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里柯早期绘画风格与尼采哲学思想
2017-03-08李蕊
李 蕊
(淮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乔治·德·契里柯(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是意大利现代派画家,形而上学画派(Meta⁃physical art)的创始人。他的作品曾经给予萨拉瓦多·达利、勒内·马格里特等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许多启迪,同时影响了德国的新客观现实派绘画,甚至启发了近代电影对于光与影的观念性运用。契里柯的作品内容大多晦涩难解,风格极具神秘性。长期以来,研究者们对于其独特风格形成的原因众说纷纭,并未达成一致。有观点认为契里柯意图表现幻象与潜意识,也有观点认为其创作方式与“神秘主义”存在联系。笔者认为契里柯的绘画有更为理性的东西贯穿其中,尤其表现在其早期创作中。
一、希腊情结
2017年9月,“契里柯与莫兰迪——意大利现代艺术的光芒”主题展览在上海举办。首次系统化地展出了契里柯的大量原作,包括20余件油画、雕塑、设计作品。展览利用一条暗藏的主线——“希腊情结”将契里柯各阶段的作品串联起来,为我们研究契里柯的创作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1888年7月契里柯出生于希腊的沃洛斯(Vo⁃los),他对故乡一直抱有深刻的感情。沃洛斯是一座港口城市,以迷人的自然风光著称。据契里柯描述,沃洛斯城坐落在著名的皮利翁山下,怀抱着碧蓝的大海,房屋常年因地中海充足的阳光照射而发亮,像颗颗发亮的白色珍珠。不仅风景迷人,沃洛斯还拥有大量的历史遗迹,是众多神话传说的发源地。根据阿波罗尼奥斯(Apollonius,约公元前3世纪)的长诗《阿尔贡船英雄纪》记载,沃洛斯是2000多年前的希腊古城伊俄科斯(Iolcas)的所在地,是神话中与阿尔贡号(Argonauts)一起远航寻找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出生的地方。皮利翁山也是肯陶洛斯人(Centaurs,人马族)神秘的居住地。[1]198伴随着故乡的神话传说成长,契里柯很早便表现出对神秘境地的向往,对物象的特殊关注。幼年的契里柯十分喜爱观察自然,培养出了敏锐而细致的观察力。据契里柯本人回忆,他童年最喜欢的娱乐方式是钓鱼,一段特别的垂钓经历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某天,契里柯和家人自清晨泛舟至海湾,看见黎明的曙光穿过夜空,海湾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天空。契里柯描述道:“我后来去过很多国家,再没有看到如此漂亮的‘水镜’。不久一条鲻鱼游过来,如同海神般跳出海面。这情景多年之后,如果要我正确地画出来,用毛笔、铅笔或者刮刀来表现,我还是画不出来。”[2]256
契里柯的艺术启蒙来源于父亲瓦里斯托·德·契里柯①契里柯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他的父亲瓦里斯托·德·契里柯(Evaristo de Chirico)为希腊修建了著名的皮利翁铁路。,一位出色的铁路工程师。契里柯非常敬佩自己的父亲,他评价父亲是一位多才多艺之人:“他能写一手好字,且善于绘画,对音乐也有很高的鉴赏力。”[2]155父亲对契里柯给予了很高的期望,希望他能够子承父业。为此不仅聘请了各科教师来家中单独授课(包括意大利语、德语、音乐、舞蹈、绘画等),还亲自教授契里柯制图技巧,偶尔也会带他去参观雅典的美术馆、博物馆。然而契里柯并不喜欢父亲的职业,倒是对希腊的古代艺术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根据回忆录记载,契里柯在奥林匹亚博物馆中第一次见到普拉西特列斯的作品《赫尔墨斯与小酒神》②《赫尔墨斯与小酒神》是古希腊雕塑家普拉西特列斯(Praxiteles,约公元前4世纪)的传世之作,体现了希腊艺术家对理想美的极致追求。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被这所庙宇打动了……当我看到它时,感到作品立刻与其他藏品区别开来,产生了一种从未有的亲切感,这是一种形而上的感觉。”[3]262后来契里柯常常参观展览,流连于希腊文明神秘的氛围中,,开始阅读荷马、索福克勒斯等人的著作。当时,一位来自威尼斯的年轻教师给予了契里柯很多帮助。这位教师对史诗神话颇有研究,并且擅长描绘古希腊遗迹。契里柯受老师的才识吸引开始学习绘画,并受他的影响,常常在画面背景处表现古希腊遗迹。
1906年契里柯离开了希腊,赴德国慕尼黑美术学院正式学习。期间他受到了象征主义画家勃克林(Arnold Bocklin,1827-1901)的深刻影响,这位艺术家的创作内容大多取材于希腊神话。受勃克林影响,契里柯最初创作的绘画也是神话题材,例如:《普罗米修斯》(1909年)、《斯芬克斯》(1909年)和《马人之战》(1909年)。这些作品的表现手法与勃克林十分相似,以至于部分评论家将契里柯的创作初期(1910年之前)称为“勃克林时期”或“象征主义时期”。后来契里柯很快脱离了象征风格,但是其创作中仍有勃克林的影子。例如1910-1913年,契里柯的“XX之谜”系列中总是重复出现一个人物形象,这个形象来自勃克林创作于1883年的绘画《尤利西斯与卡吕普索》,即对着大海沉思的尤利西斯背影。在荷马史诗中,尤利西斯是一位善战的英雄,战争结束后历经艰辛返回故乡,他的形象出现令人不禁推理:契里柯表现尤利西斯形象是出于某种意义,它似乎代表了画家对过往的追忆以及绵绵乡愁。
二、伤感的都灵
契里柯在慕尼黑美术学院潜心钻研绘画,同时接触到了德国哲学家叔本华(Schopenhauer,1788-1860)与尼采(Nietzsche,1844-1900)等人的著作。契里柯尤其倾心于尼采的作品,他不仅仅着迷于尼采对希腊艺术起源的见解,还自认为与尼采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尼采的一生充满了悲剧色彩,自认为拥有天才的头脑和强烈的意志,但是一直到去世都未被时代所理解。尼采的精神疾病第一次发作是在1888年,在意大利的都灵广场上,他抱住一匹正在受虐的马崩溃地痛哭直到失去意识。长期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与抑郁使得尼采自从那次情感决堤后再没有好转起来,最终在苦闷中去世了。尼采的精神崩溃和契里柯的出生在同一年,契里柯认为这是带有命数的重合,认为自己负有诠释尼采哲学洞察力的特殊使命。[4]1911年7月在离开意大利前往巴黎谋求发展之际,契里柯特意来到都灵停留了数日,在这里造访了每一处与尼采有关的景点。通过一系列的造访,契里柯认为自己完成了与尼采的记忆重合。在都灵的古典拱廊和几何广场之间,契里柯接受了这位伟大哲人丰富的灵感与启示。他开始创作其形而上学阶段最重要的作品——“意大利广场”系列。契里柯在《诗人的困惑》(1912年)、《预言家的启发》(1913年)和《哲学家的征服》(1914)等作品中通过古代雕像、建筑、阴影等图式,暗示了神秘的意大利广场是诗人、艺术家接受启示的舞台。
在此之后,契里柯创作了数张暗含对尼采缅怀之情的作品。例如,他于1914年创作的《都灵的春天》,是一张从室内望向都灵市中心卡里尼亚诺宫(Palazzo Carignano)的风景画,正是尼采曾经居住的酒店窗外的风景。契里柯在这张画中融合了自己与尼采两个人共同的视觉感受。“美丽的都灵,”契里柯写道,“它是如此难以理解,除了我和尼采,我知道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真正理解过他。”除了暗示,契里柯的画作中很多图像常常直接源自尼采的描述。例如尼采提到过的一些神秘的象征;将都灵描绘成具有高贵的平静风格;亦或者将作品的主色调描绘成尼采所感受到的黄色或者红棕色。他认为尼采在都灵发现了形而上学的意义,自己应将这种意义用绘画诠释出来。“这是尼采的新发现,一种陌生的、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神秘和孤寂的诗情,它基建于一个秋天的下午,当时天气晴朗,阴影较夏季长了些,”契里柯写道,“我开始画这些题材来试图表达这种神秘的感觉,像我在尼采书中所发现的——意大利城市美丽而忧郁的秋天。”[5]143
三、酒神精神
契里柯经常在文字中提到尼采,曾评价尼采是西方有史以来最为深刻的思想家。他在书中还大力赞扬了近代哲学家对艺术的解放,特别是叔本华和尼采对于“生活无意义”的理解,他希望自己将这种“无意义”转化为艺术。“生活无意义”的观念首先来自于叔本华,叔本华认为世界是盲目意志的体现,人生是这种意志的现象,两者均无意义,从而得出否定世界和人生的结论。尼采在叔本华的理论基础上,提出“艺术的形而上意义”观点。他认为: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本来的形而上活动,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的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有意义。[6]3可以看出尼采在承认了叔本华的“人生无意义”的同时,给予人生以希望——“用艺术来拯救人生”。
支撑尼采的美学观点有两个命题:“日神艺术”与“酒神艺术”,最早阐述于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在这部著作中用日神“阿波罗”(Apol⁃lo)和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的象征来说明:璀璨的希腊艺术并非来源于希腊人内心的和谐,而是来源于他们内心的痛苦和冲突。由于过于看清人生的悲剧性,希腊人从而产生了日神和酒神的艺术冲动来解脱人生的痛苦。日神精神引导人们的眼光停留在外观,以美的面纱遮住世界和人生的本来面目,让人们忘却真相,它的表现形式为希腊的史诗艺术和造型艺术。酒神精神则是让人们看清个体存在无意义的本质,摆脱个体化束缚,进入另一种“醉”的精神状态。尼采指出,希腊人不止迷恋于美的外观,天性中还有一种更强烈的冲动来打破幻觉和个体化束缚,体会世界万物本为一体,回归到自然永恒的生命中从而获得快乐,它的艺术表现形式为希腊的悲剧。[7]93尼采把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命名为“酒神精神”或“酒神世界观”,并指出酒神精神的消失是造成现代科学主义兴盛而艺术萎靡不振的根本原因,希望酒神精神能够在现代复兴。
受到尼采酒神精神的鼓舞,契里柯曾试图将这种思维方法运用到绘画中。为此他刻苦阅读尼采的哲学书籍,并积极尝试创作。如果我们将契里柯于1910-1916年间所作的十余张“沉睡的阿里阿德涅”系列作品与同时期其他作品联系起来看,例如《国王的天才与邪恶》(1915年)和《令人不安的缪斯》(1916年),就能发现这些作品中隐藏着一个共同的相关人物,即酒神狄奥尼索斯。尼采毕生极力推崇自己命名的酒神精神,经常选取希腊神话或史诗中的人物作为象征来支撑自己的观点,例如:缪斯女神和狂女分别代表了日神和酒神的追随者;狡猾的国王彭透斯象征了人类的过分机智和最终对酒神力量的臣服;后来成为酒神妻子的凡人公主阿里阿德涅象征了人类对酒神力量的呼唤。契里柯继续沿用这些象征,并通过对事物的描绘来呼应尼采的号召——酒神精神的复兴。
当时的美学观点认为,现代艺术的目的不在于模仿而在于重构,艺术家不应该带有任何先前经验、形式,无条件地向自然发问。自幼年时期契里柯便开始体会到,物质的表象背后可能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精神世界。后来这种观点与尼采的酒神精神不谋而合,契里柯称之为对物质世界的形而上学看法。他指出,一件艺术品诞生的先决条件是艺术家本人强烈地感受到了事物的某种神秘性,然后加以挖掘。这个事物本身可能没有任何意义和主题,在常人看来也可能毫无逻辑。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用平常的视角看世界,只有少数有洞察力的人才能从另一种角度即形而上学视角看待事物。[8]142对契里柯而言,最平凡的事物中可能隐藏着最不平凡的东西。通过舍弃理性与逻辑并接受酒神“醉”的状态,契里柯在画面中建立起一个巨大的未知空间,那里与全人类的逻辑链锁脱开,不易从表层来理解,成为了无边无际的神秘。
综上所述,契里柯的早期创作与其在希腊的生活、学习经历密不可分。童年时期契里柯即对物象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关注,后来这种关注在尼采的哲学著作中得到了证实。在尼采主张的酒神精神鼓舞下,契里柯产生了探索世界本质的渴求,并将创作方向转向捕捉物质背后的神秘性。最终,契里柯用自己的绘画诠释了尼采的哲学思想,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艺术风格。
[1]尼·库恩.希腊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Soby,James Thrall.Giorgio de Chirico[M].New York:Arno Press,1966.
[3]Giorgio de Chirico.The Memoirs of Giorgio de Chirico[M].Coral Gables:University of Maimi Press,1971.
[4]Ara H.Merjian.Giorgio de Chirico’s Metaphysical Painting[C].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
[5]瓦尔特·赫斯.欧洲现代画派画论选[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6]尼采.悲剧的诞生[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7]尼采.尼采全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8]迟轲.西方美术理论文选[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