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与秩序
——论今敏的电影《红辣椒》的空间美学
2017-03-08赵蝶
赵 蝶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边界与秩序
——论今敏的电影《红辣椒》的空间美学
赵 蝶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今敏的动画电影《红辣椒》以其变幻莫测的空间奇观而成为世界电影史的经典,影片中的空间在两重意义上偏离正常空间,一方面打破虚幻与现实、自我与他人的界限,另一方面又在个体与自身之间设置新的边界。其空间的转换通过物与意识得以实现,高科技产品DCmini使空间转换成为可能,而剧中人的意识决定空间转换的方向。影片对已有边界的打破意味着空间的失序与存在的失据,新边界的建立则体现了影片对存在之完整性的呼唤。
今敏;《红辣椒》;空间美学;边界;秩序
有别于以叙事为主的戏剧,电影虽然也具备叙事功能,但更多的还是通过电影中的空间造型表象性地呈现于观众。空间是电影的基本语汇,一部影片对空间的营造,包括外在空间与内在空间,往往集中地体现出影片的内质和风格。日本动画导演今敏就是以影片的空间营造而著称的。今敏不幸于2010年去世,年仅46岁,在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部动画电影,如《未麻之部屋》、《千年女优》、《红辣椒》中,电影空间都呈现出强烈的波谲奇诡的特征。而今敏最后完成的一部集大成之作《红辣椒》,更在电影空间的营造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动画电影《红辣椒》讲述的是一个关于边界和秩序的故事。边界与秩序是世界的基本要素。所谓“世界”,从词语的构成来看,世为时间,界为空间,世界便是空间与时间的结合。另外,世界的出现伴随着混沌的退散。不论中国的盘古开天地、古希腊混沌之神的传说,还是基督教的上帝创世说都表明:世界形成以前,宇宙只是一片混沌。混沌意味着无边界、无秩序,混沌中没有时间和空间。而世界的开创则以混沌的隐退和边界的划分、秩序的建立为标志[1]。因此,正常的空间应当是有序而边界分明的。边界是事物的起点和终点,是事物成为自身,同时与其他事物相区分的凭借。秩序则是事物在时空中如其所是的组合方式,若诸事物谨守自身边界,则为有序;超出边界,则为无序,即世界的消解与混沌的回归。
根据情节走向,我们可从《红辣椒》中区分一主一次两条叙事线索。较为次要的一条是中年警官粉川接受东京精神疾病研究所研发的新型精神治疗仪DCmini治疗精神疾患的过程。在这条线索中,疾病是一种无序状态,而治疗则是回归秩序的方式。主要线索讲述因DCmini失窃而引发的追查真凶和善恶力量相互搏斗的过程。在此过程中,随着人类对物的正常使用与滥用之善恶博弈,空间与世界在有序与失序中来回摆动,最终善击败了恶,世界重归于有序状态。
今敏利用手绘动画极其精微的表现力,打破了正常空间的原有边界,又在无边界处设立新的边界,并将非线性时间纳入失序的空间,创造出《红辣椒》奇幻瑰丽的电影效果。本文尝试从电影空间的特点、电影空间转换的路径以及电影空间的意蕴三个方面对今敏的《红辣椒》的空间问题进行分析。
一、《红辣椒》电影空间的特点
不论是从电影风格的奇幻特性,还是从导演对精神分析学的运用出发,说到《红辣椒》这部动画电影的空间特征,有一点总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红辣椒》的电影空间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对于正常空间的偏离。不过,这种偏离并不总是意味着对正常空间的否定与消解,而是兼有消解(否定)和建构(肯定)两种趋向。《红辣椒》的电影空间一方面打破了正常空间中清晰的边界和秩序,将虚幻与现实、个人与他人相混;另一方面,又将光亮投射到原本混沌的人类意识之中,取消了个体的同一性神话,促使人与自身相区分,并借助动画电影的表现手法让人的自我区分具象化。
(一)旧的边界消失
1.虚幻与现实的混同。
正常空间里虚幻与现实的界限是明晰的,清醒状态下的人们一般都能区分梦境、电影等虚拟空间与真实空间的差异。与之相反,《红辣椒》里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则是含混而游移的,并且这种含混游移在电影中被默认为一种生活的常态。虚拟与现实的混同是《红辣椒》空间最为明显的特点,也是电影奇幻风格的主要来源。最初,虚拟与现实的混同还局限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而后随着情节的推展不断扩张,直至获得无边界的普遍性。
影片主角红辣椒被设定为精神研究所研究员千叶敦子的第二重人格。一个人可以在不同时间表现出不同人格类型,但不能同时表现两种人格。当主角以千叶敦子的面目出现时,红辣椒理应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但奇妙的是,影片将千叶敦子的两重人格实体化地并置在一起。在片头部分,我们看到刚刚结束针对粉川警官的治疗的红辣椒来到东京街头,她在现实空间和各种图画、广告栏、T恤图案、电视屏幕等虚拟空间中自由来去,从三维空间到二维空间,再到三维空间,转换过程如游戏一般轻松自如。我们还看到红辣椒在时间凝固后的静止空间里轻快地穿行,遭遇街头青年的骚扰并机智地摆脱。这一切似乎都在表明,红辣椒不是一个幻影般的第二重人格,而是与千叶敦子一样,肉身化地存在于现实空间之中。现实与虚幻如此微妙地交织,让《红辣椒》的电影空间拥有一种流动而奇异的美感。
当DCmini强大的技术力量被私欲膨胀的乾理事长所掌握,虚幻与现实便彻底失去边界,世界因失据而呈现出一片混沌的景象。在混沌中,梦境、网络、电视、绘画等虚幻空间中的存在被赋予了绝对的现实性。冰室梦境中的人偶、粉川电脑中的虚拟酒吧侍者,一切纯意识的形象都来到真实世界,汇集在东京的街头,组成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在这欢腾而癫狂的气氛中,现实中的人们——上班族,也排着队西装革履从楼顶跃下,电视屏幕中的主持人跳脱直播间,随着街头迷幻的音乐而舞摆。在这场消除了虚幻与现实界限的大混乱背后,是乾理事长用DCmini控制虚幻空间,进而想达成主宰整个世界的目的。如果乾的计划实现了,那么所有空间的秩序便不复存在,世界将回归混沌状态。当然,电影并没有让混乱与癫狂持续到底,最终世界还是恢复了正常。但短暂的混沌足以让观众对边界消失、秩序混乱的非世界状态有所体会。
2.自我与他人的混同。
自我与他人的区分是个人存在的基本要义。人总是“这个人”或“那个人”,而不是一个笼而统之的“人”的概念。共同性是群属的前提,独特性则是个人的前提,当一个人失去自我与他人的边界,也就意味着个人的消失。相对于虚拟与现实的混同,自我与他人的相混更为深隐,不易察觉。在《红辣椒》中,自我与他人的混同主要体现为梦境与意志的混同两种情况。
自我与他人梦境的混同是由于外物的作用。DCmini的开发者时田受到千叶的指责后,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而进入冰室梦中,试图阻止三台被窃的DCmini继续制造混乱。但他没有实现计划,反而被真正的DCmini盗窃者所操控,随着混杂的梦境游行队伍走进粉川的梦境影院中,这里的梦境混同是并非出于时田自身的意愿,而是受到外物干扰影响而出现的。梦境的混同意味着,自我在梦境中的所知所见也同样被他人得知得见,自我因此失去了最后的幽闭空间,也因此失去了自由的可能。
自我与他人意志的混同则往往体现为一种意志向另一种意志的趋附或屈服,既可以借助外物力量而达成,也可以无需物的介入。乾理事长利用DCmini对所长和工作人员进行意识干扰,他们比着类似纳粹的手势,说着梦幻般的呓语,精神亢奋,始终处于梦游状态。但当治疗仪不再发挥作用时候,意志又会回到这些人的身上。这属于借助外物而达成的自我与他人之混同,可以随着物力的撤销而停止。相反,无需外物即可达成的混同无法通过撤销物力而复原。乾理事长与小山内勾结和小山内对冰室的控制,从根本上来看,是与物力无关的。理事长是盗窃事件的始作俑者,而小山内是同谋,将他们连在一起的是彼此共同的过度膨胀的欲望,只不过在两人的同谋关系中,理事长为主导方,年轻而资历尚浅的小山内是从属方。小山内对冰室的控制则不属于欲望的共谋,而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引诱与欺骗。小山内、千叶、时田三人查看冰室房间时,小山内在冰室书架旁停留了一瞬,目光落在一本男性向杂志上。与此同时,千叶在冰室的卧室床头发现一张冰室儿时的女童装照片(也是冰室梦中人偶的原型)。这两个细节表明,冰室是一位同性恋者。后来红辣椒在标本馆大胆地揭露出事情的真相,冰室作为时田的助手,之所以会监守自盗,就是因为被小山内所诱惑欺骗。很显然,以上两处自我与他人意识混同的情况,根源都在人性自身,而非外物。
当然,影片中还有第三种混同,也就是意志和梦境的双重混合,如小山内和理事长实际上是一种盘根错节的梦魇般的混同。至于这一混同的最终方向,电影中给出的答案是死亡。
(二)新的边界建立
在消解了几种旧的边界之后,《红辣椒》又在本无明晰边界的地方设置了新的边界,具体表现在越过个体人格的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使个人与自身相区分。洛克对“人格”有一个经典定义:“所谓人格就是有思想有智慧的一种东西,它有理性、能反思、并且在异时异地认自己是自己,是同一的能思维的东西。”[2]定义将同一性问题视为人格自我问题的关键,虽然在意识连续和人格同一的问题上无法给出证明,但洛克的定义仍然符合一般对于正常人格自我的认识或期待。
回顾今敏的旧作,我们会发现,在影片的人物设置上,《红辣椒》延续了今敏首部动画电影《未麻之部屋》的模式,按双重人格设置两个女主角,即现实空间的千叶敦子和梦境空间的红辣椒。这一针对单个主体的区分,使空间从客观世界延伸至主观世界,或者说,主观时空因此被客观化。今敏如同创世纪中的上帝,将光引入混沌般晦暗不明的人类意识,从而呈现或创造出新异的世界。剧中两个女主角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体现了人与自身的区分,在人的意识内部划出清晰边界。千叶和红辣椒的相分不是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之区别(《未麻的部屋》中是过去作为偶像歌手与现在作为演员的两个自我,虽然两者并存于当下,但依然有过去和现在的差别),而是现在并存的两个我。两人的关系有点像《双面薇若妮卡》的双女主,但不同于后者空间关系的疏离,千叶与红辣椒可以共存于同样的时空,为同样的事情而努力。两人的区别更多表现在个性特征方面,千叶内敛而冷漠,偏于理性,红辣椒则热情活泼,感性的成分更多。在实际生活中,红辣椒比千叶更具亲和力,就连千叶暗恋的天才时田君,当着千叶的面,也不讳言自己更喜欢热情开朗的红辣椒。影片中的千叶和红辣椒虽然有风格上的差异,二者之间却并不是决然对立的关系,这与《未麻的部屋》中未麻两重人格的极端分裂是不同的。
影片中警官粉川的两重人格更类似于未麻,体现为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否定,正是这种自我否定造成了他的精神疾患。影片一开始就是粉川接受DCmini治疗时的梦境。粉川的梦很奇异,但同时结构也非常清晰,就是追与逃。追捕者为警官,逃跑者为案犯。后来的情节表明,追捕者与逃亡者实际上同为一人,即粉川自己。原来粉川年轻时喜爱电影,想成为一个电影制作者,但后来却选择放弃理想,最终成了一名警官。而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无法接受这种人生的转变,于是理想的自我(热爱电影的自我)与现实的自我(成为警官的自我)长期处于紧张对立的状态,体现在梦境中就是追捕与逃亡的冲突。粉川的梦用了许多电影场景表现来自我的内在冲突,梦中有《人猿泰山》、《007之俄罗斯之恋》、《罗马假日》等多部经典电影片段,其中的男主角都是粉川自己,女主角则由闯入粉川梦境的梦之侦探红辣椒友情出演。作为梦之侦探,红辣椒由此明白了患者粉川的症结所在,了解这一点之后,便对症下药,引导粉川正视自我的断裂,最终从自我追逃的死循环中解脱出来。影片中警官粉川打扮成黑泽明的样子滔滔不绝讲电影的场景,意味着红辣椒治疗方案的成功,也意味着两个粉川的握手言和。
千叶和粉川最终都没有获得如洛克定义的那种完美的个体同一性,但他们都在多重自我中找到了一种积极的平衡。相较于被另一自我推向毁灭边缘的未麻来说,这种平衡不啻为导演给出的一份礼物。
二、《红辣椒》电影空间的转换路径
《红辣椒》的电影空间是对正常空间的消解与重构,它是非连续性和多层面的,其中不断有旧的边界消失,新的边界建立。与之相反,电影的叙事则有一定的逻辑性和连贯性。如何将时空的非连续性与叙事的连贯性结合起来,在旧的边界与新的边界之间自由切换,是电影要解决的关键问题。
从电影叙事的角度来看,《红辣椒》中的空间转换主要依赖两种路径。第一种路径是物,也就是剧中的DCmini,一种由精神疾病研究所最近研发的精神疾病治疗仪。DCmini是精神分析理论和高科技的结合,它的形状像树枝,上面有一些树叶状的东西,可以连接人的大脑与电脑。DCmini的主要功能,即研发的主要目的,是通过梦境的直观化找到精神病患者的致病之由,由此达到治愈的目的。影片中直接出现DCmini的镜头很少,但影片的叙事基本上围绕它的使用(正常使用/滥用)展开,电影空间的转换也与之密切相关。
DCmini除了能够通过梦境的直观化打破内在空间与外在空间的边界,还可以打破梦境的边界,将不同主体的梦境混合在一处,同时,它还打破梦境与现实的边界,让梦想空间转变为现实空间。它所造成的空间转换,在画面空间上体现为断裂,在叙事空间上却呈现为连续。例如,千叶来到冰室房间搜寻DCmini被盗线索,无意中进入冰室的梦境空间,在她试图跨越栏杆靠近冰室人偶的时候,栏杆内外的空间瞬时发生转换,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栏杆隔开的已不是梦境中的游乐场,而是几十层高的阳台内外。而越过栏杆的千叶,正惊险地挂在阳台外侧。在千叶纵身越过栏杆的场景中,画面空间是断裂的,而叙事空间则是连续的。类似的情形在影片中曾多次出现,导演利用多重空间并置和匹配剪辑等手法将画面空间与叙事空间的矛盾直观地呈现出来。正是这种断裂与连续的矛盾,让今敏的电影充满了奇幻色彩与神秘张力。
在对DCmini的使用上,千叶、时田等研究人员以治疗疾病为唯一目的,而乾理事长、小山内等人则带有强烈的个人目的。由于出发点不同,双方的使用方式与程度也不一样。但从物的自身存在来看,作为人类智能的产物,DCmini的存在是在使用中得以实现的。从这个意义来说,千叶和乾理事长对DCmini的使用,并没有什么差别。物在被使用的过程中获得自身的价值与意义,不管这种使用具有何种伦理倾向。
《红辣椒》中电影空间转换的第二种路径是意识。科技产品只是实现了空间转换的可能,人类意识则决定了空间转换的方向。当红辣椒了解到粉川疾病的关键在于放弃了拍电影的梦想,便将其带到一条布满电影院的小街,请他选择要看的电影,粉川却粗暴地拒绝了红辣椒的邀请。一瞬间,所有影院入口的卷闸门重重落下,整条街道的灯光也暗下来。电影街可以说是由粉川的电影梦和红辣椒帮粉川治疗心疾的意愿共同构建出来的空间,开放的大门、明亮的灯光共同呼应着红辣椒善意的邀请,而粉川的拒绝则让空间由开放走向幽闭,由明亮走向晦暗。
在不同主体的梦境出现混同现象之后,所长发现冰室和时田的意识被梦的集合体侵蚀,失去意识的两个人已经无法回到现实空间。红辣椒为了救人,变作孙悟空、精灵等各种化身,进入已经混乱失控的的梦境空间。她扇动精灵的翅膀,追踪到一个可怖的树洞空间,在其中发现冰室人偶的巨大躯壳。飞出树洞,红辣椒看见树干上隐隐浮现理事长的模样,大树开始用根须追捕红辣椒。很明显,大树就是理事长意念的化身。现实中的理事长是个品行不良的中老年男子,日常以轮椅代替双腿,无法行走、跳跃,就像一棵无法移动的树木。千叶来到理事长家中,看见他坐在满屋的植物中,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植物是理事长为自我设定的隐喻,就像警察与逃犯是粉川的自我隐喻一样。跟红辣椒治疗疾病的出发点不同,理事长是从一己的私欲出发,因此,失去利用价值的冰室和妨碍计划的红辣椒,都会成为他的加害对象。电影中空间的色彩和明暗也强调了这一差异,红辣椒发出邀请的电影街上,事物是明媚而有序的,而在理事长暗藏杀机的树洞里,事物则是灰暗而混乱的。
红辣椒和理事长代表了在物力的影响下以意识干涉空间的两种方向。影片中其他人也同样能通过意识对空间产生影响,例如,粉川消除了多年心结后,不再被自追自逃的死循环所困扰,梦境的最后一幕,空间由往常的变形塌陷回归正常。又如结尾梦境与现实大混同的部分,人们走上街头,物欲炽烈的女孩头部变成化妆盒,偷窥成性的男子头部变成拍照手机。总之,人们纷纷变成他欲望的样子,空间的幡布随着意识的风向而转变。
如果说DCmini这种精神治疗仪原初的功能是在虚幻与现实之间建立一扇窗,让真实世界的人通过这扇窗观看梦中景象的话,当它被欲望控制后,便超越了窗的功能,成为一扇可以自由来去的门,直至所有边界消失,虚幻与现实完全混同。由观看到行动,体现了欲望逐渐膨胀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中性之物被人的意识裹挟,最终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
三、《红辣椒》电影空间的意涵
今敏在《红辣椒》中借助高科技产品与人类意识的合谋,打造出一个偏离正常的光怪陆离的电影审美空间,其间蕴藏着创作者对人之存在的深刻思考,不独属于银幕中的想象世界,也属于银幕前的现实世界。
首先,影片消弭了虚幻与现实、自我与他人的界限,让我们从颠倒怪奇的时空中体会到失去边界与秩序的反世界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人无法确证自身的存在。如果梦境等同于现实,那么梦中死去的粉川和现实中活着的粉川哪一个为真?梦中的机器人时田和现实中的研究员时田哪一个为真?贯穿全剧的蝴蝶意象既是梦的隐喻,也是矛盾的隐喻,“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也。”[3]不管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必有一个属于梦中世界,一个属于现实世界。也就是说,庄周与胡蝶不能同真。同样,自我与他人边界的混同也只能以其中一方的消失为代价。边界是事物存在的根据,边界的消失意味着存在失去了根据。
其次,影片中人与自身的相分,将人在世界中的不完整性体现出来。现实世界中呈现的自我并不是完整的自我,人还需要借助现实以外的空间寻求完整的可能。当乾理事长从陷落的深渊中爬出来,告别了轮椅,以一个影状巨人的形象,站在大地上,大吼着“我重生了,梦与死亡的世界都自由了”;当外表冷漠的千叶化作巨型幻影,救出被卡在两栋高楼之间的时田,对他说:“你真的是无可救药地有趣啊!”在现实世界被深深压抑的意念却被梦境完好地保存下来。虽然剧情设定千叶与乾代表的是善恶两个不同阵营,但他们都有一部分自我被排除在现实空间之外。二人都觉知到现实的自我并非完整的自我。在实然的现实自我之外,还有一个应然的理想自我,那个理想自我虽然没有存在于当下的空间,但它似乎比现实自我更加真实。现实空间内的无力之感让轮椅上的乾强烈向往现实以外的自由空间,所以乾需要借助小山内年轻健康的体魄来摆脱受困于轮椅的遗憾。同样,千叶也需要红辣椒来分担她内心收到压抑的感性层面,冷漠如冰的千叶竟对时田有好感,而这种好感甚至连作为第二重人格的红辣椒都不曾知晓,可想而知,千叶将自己的情感藏在深不可测的梦境底层。当人的感性被去除后,留给现实的便只是一张冷漠的面孔。剧中人如此,观看电影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四、结 语
今敏的《红辣椒》的电影美学空间既呈现了视觉意义上的奇观性,也体现出对人类整体生存世界的隐喻与思考。在一个人人被一分为二的世界,我们如何去认识自我、世界,和世界以外的混沌,这些终极性的问题,都包含在影像的空间奇观之中。
世界的出现并不意味着混沌的消失。光的存在让事物呈现自身,但光与影共在才是事物存在的充分条件,事物的完整性只有在可见与不可见的共同作用下才能获得实现。混沌作为世界的源头,从未真正消失,它以不可见的形式展开自身的存在,与可见世界一道谱写存在的二重唱。
[1] 彭富春.论中国的智慧[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14.
[2] 洛克.人类理解论:(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309.
[3]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M].北京:中华书局,2009:101.
(责任编辑 文 格)
J901;J905
A
10.3963/j.issn.1671-6477.2017.05.0010
2017-03-10
赵 蝶(1985-),女,湖南省临湘市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艺术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