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悖论·隐喻
——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另解
2017-03-08林业锦
林业锦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
裂缝·悖论·隐喻
——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另解
林业锦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
重读《高加索灰阑记》,文本深处一道裂缝逐渐浮出历史地表,阿兹达克非理性民间身份呼应首都专家社会主义理性身份的失败,指涉的是“灰阑记”论证“楔子”的悖论与矛盾。而悖论背后表征的是理性的苏联社会主义体系“启蒙”非理性的传统私有制体系的艰难与复杂。恰恰是文本内部隐含的裂缝,不但体现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政治想象的矛盾性与复杂性,而且还原了文学文本阐释空间的多样性与可能性。
灰阑记;楔子;裂缝;悖论;政治想象;隐喻
《高加索灰阑记》是布莱希特晚期一部极具代表且颇受争议的戏剧,该剧创作于1941-1947年作者流亡美国期间,由“楔子”和“灰阑记”两部分组成,是一部极富创意的“戏中戏”。毫无疑问,“灰阑记”是该剧的重心所在,其巧妙地借鉴中国元杂剧《包待制智勘灰阑记》中的“灰阑断案”,不仅对“灰阑”结构进行多方面拆解及重构,而且用道德理性对传统伦理秩序进行“祛魅”。而“楔子”是以二战后苏联两个集体农庄对一个山谷归属权的争执始,以山谷收归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罗莎·卢森堡种植农庄)终,试图以理性的苏联社会主义体系对非理性的传统私有制进行“启蒙”。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楔子”与“灰阑记”中理性对非理性的“启蒙”是否具有同构性?“楔子”与“灰阑记”内部深层主题否存在裂缝?“灰阑记”在整部戏中有何现实(政治)指涉?时值苏联模式社会主义与美国繁荣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大众娱乐文化相悖,布莱希特为何在流亡地美国完成此创作?作者以戏剧方式想象、解释社会主义政治的倾向是否是单向、线性的?要回答上述诸问题,必须将“楔子·山谷的争执”与“灰阑记”整合起来考察,割断任何一端来解读都有简化、回避戏剧及现实问题的复杂性之嫌。正如汉斯乔安青·邦戈所质疑的“楔子”与“灰阑记”联系性,认为“楔子”具有强烈的介入政治现实色彩,是对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乐观想象;而“灰阑记”则是一个以社会属性(母爱)消解自然属性(血缘关系)的寓言。
从这个意义出发,两者没有内在的联系性。这是长期以来国内及国外学界对此剧解读的主流观点,尽管这种断裂式的解读能够避免政治意识形态与道德伦理之间的逻辑混乱,但如果因此就将“楔子”与“灰阑记”作绝对断裂式处理,文本内部的复杂性则难以得到“昭雪”;另一个需要警惕的事实是,“楔子”与“灰阑记”的整合式考察、戏剧文本的首尾呼应绝非完全一致,两者整合的同时,文本内部也存在深层的裂缝。
一、 首都专家:现代启蒙理性的在场
启蒙是继文艺复兴以来的又一个进步思潮,它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核心,以无神论、唯物论批判封建教会及专制统治。启蒙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启蒙就普泛意义而言,是“一切为客观真理是求的理性活动,是指人类思想史上与当前中一切反封闭、反黑暗、反僵化、反蒙蔽、反愚昧,总之一句话就是反精神奴役的思想解放运动与文化精神”[1]2-3。而狭义启蒙专指十八世纪那场从法国兴起,波及整个欧洲的思想解放运动。狭义的启蒙批判教会、神权、王权等,是传统意义上的启蒙;而广义的启蒙批判极左政治、官僚主义、新极权、物质至上及知识分子犬儒化等,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启蒙。本文所要探讨的现代理性启蒙,正是“一切为客观真理是求的理性活动”及注重科学、理性、规划等的广义启蒙,而戏剧“楔子”中罗莎·卢森堡种植农庄,是战后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在场,其对原有山谷所有权的接管,隐喻的是理性的现代经济制度对原有私有化的非理性经济制度的“启蒙”。细察戏剧文本即可发现,它是布莱希特唯一一部描写与反思苏联社会主义的作品,而作为戏剧开端的“楔子”,自始至终释放着苏联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的理性“光芒”。如果说布莱希特早期(1918-1926)戏剧充斥着现代经济制度境遇下传统道德伦理崩坏的隐忧,中期(1926-1933)反思社会主义伦理道德下个体存在的合理性,那么晚期(1933-1956)剧作表现更多的是对战后国际意识形态下苏联社会主义政治、经济、伦理等复杂性、多样性的矛盾心理。
“楔子”发生的空间场域是一个被纳粹破坏的高加索乡村废墟,山谷的原有主人加林斯克牧羊农庄与苏联社会主义衍生体罗莎·卢森堡种植农庄,在“首都来的国家恢复建设委员会专家”的主持和引导下理性地探讨山谷的归属权,最终在专家的理性感召及社会主义国家的“科学蓝图”下,原主人同意将原有山谷所有权转让给经过国家理性规划的、有益土地生态的、能获得最高经济效益的罗莎·卢森堡水果种植农庄。然而值得特别注意之处是,戏剧文本没有将山谷的争执设置为激烈的冲突斗争,也没有将争执简化为民族国家对原有集体农庄的粗暴规训和干预,而是在“楔子”文本内部设置一个理性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国家启蒙的推行过程中尤为重要,它由首都专家为引导,以一种以理服人的启蒙者姿态逐一拆解高加索原有非理性法律、经济制度,进而召唤出一个现代新型的民族国家模式——苏联社会主义。
“楔子”一开场便渗透着理性的声音,首都专家们已经严格制定了双方讨论时间为半天,当远道而来的加林斯克庄员对这未经双方协商就已被严格限定的发言时间提出质疑时,罗莎·卢森堡庄员认为他们已经“再没有这样多村子,再没有这样多劳动力,再没有这样多时间”,而且坚信“一切娱乐都必须实行定量配给,烟有定量,酒有定量,讨论也得是这样”。如果说这只是罗莎·卢森堡庄员从资源、劳动力和讨论时间等理性角度说服加林斯克庄员放弃山谷所有权,那么他们对山谷原有权及传统法律合理性质疑和消解,则从革命及启蒙角度彰显苏联社会主义经济模式的进步性及合理性。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并非处于不可调和的紧张状态之中,相反,启蒙过程是在层层质疑与反驳的对话中逐步推进。当加林斯克庄员以“山谷自古以来就属于我们”以及“按照法律,山谷是属于我们的”等理由对罗莎·卢森堡庄员进行诘难时,他们并非是质疑苏联社会主义的合理性,而是在为苏联社会主义理性的出场铺垫。因此,当罗莎·卢森堡庄员反驳“没有什么自古以来就属于谁的”及“无论如何,法律也必须重新审查,看它是否还合理”时,就与加林斯克庄员的对话形成同构性,民族国家对民众的启蒙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如果说罗莎·卢森堡庄员对被规划过的发言时间的认同及对原有山谷所有权、法律的质疑背后压抑着一个现代启蒙者的声音,那么首都专家的出场和引导则将苏联社会主义民族国家理性启蒙者形象完全公诸于众。然而首都专家的在场及发声绝非如文本表层所呈现的那样简单,专家认为既要“尊重人家对于某一块土地的感情”,也要“首先把一块地看作一件可以造出有用东西的工具”。至此,首都专家的在场将现代启蒙的情与理拉进了对话冲突的关系之中,正是这种情与理矛盾统一的关系,反过来促进启蒙文化的施行与发展。只要梳理西方启蒙主义发展史即可发现,个体既非纯粹情感的产物,亦非绝对理性的存在物,而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文学艺术也“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必须适应人这种丰富的统一性,这种单一的杂多”。[2]如若偏废其一,必将导致启蒙的偏至。正如鲁迅在五四时期批判唯科学理性至上那样,认为如果“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人类终将因“美上之感情漓”而导致“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3]
因此,两个集体农庄争夺土地时所表现出的情理激荡关系,正是现代民族国家(社会主义苏联)同旧伦理、旧秩序(原有高加索土地制度及土地所有者加林斯克农庄)的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关系。然而文本吊诡之处在于,上述看似首都专家客观公正的态度,实际上隐含着一个理性优先的声音,他把土地是否可以变为“有用的工具”作为“首先”考虑的对象,其次才是加林斯克庄员对土地的感情,从这一点上看,情感已经露出了自我压抑的端倪,但绝非简单地受制于来自理性启蒙对旧秩序的粗暴破坏,相反,情感服膺于理性是现代国家在对旧秩序的解构、新秩序的重构中实现的。正如“楔子”首都专家和女农艺师的“合谋”那样,山谷所有权已预先落入理性社会主义国家的口袋,甚至山谷重新归属后的走向和发展,都逃不出被理性设计、规划的命运。罗莎·卢森堡农庄不但要在山谷上种植葡萄和苹果,而且设计了水利工程——在山湖边建起一个足以覆盖三百公顷土地的堤坝。正是因为首都专家为代表的理性国家的在场以及理性规划下的国家蓝图,山谷原有主人加林斯克庄员“感谢‘罗莎·卢森堡’农庄和所有保卫祖国的同志”,集体服膺在“理性”的“苏维埃人民的故乡”之下。因此,就这个意义而言,这种经过理性过滤的情感以及经过情感渗透的理性二者彼此激荡,才充分体现出启蒙文学的审美特性和内在张力。正如约瑟夫·祁雅理认为的,“感情不经过理性的过滤就变成了伤感,理性没有感情便失去了人性”[4]。
二、 阿兹达克:“民间”在场与理性缺席
“民间”是一个与“官方”、革命和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相对的文化词汇,其所涵盖的意义非常广泛,不仅涉及民俗、音乐、文学、艺术、伦理、宗教等传统文化方方面面,还包括作家主体审美、文化积淀、写作立场等。正如陈思和所认为的,“民间文化形态”有三种基本涵义,首先,“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虽然在权力面前总是以弱势的形态出现,并且在一定限度内被迫接纳权力,并与之相互渗透,但它毕竟属于被统治阶级的‘范畴’,而且有着自己独立的历史和传统”;其次,“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第三,“既拥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也有“民主性的精华和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特性。[5]这三种特性,可以说大致概括了“民间”的三个基本形态,而《高加索灰阑记》中所隐含的“民间”因素,显然也在这三种基本形态之列。只要细察戏剧第二部分“灰阑记”即可发现,名为村文书实则无产流氓者的“阿兹达克”自始至终都是“民间”的在场,无论在当上法官前还是在任期间,都用他的民间智慧、阶级伦理戏谑主流官方话语,尤其是两次在任法官期间,更是将民间智慧和强力演绎到了极致。而民间往往隐含寓言性质:“这类故事往往撷取短小的生活片段,采用讽喻手法,借助自然物(动物、植物、无生物)或人的生活现象,来表现作者对人事的理解和评价,体现人民的是非观,寓褒贬于故事之中,从而阐发某种生活哲理。”[6]
作为乡村无产流氓者的阿兹达克,从一出场就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困境。他既有着乡村文书的知识分子身份,饱含阶级同情和人道情怀,却又因经常违反当地律法偷盗野生动物(兔子)而面临惩治的危机。饶有兴味的是,凭借插科打诨式的强辩能力与阶级同情,阿兹达克不但巧妙地消解了统治权力的威严性,还顺利当上了执行正义的法官。值得注意的是,乡村文书作为沟通官方及民间的中介,本身隐含着依附统治阶级和为民请缨的双重可能。在戏剧文本里,阿兹达克虽然没有明显地依附统治阶级,但当他在面对大公与总督夫人回朝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时,恐惧与奉承权力的心理即刻展露无遗。然而阿兹达克在官方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链条中产生,以一种狂欢化的智慧形式穿梭在官方与民间之中,不但过着鱼龙混杂的民间社会生活,还和下层人民打成一片。他虽然在任法官期间被迫接纳权力,但至始至终属于被统治阶级。因此,从这一角度而言,阿兹达克是一种民间智慧的在场,而“民间”的在场,使得大公王权统治受到虚与委蛇的消遣。虽然非理性的大公权力无时不刻不对民间进行强力渗透,但“民间文化几千年沿袭下来的道德、风俗习惯是线性的力量,而一个时代的主导思想的提倡只是断面的,那个线性的力量,是一柄锋利的剑,而时代思想的断面是一张纸,剑能轻易地穿破纸,民间文化是一片海,时代主潮思想是礁石,海能淹没礁石。因此,在民间文化的影响下,时代主潮很快就会变形,被妖魔化了”[7]。而阿兹达克正是一把民间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大公统治的时代主潮,进而建构起一个短暂的“几乎是公道”的黄金时代。
如果说阿兹达克的乡村文书身份只是为了衬托他在权力相对薄弱处衍生的民间身份,那么他戏剧性地当上法官及在任期间狂欢化的巡回办案,则是以娱乐性、传奇性的民间力量对非理性的大公权力的对抗和消解,其插科打诨式的巡回审案,无疑将传统名义上的法律正义、法庭审判消解在充满戏剧性的节日典庆和民间狂欢之中。这种狂欢政治学在特定时期内不仅可以戏仿、嘲弄主流官方话语,消解阶级差异,还可以打破市民社会一切禁忌与规则。正如伊格尔顿在总结巴赫金狂欢化诗学中提出的,“狂欢不仅仅是解构,狂欢还使现存的权力结构显得异化和独断,它释放了一种潜能,使一个黄金时代、一个‘人人回归自我’的、充满‘狂欢真实’的友善世界的出现成为可能”[8]193。在审理医患案、勒索案、马夫强奸案、侠盗案及灰阑案中,阿兹达克都以民间狂欢化智慧戏谑官人、富人特权阶级,使特权阶级荒诞的一面暴露于公众,事后又以狂欢化的酒会形式庆祝民间智慧的胜利,整个过程无不交织着友善与真实。正如剧中歌手和乐队所吟唱的:
他放手把法律破坏,
象面包给大家掰开;
他用法权的破木船救人民上岸。
穷光蛋和下贱货,
偏偏享受到袒护,
阿兹达克是公然受空囊贿赂的法官。
七百天一管无星秤,
量过了多少桩案情,
他讲粗人的粗话和粗人通气。
绞刑架一根横梁
就横在法官椅顶上,
阿兹达克在那里推行着带刺的公理。
阿兹达克在权力的掩护下用民间智慧推行带刺的公道,尤其是在“灰阑断案”的审理中,他不仅捉弄了孩子养母格鲁雪,还戏谑了生母总督夫人,并最终用灰阑记将孩子判给养母。至此,传统伦理、秩序、法律的合法性遭到彻底的解构,民间智慧对专制权力进行“启蒙”的过程也达到高潮。
然而结论远非如此简单,布莱希特将“灰阑记”设置成为为“楔子”服务,即用民间智慧解构非理性旧伦理的“灰阑记”去印证理性的社会主义启蒙非理性私有制的“楔子”,而作者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就是“楔子”中理性的社会主义对非理性的私有土地制度的启蒙。这样的初衷无可厚非,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其印证的结果是否严密,或者说“灰阑记”与“楔子”是否存在论证悖论?如若将“灰阑记”与“楔子”视作论据与论点的完美结合进而把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想象做乐观式处理,则难免有简化、回避戏剧文本及作者政治想象复杂性之嫌。尽管阿兹达克无情地消解了非理性的官方权力,既对底层民众充满人道同情,又对自己所代表的民间智慧立场充满赞赏,但民间自身也同样充斥着愚昧和非理性。正如陈思和所指出的,民间也存在“封建性糟粕”及“藏污纳垢形态”,因此,民间在对统治权力进行启蒙的同时,也极容易滑入愚昧与非理性的窠臼,反过来颠覆启蒙话语自身。正如伊格尔顿指出的,“从某一观点看,狂欢可以看做是法律与自由、权力与欲望共谋关系的极好例子”,因为“不管从任何意义上讲,狂欢毕竟是一个特许的活动,是得到许可的霸权分裂,是一种受到控制的大众释放,其令人不安性和相对的无效性一如革命的艺术品”。[8]196-197回归文本即可发现,阿兹达克法官是一个特许的身份(因错救大公负荆请罪而第一次当上法官,战乱平息后在大公特许下第二次当任法官),虽然他在任职期间以狂欢化方式行使特权,但依然是被统治的非理性对象,因此也就注定了民间狂欢化的短暂性及乌托邦色彩。
阿兹达克虽然是民间正义力量的化身,但同样沾染了愚昧、落后等非理性因子。身为乡村文书,他经常偷盗野生动物;在任法官期间,他以巡游的方式审案,随意没收别人财物(店家的小红马、罚金);不但对侠盗鞠躬行礼,还和他畅怀共饮;在“灰阑记”中,不但嘲弄同为底层的格鲁雪和西蒙,戏谑孩子亲母总督夫人,而且竭力要求以自己的名字修建一座公园。如果揭开阿兹达克阶级同情的面纱,剩下的只有形形色色的野蛮和非理性。他身为法官却终日坐在椅子上巡游办案,酒不离身,俨然一副统治者派头,法官、法律、法庭的理性与威严在他插科打诨式的嬉戏狂欢中被解构剩下节日典庆式的非理性。阿兹达克携带“偏心的砝码”拆解法官的公平公正,不但随意处罚富农财产,贪图店家小红马,还饱含对侠盗盗行由衷的赞美。如果说阿兹达克偏袒穷人痛恨富人是以阶级同情为基点,那么他在大公回朝面对总督夫人时的奉承心理以及在“灰阑断案”中对同是苦难底层的格鲁雪与西蒙的捉弄,则是民间落后、自私等非理性对理性的最终消解。
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讲,民间非理性在场的同时也导致了启蒙理性的缺席。然而问题的关键更在于,启蒙绝非是简单的理性压倒非理性,也非尊理性或非理性为唯一主体,而是在理性与非理性的互相博弈中让人类主体逐渐摆脱被启蒙引导的不成熟状态,从而到达对人性、道德、自由等神圣法则的自觉和敬畏。如康德所言,“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9]。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人类个体无法主动运用理性摆脱蒙昧,无法做到自觉敬畏人性、人道及自由法则。然而人类要摆脱这种“不成熟状态”实现启蒙,绝非通过一两场革命或一两个民间智慧代言人就能实现,革命或民间智慧在一定时期内可能会推翻极权专制,但不必然会实现民众启蒙,因为现代启蒙会永远伴随着理性与非理性的双重“变奏”,而这正是历史进程中人类摆脱蒙昧、敬畏人性的意义所在。
三、 悖论的隐喻:作为政治无意识的戏剧
如果说“灰阑记”中阿兹达克民间的在场是为了印证“楔子”布莱希特政治想象,那么阿兹达克插科打诨、嬉戏狂欢、纨绔不羁的非理性法官本质,则是以理性的缺席宣告论证的艰难。不可否认,在二战末期完成此创作的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持欢呼的乐观心态,其中也不乏虔诚,但作家固有的理性意识促使他在推崇苏联社会主义的同时也对这一套理性体系自身进行着反思,这种情感与理性博弈的矛盾状态则体现在戏剧文本内部的裂缝(即“灰阑记”中阿兹达克非理性启蒙者身份与“楔子”中社会主义理性体系有悖,导致“灰阑记”无法充分论证“楔子”)中,而恰恰是文本内部隐含的裂缝,不但体现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政治想象的矛盾性与复杂性,而且还原了文学文本阐释空间的多样性与可能性。就一般意义而言,“文本内部矛盾性与分裂性主要体现为:情节或细节中的潜隐欲望与政治理性、道德理性的分裂;表层主题与深层主题的置换;革命正统叙述者与启蒙知识分子双重叙述话语并置等等”[1]159。回顾文本即可发现,“楔子”中首都专家的在场隐含着布莱希特强烈对苏联社会主义政治理性的想象,山谷最后归于有利于土地生态环境的罗莎·卢森堡种植农庄,这充分体现理性的苏联社会主义体系对非理性的原有私有制体系的启蒙。然而在“灰阑记”中,以阿兹达克为代表的道德理性自身即是非理性的在场,他在担任法官期间既不遵循法律也不完全维护公义,而是以阶级为唯一尺度肆意践踏法律及公道。在审判马夫强奸案中,他没有遵循法律及正义的原则,而是颠倒是非,不但将全部责任归咎处于富人阶级的店主女儿,而且出于私心贪念掳走了店家的小红马。不管在审理强奸案、医患案、侠盗案、灰阑案中,阿兹达克都充分暴露了其民间的非理性本质。因此,就这个意义而言,戏剧文本两个部分在情节与细节上存在政治理性与道德理性的深层分裂,作者对苏联社会主义乐观想象的表层主题下也隐含着一个无法论证的理想化深层主题。然而正是“楔子”与“灰阑记”政治理性与道德理性的内部分裂,突显了布莱希特对二战末期苏联社会主义政治想象的矛盾性与复杂性。
如果说“灰阑记”是为“楔子”服务,是印证苏联社会主义是一套理性的社会体系,那么“灰阑记”中必须有一位理性的代言人来启蒙格鲁吉亚古典时代的灰暗统治。然而文本吊诡之处在于,阿兹达克身为一位插科打诨、狂欢化的不可靠的非理性人物,却代表着格鲁吉亚新秩序、新伦理,这和“楔子”中代表理性体系的首都专家完全相悖,从这个意义上讲,阿兹达克的非理性身份不能长久地代表格鲁吉亚新秩序,更不能论证苏联社会主义理性体系。从另一角度而言,只要大公回朝,不但阿兹达克建立的新秩序会迅速被旧秩序所取代,格鲁雪和西蒙抚养米歇尔的资格会被追回,就连他们的性命也会岌岌可危。虽可细微地洞察“楔子”与“灰阑记”之间的裂缝,但从“灰阑记”中伦理秩序的缺陷以及单纯用“灰阑记”反向论证“楔子”的逻辑不可靠性两个角度指认论证的悖论性似乎也存在问题,因为伦理秩序解构和重构的代言人阿兹达克只是一个民间狂欢化的在场,他的非理性身份并不能掩盖伦理秩序的内在缺陷。而且从“灰阑记”到“楔子”的反向印证也不必然走向逻辑错乱,反向推理也并非绝对放弃正向推理的重要性,恰恰相反,只有细读“灰阑记”,充分洞悉阿兹达克民间在场掩盖下的非理性身份,进而从“灰阑记”到“楔子”的反向解读,才能透视戏剧文本的裂缝及悖论所在。
因此,只有对“楔子”及“灰阑记”从断裂到整合、由点到面、由细微到整体的分析论述,将“灰阑记”中格鲁吉亚古典时代新秩序新伦理的代言人阿兹达克与“楔子”中苏联社会主义新秩序代表首都专家进行比较和论证,即非理性的阿兹达克论证理性的苏联社会主义的不可靠、不合理性,进而观照布莱希特想象苏联社会主义政治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尽管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有认同和支持,但也有公开的批判和反思,他曾借戏剧批判反思苏联政权的种种弊端,包括民众对斯大林的迷信崇拜、文化清除运动、极左政治的禁锢等。因此有论者指出,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的想象并非一味地乐观,“他为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腐化而吃惊”,因为“马克思主义已成为一个封闭的、意识形态的自我阐释系统”[10]。而这种矛盾性及复杂性正是“由于新的国际形势的变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模式产生了怀疑和失望”导致的,因此晚期的“他开始多纬度地思考伦理、经济及政治之间的关系,更多关注人在社会经济关系中的伦理选择问题”[11]。
结 语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布莱希特在戏剧中以“灰阑记”论证“楔子”的悖论,体现的正是理性的社会制度与非理性秩序的双重“变奏”过程,正如霍克海默与阿多诺所指出的,“启蒙不断在神话中确认自身”,“启蒙为了粉碎神话,吸取了神话中的一切东西,甚至把自己当做审判者陷入了神话的魔掌”。[12]然而正是文本内部隐含的这种裂缝,不但体现布莱希特对苏联社会主义政治想象的矛盾性与复杂性,而且还原了文学文本阐释空间的多样性与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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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何军民)
Crack, Paradox, Metaphor —Another Explanation for Brecht’sCaucasianChalkCircle
LIN Ye-jin
(College of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Nanning 530006, China)
RereadingCaucasianChalkCircle, a crack in the deep text gradually floats from the surface of history. That ArdsNasdaq’s irrational civil identity fails to echo capital expert’s rational socialist identity means the paradox and contradiction in the proof of “wedge” by “chalk circle”. In fact, the paradox is the difficulty and complex in the “enlightenment” of irrational traditional system of private ownership by the Soviet socialist system. Precisely it is the crack in the text that not only reflects Brecht’s contradiction and complexity of Soviet socialist political imagination, but also restores the diversity and possibility of interpretation space in literary texts.
chalk circle; wedge; crack; paradox; political imagination; metaphor
格式:林业锦.裂缝·悖论·隐喻——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另解[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1):39-45.
2016-11-07
林业锦(1985-),男,广西平南人,瑶族,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5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3;I516.073
A
2096-3122(2017)01-0039-07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