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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林特与卡尔松环境审美模式的内在特质及其论争

2017-03-08

关键词:美学环境

史 建 成

(深圳大学 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伯林特与卡尔松环境审美模式的内在特质及其论争

史 建 成

(深圳大学 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广东 深圳 518060)

审美模式在西方环境美学发展中被高度重视,特别是阿诺德·伯林特的“参与模式”与艾伦·卡尔松的“科学认知模式”之间的争论最为引人关注。“参与模式”强调环境审美的身体化、审美感知与日常感知的交融以及家园感的营构,“科学认知模式”强调严肃审美、环境审美的伦理指向以及环境的结构功能性,两种模式的突出争议体现在介入与分离、一元化与二元化,两者的差异为环境美学提供了不同视角下的发展路径,从而推动了环境美学理论的多样性发展。

伯林特;卡尔松;环境审美;审美模式;参与模式;科学认知模式;身体化

审美模式的论争在当代受到广泛关注,其中,影响最为深远且具有典范意义的是阿诺德·伯林特(Arnold Berleant)的“参与模式”和艾伦·卡尔松(Allen Carlson)的“科学认知模式”。彭锋从环境美学对18世纪经验主义以至康德“无利害性”观念的批判出发,将伯林特与卡尔松的审美模式定义为后现代审美模式,他认为,“与柏林特相似,卡尔松也强调欣赏者无法从自然环境中超越出来将自然作为对象来静观,但不同的是,卡尔松还强调我们需要将自然放在适当的范畴下来感知。由此我们可以说,卡尔松的环境模式中的介入比柏林特的介入模式中的介入要更深刻,同时他也说出了比柏林特更为丰富的内容”[1]。事实上,环境美学的模式之争远比这种单一化对比复杂,概言之,“参与模式”以一种现象学视角还原人参与环境审美的浑融过程,集中体现于“文化有机体”的“身体化”、审美感知与日常感知的融合以及“人性化”的追求,“科学认知模式”则从一种规范性诉求出发强调严肃、科学的环境审美,突出体现于客观主义的二元论、科学认知基础的伦理倾向以及后期功能主义思想,两种模式的争论焦点集中于介入与分离、一元化与二元化。

一、阿诺德·伯林特的“参与模式”

(一)美学的“身体化”

伯林特试图建构一种全新的美学范式,即“参与美学”(aesthetics of engagement),这一美学范式并不仅仅以环境的审美参与作为其理论落脚点,而是扩大到整个艺术领域。他在《环境美学》中这样提到:

在此情形下,一般形成两派截然对立的选择。通常的选择是把环境审美看作与艺术审美不同的另一类鉴赏活动,另一派则主张环境与艺术的审美从根本上一致。前者遵循传统美学,后者则要摈弃传统,追求同等对待环境与艺术的美学。这种新的美学,我称之为“参与美学”(aesthetics of engagement),它将会重建美学理论,尤其适应环境美学的发展。人们将全部融合到自然世界中去,而不像从前一样仅仅在远处静观一件美的事物或场景。[2]12

伯林特从西方的审美无功利、静观等传统艺术欣赏出发,抨击了西方文化唯智主义传统所导致的审美活动对象化、客观化,认为这种主客割裂最终歪曲了审美活动的多维度参与。伯林特首先质疑了传统审美感官的区分,因为在西方人的感官系统被划分为远感受器(distance receptors)和近感受器(contact receptors),远感受器以视、听为主,被认为是审美专属感官,而近感受器所包括的触觉、嗅觉、味觉则仅仅是我们的日常感知,并不具有审美属性,在伯林特看来,应当打破这一传统界限,引入这些感官参与审美。他认为:

近感受器的感官是人类感觉中枢的一部分,在环境体验中扮演积极的角色。比如嗅觉,它在空间、时间意识的生成过程中时刻存在着,即使味觉也有份,普鲁斯特独有的玛德琳蛋糕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触摸的体验,属于触觉系统,更不像平常理解的那么简单。当感知物体的肌理、轮廓、压力、温度、湿度、痛觉及内脏感觉时,既产生表皮触觉,又有皮下感觉。它还包含一些经常被忽略或隐藏起来的感官通道,彼此各不相同。[2]18

那些物理性的环境布局在伯林特看来是“由身体和感官在动觉性(kinesthetically)中所感受到的邀请或敌意、恐吓或关心、压迫或舒适以及所有这些对立情形之细微差别的物理在场”[3]85-86。伯林特这种对感官参与多维性的强调可能让人误解,即环境审美是否仅仅是流于生理快感和对自然刺激的被动感受,显然,这并不是伯林特所认同的,他的美学“身体化”正是基于对外在体验与内在灵魂二元分割的反驳。

要理解伯林特的“身体化”,我们要从他的环境感知谈起。他所认同的环境感知绝不是通过视、听、嗅、触、味等器官对外部现象界的感觉输入,因为从来不存在纯粹的感觉,感知具有主动性并且积极参与到环境中去。个体社会文化因素中的习惯、信仰、生活方式、行为模式和价值判断等都会作用于感知并且形成一定的刺激反射和行为制约,因此,这种环境感知观念显然殊异于哲学对于认知二元论的划分,在传统观念里外在感知同内在精神相对立,正如同康德对物自体同现象界的划分。环境感知必须摆脱这种划分,“让感觉能回复到一个涵容自然、文化背景的整合人所具有的一体状态”[2]19,他认为由于个性、文化、职业、宗教信仰和居住地的差异,不同个体对时间快慢、速度、效率的理解都不同,同样,在空间感方面情况也是如此,人们对空间大小、舒适与否的感受也大相径庭,由此可知,伯林特所认同的环境审美的“身体化”实际上是一个文化有机体(cultural organism)的环境感知,并且处于交互性的整体之中。交互性体现在我们的多维感官一直处于同环境的动态关系之中,即我们运动的身体对环境产生影响并得到回应;整体性则着眼于我们的身体与环境的不可分割,伯林特认为没有脱离文化环境而存在的身体,因而,“文化和历史的内涵同感官知觉的材料融为一体,进而形成了几乎流动的感觉(sensibility)媒介”[3]86。

(二)审美感知与日常感知

伯林特认为审美感知源于一种文化有机体的感性体验,并且这一感性体验无疑是一个非常广阔的感知领域。他说:“人类环境,说到底,是一个感知系统,即由一系列体验构成的体验链。从美学角度而言,它具有感觉的丰富性、直接性和当下性,同时受文化意蕴及范式的影响,所有这一切赋予环境体验沉甸甸的质感。”[2]20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审美的感性体验在根本上是与人的生存经验相连,环境之审美感知要求我们时刻关注环境体验的在场,在现代艺术领域审美被有意地孤立在同日常感知不同的地方,比如画廊、展览馆、音乐厅等,但伯林特所试图重建的美学——参与美学则有意探讨环境审美感知的普遍性。

伯林特强调审美感知与日常感知的连贯与交融,这源自于他的现象学哲学思维,正如海德格尔“此在在世”的“因缘整体”观念一样,伯林特从根本上反对客观化对象世界的区分,此外,约翰·杜威(John Dewey)的经验论美学也为他的美学阐述提供了较好的理论基础。在《艺术即经验》中约翰·杜威认为审美经验在根本上与日常经验是不存在差异的,因而应当“恢复审美经验与生活的正常过程间的连续性”。伯林特在《环境美学》中提出了“新美学”三大特征,首先提到“艺术与生活的连续性”,他强调“或许新的艺术形式所主张的最旗帜鲜明的一点,是艺术活动和艺术对象与日常生活的活动和物体之间的连续性和相似性”[2]54。邓军海认为:“哲学假定则是分离的形而上学。连续性作为环境美学所理解的环境的形而上根基,最明显地表现在阿诺德·伯林特的自然观上。”[4]邓所论述的就是伯林特在审美感知与日常感知连接上所作的努力,他将这一理论逻辑思路称之为“连续性的形而上学”。

伯林特一直强调建立一门包含环境审美与艺术审美的参与美学,因为两者都应被审美地欣赏,并且更重要的是,它们都能够与欣赏者进行互动交流,引导参与者进入一种整体的感知情境之中。伯林特希望建立一套当代最为广泛的美学体系,这种美学体系与前文中所提到的“身体化”密切相关,“身体化”恰恰是一个文化有机体广泛参与环境感知的基础。为了进一步探讨参与美学的广泛价值,伯林特从城市生活入手,具体概括出四种城市中环境审美的范例,即马戏团、教堂、帆船和日落。在伯林特眼中,城市显然是充满生活和艺术的环境,是一个人类全部体验可能发生的场所,而在这些日常感知当中恰恰就隐含着至为丰富的环境审美因子。

在此,我们撷取帆船一例进行探讨。帆船并不仅仅只有一个船体,还要有水手来引导它的航行,船身、水面、风、帆以及水手控制下的船上各种设施构成了一个功能性环境。一方面,人的全部感官和物理环境需要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水手要将全部身体投入到功能性过程之中,他的眼睛、耳朵和皮肤捕捉风向的每一次转变和风力的逐渐变化,通过这些变化不断调整对帆船的操控以获得帆船行驶的最大效率;另一方面,有关大海、天空、航行以及船舶操作技术的知识也在强化水手获得感知的丰富性,当然这一切并非无用,而是推动了一个人性化功能环境的建立。如果我们从对象化认知的视角来解读帆船环境范式的话,当然可以认为帆船中的帆、桅不过是为了保证船体在风浪中正常行驶,水手对于天空、水面甚至雾霭气味的感知无非是具体功能利害性的认识。但是,在真正的环境参与过程中,功利和无功利本身就是相互交融、不可分离的,以帆船为例,水手感知的丰富性已经和帆船行驶的整体功能融合,由此产生的体验是直接的、在场的、强烈的,因此也可以说是一种环境审美的。伯林特提倡的“参与美学”模式正逐渐打破传统审美感知与日常感知的界限,强调一种统一于文化有机环境中的互动参与。

(三) “人性化”追求

伯林特所提倡的“参与美学”具有极强的建构性,这种建构性显然不仅仅是指导我们建造一处公园、保护一片湿地那样简单,特别是在城市环境中,他强调环境应当更有利于感知的多样性、活动的多样性和意义的多样性,因为只有在这种多样性之中,个体才能体验到生存丰富的可能性,进而取得伯林特所谓的“社会和文化进步的丰富可能性”。在这里,环境已经成为了综合审美、道德的生活世界,伯林特更将这种环境关注看作一种“人类生态系统”的关怀。其实,人类在改造自然形成社会环境之后,也在形成生态系统,而社会生态并不仅仅是由物理条件所维持,文化体验和需求才使社会成为适于人居住的家园。因此,在城市设计与规划之中必须依据人的尺度,并使之成为人的补充和完成,这样的环境才会具有“家园感”。如果说家园感作为一种环境美学建构目的的话,那么作为家园感环境建设推动力的环境批评则具有较强的指导价值。

伯林特认为,“获得一个以人的尺度为参照的城市环境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决定和控制那些影响感知模式的条件”[2]63,因此,我们就可以通过这些条件的调整与规划来丰富、增强人的环境感知,进而建构一种“人性化”环境。其中,我们不仅要注重城市中的道路、节点、区域、边界和标志物等凯文·林奇(Kevin Lynch)所谓的“意象性”视觉体验,更要重视听觉、触觉和嗅觉环境的建设。在伯林特那里,听觉的环境绝不仅仅是交通的嘈杂、机器的轰鸣,触觉的感知也不仅仅是人造建筑表面的质地,嗅觉也不仅仅是物质腐败和燃料燃烧的气味。伯林特认同的体验方式应当是内在于有吸引力的参与性环境,例如滨河区域、市场、餐馆、公园等等,人的多感官融合使这种参与成为可能。总而言之,这种人性化的环境扩大了我们体验的范围和深度并使之更加鲜明,同时使人获得情感上的慰藉以及文化记忆,使人“能够真正像人一样生活”。正如伯林特所说:“为了让世界更加完整,调动所有感觉的能力,就是为了增强我们的经验、我们的人类世界以及我们的生活。”[5]

二、艾伦·卡尔松的“科学认知模式”

(一)二元论与严肃的审美

卡尔松认为,环境作为我们的鉴赏对象,就是环绕我们的一切,他说道:“既然它是我们周围的环境,鉴赏对象也强烈地作用于我们的全部感官。当我们栖居其内抑或活动于其中,我们对它目有凝视、耳有聆听、肤有所感、鼻有所嗅,甚至也许还舌有所尝。”[6]卡尔松同伯林特同样意识到人对环境全身性参与的重要意义,但卡尔松始终确信在环境审美中有确切能指的对象,他明确分析了环境美学研究的两个取向,一个是主观主义和怀疑论的方向,一个是客观主义的方向。他认为主观主义或怀疑论的取向是在认识到环境的无框架、无规律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审美泛化或者是否定环境审美的倾向,在这里卡尔松将环境与艺术的存在机制进行了对比,并据此抽象化出一条极端路径,即要么“心随意愿地回应,欣赏所能欣赏之物”,要么认定“不存在一个名副其实的环境审美鉴赏”。“客观主义”的倾向在卡尔松这里同样被拿来同艺术鉴赏相比较,如果说传统艺术中往往包含“设计者”、“设计”两个角色的话,那么在环境之中我们也可以找到两种资源主体来承担这样的任务,在卡尔松看来,环境审美参与中的人恰恰就是“设计者”,因为人在面对环境时要选择与环境鉴赏相关的感官同时将活动限定在特定时空,而环境则是在艺术审美中呈现给我们的“设计”,依据卡尔松的认识,环境的这种作为“设计”的角色将为我们的审美鉴赏提供必然的指导,使我们像欣赏艺术一样在欣赏环境中获得美感。

在卡尔松的环境观念中,有着明显的二元化区分,即主体和客体之间有明确的界限,从他对于客观主义的青睐可知,客观环境的科学本质在他的观念中对环境鉴赏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例如,他在批驳参与模式的时候就提到,“没有主体/客体的区分,自然的审美经验就面临着一种蜕化的危险,即仅仅蜕化为一种飞速飘失的主观幻象”,“试图消除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区分,参与模式也可能失去那种可能性,即区分琐碎肤浅的鉴赏与严肃恰当的鉴赏的可能性[7]20。作为一个环境审美的二元论者,卡尔松将鉴赏的核心要素放在了认知性的客观对象上,以一种科学认知的模式来鉴赏一种确定的、和谐的、集中的经验,亦即一种严肃的审美。

首先,卡尔松的严肃审美关注的是“欣赏什么”的问题。尽管卡尔松非常赞赏伯林特所强调的环境参与的全方位投入,并且支持对对象模式与景观模式等传统环境审美的反驳,但卡尔松不能接受的是,参与模式放弃了二元对立同时也使环境审美放弃了任何程度的严肃性,其实,卡尔松的严肃审美等同于客观性。卡尔松引用了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一段话对环境鉴赏对象进行了讨论:

一个成年人要想欣赏自然的多姿多彩,必须学会像孩子那样的温顺和粗心。他需要穿上旧衣服,这样他才能充分体验到大踏步地行走在小溪岸边干草上的自由,沉浸在全方位生理感官的体验之中:有干草和马粪的味道,大地的温暖及其鲜明或柔和的轮廓,微风送来的阳光的温暖,蚂蚁那纤弱的小腿探路时给你瘙痒,飘飞的树叶在你的脸上留下投影。流水冲刷大小石块所发出的声音,蝉鸣与远处汽车的声音。这样的环境可能打破了所有悦耳和审美的正常规划,以混乱代替秩序,却能给人以全方位的满足。[8]50

卡尔松从严肃审美的立场出发,显然是无法赞同这种审美体验的,他认为这种“自然感觉的一种混合”是没有任何意义和含义的,因而,在卡尔松这里,环境作为一种审美对象绝不是模糊的、无所不包的背景,而是一种清晰直观的前景、一种被突出的更为集中和确定的对象。

其次,在环境审美的对象得以规范之后,卡尔松全面阐述了“如何欣赏”的理论,即科学认知模式。这种模式建立在与传统艺术类比的基础之上,我们知道,传统艺术往往具有自足性,并且其形式框架规定了艺术欣赏的范围,例如,在绘画中有画框的限定,并且色彩被视为欣赏的重点,而在环境审美中,卡尔松希望有一种方式来使环境审美参与得到规范,使之成为严肃的审美,科学知识因之就成为了一个核心概念。科学知识包含了地理学、生物学、生态学等知识,卡尔松希望以科学的环境知识给我们看似纷乱的环境经验以限制,从而使我们的环境审美成为一种客观严肃的而不是任意、粗糙和散乱的经验,这种科学知识的参与最终形成了一种同艺术知识相类比的范畴基础。

(二)环境伦理的指向

科学认知主义强调,自然必须被作为自然而不是艺术来欣赏,并且应“如其本然”地被欣赏,即以自然史、自然科学特别是地质学、生物学和生态学为依托的欣赏,这种自然科学认知基础上的环境审美有着很强的环境伦理倾向。

客观性立场在环境审美中有伦理维度。科学认知主义强调以当代生态学、博物学、地质学知识作为恰当环境审美的核心要素,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达到一种“真实对待自然”的严肃欣赏。当然,这里的问题在于人类所获得的科学知识是否具有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视角呢?我们认为,如果这种科学知识以现代环境科学为主要来源而不是将环境仅视作人类可以任意开采的资源,是可以避免偏激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一定程度上讲,客观化视角可以产生更多环境关切的反应,我们首先要肯定科学认知模式是一种强调功利性参与的模式,卡尔松在批判传统画意(picturesque)观念以及形式主义欣赏模式时认为,环境审美中运用艺术参与模式并不能有效解决环境恶化以及培养人们的环境伦理意识,与之相反,卡尔松支持一种自然全美的“肯定美学”观念以增进人们对环境价值的理解。

何为自然全美呢?即所有野生自然物本质上均有审美之善。这是卡尔松极力倡导的观点,因为这样不仅能确立自然自身完整的伦理价值属性,同时也是对传统“肯定美学”观念的发扬。肯定美学在19世纪景观艺术家和环境改革者那里已经变得清晰,特别是乔治·马什(George Marsh)的《人与自然》突出强调了“只有在一切美好的处女地,自然美方可被完满、普遍地欣赏”[8]87。当代哲学家对于“自然全美”也同样给予了重要关切,例如环境伦理学家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说“我们说我们发现了所有生命之美”。肯定美学的立场在当代西方学者的讨论中,特别是生态学领域的话题中较为普遍,卡尔松继承了这一观念,并从与艺术审美的比较开始对其进行论证。

首先,在卡尔松那里,建基于自然科学知识之正确范畴基础之上的审美必定是积极的、肯定的亦即“全美的”,而与之相比较的艺术审美则未必都是积极的、美的,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如何判定假设的正确范畴与客观对象产生的先后,按照卡尔松的理解,艺术的范畴往往是先于艺术对象而成为一种评判正确与否的先在,因而“在艺术中,范畴及其正确性之确定在总体上将优先并独立于审美之善的考虑”[8]106。因此,在艺术审美中,并不总是肯定的审美判断,因为人们所运用的审美范畴是有差异的,比如梵高的《星夜》处于一种印象主义范畴下欣赏要比将其置于表现主义范畴下欣赏好得多,而人们所运用的范畴未必是卡尔松所谓的“正确范畴”。与艺术不同的是,自然作为一种存在物,它只等人去“发现”而不是去“创造”,自然范畴作为被发现自然的描述、概括、理论化之物而存在,因而用这种范畴进行审美欣赏必然是积极的、全美的。

其次,承认科学正确性与审美之善关系的复杂性与偶然性。如前所述,卡尔松一方面认定科学知识范畴下的环境审美可以获得正面的经验,另一方面也承认科学知识本身的变化性,体现了一定的灵活性。他认为“我们将科学发展解释为通过持续自我修正,旨在使自然界对我们似乎越来越易于理解,即使有时未被我们所全面理解,我们仍能解释肯定美学的发展”[8]109。因此,卡尔松没有完全认定科学认知的完善性,并且为其与肯定美学的完全对接留有余地,我们运用科学对客观自然世界秩序、规律、和谐、平衡、张力和稳定的揭示使得世界对我们来说“变得可理解”,从而为自然审美范畴提供支持,使人可以获得自然全美的感受。

在卡尔松的著作中,他多次提到了其理论是顺应当代环境运动的时代潮流为环境保护和建设提供理论指导。他认为,依据环境保护论应该有五个条件对审美进行衡量,即“非中心的、聚焦环境的、严肃认真的、客观性的、关涉道德的”[9],“科学认知主义”较其他理论更为符合和贴切。在卡尔松看来,这种环境审美的规范性建构可以为环境伦理奠定基础。因为无论是在利奥波德(Aldo Leopold)还是罗尔斯顿那里,卡尔松看到了科学知识奠基之上的审美范式为环境伦理学带来了重要动力。

(三)向融合与功能主义的转变

卡尔松后期思想的转变与发展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对参与美学的认同,二是对功能之美的探索。

早年卡尔松曾批评伯林特的参与模式,认为参与经验所要求的一种全身心的投入存在两个难题:一是主客体距离的消除会使最终经验成为非审美经验;二是主客二元区分的取消会使琐碎肤浅的鉴赏同严肃恰当的鉴赏混为一谈。卡尔松总结道:“没有主体/客体的区分,自然的审美经验就面临着一种蜕化的危险,即仅仅蜕化为一种飞速飘失的主观幻象。”[7]20从卡尔松与伯林特理论观点来看确实存在较大的差异,但在这种差异背后实际上也有着互相认同的契机。卡尔松在2007年发表的《恰当自然美学的要求》一文中认为,当代自然美学理论要努力结合五项要求,其中就包含伯林特的参与美学模式,他认为“消除艺术与自然审美间之鸿沟”是值得赞赏的,并且认为建立一门统一美学学科是至为关键的。在卡尔松眼里,参与美学的非人类中心视角和环境聚焦的视野同科学认知的严肃伦理介入应当统一在一起,并且有利于当代环境审美与环境伦理更加协调地发展。

另一个重要的思想转变是对功能之美的重视,卡尔松从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主要致力于自然美学研究,只有少数论文涉及建筑、公园和环境艺术,2000年后他开始在人类影响环境和人类构造环境领域做更多工作,2008年同格林·帕森斯(Glenn Parsons)合著的《功能之美》(FunctionalBeauty)可以说是卡尔松思想由“科学认知主义”向“功能主义”转变的重要标志,这种“功能主义”强调功能知识对于普遍审美的重要作用。首先,在人类环境和工艺对象中我们参与其中的功能性较为明显,例如农业景观和城市建筑景观;其次,在自然环境之中这种功能知识的了解依然重要,在这里功能概念同其在人类环境之中有所不同,卡尔松强调一种“选择性效应功能”,并阐释了这种功能主体为何能够在自然之中生存下去,这种功能在卡尔松这里成为一种恰当的功能,而且在人对环境进行审美过程中能够起到积极作用;再次,这种功能主义与他的科学认知主义紧密相连,正如他所说“‘功能主义’与对审美经验的认知视野紧密相关,只有当它强调事物的功能知识在人们恰当的审美欣赏中尤为重要时,它才是独特的”[8]335。因此,卡尔松这里的功能主义可以和他先前所强调的自然、社会的科学知识紧密相连,共同构成对于环境恰当审美欣赏的范畴判断。当然,功能之美也有其内在的逻辑着力点,卡尔松将“不确定问题”(the problem of indeterminacy)作为这一重点。他认为“在评估以功能为基础的相对主义价值时,有两个重要论题需要考虑,第一个是其视野,或它所产生之处的准确语境,第二个是这种相对主义出现的范围”[10]。“不确定问题”是造成相对主义的来源,并构成了卡尔松这一阶段理论的主要阐发点。

综上所述,尽管卡尔松是一位环境美学的奠基者、开拓者,但其思想仍然有着很大的发展可能。其理论上的独特性在于,始终将二元论划分和科学认知作为理论的核心要素,尽管他部分地承认了其他学者思想的合理性,但根本立场上的分裂还是造成了统一环境美学理论建构的停滞。

三、两大模式论争焦点

伯林特与卡尔松作为环境美学体系建构的代表人物,其理论存在巨大的反差,一方面伯林特强调环境审美多感官参与,另一方面卡尔松强调科学知识在恰当环境审美中的核心地位。我们认为,以获取愉悦的审美经验为目的的环境审美活动应当更加侧重于伯林特的“参与模式”,同时卡尔松的“科学认知模式”应当成为一种审美参与活动的有益指导。我们可以从介入与分离、一元化与二元化两个维度来探讨他们论争的焦点。

(一)介入与分离

介入与分离概念最先见于史蒂文·布拉萨(Steven.C.Bourassa)的《景观美学》:“一方面,景观的概念,像它在历史上已经形成的那样,往往暗含着一种分离的外在者(outsider)的观点。另一方面,一个人要想充分地领略景观的日常经验,他就必须参考积极地沉浸在景观之中的、存在论意义上的内在者(insider)的看法。”[11]布拉萨使用的“景观”一词不仅仅是传统地理学意义上的,同时它还包含了文化景观的意义,因而在宽泛的意义上讲,它就是我们所感知并鉴赏的环境。正如布拉萨所述,人们对景观的审美被分为外在者(即分离模式)和内在者(即介入模式),它们的差别在于前者以审美无利害心态欣赏景观的外在形式,而后者则将审美经验建基于最为广泛的日常经验。因而,在当今环境审美的讨论中,人们很自然地将伯林特的“参与模式”归为介入模式,而把卡尔松的“科学认知模式”归为分离模式。但这里有一个问题,也是关涉到伯林特与卡尔松思想论争的一个重要因素,即卡尔松的“分离”真的是以一种无功利的心态同环境保持距离吗?我们知道卡尔松反对传统的如画性①“如画性”(picturesque)即强调欣赏景观中如同风景画般的特征,这一观念出现于18世纪英国的自然审美热潮。在卡尔松看来,“如画性”的审美诉求关注的是感性外观与形式构图,这一观念可以说是“无利害性”观念的实践产物。和形式主义,所以卡尔松的观念肯定不是只强调形式特征的外在欣赏,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彭锋认为卡尔松的环境模式也是一种介入模式,但他所介入的不是环境而是“知识界”,即地理学、生物学和生态学科学知识的理论氛围。这和前文提到的恰当的审美范畴相关,但仔细深究,我们会发现卡尔松的科学认知模式只能归为分离模式。

首先,从环境审美经验的角度来看。伯林特的参与模式从“身体化”到审美感知与日常感知的交融再到“人性化”追求,是从现象学视角还原我们的环境审美经验,是从经验核心出发来区别传统艺术审美经验。而卡尔松的科学认知模式则是以类比的方式,从艺术审美模式与环境审美实践的错位出发,指出我们应当以一种更加合理的方式参与到环境审美之中,但并没有从审美经验出发来论证环境参与过程,所以从本质上讲,卡尔松的理论没有指涉环境审美介入,因而只能被认定为一种分离模式。

其次,从精神意识参与度来看。这个角度的论述是回击这样一个观点,即认为卡尔松的理论本质上是介入的而非分离的。如果要对其本质上属分离还是介入进行判断,我们必须来考察什么才是介入和分离,按布拉萨原意,分离模式意指18世纪以来艺术领域的无利害审美观,按斯托尔尼兹(Jerome Stolnitz)的话说即“为观照而观照”的审美态度,而介入模式则强调一种与日常实践经验相连并对之进行加强的综合性参与经验。如果按这一解释,我们是无法把卡尔松的“科学认知”理论划归到任何一方的,因为卡尔松既不认同“为观照而观照”,也不赞成一种完全参与性经验。这里卡尔松的理论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如果我们在介入模式的内涵中加入一种精神意识的参与度视角,情况就会变得明朗。假如将审美意识参与度作为一个评判标准,并且只有达到较高的参与度才可以被认定为是一种介入模式,那么“科学认知模式”是难以达到的,卡尔松本人也承认这一点,他认为“当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所欣赏对象而又想同时关注相关的科学知识时,也存在实践上的困难”[8]332。因此,在这样一种介入视角中,卡尔松的理论被认定为一种分离模式。

(二)一元化与二元化

伯林特与卡尔松理论论争的另一个焦点是一元化与二元化之关系。伯林特的“参与模式”侧重于一元化,而卡尔松的“科学认知模式”侧重于二元化。这种一元化在伯林特这里是身体与环境的一元、文化与自然的一元、审美与日常经验的一元,在卡尔松那里则人与环境始终是二元化的。

伯林特认为“没有一个身体是单独存在的”,这精确地概括了伯林特身体与环境的一元化观念。在生理意义上,我们从环境中认识到了身体,同时也通过这种背景找到了身体的生命、意义和存在;在文化意义上,文化环境塑造了身体,没有脱离文化而存在的身体,正如伯林特所说“文化环境极大地影响了人的体型、面部表情、行为举止和行动……比如一个人的穿着不仅是身体的外部形象,还是身体的一部分”[12]175。总而言之,在伯林特那里身体是全面语境中的身体。

伯林特否认纯粹自然的存在,因为我们人类很难接触到未受人类影响过的自然。我们现在所认识到的野生自然其实自古至今都有人类的烙印,例如采矿、造林、侵蚀、改造地表等等,伯林特认为“地球上没有一处地方能对人类免疫”。同时,我们对环境的审美参与也是一种多元感觉能力的融合,其中“利用了所涉及的对象的知识,利用了我们过去的记忆和我们在想象中这些经验的拓展”[12]17,既有自然感官的体验,也有心理、精神的文化内涵,所以,无论是生存境遇还是审美交融之中都是文化与自然的一元化。

如前所述,伯林特认为环境审美同日常经验紧密相联,并且提出一种文化美学概念来意指审美领域的跨经验维度。他特别提到了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文明、印尼巴厘岛和美国的土著文化,并认为这些远古文明中的宗教仪式、精美的宴会和园林等生活与功用性场所都蕴含着审美参与,总而言之,伯林特肯定了审美与日常经验的一元化。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卡尔松理论的二元化追求。二元化源自于卡尔松对环境审美规范性的诉求,即强调一种恰当合理审美方式的指向,这种诉求与指向贯穿其理论发展的始终。像早期的二元论和严肃的审美,卡尔松明确提出了客观主义的立场以反对非认知立场,使得环境审美成为他所认同的“法则鉴赏”。但如我们所知,人在参与环境审美时并不能排除主观的经验、记忆、历史甚至想象,卡尔松的二元化追求实际上割裂了环境审美经验同环境审美规范模式间的有机联系,从理想的规范模式入手重新架接科学的主观知识与环境对象使得二者处于一种断裂的二元状态。

从环境审美参与的视角来看待两者的冲突,我们更赞同伯林特的一元化视角,但不应否认的是,卡尔松的二元化追求具有较为明确的现实意义与伦理指向,在环境审美中能够起到科学理性的指导意义。

四、结语

从伯林特与卡尔松的理论中可以看出当今环境审美模式论争的多样化,但就其理论的合理性来讲则各有专长,不可厚此薄彼。伯林特的“身体化”强调“文化有机体”的交互性参与,重视自然与人文的融合过程,卡尔松的严肃审美强调以自然对象客体为导向的“如其本然”的鉴赏。伯林特重过程,批评卡尔松主客二分将环境审美同传统艺术审美相类比,卡尔松重对象,批评伯林特主客浑融的参与模式使环境审美成为“自然的一种混合”。但就两种理论的倾向来讲,其实存在某种可以相互借鉴与补充的契机,这一契机在于同环境审美密切相关的环境审美经验,对这一要素的强调也许是我们进一步探讨环境美学的重要指向。

[1] 彭锋.环境美学的审美模式分析[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6):121-125.

[2] 阿诺德·伯林特.环境美学[M].张敏,周雨,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

[3] Arnold Berleant,Allen Carlson.The aesthetics of human environment[M].Ontario:Broadview Press,2007.

[4] 邓军海.连续性形而上学与阿诺德·伯林特的环境美学思想[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148-151.

[5] Arnold Berleant.Aesthetics beyond the arts:new and recent essays[M].Surrey:Ashgate, 2012:58.

[6] Allen Carlson.Aesthetics and the environment:the appreciation of nature,art and architecture[M]. London:Routledge, 2002:12.

[7] 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自然、艺术与建筑的鉴赏[M].杨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

[8] 艾伦·卡尔松.从自然到人文——艾伦·卡尔松环境美学文选[M].薛富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9] 艾伦·卡尔松.当代环境美学与环境保护论的要求[J].学术研究,2010(4):15-27.

[10]格林·帕森斯,艾伦·卡尔松.功能之美——以善立美:环境美学新视野[M].薛富兴,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41.

[11]史蒂文·布拉萨.景观美学[M].彭锋,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40.

[12]阿诺德·伯林特.环境与艺术:环境美学的多维视角[M].刘悦笛,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 彭国庆]

2016-12-18

史建成,深圳大学美学与文艺批评研究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美学原理、环境美学研究.

B834

A

10.3969/j.issn.1009-3699.2017.03.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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