《小鲍庄》的原型符码解读
2017-03-08姜又琳
姜又琳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北京100083)
《小鲍庄》自1985年发表起就引起了批评界的广泛关注,相关的评论文章不断。其独特的艺术构思在当时已引起批评家的注意,陈思和在1986年的《双重迭影·深层象征——谈?小鲍庄?里的神话模式》一文中已指出:“《小鲍庄》没有那种外在弥合的痕迹,它似乎只有一个世界:现实的世界。但就在这个世界的背后,隐藏了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它似乎不出现于文学表象之中,需要读者的体验与领悟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我姑且把这隐隐约约形而上的世界,称之为‘神话模式’。”[1]并通过对小说中带有宗教色彩的引子进行分析指出小说与圣经故事中人类犯下原罪后进行赎罪的暗合,进而指出小说对于全人类的苦难与命运的关切和思考。陈思和的这一分析和结论在其论证框架内自然能够自圆其说,并且他所提出的关于小说中原罪和赎罪的模式也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肯认并影响了后来学者对《小鲍庄》的阐释。
《小鲍庄》这一小说所包含的与神话有关的要素自是不能忽略的,但是对其阐释却并非要拘泥在以圣经故事为原型的已有解说框架内,跳出原罪与赎罪模式,结合时代背景与文学文化传统等,对《小鲍庄》所蕴含的神话要素及原型符码可以有不一样的解读。笔者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通过对《小鲍庄》的文本、结构等进行细读和分析,试图对小说中的原型符码、小说的意蕴等进行重新释读。
一、洪水与树的原型象征意义
弗莱指出原型是“可交际的单位”“即那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2]。叶舒宪对弗莱在不同著作文章中所谈到的原型的不同概念进行了归纳总结:“第一,原型是文学中可以独立交际的单位,就像语言中的交际单位——词一样。第二,原型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题、人物,也可以是结构单位,只要它们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第三,原型体现着文学传统的力量,它们把孤立的作品相互联结起来,使文学成为一种社会交际的特殊形态。第四,原型的根源既是社会心理的,又是历史文化的,它把文学同生活联系起来,成为二者相互作用的媒介。”[3]在《小鲍庄》中,一些典型意象的反复出现推动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同时也成为理解小说意义的关键点。这些典型意象还因其与神话、传说等的联系而具有了原型的象征意义。这里主要对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洪水与树的原型意象加以分析。
水是生命之源,在神话与宗教中也有着十分特别的意义,象征着净化、灾难、重生等等。米尔恰·伊利亚德指出:“水在万形之前,并支持万物的创生……水中的浸礼表现了对原初预定形式的回归,表现了对无差别的前存在模式的重新投入,从水中的复现重复了对宇宙生成行为形式上的表征,浸没于水相当于形状的一种瓦解。这就是水既象征着死亡又象征着再生的原因。”[4]71-72洪水作为水的一种特殊形态,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有关洪水的神话中集中地表现了水的复杂象征意义。洪水神话作为在世界范围内具有普遍性的的神话类型,在其流传演变过程中积累了一些较为相似的稳定要素:首先是人类历史早期都曾经历过洪水肆虐的灾难,其次洪水最终被战胜,最后人类得以劫后余生。《小鲍庄》中的洪水也基本沿袭运用了这一洪水神话母题。在《小鲍庄》的文本中,“洪水”多次出现。小说开头的引子中:“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地又白了。……孩子不哭了,娘们不叫了,鸡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5]284洪水导致了小鲍庄的毁灭。引子之后的“还是引子”中,洪水是小鲍庄人的祖上治水继而治水失败安家落户鲍家坝形成小鲍庄的契机。小说正文中,作者着墨最多的一次洪水夺去了捞渣、鲍五爷及鲍秉义疯妻的性命,成为小鲍庄其他人生活发生转变的开始。发现洪水的出现总是结束和开始了某些事情,是生与死、创造与改变的特殊连接点,成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神圣时间”。在小翠和文化子的对话中,当文化子告诉小翠人的起源继而谈到地球最初只有水时,小翠说“那可不就像闹水的时候”。这也暗示了文本中的洪水与具有创世再生意义的作为原型的洪水之间的联系。因而小说文本中的洪水不仅是一种自然灾害,更是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原型意象,象征了死亡与再生。
除了洪水,小说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树——是一直为批评家们所忽略的,在小说文本中主要表现为小鲍庄庄东头的那棵大柳树。自古以来,对以树为代表的植物和植物神崇拜就盛行于世界各地,弗雷泽的伟大著作《金枝》对此进行了极为详细的研究。他搜集了世界各地的神话、民间故事和仪式等揭示了其背后共同存在的植物崇拜。植物本身所具有的一年一度地更新和再生性使得人们将其看做生命、青春等的代表。在《小鲍庄》中,树主要代表了生命的希望、事情的转机等。树在该小说中之所以能够成为一种原型意象在于作者在引子中所赋予树的特殊而重大的意义。引子中,作者构拟了一个关于毁灭和再生的洪水神话,当洪水将小鲍庄毁灭后,重新创世和再生正是依靠了一棵树,“不晓得过了多久,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划开了天和地。”[5]285这棵树如此重要,以至于它竟履行了神一般的职责,如盘古开天辟地,从而带来了天地世界的重生。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小说正文中,树主要具化为小鲍庄庄东头那棵大柳树而存在。对这棵大柳树的描写多次出现:“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大洪水时,“一整个庄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也与大柳树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小翠最初来到鲍彦山家即与庄东头大柳树有关,当时她的母亲病倒,两人靠乞讨为生,鲍彦山家里的正是由大柳树下将小翠母女领回家,后来又将小翠留下做童养媳。由大柳树下被领回鲍彦山家即成为小翠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后来在鲍彦山家里的意欲给小翠和建设子圆房时,也是小翠抱着大柳树哭个不停才改变了她要即刻嫁给不喜欢的人并且圆房的命运。大柳树促成了小翠生命的重要转折。在夺去捞渣和鲍五爷性命的那场洪水中,消失的鲍五爷和捞渣正是在已被洪水淹没、只露出树梢的大柳树处找到。大柳树在此象征了生命的希望,同时也构成了生与死的连接。而大柳树作为小鲍庄的最高处,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像阿奇帕人的“考瓦奥瓦神圣木杆”[4]9-10一样的作用,代表着宇宙的轴心、世界的中心。阿奇帕人相信,神圣的木杆是他们用来与天国保持联系的手段,是一个连接天国与尘世的通道。围绕着这个轴心,土地成为可以居住的,因而一块土地就被转换成了一个世界。如果考瓦奥瓦折断了,就意味着灾难,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世界就会复归于混沌。小说中大柳树虽然客观位置坐落于小鲍庄庄东头,但实际上却是小鲍庄里除了田间地头外最为重要的公共性空间,在这里发生村民的聚会等,构成小鲍庄一个实际的中心。以大柳树为中心的小鲍庄实际上正是自然的原始的农业世界的代表。而当大柳树作为小鲍庄的最高处这一身份被后来为捞渣所修的墓碑代替时,实际上也是一种中心的改变、一种文化意义的转换,正如考瓦奥瓦折断、世界归于混沌要重新开始一般,这在后文还会继续详细分析。
实际上,作为原型意象的洪水和树分别标记和确立了一种神圣时间和神圣空间的维度,同时也在其中包含了转换与再生。
二、毁灭与再生的神话结构
在《小鲍庄》的篇章结构上,作者设计了两个引子(“引子”和“还是引子”)和两个结尾(“尾声”和“还是尾声”)。这是作者呈现给我们的显示其艺术构思创造的结果。当我们为了便于理解和分析,可以将小说按照其内在含义和逻辑重新划分一下结构:“引子”仍然是单独的一部分,“还是引子”与后文归为一部分。这时会发现,引子在短短的篇幅中营造了一个毁灭与再生的结构,而还是引子与后面的正文也同样构成这样一个结构,与引子形成一种对应。这样,文本就形成了两个相互照应的毁灭与再生的神话结构。之所以称这样一个结构为神话结构,一是因为这样一种毁灭与再生的叙事结构广泛存在于神话、传说等叙事文本中;二是因为作者在小说中构拟的正是一个小鲍庄被洪水毁灭而又重获新生的创世神话,或称其为对洪水神话的置换变形。
对这个毁灭与再生的神话结构进行分析,可以将其分为两个层面:小说的表层叙事(即小说的叙事结构)与小说的深层叙事(即小说的意义结构)。在小说的表层叙事上,“还是引子”中介绍了小鲍庄的来历:小鲍庄人的祖上因为治水不利被黜官,因此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而形成小鲍庄。随后,小鲍庄一直这样发展着,维持着封闭的形式,也保持着仁义的精神价值理念和传统。小说正文开始,鲍彦山家里的又生了一个孩子取名捞渣,其后分头介绍了包括鲍彦山家在内的小鲍庄几户人家的故事,几户人家各有各的不幸和烦恼。随着故事的发展,小鲍庄再次出现大洪水,洪水中一向以仁义著称的捞渣为救鲍五爷去世。捞渣去世后,小鲍庄里的文疯子鲍仁文将捞渣的事迹写成报告文学,引起了外界的注意,外界为了解宣传捞渣的事迹而介入小鲍庄的生活中来,最终小鲍庄各户人家的烦恼皆因外界的介入而解决。从表层叙事上看,大洪水给小鲍庄带来了毁灭,同时洪水之后小鲍庄又得以重建而出现新的生机、新的生活面貌。
相对应于表层小鲍庄人的改变和生活境况的改善,其背后所代表的文化价值观念和内在精神气质的转变更加值得注意。以前的小鲍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代表。村庄里是一个由血缘关系关联起来的同姓家族所组成的社会,恪守着传统人伦与差序格局,长幼尊卑有序,讲究人情与仁义。这体现在小鲍庄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比如传说孤老头子鲍秉义对鲍彦川家里的有意思,虽然她作为一个带着四个孩子的寡妇再嫁也难,但是论起辈分,她得叫鲍秉义叔,因而两人之间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又比如小翠虽然和文化子互相喜欢,但由于她是大家默认的老大建设子的童养媳,因而不能与文化子有什么瓜葛。再比如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玩“斗老将”,害怕二小子输了会哭于是把自己的换给他,鲍五爷边感慨捞渣的仁义懂事边说:“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还比如拾来作为一个外姓人入赘二婶家打乱了小鲍庄纯净的鲍姓血统,外姓人和倒插门女婿的双重身份使得他在小鲍庄中不被认可、被人瞧不起。……可以看到,在这种社会文化模式下,长幼有序、男女有别等伦常高于一切。而在洪水之后,随着捞渣事迹的宣传使小鲍庄与外界联系的增多,庄里人原来对传统伦理关系等的恪守越来越多地转变为对夹杂着现代性的权力意识形态话语的认同。这集中地体现在小鲍庄人对文疯子鲍仁文和拾来前后转变的态度上。鲍仁文是小鲍庄中较有文化的读过书的人,他热爱文学,一心渴望通过写书、写小说等成为作家,小鲍庄人对他是不能理解的,因而善意地讥讽他为“文疯子”。对于小鲍庄人而言,乡土社会中本无需有文字文学(费孝通曾论述过“文字是现代化的工具”[6]14),鲍仁文与他的文学创作一起构成了小鲍庄人不熟悉也不认可的另一个他者世界。但随着鲍仁文写的有关捞渣救鲍五爷事迹的报告文学在报纸上的发表,人们对他的态度完全改变而尊敬他起来。拾来作为闯入小鲍庄的外姓人,其一开始在小鲍庄所受到的待遇也是糟糕的。由于一开始他被认为是与二婶通奸而遭到鲍彦山等二婶家的本家兄弟的屡次打骂,后来经乡里公断,拾来和二婶虽然得以以合法夫妻身份在一起,但是他在小鲍庄中仍然是没有地位、被人所看不起的。人们对他态度的转变在于拾来在洪水中打捞到了捞渣的尸体而被记者采访、并和捞渣的事迹一起被宣传报道。可以看到,这两个原来在小鲍庄被冷遇的人由于受到带有现代性的权力意识形态话语的认可而被认可。此外,小鲍庄的最高物由大柳树变为为捞渣所修的墓碑也暗示了这种转变。为捞渣所立的碑位于小鲍庄正中的场上,是捞渣被权力意识形态话语认可为少年英雄的标志。由此,关于捞渣救了鲍五爷的叙述从“捞渣是个仁义的孩子”转变为“捞渣是个少年英雄”,完成了权力意识形态话语对小鲍庄原有的一套价值理念话语的改造和置换。原来以大柳树为中心的自然原始的农业社会也为权力意识形态话语影响下带有现代性的世界所代替。
可以说,作者用这个毁灭与再生的神话结构叙述完成了一个“神话”的结束和另一个“当代神话”[7]的开始。
三、对照与反讽之下的仁义符码
小说中仁义似乎是贯穿其中的一个主题,也是后来的文学研究批评者将其冠以“寻根文学”之名的原因。儒家文化一直以来被视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而仁义作为儒家文化的核心概念,恰恰成为这种文化的一种象征。当小说作者试图对作为一种文化象征的仁义加以描写时,仁义成为一个核心的意义符码。而作者对这个意义符码的表现,没有采取单纯的正面描述,而是采用了不同角度、多种叙述声音的方法,为之设置了文本外与文本内的对照,从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解构与反讽的意义。
小说中,小鲍庄人说起“仁义”总说这是庄里自古以来的传统,自古以来像鲍五爷这样的老人不会没人管而饿死冻死,捞渣如此仁义也是受到该传统的影响。那么追溯一下小鲍庄的历史与传统:小鲍庄人的祖上是做官的,因治水不利被黜官。“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问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5]285由此看来,小鲍庄人的祖上是一位心系百姓、仁义有加的好官,并将这种仁义的精神一直传之后代。而这个先人治水的故事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上古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山海经·海内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8]又有《史记》《孟子》等记载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可以说鲧禹治水显示的是鲧禹父子无私英勇的英雄精神。与此相对应,小鲍庄人的祖上似乎也具有这种与远古治水英雄一致的崇高神圣性。然而小说中又补充叙述道:有关小鲍庄人祖上的事情已是传说,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生出好多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了颜色。”[5]286这样一来,在与文本外的神话传说对照之下,小鲍庄人祖上原本治水继而治水不利赎罪所具有的仁义内涵遭到解构,治水不利的原因由天灾变为人祸,主动赎罪变为受到应有的惩罚,由此对仁义传统的叙述便具有了一种反讽性。
除了所构拟的关于小鲍庄人祖上治水的神话故事与文本外的神话传说形成对照外,作者在叙述小鲍庄人的仁义行为时,也在文本内设置了一系列表象与事实的对照。表面看来:大姑仁义抚养拾来,疼亲儿似的,为此不婚不嫁;鲍彦山家里的可怜小翠母女的遭遇,好心收留了小翠;鲍秉德有仁有义,念及夫妻感情不抛弃疯妻并尽心照顾。然而事实上:小说文本一再暗示拾来是大姑与老货郎的私生子,看似仁义抚养捡来的孩子,其实只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爱的自然流露;鲍彦山家里的固然可怜小翠母女,但她收留小翠更重要的是为了让小翠给老大建设子做童养媳,并且为了害怕自己吃亏而拼命地使唤小翠;鲍秉德在妻子刚疯时确实顾及夫妻情义,然而后来却是因为鲍仁文写了宣传他的文章,名声出去以后想和妻子离婚也离不成,只能凑合过日子,并在心里暗暗地恨着鲍仁文,而且实际上他的妻子之所以会疯正是因为生了死孩子而被他暗暗毒打虐待所致。这样一来,小鲍庄内所谓的仁义都被个人欲望话语给解构。通过对以上两组文本内外的对照分析可以发现,两组对照有着同样的本质,即指向对仁义这个意义符码的真实有效性的质疑与解构。费孝通先生在谈及中国乡土社会中的道德规范秩序时曾提到“仁”这一概念的复杂与模糊性[6]32,“仁”是一个超己的、团体的道德观念,是一切私人关系中道德要素的共相。但由于乡土社会中缺乏强大稳固的团体组合,因而道德主要是由己及人的私人道德,要想说明和实践“仁”,最终也还是要落实到孝悌忠信的私人道德上。“义”主要与“利”相对,指道义等。“仁义”放在一起主要指向一种为集体或他人而牺牲自我的精神,但由于差序格局中的个人与集体是相对的概念,所以有时会发生概念的伸缩。因此“仁义”并不是一个具有稳定内涵、内部均质统一的一个概念,而且随着社会及文化结构的变动,“仁义”作为一个意义符码也在发生变动。
小说中唯一一个真仁义的代表是捞渣,他“笑起来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他从小便知道照顾鲍五爷,给鲍五爷送煎饼、让鲍五爷来家吃饭,宁肯自己少吃也要让鲍五爷吃;和二小子玩“斗老将”,害怕二小子输了难受便把自己的换给二小子故意让他赢;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哥哥;害怕待在笼子里的鸟孤独而把哥哥给自己抓的叫天子放掉;和一班小孩子一起割猪菜,“谁走得慢,捞渣一定等他。谁割少了,不敢回家,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他。”如此种种,没有一点是出自私心,全是为他人着想,显示了捞渣赤诚的仁义之心。在我们为捞渣的真仁义感动之时,却也必须认识到:捞渣只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他的种种举动或许出于他的天真善良,或许出于父母的训导,也或许是受传统的影响,但独独少了他自己的主动与思考。在捞渣去世后,记者采访他的父亲时问捞渣仁义的行为和做法是受谁的影响,鲍彦山回答说:“我和他娘打小就对他说:‘见了人要说话,要招呼,比你年长的人,万不可不理会。比你小的呢,要让着,这才是好孩子。’咱这庄上哩,自古是讲究仁义,一家有事大家帮,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孩子,就是受了这个影响。”[5]388可见捞渣的仁义尽管是真正的仁义,但只是一种顺从的被动的仁义,是成为“好孩子”、寻求大人和社会认可的表现,而这种缺乏思考的盲目的仁义是没有生命力的。小说中,捞渣并未能够顺利长大而是在洪水中死去,这也象征了他所代表的缺乏生命力的“仁义”的死亡。
假如捞渣所代表的仁义就是我们的“文化之根”,那么作者王安忆在对照和反讽下对其所进行的书写已经将其瓦解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直潜伏在小说底层隐隐存在的带有现代性的权力意识形态话语。
结 语
通过前面对洪水与树的原型象征意义、毁灭与再生的神话结构以及对照与反讽之下的仁义符码的一系列分析,可以看到作者在小说中构建了小鲍庄这样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乡土社会,并以其带有神话色彩的命运转变寄予了对中国文化的继承、现代化等问题的思索与追问。20世纪80年代正是中国面临重要转折的一个新时期,历史所留下的问题与现实问题一起困扰着渴望改变和探求出路的人们,文学提出问题,而不负责解决问题。我们该如何对待文化之根、如何对待断裂的传统?已找到的文化之根真的能够使我们的文化再度繁荣起来吗?现代化与传统如何融合发展?王安忆为我们提出了问题。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上,《小鲍庄》都可以说是成功的。而其中所提出的问题,在国学大热、重新强调传统的今天,同样是值得人们思考的。
[1]陈思和.双重迭影·深层象征——谈《小鲍庄》里的神话模式[J].当代作家评论,1986(1):16-18.
[2]弗莱著,陈慧.批评的剖析[M].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3]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6-17.
[4]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M].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5]王安忆.小鲍庄[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
[6]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7]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187.
[8]周明初校注.山海经[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