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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她们

2017-03-07张抗抗

当代 2017年2期
关键词:书店

张抗抗,女。祖籍广东,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8年。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全国首届女性文学创作奖、第二届女性文学优秀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

裂隙,指在岩石中由于地质作用(内力地质作用或外力地质作用)影响而产生的裂缝……其中有“风化裂隙”“构造裂隙”及“原生裂隙”……

——摘引自《辞海》

作者题记

这部书,有关记忆和遗忘。

20世纪80年代,逝去的岁月渐行渐远,偶尔乘风驾雪反身折回,却已如同尘土、齑粉、雨丝;又似不死的幽灵,在污浊的空气中悬浮,徘徊、飘散。

那十年,止于我们青春的尾声,带有挽歌的凄美。

那十年,始于我们中年的开端,具有行歌的悲壮。

往事已被重力粗暴地击成碎片,只能用文字艰难地缝补拼接。我知道,这不过是一次枉然的补遗、徒劳的重启、迟到的祭奠,但我仍固执地试图回望并书写。

洛肄说过:历史,在本质上是一个不断开庭重审的法庭。

尽管,个人偏狭的记忆,对于由“胜利者”书写的堂皇宏大的史书来说,是如此微不足道。

但我,总是忘掉了那些应该记住的,而记住了那些应该忘掉的事。

1:

她是一个不断给自己也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朱洙。

整個80年代,我就像一台老式的救护车,在朱洙时不时拉响的汽笛警报声中,一次次奋不顾身地朝她奔去,或是无奈地任由她朝我奔来。尽管我这台“救护车”早已隐患重重千疮百孔,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强行发动,冒着车毁人亡的危险,去为她抢险救急。

我和她的友谊,时断时续地贯穿了那些年,所以,她也是一个必须被书写的人。

朱洙是我的大学同窗,上铺下铺,每日朝朝暮暮。但这并非友情的起源,有时甚至适得其反。因为无论是学历经历性格尤其是籍贯,我和她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是个地道的北佬,而她来自南方,一南一北,生活习惯南辕北辙。比如,我们北方人说“套袖”,而她偏偏喜欢说“袖套”;我说“勺子”,她非说是“调羹”;她热爱米饭,我热爱面食。有一次过节,食堂偶然卖罕见的炒“菜花”,她一口一个“花菜”“花菜”,抱怨食堂大师傅没口味,在清清爽爽的“花菜”里放了酱油。她对任何事情都喜欢反过来说,好像反一反才显得与众不同。当然反过来也没关系,换一种思路往往令人幡然醒悟。我从不与她较真,而是她偏偏喜欢和大伙儿较真。如此三番五次较真下来,我反而对她渐生好感。最关键的转折发生于她那个“天津男友事件”,在众人尤其是女生们明枪暗箭的谴责声中,我习惯性地保持了沉默。在我看来,那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无须他人插嘴插手。一时孤立无援的朱洙,敏感地发现了我与众不同的目光,悄悄把她和那人的通信交与我看。我只潦草地扫了几眼,就把那些信都还给她了。

当时我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志同而道不合,道不同,不为谋。

朱洙当即扑在我肩头,涕泪交加,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从此将我视为知音。

“知音”一说其实差强人意。但在周围大多唯唯诺诺人云亦云的同学里,她身上显示出的那种天然的叛逆性格,暗合了我内心潜在的渴望。

据说一个人常常会选择另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做朋友,可以取长补短。其实我并没有这样明确的意图,而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吸引。她拥有我所没有的,她欠缺我所擅长的,我和她从里到外都是反着生长的。她也许就是宇宙“反物质”世界里的另一个我,另一个相反的我。或者说,她是我身体的“阳面”,而我是“阴面”。她总是在倾诉、我永远在倾听;她说她做、我想我思;我和她的较劲儿常常在暗中进行,我们徒劳地企图否认对方,但我们又迫切需要对方的赞赏。这一点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同窗三年,她的热情与我的消沉、她的朝气与我的冷静、她的感性与我的理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率真而又精明,勇敢而又肤浅。我排斥她而又惦念她,欣赏她而又厌烦她。她身上的可爱与可恶之处,像连体婴儿一般不可分割。

有一次她竟然恬不知耻地说:假如我和沈汐合成一个人,那绝对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了——我怀疑她有轻度妄想症。她还可能患有度数不确定的自恋症:常常躺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相册,翻来覆去一气儿看上好几个小时,然后万分痛惜地对我叹息:像我这么聪明的小脑瓜,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美丽的青春小鸟,我要让它飞去又飞回!

1981年年底,朱洙终于从我们曾经同窗三年的冰城大学毕业了。她是1954年生人,“文革”前的“新初一”。虽说是南方知青,从小在上海长大,但父母却在钱塘江上游某县的一个大型水电站工作。她来北大荒插队六年,口音变得南腔北调,嗓音又尖又细,只剩下一点发扁发嗲的南方尾音,像一个会发声的胎记,印证她的来历。起初我耳边总觉聒噪,慢慢也就习惯了。到她大学毕业那年,知青返城的高潮已过,但她父母发动老家的社会关系一通忙乱,县文化馆总算把她给接收了。她把大包小包行李发运回了江南老家之后,然后背个小挎包,特地绕道来京城看望我,并向我豪迈宣布:往后可以常常公费来北京出差了,最少半年一次,就像学校的寒暑假一样。她又说,等我哪天高兴了,说不定呢,也考个北京的研究生过过瘾,博士当然也可以考虑,博士后嘛就算了……

我暗自冷笑。即使天下人都能坐得住冷板凳,唯独她是坐不了的。即便崔大鸿能考上博士研究生,她也不能。她的话随风飘过,连根儿雨丝都下不来。她常说自己身上带电,到哪里都会发光;而我所了解的朱洙,脑子却常常会在瞬间“短路”。

果然,她回到县城没几个月,文化馆的椅子还没坐热,人却变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给我写信,声声哀怨句句血泪。

她说文化馆的经费仅够发工资,哪里有钱搞文化呢。成天坐办公室喝茶看报纸,清闲清淡清贫犹如失业。某日她闲得发慌,把一张《人民日报》上所有的铅字,完整地数了一遍—— 一共是23809个字,可见她确实无聊到了极点。她前一封信刚说被迫迁徙的水库移民史是个悲壮的大题材,后一封信又说她打算建议县政府开发水下旅游,乘坐潜水艇观赏1958年沉入于库底的老县城……一会儿又说这穷山恶水正在毁灭她所剩无几的残余青春,再后来,说她已经开始打算往省城调动……白色的信纸飞来飞去,像一个个白色的泡沫,迅速吹胀转瞬即灭山穷水尽。只怨千岛之湖旖旎的碧水青山,隔断了她与整个世界的联系。大学时代掉在地板上都能继续潇洒做梦的朱洙,梦想被搁浅在水泥大坝的绝壁下,重又变回了一条渴望飞跃的鲤鱼,心心念念盼着绝路逢生。

经过一封封长信短笺的反复讨论,她和我同时沮丧地懂得了:在这块土地上,不是你想去哪里,就随便可以去的。这是一个有着严格的户籍管理和工资制度的国家,除了农民之外,每一个“国家职工”,单位是唯一也是绝对的。你可以没有家,但必须有单位。一个人如果没有单位,即便有家,那个家也只是运河上的船家,日日夜夜漂着浮着,靠了岸卸完货,还得回到水上去。

她在给我的信中,继续抒发着当年未竟的诗情:水在天边流淌,人在沙漠。一个走累的旅人,谁收留我?路边有窝棚,姑娘,进来歇歇吧?不甘,不甘!

再往后,朱洙忽如泥牛入海,一度杳无音信。我猜想她即便走投无路,也不至于匆匆选择路边窝棚嫁人。等到我重新收到朱洙的信,已经是1982年夏天,信封上一个黑色的邮戳,清晰地跳出“深圳”两个字。那是她半生中数次冒险的其中之一:辞去县文化馆公职,南下深圳。我担心她初到深圳人生地不熟,立即给她汇去100元钱,(读研期间,学校每月发我46元津贴,一人生活尚有结余。)朱洙来信只有两个字“收到”,从此没有下文。

如今已是1983年早春,校园里的玉兰花山桃花榆叶梅接踵而来。一树树一枝枝,粉红玫红,簇簇朵朵欢天喜地。

我心里颤然一动,卿卿花语中,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

元旦前,我结束了街道的实习。春节后回到学校,在宿舍写论文。那个花事如霞的傍晚,消失已有一年多的朱洙,拖着一只破旧而巨大的拉杆箱,像一朵迷彩降落伞,降落在我學校宿舍门口。我被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吓了一跳:她的头发一缕缕地搭在脑门上;眼眶乌黑发青,嘴唇干裂,嘴角一排晶亮的水泡;一身颜色难辨、污迹斑斑的衣裤,传来熏人的汗味儿。

我愣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姑奶奶,你这是从戈壁滩上来吗?她嘿嘿傻乐,一只脏兮兮的双肩背包从肩上滑落,甩在了地板上。另一只手,拎着那只箱子,眼睛骨碌碌扫过房间地板,像是要为箱子找个稳妥的地方。那箱子显然不轻,把她的肩膀拽得一头高一头低。什么宝贝啊?我伸手去接,她一闪身,把箱子塞在了门背后一个角落里,松开手站起来,手掌已被勒得通红。我一阵忙乱,给她找出一双干净的拖鞋,让她把脏鞋换掉;拿来梳子,让她把挡眼的乱头发梳出个形状来;再给她倒了一杯凉开水,然后拿起水桶去水房……

朱洙一把拽住我:嗳嗳,别走别走,你听我说呀……

那你先说,到底是从哪儿来?我抱着空水桶站在她面前,像是端了一桶的问号。

朱洙用水漱口,弄出一些叽里咕噜的怪声响,扑哧一声,在空桶里吐出两个字:宁州!

我忍不住嚷嚷:你不是去了深圳吗,怎么又变成宁州了?

怎么就不能是宁州呢?沿着海岸边,游着就过去了……

我哭笑不得:宁州,哦哦,怪不得,看你都快变成一块臭咸鱼了……

她懊丧地低下头说:前天一下火车,我就去国务院信访局排队,两夜没睡觉了……

信访局?你遇上冤假错案了?

等我慢慢和你说。哎,你这屋子,怎么连个镜子都没有啊?她扭头东张西望,叹息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有,在箱子里呢。这两天,我连镜子都顾不上用,自己变成啥样子都不晓得了……

我说:看你这一身汗一身味儿的,我先去打水给你洗脸。等洗完了,咱们去食堂吃晚饭,8点后学校澡堂才开门,我们一起去洗澡,然后你再睡一会儿,等歇过来,咱们再好好聊,行不行?

程序正确,老毛病!她不满地嘟哝。

我转身快步去水房打热水,担心这个脏猴会把我熏晕了。可等我打了水回到房间,却见朱洙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我的床上,一身脏衣裤脏袜子,肆无忌惮地蹭着我洁白的床单,鼾声鼻息如歌如吟……

2:

我呆望着她酣然昏睡的模样,心想,这鬼丫头准又出了什么事儿。

她突然杀入北京,一到北京就去了信访局,一旦扯上信访局,不是冤案就是错案。她只要遇上了麻烦,必然会变成我的麻烦。我心里开始暗自盘算朱洙此行的住宿:学校的研究生宿舍,一间四张单人床,比起大学宿舍,条件好得多。恰好其中外地两个女生,都回家去写毕业论文了,另一位室友家在廊坊,再过几天就是五一节,学校放假,她必定去和丈夫团聚。那么,至少大半个月内,朱洙借住这个女研究生宿舍,应该没问题……

待我去食堂打饭回来,见床上那个肮脏的“睡美人”依然昏睡不醒,便拿起一支圆珠笔,在她脚窝里狠狠挠了几下。朱洙终于睁开眼,却是两眼发直,懵懂疑惑,迷离的眼神平移了几个来回,落在我脸上,忽然醒过神来,扑哧一声笑,欠身跳起,没等坐稳,一把抓起桌上的馒头,一口咬掉了大半个,饭菜顷刻一扫而空。我收了碗筷,连哄带求把朱洙从床沿上拽起,带她去学校公共浴室洗澡。朱洙有气无力摇摇晃晃跟着我走,一路上重又回到半睡眠状态。走进浴室,她气呼呼扒下那条紧绷绷的牛仔裤,脱去了条纹衬衫,把身上的脏衣服,揉成一团塞进存物箱。浴室里水汽迷蒙,水声滴答此起彼落,她忽地变成了一只饥渴难耐的小海龟,昂扬地挺起了胸,袒露着身子飞快地往莲蓬头冲过去。昏暗的水雾中,我眼前闪过几年前的大学浴池,那个年轻而光滑的身体,光着脚,湿漉漉的乳房急剧弹跳着,每一寸肌肤都鼓胀着充沛的精力……

我低头扫一眼自己的身体,相比朱洙,我的皮肤显得干瘪而松弛。读书的女人,把身体当成个书架来用,天长日久,书架的隔板变形,经不起书的重量,身上的血肉都被书本一天天榨干,只剩下丝丝气韵,也被压在书页里了。她若是看到我的身体,又会冷嘲热讽一番。幸好,如今的大学,已拥有一人一间的淋浴房,我们再也不用像在冰城大学那样尴尬地面对面洗澡了。水流哗哗,水量丰沛得几近奢侈,隔一层薄板,听得见她惬意的哼哼声。

冰城大学时期,每周六的公共澡堂,像一次集体的青春检阅——澡堂太小、喷头太少、而人太多。通常一个喷头下挤着五六个女生,争抢喷头下那一股可怜的热水细流,每个人都有可能触碰到对方滑溜溜的身体,互相在暗中飞快地打量对方,含着快意或沮丧的比试。那一只只没有莲蓬头的铁嘴喷头,就像半截喉管,吐出一股浑黄的锈水,把那人的脏水溅过来,又在这人身上弹回去。每次洗澡,我总觉得越洗越脏,怎么都洗不干净。为了避免难堪,我总是磨蹭又磨蹭,等到快关门的时候才进去。而朱洙却对洗澡具有疯狂的热情,每次我进去的时候,她仍然在洗个没完没了,好像不是来洗澡,而是参加一个隆重的仪式。升腾的热气和满地的香皂泡沫中,她娇小紧致的身体,如同小溪里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半长不短的黑头发,像一蓬丰茂的水草,在“瀑布”的冲击下,恣意颤动漂浮。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朱洙胸前昂翘的乳房,像两朵鼓胀的白玉兰花苞,在湿淋淋的雨水中,随时会打开它饱满的花瓣。她身体的线条均匀而流畅,紧绷绷的肌肤下,有一种从里往外迸发的弹力。细细的水流从头顶密密淌下来,就像在水中游动的一条鲇鱼。

每次洗澡,我总是有意避开朱洙,缩在角落,打开热水龙头。黯淡的灯光,映出我瘦长的身影,在朦胧的雾气和流水中扭曲变形。我把头抬起,又低头,身体就在自己的身上,睁眼闭眼都是同一个人:一根直直的树干,瘦长扁平,看不见也摸不到凹凸有致的曲线。只在胸前,勉强有两片小小的起伏,我心里生出一丝自卑,又在心里自我安慰:我好歹比朱洙高出半头,我的身材修长苗条皮肤洁白。而朱洙的肤色微暗,像抹了一层浅浅的棕油。如此看来,上天不会把所有的美都赐予同一个人。朱洙若是再长高20公分,才是一个完美無缺的美人。

记得有一天,湿淋淋的朱洙昂首挺胸经过我身边,好奇地停下来,仰脸看着我说:哦,天哪,你白得……像一个雪人。哎,你该不是二毛子的混血吧?

关门!我背过身去:出去别忘了关门!

冰城大学的热水澡堂每周只开放一次,于是朱洙买了两只大号的热水瓶,自己去锅炉房打开水,每晚在公用盥洗室洗头。临睡前,旁若无人地把自己脱得精光,裸露出娇小的身体,公然在宿舍里擦澡,溅得满地淌水。虽然她自己买了一把墩布,洗澡后总会自觉地把水迹擦干,但同屋女生对朱洙这种洁癖,仍然多有抱怨。她一脸无辜地自我辩解说:在我们老家,冲凉,一天两三回呢!

我不是朱洙,我找出各种借口躲回南岗自家小屋,用大铝盆洗澡……

同寝室的其他六位女生,后来渐渐容忍了朱洙,是由于“熄灯事件”。1978年3月入校之初,校方规定每晚10点熄灯,像朱洙这样晚上不睡、早晨赖被窝不起的人,对按时熄灯的规定忍无可忍。“只有幼儿园才定点熄灯呢!”她不满地到处撺掇,还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去游说,终于联合了同一幢宿舍楼的所有女生,只等晚上10点钟灯一灭,全体拍门拍床跺脚敲击脸盆表示抗议。

我是朱洙的第一个支持者,但我参与“延迟熄灯事件”,动机比朱洙单纯得多:一天若是多读两个小时书,一年下来,就是七百多个小时,等于增加了一年的学习时间啊。涉及如此重大的个人利益,我不仅表态赞成朱洙这个抗议行动,还亲自陪她去买了蜡烛。那一晚,同学们自造的武器,发出声势浩大的轰鸣声,楼道晃动,窗户玻璃摇摇欲碎震荡不已,黑暗中可见女生宿舍每个窗口烛光荧荧闪闪,酷似某个原始部落举办的一场祭祀或是葬礼。女生们还异口同声地唱着一首民谣:

小蚂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长上翅,翅棱棱……

这番动静,终于惊起校方管理人员,保卫处来人对着窗口点点鬼火大喊:闹什么闹,你们还想不想念书了?!

朱洙高声尖嗓答道:我们要念书——还我电来!

窗子一扇扇打开,披头散发的“女鬼”露头大喊:我们要学习,不许熄灯!

第二天各系男生听闻此事,晚间熄灯后,也在男生宿舍集体敲击门窗,以示紧急声援。到了第三天,出乎大家意料,学校的广播喇叭突然开启,开明的校长亲自发表讲话,对同学们的正当请求给予支持,宣布学生宿舍熄灯时间一律延至晚上12点。校方如此之快做出妥协,“熄灯事件”大获全胜。自此,女生们对朱洙另眼相看,朱洙的脚步轻捷轩昂,常在校园得意忘形地游来逛去。

有一回,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首《天安门诗抄》,自己手抄了许多份儿,散发给同学们。至今,我还能背出其中经过加工的几句:“松花江上有座桥,江桥腐朽已动摇,江桥摇,眼看要垮掉,问校长,是拆还是快改造?”这首打油诗第二次惊动了校长,亲自专门派了一个老师找她谈话,最后不了了之。此后,全校师生都知道历史系有个女生专爱挑刺儿,见她迎面走来都躲着。

所以,朱洙虽然个子小小,名声已经远播历史系之外,即使她淹没在操场上广播体操的人群中,目光随意扫去,准会一眼就落在她的身上。

崔大鸿曾这样形容她:哎,你看朱洙那眼睫毛,山茅草似的,拉一下,能把你手指头割出血……

就连威海这般对女孩很少正眼相看的男子,认识朱洙后,有一次也忍不住说:朱洙的眼珠子,像两只浸透机油的轴承,一通电,唰!

其实她的眼睛并不大,眼神儿不妖不媚,却亮得澄澈,眼白微微发蓝,有一种婴儿般无邪的宝石光泽,东寻西盼地闪烁;又如流星划过夜空,随时会砸落下来。她的瞳仁像两粒乌梅,在阳光下乌黑油亮,夜晚则溢出一层湿润的水光。我后来才知道,这种乌溜溜的黑眼睛,是南国女子的标志。

水流渐息,我正对着存衣箱找衣服,她头上包着毛巾,从淋浴房里走出来,扳过我的肩膀,朝我胸前溜了一眼,狡黠一笑说:来,让我检查一下,这一年多,发育得怎样啊?她的圆脸蛋湿润粉嫩红艳,被热气熏蒸放大的毛孔,散发出热烘烘的青春气息……

3:

回到宿舍,她把汗渍斑斑的脏衣服,统统扔在地板上,换上了我的干净睡衣,爬到床上躺下,嘴里直喊惬意。又说,到底还是北京凉快,又干爽又舒服,那个深圳和宁州,都快把人热死啦。她把胳膊放在脑后,双腿放平,摆出一个惬意的姿势,一副欲与我彻夜长谈的架势。灯光、书桌、热水瓶、晾衣绳……时光倏然倒流,就像回到了几年前的冰城大学生宿舍。

你听我说啊,我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她美滋滋地看着我,神色有几分诡秘。这一年多,我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丰富太精彩啦,哎呀,一部书都不够。我发现,我这个人的才能,到目前为止,根本就一点点都没发挥出来呢……

我说:你打算从头开讲,还是先挑重要的?

她犹豫着,把脚指头翘起来,抵着床栏杆,磨蹭了一会儿,说:还是先讲好玩的吧。那些最重要的……算了,别一开始就扫你的兴……

在朱洙接下来的讲述中,由于兴奋和急切,她的语句跳跃,顺序颠倒,基本没有条理可言;加上她那些经历过于杂乱,讲到后面,就要跳回到前面去加以补充。我的思路跟着她来回蹿动,精神高度紧张,两三个小时过去,才勉强理出个头绪——

你知道我怎么去的蛇口?前年我回到浙江,在县文化馆待了几个月,成天无所事事,我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会发疯的。我妈唠叨说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怎么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结婚。过了不久。果然有人来提亲,那男孩和我同岁,中专毕业,在县政府当科员。我妈对他满意得不得了,说他的学历虽然一般,但他爸是邻县的一个县委书记,他的伯伯在省里当局长,他自己又在政府工作,将来肯定有前途,非要让我去和他见面。我说:姆妈呀,他爸他伯是多大的官儿,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嫁给他爸!此事只好拉倒。又过不久,我妈看中了他们电站的一个工农兵学员,同济大学物理系光学专业,1976年毕业,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还算是我爹妈的小校友呢。我妈说:这回,不看他爸了,咱们看他本人,好吧?请他来我家喝杯茶,也不少你一根头发。他就来了,我一看,嗬,此人高额头大脑门,看上去蛮聪明。我就问他,你学光学专业,到我们水电站来干吗?他说那是分配来的,没得选择。学校说水电站管发电,发电送光明,当然和光学有关。我觉得太好笑了,比我这个学历史的到了文化馆还要不对口……我妈把我们这两个“学非所用”的人撮合在一起,有什么天好谈呢?越谈越灰心。他学的那点儿亮光,照亮他自己都不够,弄不好就淹没在水库里了,我还是赶紧逃走吧。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苏亦湄,我就给她打电话。苏亦湄这人特别神通,全中国的人,她起码认识三分之一吧。她说朱洙我理解你,你要想改变自己,就去深圳发展吧,未来属于深圳。没过几天,苏亦湄发了一封电报到我老家,让我去深圳罗湖找某某人,她有个朋友在那儿办公司。我一开始去深圳,并没什么远大理想,就是为了逃婚。我先坐火车到了广州,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两天,到处闲逛。哎呀,那个广州,可把我吓了一大跳,街边的楼顶上,架着一根根鱼骨天线,你见过鱼骨天线吗?就是专门收看香港电视节目用的,一扇一扇的网状天线,全都朝着香港方向,就像葵花向太阳那种样子。你知道吗?广东省的面积是香港的二百倍,可全省的工农业生产总值,人均只有五百多元。三年自然灾害再加“文革”那十年,广东人广东知青,差不多有一半都逃到香港去了。广东的公路建设特别落后,河上没有桥,到处都是轮渡,人和自行车板车货车都开到轮渡上过河。我好不容易到了深圳,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反特电影,果然,深圳河这一边的山上还围着一圈铁丝网呢,铁丝网那边就是香港九龙啊,山坡上还立着大字标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几天,苏亦湄介绍我去找的那个朋友去了蛇口,噢,蛇口,你听听这个地名,一个小小嘴巴,咬一口很厉害的,蛇口正在招商,到处都是一条条游来游去的小青蛇,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要一口把大象吞下去。我等了好几天那个朋友才回来,我发现他的所谓公司呀,其实就是一间办公室,那个老板天天睡在办公桌上。我去了,他让我睡办公桌,自己睡地板,中间拦了一把椅子。每天早上一睁眼,他就开始给我大谈公司的美好未来,然后烧开水吃泡面,我也跟着他吃泡面。吃过泡面,他就冲到外面去了,他说街上到处都是机会,就看你有没有运气捡得到。我在办公桌上睡了三个晚上,他每天半夜里打着哈欠回来,捡回来一堆名片,名片上都是像他一样捡不到运气只捡到名片的人。我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到街上去试试吧。我背个包在街上走,果然马上就有人来和我搭讪,干吗?让我站在街上发名片。有一次我跟一个人到了小梅沙,小梅沙的渔村,能吃到又便宜又新鲜的海鲜,海胆海参也就是冬笋的价钱。海胆的味道有点像鱼子,我们新安江的野生大鱼,可比海胆好吃多了。不过深圳还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刚到那里就发现了,街上走来走去全是年轻面孔,整個一座城,没看到一个老头老太太蹲在墙角下晒太阳,就连四十岁以上的人都没有,满大街都是匆匆忙忙恨不得跑步走的年轻人,就好像到了一个小人国。街上竖着两层楼高的广告牌,上面的广告语,隔着一千米都能看见。深圳人喜欢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还有:顾客就是上帝,安全就是法律;还说: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七七八八的口号,你就是死活不想热血沸腾也不得不热血沸腾了。我第一眼看到“时间就是金钱”那个标牌,眼泪水哗啦一下就流出来了,我在那个该死的县城浪费了多少金钱啊,我有的是时间,可都没有变成金钱呀。不是我不喜欢金钱,老实告诉你,这一年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突然之间就对金钱喜欢得不得了,我发现一个人没有金钱就没有想象力没有创造力,我遇到很多人,都是因为没有金钱,就什么都做不成。有个画家跑到深圳去擦皮鞋,擦了半年挣了一点钱,就开了一家卖五金的小店,再过了半年,就改成卖电子产品了,我走的时候,他已经在办画展了。那个地方每分钟都能发生奇迹。哦,效率就是生命,我倒是不太赞成,我现在一点效率没有,但我生命正旺盛呢?我每天都在发现那些没有效率的事情,为什么没有效率呢?因为有许多许多妨碍效率的问题存在,不是人的生命,是体制的生命,我走到哪里,都想起威海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越发觉得他句句都说在病根上。有一次我去蛇口办事,路过南山陈屋村,看到一块双开门板大的青灰色石碑,有人说那是文天祥的碑。就是写“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那位民族英雄。他就是从这个陈屋村走的,过了伶仃洋,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乡。那时候我的心情真是孤苦伶仃,我想应该让威海来这里看看就好了,他一定会给我一点留取丹心的勇气和力量。哎,你最近见到威海了没有?我给他写信他总也不回信,过几天你带我去看看他好不好?哦,在深圳那边,满地都是新成立的公司,这个公司今天成立了,明天关门了,后天那家公司又开张了,又有更多的公司倒闭了又开张了,那些专写标牌店名的人生意好得不得了。那地方最缺什么样人?给人代写注册申请、抄写资料的人手。干一个钟头收一个钟头的钱,叫劳务费。干了几个月,我就把创办公司的手续和窍门儿,弄得比历史年代都清楚。后来有一家公司聘我做文员呢,钱不多也不少,养活自己就跟玩儿一样,可那有什么意思呢?哎,你听说过广州的白天鹅饭店吗?就在珠江边上,四十多层高呢,比上海的国际饭店高多了。后来我离开深圳去宁州,路过广州换车,白天鹅饭店刚刚试营业,谁都能进去。饭店门口站两个迎宾小姐,旗袍大开衩,露出两条白白的大长腿,门童穿斑马裤,英国派头;大厅里瀑布哗哗响,摆满了植物鲜花。我溜到餐厅一看,嗬,摆在餐桌上的匙羹是银制的,牙签一根一个小封套,餐巾都是一次性的,卫生间洒了香水,卫生纸随便用……那可真是一个花花世界啊,看得我眼花缭乱。但我还是不想留在深圳,我不想离北京太远,那么多人都往深圳跑,我偏偏就不想留在深圳了。我就是要和别人反着来!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在东北待那么多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北佬。深圳海边潮乎乎的,衣服从早到晚都没干的时候,抬头吸气,吸进去吐出来的全是水,我就像一条鲇鱼,身上裹着黏糊糊的鲇鱼皮……endprint

我打断她:宁州不也是海边儿吗,你去宁州干什么?

她把右脚搭在左脚背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那是因为,因为我在深圳碰到了几个宁州人,异地他乡遇上半个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和他们聊得特投机,才明白原来科技人员不全是陈景润,这些人蛮有趣脑子很灵光的。他们来深圳寻找合作伙伴,等我慢慢讲给你听。宁州和深圳不一样,深圳是白手起家,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我不是说暴发户不好,我还一心想当暴发户呢。但宁州不一样,宁州是个老码头,有根基有家底的,野心都在骨子里,一心要把宁州变成世界上最大的新码头。宁州人的本性就是要跨洋越海的,19世纪末就陆续奔上海滩去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心思越发地狂妄了,不仅要做海上贸易,还想在海上称霸呢。我的意思是说,有一些人天生就是喜欢挑战的,嗳,你认识国务院信访局的人吗?中国科协呢?要不哪一家大报社也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科技日报?一个都没有?你不是认识那个洛肄吗?他肯定有这方面的关系,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他只要听我十分钟,保证会感兴趣,我有最新的动向讲给他听,最近报上老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生活在中国,难道会建设一个英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吗?莫名其妙!我逃离了县城以后,发现自己没有户口没有单位,变成了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其实这样的人更加不自由了。我既不是白蛇也不是青蛇,顶多算是一条小小的蚯蚓吧,在泥里土里没头没脑地拱来拱去。这两年全国各地到处都在办公司,宁州那家公司正办得热火朝天,有一天突然下来一道金牌,一剑封喉。你知道什么叫挂靠吗?一个人或者一个公司,非要挂靠在另一个机构下面,做什么事情都不能独立,就像寄生蟹、袋鼠!弄不好还以为是寄生虫!挂靠挂靠,听上去就像上吊,一条尾巴拴着另一条尾巴,知道猴子捞月吗?……沈汐你读研读傻了吧?现在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太快了,又好玩儿又不好玩儿,你想都想不出来呢。哎哎,你没发现吗,社会主义如果没有“社会”,你选修那个社会学,有什么用啊?现在全中国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是社会学系的实习生,正在把城堡的围栏一根根拆掉,把那个真正的“社会”一点点露出来。宁州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想入非非的地方,你忘了,我爷爷奶奶都是上海的宁州人,也是宁州的上海人,我喜欢宁州,那儿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有来历的,我好歹也是个学历史的呢……我现在挂靠在宁州,但我不要挂靠,我要在东海上空腾飞,我不知道会在宁州待多久……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不连贯,到后来已经是含糊不清语无伦次,最终声息全无。我站起来走到床边,见她的手臂从枕头上滑下来,整个身子都蜷起来——这一顶从天而降的降落伞,一落地,便重新合拢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把朱洙搞得如此筋疲力尽?她一会儿信访局一会儿人民日报,还要找这人找那人,究竟想干吗?不过有一点我算听明白了,她在那片飘溢着鱼腥味的东海之滨,发现了一片新的天空和新的海滩。这两年波及全国的民办、个体“公司热”,终于也把她裹挾进去了。朱洙此行北京,绝不是专程来看望我的。

4:

大学时代,我曾将朱洙喻为“潮物”。这个评价不带有任何贬义。每次她说起老家的钱塘江潮,飞扬的眉毛就像海鸥的翅膀翩翩然。她述说那些月圆之夜,潮水自海上滚滚涌来,如同一列穿戴白色铠甲的勇士,急切地奔去拥抱上游的情人。那一刻,海上的时间倒流,整条江的水都倒流了。勇士们遇到海塘石堰的阻力,愤怒地扑跃过去,疯狂的浪潮年年都会吞没几个岸边的看客。海上勇士也有情敌,那些比潮水更勇敢的弄潮儿,站在小小的舢板上,顶着汹涌的潮头,踏浪乘风。不过,从她出生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江上的弄潮儿,据说弄潮儿都改行去搞运动了……

朱洙对所有与水相关的词儿都感兴趣——她喜欢“潮物”这个称呼,潮物有一股新鲜的海产品味儿。同窗三年的种种事例证明,她不仅是个潮物,还是个出色的潮物。

有一阵子,她迷上了写诗,一下课就和太阳岛诗社的校园诗人搅在一起。当然,如她这般多情的女子,一只蚊子飞过都会热泪盈眶的人,怎么能不热爱写诗呢?朱洙明亮的黑眼睛,不需要寻找光明,而是寻找诗歌。她喜欢躲在被窝里写诗,然后,那些写满了字的纸页,从铺位上一张张飘下来。这番“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背景,本身就是诗情诗境了。又一次,她不知从哪弄来了一首英语系同学自己翻译的艾略特的诗歌,临睡前,非要朗诵给大家听。女生们都趴在自己床上,她站在寝室中央,摆好了姿势,脸上露出一种忧郁的神情,低声念道:世界将是这样崩溃的,不是轰隆一响,而是——唏嘘一声……这唏嘘一声,和她平日的做派全然不相称。

晚上下了自修课,常有男生在宿舍楼下大喊朱洙的名字,她便恳求我去打探。大门外多半都是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男生;若是此人面容忧郁、神情寥落,那肯定就是一位诗人了。一旦我告诉朱洙来了个诗人,她马上就像子弹一样冲下楼去。有个星期天的上午,宿舍恰好没人,她把自己新写的诗摊在桌子上,一行行、一句句、一字字念给我听,一口气念了好多首。我抱紧自己的双膝,生怕坐不稳。念完了,她泪眼婆娑地仰起脸,等着我的赞美。

我冷脸说:听着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呀……

她瞪圆了双眼:沈汐,你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和别的诗歌大同小异……考虑到她的自尊,我的表述尽可能委婉。

哼,说得容易,你倒是写一首不同凡响的诗给我示范示范?哪怕一句!

我弯下腰,捡起她散在地上的纸片,在纸页的反面,写下了两行诗:

她把带血的头颅,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让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

朱洙哭丧着脸说:你写的?你写诗还保密啊?

那是一个叫韩瀚的诗人。这首诗是他为张志新而写,明白了吗?

过了些日子,朱洙写诗的热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说写诗的人实在太多,把她的兴致都破坏了。她说自己一生中最有才华的诗,是当年在农村放猪时候写的,每天小猪大猪幸福的哼哼声,激起她无限的诗歌灵感。到了第二年秋天,她养的猪每头都有三百多斤重,那才真叫个猪呢。然而自从那些大肥猪被宰杀后,她的诗才就像猪血一般流尽了。朱洙不再写诗,她的借书证上总是借满了各种书,逾期不还,因为她常把借书证借给别的同学。她的兴趣迅速转移到戏剧,亲自动手写剧本并打算自己担任导演。但朱洙的剧本进展缓慢,她的写作总是被各种活动打断。比如学生会组织的太阳岛春游,比如艺术系的学生画展,比如给老山前线的战士写信……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朱洙。她平均十分钟就可以认识一个新朋友,那些需要她帮忙的人,个个情真意切言辞动人。朱洙就像一包速溶奶粉,几句滚烫的好话冲泡下去,她就化成了一杯鲜牛奶。

大一的新年联欢会,朱洙上台朗诵舒婷的《致橡树》,像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翩飞上舞台,惊倒台下所有人包括我。那一条式样奇特的宝蓝色丝绸长裙,简洁飘逸,既像希腊女祭司的长袍,又像“宝琴立雪”的斗篷。裙长没膝,使她小小的个头骤然升高;长裙无袖无领,露出她丰润的双臂。她摆出专业朗诵者的姿态,宽大的裙袍使她显得放松。大冬天穿裙子上台?真是大出“风头”!

联欢会结束后回到宿舍,女生们纷纷围了过去,问她是不是从歌剧院弄来的专业演出服?她在床上笑得打滚儿,说那是一条丝绸被面呀,我下乡时外婆给的,在北大荒七年,一次都没舍得用,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我把它改造改造,哎呀太简单了!大家都不信,她只好把裙子翻过来让我们看——连缀处果然粗针大线,丝绸被面的毛边还丝丝缕缕地悬挂着。在女生们崇拜的目光里,她说得越发轻松:喏,只不过是把被面对折缝成筒状,在肩膀那里缝上几针,腋下缝几针,留出一个无领的缺口,然后从头上套进去,当然,还得把被面剪下一条两寸宽的长边,留着当腰带,最后把腰带拦腰一系——呵呵,那个飘逸、那个时髦、那个风情万种,绝对时装啊……这就叫作——天生我才必有用!

等我从外面回到宿舍,写着韩瀚诗句的那张纸片,已经飘落在地上。她长长的黑睫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落在我脸上,语气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带血的头颅以生命换取真理,那真理必定是人性的。我相信张志新的理想中,也包括了裙子——让天下的女人,都能穿上漂亮的裙子。对吧,沈汐?

1979年的最后几天,同学们忽然纷纷打探争抢校园里有电视机的地方,对电视机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我的那只半导体,也被同学们强行征用,看不上电视轉播的男生女生,都挤在大教室里,围着我那只半导体,收听审判“四人帮”的实况。从喇叭里传来审判庭上沙哑的对话,不时引发大家一阵阵哄笑,那里正在进行一场逼真而拙劣的表演,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把朱洙急得跺脚。第二天晚上9点多钟,朱洙气喘吁吁从外面跑进来,拽着我就往外走:“跟我来……我带你去个看电视的好地方……”走出宿舍大门,我才明白,原来她刚才去找了迈克老师,他欢迎我们去他那儿看电视重播。

那天半夜的电视重播,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记住了迈克的房间,像一个小小的博物馆,让我和朱洙眼花缭乱。所谓专家楼那个陈旧简陋的教师宿舍,被他布置出一派中西合璧的情调。房间里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把粗大饱满的弓箭、一条有好看花纹的鱼皮裤、一只树杈似的美丽鹿角、一只精巧的白桦树皮盒子、一只镶着彩条的锥形小鼓……迈克老师用英汉夹杂的语言,告诉我们那些物品分别是满族赫哲族鄂伦春族朝鲜族的生活用具。我尽管在东北生活多年,从未见过这些少数民族的“古董”,也不知迈克老师从哪里弄来。

迈克问我们要不要喝一点酒?我和朱洙拼命摇头。他给我们端来两杯咖啡,加了奶又加糖。迈克老师的中文口语还算流利,但是对电视转播中的一些中国式的政治术语仍然感到陌生。我只好担任临时翻译,用英语给他一一讲解。迈克露出惊讶的神情,夸赞我的发音是标准牛津音。我告诉他,我在“文革”中认识了一位中学英语教师,她的丈夫是一位大学的音乐教师,他们夫妇从小就在冰城基督教青年会上学,上课完全用英语或俄语。她的老师是19世纪20年代从英国来的一位传教士,我断断续续跟她学了几年英语,口音也就受了她的影响……

电视看得枯燥乏味,我们开始聊天。迈克老师抓住机会向我们提问:

我去学校门口的商店买东西,售货员正在和别人聊天。她对我说:我这会儿没空,你下午再来吧。下午我又去了,她说:没有没有,你要的东西这儿没有!我有点不高兴,她怎么可以这样和我说话?她难道不知道顾客是上帝吗?

朱洙大笑:中国人不信上帝。在中国,顾客是上帝的仆人。

不行?为什么不行上帝?

不是不行,是不信,信仰的那个信,四声,往下。

迈克就费力地往下念,还是不行。朱洙又笑,说我哪天带你去看上帝吧,南岗有几所教堂已经重新开业了,星期天很多人去做礼拜……

开业?你是说教堂开业?

不是开业,是开门。哦,就是恢复。懂吗?就是上帝又回来了。

我告诉迈克,“文革”前,在南岗的十字路口中心,有一座东正教的尼古拉大教堂,全木结构,非常精美,可惜在“文革”中被烧毁了。道里中央大街还有一座索菲娅教堂,“文革”前我进去过,高高的穹顶上全是精美的壁画。现在那座教堂还锁着大门,墙洞里住着很多乌鸦,周围全是居民的住房,不知道上帝什么时候回来……

迈克看来对东正教教堂兴趣不大,转而又问:你们知道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吗?她是中国革命热心的宣传者。朱洙纠正他说: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迈克又说:你们知道马海德和李敦白吗?我摇头。迈克说,1949年以后,他们作为中国政府聘请的英文专家,留在了中国工作。但是,“文革”一开始,他们都被当成间谍送进了监狱,你们是历史专业的学生,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朱洙飞快地看我一眼,我又看了朱洙一眼。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迈克。我们学历史,但我们不学马海德被送进监狱的历史。迈克看出来我们有些为难,摊开双手笑了笑:我是说,我在你们大学教书,合同是两年,可是我担心,我会不会还没离开,就被当成间谍了?

不会不会!朱洙坚决地摇头。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你当然不会是间谍,但我们如果常来你这儿,我们就有可能变成间谍……

迈克显出惊讶的神情:那为什么你们还敢来我这儿呢?

因为……朱洙爽快地说:因为我们希望多一点了解外面的世界。如果我变成了间谍,也没关系,将来肯定会平反的。中国历史悠久,历代皇帝们都是这么干的。平反,懂吗?就是先把事情搞错,先把人杀掉,然后再给死人恢复名誉……

迈克被朱洙的中国式逻辑绕进去了,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耸了耸肩膀说:也许吧,我知道苏联……我掩嘴打了一个哈欠,提醒朱洙该走了,窗外的天空都发蓝了。

迈克站在门里相送,诚恳地说:以后,你们如果不方便,不一定来我这儿……

我和朱洙像贼一样溜回宿舍楼,轻轻敲窗,恳求管理宿舍的阿姨给我们开门。那两天,去外面找电视看转播审判“四人帮”,是一个被允许破例的好借口。幸好那天同学们都睡着了,谁也没发现我们外出到凌晨归来。后来,我们相继离开了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校园。朱洙毕业那年,那位蓝眼睛的迈克老师也回国了。

如果不是因为朱洙,我不会和迈克外教有任何交往,也不会有后来的重逢。朱洙从不错过生活中一切的新鲜事。如今,这个潮物又搭乘着“公司热”的航船,从海上漂来,如同一只透明的水母,伸出水袖般的长须,把我死死缠住。

5:

第二天一早,我把食堂的饭菜票和碗筷扣在桌子上,给熟睡中的朱洙留了纸条,就急急钻到图书馆去了。我的论文初稿还剩最后一节了,只怕她一觉睡醒过来,那些宁州的海上故事一旦开了场,她肯定啰里啰唆收不住,把我的脑子全搞乱了。我在纸条上告诉朱洙,请她今天务必把自己的脏衣服统统洗净,然后自行参观校园,或者继续敞开睡觉,桌上有书可读,我晚些才能回来。躲开了朱洙,我总算静下心来,在图书馆待了整整一天,把论文最后部分匆匆写完。那晚我直到图书馆关门才离开,走过宿舍走廊里的盥洗室,见晾衣绳上挂了一大串朱洙的衣物,满地淌水。

寝室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刚迈一步,门就被卡住了。再推,还是进不去,地上好像设了障碍物。我喊朱洙,只听里面一声尖叫,说你慢点啊,别把我的东西弄坏了!门里似有什么重物被一点点挪开去,门开一条缝,又有移动的声音,门总算打开了。我面对自己的寝室,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

一堆五顏六色的物品,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盒装的、散装的,零乱地堆放在室友及我的四只床上,一字排开,像外面刚开始流行的新产品展销会。挡住门的,是那只破旧的拉杆箱。它已经瘪下去了一大半,箱盖翻开着,里面还有一些凌乱的物品。她蹲在地上,翻动着箱子里的东西,嗔怪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没准备好吗!

开杂货店呀?海上贸易到陆地卸货来了?我没好气儿。

你别挖苦我好不好?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站起来,用抹布擦手。然后指着靠近门口的那张单人床说:假设这是A区。指着靠窗口的那张床说:假设这是B 区。又指着另一侧靠近门口的床——我抢话说:假设这是C 区,嗳,你到底想干吗?

她的黑眼珠开始发光,夜猫一般幽幽闪烁,天花板的电灯泡瞬时就黯淡下去了。她说:亲爱的沈汐,现在你将会看到一些高科技产品,分成四组,陈列在不同的展览区,也就是四个小床上。我会给你详细讲解。请你保持高度冷静和安静。对了,你了解高科技吗?

在后来漫长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以最大的耐心和善意,领教了她从拉杆箱里变出来的“高科技”产品。我一向是个对“东西”极度缺乏兴趣的人,在朱洙激动而絮叨的讲解中,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些所谓的“高科技”产品,我以不屑和挑剔的眼光开始打量它们:

喏,这是农业科技区:花卉无土栽培营养液——听说过吗?就是完全不需要土壤,而是把植物放在清水里,哪怕插在罐头瓶里,只要加上一滴或几滴营养液,植物或是蔬菜或是果木,就可以长得欣欣向荣,就像种在土壤里一样。这种无土花卉清洁长效,主要是给宾馆、会议室使用的,将来经济发展了,到处都要摆上鲜花,需求量很大的。你不信?我明天就下楼去拔一棵小草来,养给你看。有了这种营养液,植物生长就不靠太阳了。等以后我有了钱,说不定会开一家花店呢……

我沉默。

喏,这是环境保护区:这只仪器,也就半导体那么大吧,侧面这根玻璃管子,是试管。它的商品名字是:“水质浑浊检测仪”。你的杯子有水吗?拿来拿来,你看,我把水倒在这个仪器里,哈哈,绿灯亮了,证明水质合格。对了,刚才我特地去小卖部买了牛奶,就在那儿,你拿过来,现在我把牛奶倒进去啦,你看你看,哈哈,黄灯亮了,证明水质浑浊,牛奶当然有点浑浊嘛,但如果是污染的水,这不一测就测出来了嘛……

我忍不住插话:那如果水清而有毒,能不能测出来呢?

当然当然!她肯定地说。你假如能搞到一点毒液,咱们当场验证!

我苦笑。

喏,这也和环境有关:这只香烟盒大小的塑料盒,可以装进去两节五号电池。叫作“超小型负离子发生器”,可以随时随地净化空气。比如你去电影院图书馆商店饭馆,随便什么空气污浊的公共场所,你只要按一下这个小钮,它就开始工作了,只要五分钟,它就把你周围一立方米范围内的空气,迅速打扫干净。你看,我现在就开始试验哦……你吸气,深呼吸,怎么样?空气清新多了吧?

我的头脑开始发胀。

喏,这是综合生活区:这种黑色圆饼,不是吃的,是一种速燃煤饼。你看,就这么一小盒,可以装下八块,相当于十个人吃饭所需要的燃料,只要有半张报纸就可点燃。干吗用?用处太多了。你想啊,将来生活好了,节假日人们要去郊外野餐,支灶架锅,还得到处去捡柴火。但只要带上这种高效燃料,十分钟,米饭就烧好了,五分钟,汤就上来了。我给你试试怎么样?(环顾四周)不过,你这里连个炉子也没有,算了算了,以后我们一起去郊游野餐,你就知道它的好处了……还有这个杯子,里面有一个夹层,是放茶叶的,开水冲进去,就自动过滤成茶水了,茶叶不会吃到嘴巴里。你再看这个,像个肥皂盒吧,底部这儿,有一排排小毛刷,你把它放在床单上沙发上,凡是有灰尘的地方,来回摩擦,灰尘就全都被吸起来了。这叫作“静电摩擦吸尘器”,很好用,嗳,刚才我把你挂的那件外套都吸干净了。再看这个,是塑料袋封口器……

我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有完没完呀?这是打算送给我还是要卖给我啊?

误会!你完全误会了!你太小看我,太没境界了!她沉浸在兴奋与激情中,毫不理会我阴沉的脸色。转身又拿起一个小盒子,飞速打开,递过来一沓纸片——喏,这才是最稀奇的东西,我要隆重介绍给你,你好好听啊:

这是一种特效绒纸,它的商品名字叫“美容净”。只要在脸上来回揩擦,皮肤马上就会变得又细又嫩又光滑,根本不需要使用化妆品。那个发明人告诉我,他们全家一直都用这种绒纸清洁面孔的,那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年轻得不得了,看上去顶多只有四十岁呢。“美容净”特别受用户欢迎,被一家乡镇企业收购后批量生产,已经销往十几个省市。别小看那么薄薄的一张绵纸,目前供不应求,销售数量可用吨计,积少成多,就装满整整一节火车车厢了……

我勉强伸出手,把那白纸摸了一下:柔软素洁、薄如宣纸。

对了,你试试看嘛,这样这样,我帮你抹一下,轻点轻点……哎,你看,沈汐你看见了吗?你的脸,你的脸,焕然一新了!!!朱洙夸张地惊叫。哪还是一张脸,明明是景德镇的一只薄胎瓷器珍品哦!不信,你倒是照镜子呀,对了,我还给你带了一个小礼物呢……

她在箱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只精致的白色方形塑料小盒,像一只扁扁的烟盒。她翻开了盖子,里面有一块粉白色的小圆饼,还有一片薄薄的绒布。她拿着绒布在那圆饼上抹了一下,又在自己手背抹了一下,手背的皮肤瞬时敷上了一层浅粉色,显得又滋润又光滑。

她郑重地说:这叫粉饼,是女人化妆用的,可以遮盖皮肤的瑕疵。

她把那小盒举起来,翻开了上面的盖子,盖子上嵌着一面小镜子。镜子照见了我依然如故的一张冷脸,白皙光洁的一件旧瓷——实在看不出这与此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她把盒盖啪地合上,又打开,再合上,再打开。如此反复数次,用炫耀的口气说:你看看,现在的小镜子,都带盖儿了!有盖子就不会弄脏镜面,可以随身携带,很方便哦,我专门带来送给你的……

望著这一大堆在床上摊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心烦意乱。在我的书本和论文之外,生活已经变成了如此实用的景象了么?可是,这些近似小儿科的“高科技”,究竟与我,或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我不需要“美容净”不需要“负离子发生器”,不需要带盖儿的小镜子。我需要安静的书桌,哦,最好有人发明一种自动查阅资料的搜索工具!

沈汐!她尖声叫道。你都没好好听!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但你能听我说完吗?我还不至于堕落成一个推销员吧。这次来北京,我是为了帮人解决一个重大问题,这个坎儿迈不过去,中国就得死。我带来的这些日常生活用品,还只不过是那些新产品中的一小部分。那些带不动的大物件,我都带来了文字说明书。而所有这些新产品,都是由宁州一家民办公司,在近年内陆续研制成功的。它们是最具说服力的证物,我要用它们来做现场游说!

现场游说?游说谁啊?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记者官员法官都行,还包括你……你知道吗,前几个月,有人查封了那家公司的账号。公司的临时实验室和办公室,都被又长又宽的白色封条打了叉叉,连公司的门都打不开了。公司的资金,原本都是大家七拼八凑借来的,如今,贴了封条的门前,天天挤满了催债讨债的“黄世仁”……

屋里的光线骤然暗了暗,她长长的眼睫毛垂落下来,密密的“山茅草”覆盖了黑色的瞳仁,一串泪珠噗噗落在床单上。

你在那家公司里,担任什么职务呢?我问。

什么职务也没有。他们创业之初,需要人手,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帮忙了。

你在那儿挣多少钱?

我刚到那里没多久,公司就被查封了,工资都发不出来。他们还说我是个克星呢。

那你,是不是……特别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新产品呢?

别审问我了,我确实喜欢那些新产品;但我帮他们,不是因为产品,是为了争一个理。你要是我,你也会支持他们的!她抬起头,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露出挑衅的神色:这次来北京,我是来帮他们求援搬救兵的,你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坐视不管吧?

看来我的预感完全正确,她遇上的这个麻烦不是个小事儿。至少,不是三言两语能搞清楚的事儿。我用恳求的口气对她说:既然这样,现在咱们先睡觉吧。你累了,我也累了,明天我有时间,我听你从头说。快把你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

6:

倒在床上,我困倦疲累至极,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一伸手,在枕边掏出那个小镜盒,凉飕飕地磨着我的侧脸。我望着对面床上朱洙瘫软如泥的身影,睡意一点点散去。

她此行果真是为了一个“理”么?我和她相识近五年,她认死理的事件时有发生,仗义执言的事情也为数不少。但面对这一屋子的“花里胡哨”的小物件,我仍是疑窦丛生,我得仔细琢磨她的动机和目的,掂量掂量自己是否值得被她拉下水?是否真的有必要去管她的这份闲事?尽管,我根本没有能力帮助她。

可以肯定的是,朱洙这个“潮物”,天生对“物”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迷恋。她每次被感动被打动被鼓动,多一半不是由于虚无的人情,而是对那些可见可触可使的用具产生了兴趣。这次,她也一定是被那些新奇实用的“高科技产品”搞昏了头?

辗转于枕,昏沉的睡意中,眼前晃过一只白色的胸罩……

那一年的大学春季运动会,朱洙没有报名参赛任何一个项目。这对于通常哪儿都不会缺席的朱洙来说,比较反常。我们的“收容车”回到校园后,我闲来无事,独自在运动场四周随意转悠。偶然间,我看见了朱洙的身影掠过。她在跳高跳远的沙坑前站了一会儿,东张西望,心神不定;又在铅球和标枪的比赛场地边上停下来,盯着场上的人看;很快,她又往健身房去了,那儿正在进行体操项目。

我快步朝朱洙走去。我说朱洙你在找谁呀?该不是丢了东西?

她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丢东西了?这可是绝密的呀。她的眉眼都聚拢成一堆儿,似笑非笑的,显得鬼鬼祟祟的。

我说,该不是丢了情书吧?学校三令五申,不许谈恋爱啊。

朱洙说:还真的不是情书。情书有什么可保密的?最近有一部中篇小说就叫《公开的情书》,公开发表了呢。我是在找一样东西,你想象力再丰富,恐怕都想不出来。

我迷惑地看着她,这个家伙,又在搞什么名堂啊?

她的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忽然抬头,像一支手电筒光射在我脸上。她说:嗳,配合一下本宫的业余破案行动吧,我正想找个助手呢,很好玩儿的。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在找我的——胸罩!

什么胸罩?胸罩不是穿在身上的么,怎么这么个找法儿?

朱洙斜我一眼说:在胸罩没有穿在身上的情况下,完全有可能可以丢失。噢,其实不是我丢的,是被人偷走的!她一口一个“胸罩”“胸罩”,语气肆无忌惮。我紧张地环顾四周,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在她故作神秘的叙述中,我大体听明白了胸罩的原委。原来,前几天,她发现自己晾在女生宿舍走廊里的一个胸罩不见了,那两个胸罩是从上海买回来的,丢了一个,她换洗内衣就有了问题。

朱洙的鼻子由于生气而发红,大声说:哎,你说说,那人凭什么偷我的胸罩啊?这人到底是谁?不会是恋物癖吧?可女生宿舍严禁男生进入,可见这个偷胸罩的人,应该就是邻近宿舍的女生。那么,那个女生偷我的胸罩,到底想干什么呀?

我婉言劝导:我那儿有个新的,没用过,你先用着好了。

不对!朱洙坚决地摇头。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

我也摇头:不就一个胸罩嘛,犯得着吗?

她说:你没听李滐老师说过嘛,历史是由细节构成的。

我哭笑不得:胸罩和历史?哪儿跟哪儿啊?转念一想,又问:你在这里转来转去,怎么能发现你丢的东西呢?谁会把它扔在运动场上?

呵呵,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她的眼睛里闪出诡黠的光亮:我的胸罩是从上海买的,是那种,怎么说呢,比较有形,噢,立体的那种,噢,就是很挺的那种,明白了吧?偷胸罩的人,一定是为了用,谁要是真的用了这个胸罩,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我扫了一眼朱洙挺立的胸脯,再扫了一眼运动场,恍然大悟——在这里,男生女生,都穿着薄薄的汗衫,还有穿短裤的呢。这是最佳的破案现场,说不定就人赃俱获了。

但我对这种无聊的事情提不起兴致,敷衍说:我还有事儿呢,你继续独立侦查吧。便抽身离去了。

没过几天,中午回宿舍午休,上了楼,朱洙磨磨蹭蹭地跟在我身后。我知道这几天她的“侦查”目标,已经瞄准了盥洗室外面的晾衣绳。忽然听见她在寝室门口大呼小叫,让我快点出去。一推门,就见她倚在走廊的窗口,一只手拎着一个白色的棉布胸罩,另一只手握成拳,在那个胸罩里撑来撑去。她嘻嘻笑着说,快看快看,此案告破!就是这个,我的!你摸摸,这个胸罩的罩杯挺深吧,我一认就认出来了……我把她的胸罩拿过来看,果然是上海生产的纯棉织物,手感细腻,略有弹性。许多片裁剪成各种弧度和斜角的零料,精致地拼成了两个凸起的罩杯,这样的胸罩穿在身上,乳房自然会被服服帖帖地托起,勾勒出清晰的线条。哦,我以前是多么粗心,竟然从来没有留意过朱洙的胸衣。

我问她是在哪儿找到的?她说:你猜?我猜不到。她说:是人家自己送回来的。我扑哧乐出声,这莫非是个“飞去来”?她说你看,这里头还塞了个纸卷呢。我凑过去,打开纸卷儿看,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只因北方生产的胸罩是个大平板,不堪其用。上海胸罩好看,被我们借去几日,找裁缝依样照做了几个,现奉还,谢谢。同楼女生。

一场虚惊就此了却。朱洙嘟哝说:我说是有原因的嘛,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原因。果然呀,是因为看上我这种胸罩样式了。其实,插队那会儿,我每次回南方探亲,就会有北方的女知青,偷偷托我买上海生产的胸罩。东北裁缝做不出这种样子,也不敢做。你看,到如今,女大学生连托人去上海代买都等不及了,要拿样品出去找人批量生产了呢。我不解地问:那她们干吗偷偷摸摸的呀,明着向你借不就行了?她十分体谅地说:明借比暗偷更危险,明着借,那个女生就暴露了,万一有个爱管闲事的人去汇报,系领导还不得给那个女生扣个资产阶级思想的大帽子……

朱洙的胸罩失而复得之后,我对自己身上的胸罩,忽然有了一种异常的感觉。它生硬地磨砺着我的皮肤,硌在前胸后背,兩片几乎没有凹凸的布条,像一条胸箍,勒得人胸口喘不过气。我想起上中学那个夏季,去农村参加麦收。看见房东家的女人擦完身子,用布条一圈圈把胸脯勒紧,然后再穿衬衣。她说姑娘媳妇挺个大奶子满大街走,丢不起那人,屯子里的规矩从来都这样……自从我十三四岁身体发育之后,城里商店卖的所谓胸罩,几乎就是一块带扣子的布片。我就是戴着这样的胸罩长大的,勒了十几年,活活把我的胸部压成了一块平板。原来,一条软软的棉布,也可以成为一道扼杀和摧残女性的紧箍!我对朱洙的破案精神肃然起敬。

朱洙慷慨地说:嗳,等暑假我回南方,给你也买几个!我们女性的身体不解放,改革开放就没有落到实处。

此后,当我走在大街上校园里,常常会不经意地留心扫视年轻女人的胸衣。我终于懂得,所谓的女性解放,首先是自己身体的觉醒。我对女性身体的重新认识,始于一个凹凸有致的胸罩……

夜幕深沉的寝室里,脑中又闪过朱洙当年的那条大红裙子,在校园里一路招摇过去,像一朵硕大的喇叭花。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由远而近响遍走廊。老满在她背后评论说,鞋跟一响,万箭穿心。有一次,小潘让家人从上海寄来一条极瘦的牛仔裤,紧绷绷地箍在腿上,老满说:这是啥呀?擀面杖吧?然而没过几个月,老满身上那条大肥裤腿儿,眼看着也瘦了下去。

到我离开冰城之前,阶梯教室一开课,“阶梯”的内容与以前大不一样了。男生的条子衬衫、格子外套、女生亮晶晶的发卡、彩色小丝巾、印上了图案的书包……虽说都是些小零小碎的装饰,教室里却像添加了数盏日光灯,哗地亮堂了。前排一个女生,一头半长的黑发烫成了卷曲大花,从肩头披挂下来,背影的发梢乱颤,犹如一朵乌黑的墨菊迎风。

但我才不会因为这些花里胡哨的小物件,就被宁州的高科技征服。我也许是一个比她更认死理的人。困倦中,我把那个带镜子的粉饼盒从枕头下抽出来,塞进了床垫下面。

7:

第二天阳光和煦,风吹树漾。为了庆祝我们重逢,中午我请她去“老莫”吃西餐。朱洙一觉睡足,又变得容光焕发,从箱子里抽出一条皱巴巴的紫色薄呢套裙,倒了半杯开水,蘸着水一点点把裙皱拍平,美滋滋地换上了。

这座建成于50年代的俄式大厅,至今仍是一副高雅的贵族气派。高高的拱形穹顶、水晶枝形吊灯,巨型雕塑般的纹饰大理石柱,厚重的橡木地板和半明半暗的白纱券窗。虽然处处可见重新装修过的痕迹,然而,那些镶嵌着欧式图饰的精美餐盘、亮晶晶的刀叉,在指尖发出弦乐般的铮铮响声,丝毫不含糊。优雅的钢琴曲若有若无,是肖邦还是柴可夫斯基?两个女人一坐下便疯狂点菜,奶油杂拌、酸黄瓜、俄式沙拉、罐焖牛肉……朱洙嘴里塞满食物,顾不上说话,一脸幸福地冲着我傻乐。我一向食欲不佳,看她饕餮般狼吞虎咽,心里涌上一种类似慈母的情怀。在这宫殿一般华美洁白的穹顶下就餐,我心情渐渐舒缓放松,紧闭的胃门也犹如开了一个小口。如此奢侈的享用,于我也是久违了。我把玩着手里的小勺子,凝视着高脚杯里粉红色的草莓冰激凌球出神,心里生出几分内疚:其实自己何尝不“恋物”呢?我和她,仍然顽固地迷恋着这些“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呵……

朱洙一勺子挖下半个冰激凌球一口吞下,嘴里冒出丝丝凉气:嗳,我说,吃老莫,无非是吃建筑吃情调,这菜的精致度,可比上海的正宗西餐差远了。小时候,外婆外公带我去红房子,烛光幽幽的,人一走过,小火苗忽闪忽闪的,就像很多小人在跳舞,服务员倒酒,都戴白手套。俄国贵族,跟法国贵族的派头差远了,晓得吧?不过呢,在咱们中国,根本没有贵族,就是仿造的贵族,也都被消灭干净了。比如你沈汐吧,你顶多,顶多也就是一个——精神贵族,罢了……嗳,给你说个好玩的,大学毕业离校前,同学们去华梅西餐聚会,每人点一个菜,那崔大鸿把菜单琢磨半天,点了一个最便宜的“沙拉”。等到菜上来,他傻眼了,说这不是一盘生菜嘛,去去,拿大酱来,这玩意儿得蘸酱!

她笑得差点喷饭,忽又收敛,开始绘声绘色说宁州,从“天一阁”藏书楼讲到雪窦寺,一直讲到溪口。一脸倦容早已奇迹般消失,嘴角挂着狡猾的笑容,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旺盛的斗志。她喝掉了整整两扎生啤,扫空了所有的盘子,打嗝儿喷出一股奶酪和洋葱的味道。走出“老莫”,她挽起了我的胳膊,一路胡言乱笑,步行回学校宿舍去。在那个散发着玉兰花淡淡余香的春日,我和她从下午一直聊到半夜。我们时而欢笑,时而叹息。说着说着,忘了刚才的话题到了哪里,另起一个头,线头又断了,任其飘悬,绕了很远又回过来,才发现接错了位置。这一年多没见朱洙,我发现她竟然学会了骂人。说到气愤时,顺嘴冒出一个字,像个语气词。整整一天过去,我对于朱洙和宁州的关系,对于她此行的意图和计划,总算有了大概的了解。我发现,自己昨晚的那些小心眼儿的揣度,多少有些误解了她。

宁州那家民办公司,创办于1980年春天,缘起于国内市场对于技术产品更新换代的需求。几十年来,国营企业的产销不对路,工厂业务量不足,大部分国营企业的技术单一,根本没有能力开发那些具有高科技含量的新技术产品,早已不能适应目前的经济发展需求。于是,一群人渐渐自动聚合起来,那些来自不同的国营企业、从事化学物理生物电子自动化等等各种学科的技术人员,利用业余时间,自愿结合,用各自的技术进行交叉合作,互相取长补短,开展新产品的开发研制。短短一年多,已是四面开花,八面来蜂(风)。

按理说,那些颇受欢迎的实用类科学技术新成果,本可迅速转化为生产力,投放市场造福于民。这类具有创造活力的新技术公司,应该得到省市主管部门的支持(没有资金支持,也该有政策支持),至少可在省内立足,然后推而广之。然而,这家公司创办以来,不但得不到上级部门的支持,反而举步维艰,由于科研成果不能及时转化为产品,资金告罄难以为继。更糟的是,半个月以前, 那家公司突然被查封,顿时全面陷入困境……

我看见一根根白纸封条,交叉成一个五花大绑的巨大X形,在眼前晃动。封锁的不仅是那些产品,而是正处于萌芽状态中的新技术革命。我疑惑地问:既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那家公司為什么会被查封呢?

朱洙激愤地挥动手臂说:据说是上头有个文件,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我后来想办法查到了这个文件,是1982年4月份出台的,这个文件和办公司有什么关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那些人搞科技产品开发,和经济犯罪挨得上嘛?!就因为他们是一家民办公司,民办公司意味着没有正式的直属上级,没有上属单位,就得挂靠在某个单位下面。从新技术公司的性质看,挂靠在市科协名正言顺。大家费了许多周折,磨破了嘴皮,市科协总算同意他们“挂靠”,但不承担任何经济风险。公司建立起来以后,有了成果有了订单,很快就有更上级的单位来查问,创办民办新技术开发公司,根据中央几号文件精神?得到哪一级政府批准?没有,那就是非法组织,是地下工厂,是包工剥削,是非法组织,必须取缔!你想想,民办公司无权建立财务账号,钱款进出都要从挂靠单位的财务走账,那么,上级有关部门就有权审查:这些所谓科研成果,搞过基础研究吗?有理论根据吗?你们把科技转化为生产力,还要科技局干什么?既然没有国家一分钱拨款,实验室的经费从哪里来的?如果是用公司产品私下销售的收入维持生产,可见经济不清。公司还给科研人员发津贴,这就叫作捞外快。既然经济不清,必须清理查封。有意见?就是无理取闹!

我听得糊涂。对于我来说,书本以外的事情,比书本难懂。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嘛。朱洙又说:一个再小的机构,如果你不具备独立的法权,而是“挂靠”在某个单位,那么,那个单位只要把梯子一撤,你就得摔个粉碎性骨折。若是侥幸抓住半边屋檐窗框,那就真的在半空中“挂”起来了。

我点头:明白了,任何人和任何机构,都必须服从依附于现有的体制,没有独立自主权。

朱洙忿然说:独立自主权?就看你怎么解释啦。深圳那边,满街都是“倒爷”,从香港把电器服装烟酒什么的,走私偷运到大陆贩卖。有人批评深圳搞资本主义,其实深圳还没成立特区那时候,边境的走私早就开始了。走私和资本主义没关系,是和大陆的物资稀缺有关系,境内境外的价格差别太大。假如深圳政府纵容走私,政府的合法税收得减少一大半,说不通的……

她站起来,从箱子里摸索出两支细短的软膏,递给我一支。拧开了另一支,往自己嘴唇上涂抹:北京太干燥了,这种润唇膏很好用,以后我定期供应给你。再说宁州啊,要害就是那个“挂靠”——你说,为什么一个民办的技术开发公司,必须要有上级主管?公司如果依法纳税,质检过关,产品热销,为什么不能合法生存?我听说有个照相的个体户,今年3月入了党,还当了什么人大代表呢。可是民营企业怎么就像私生子似的!朱洙激愤地盯着我连声质问,把我当成了她的假想敌。

我故意打岔:你不会是公私兼顾吧?被哪个宁州人迷住了?

你说什么呢你,我?哎呀,沈汐,不是我被人迷住,是有人被我迷住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到了宁州以后,刚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大脑门的家伙,正坐在办公桌前打电话,把我吓得差点扭头就逃。我想光学这东西真够厉害,隔着海,就把我的行动路线给追踪了呀?他学非所用竟然学了用在跟踪我了?后来才知道,他老家就是宁州,他的姐夫是这家公司的创办人,刚把他从水电站那边叫来帮忙,他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一心只想学以致用。哦哦,这个人名叫屠滋,用宁州话念,听起来就像“图纸”,大家都叫他图纸,我喜欢叫他兔子。兔子这个人其实很刻苦很有抱负的,水电站那辰光,其实他每天都在偷偷看专业书。在同济大学读书时,他就知道国外有一种新的光学材料,叫作双面镜。好比说,一面墙,从外面看,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人来人往,看到的都是自己。但是在里面大厅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街景和人群;而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的人……这种材料既有隐蔽性又有透视性,如果你用手指对准镜面,手指头和镜子里的手指头之間没有一点空隙,那才是真正的双面镜,也叫透镜。他一门心思想要研制这种透镜,这家公司很支持他,如果不是突然被贴了封条,他的实验室就建起来了……

……我怎么觉得,这种所谓的透镜,有偷窥和欺骗的嫌疑呢?

近视!太近视了你!摘掉你的眼镜吧,我们眼前的世界,其实就是一面巨大的双面镜!

那你后来怎么没逃走呢?

你想想,我都到了宁州了,还有什么地方可逃的?

这么说,你好像和他有点缘分喽?

是啊,我也奇怪。躲来躲去,怎么偏偏又自投罗网了呢?我索性就在宁州待下来了。我又不是为了他到宁州的,我总不能为了他放弃宁州吧。反正,他也办了停薪留职,坚决不回水电站去了。我姆妈被我气得都心绞痛了……

那你究竟是喜欢上了宁州,还是喜欢那家公司?

不是喜欢,而是因为不喜欢!她一向善于偷换概念。

不喜欢你还待在那儿做什么?

我是不喜欢那个“挂靠”。 一听挂靠,我就联想到上吊那个词儿。我原来以为科技人员个个都是牛顿,整天坐在苹果树下沉思。没想到他们其实是种苹果的,眼睁睁看着苹果熟了,掉在别人的筐里,被人抢走了。于是牛顿的脑袋上长出了牛角,牛角冲向体制的斗兽场,只想钻出一条生路……

你想拯救他们?天,你以为自己是鉴湖女侠啊?

你这样说很不诚恳。我是在救我自己,我也是一个吊在半空中的人啊。我到那家公司以后,忽然发现,阻碍他们的重重栅栏,和我一直以来反对的那些东西,在本质上一模一样。

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就算是异想天开吧——帮他们,打开那个封条。

怎么打开?

找到文件依据、然后上访!再找关系疏通!反正,无所不用其极呗。我在信访局接待室排了两天队,总算登记上了,我留了你学校的地址,就等通知呢。嗳,对了,你听说过保龄球吗?深圳今年刚开了保龄球馆,一粒圆球出手,鱼雷似的冲过去,哗啦打倒一大片瓶子。嘿嘿,说不定我就是一粒保龄球呢。不过,你一定要帮我,目前,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你怎么不去找苏亦湄呢?我没好气儿地反问。

你想啊,我好意思去找她吗?她好心好意介绍我去了深圳,我转身又跑到宁州去了。再求她帮我办宁州的事情,她还不得烦死我!

我总算明白了,像每次一样,朱洙的事,已经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我的事。还需要再过几年,我才能彻底觉悟:打开“挂靠”的封条,也就是打开了中国民营经济的通道。

8:

尽管我对朱洙异想天开的计划,并不抱有成功的期待,但我仍然全力伸出援手。论文的修改计划只好暂缓,先抓紧安排她在京期间的“上访”步骤,一张纸,ABC条,涂涂抹抹划来划去,绞尽脑汁。

偶有闲空,我想象着遥远而陌生的南方——富庶的太湖流域,宁静的苏南小城、大潮大浪翻天覆地的钱塘江、东海之滨风起云涌的温州宁州,还有浩瀚南海边上的奇幻新城深圳蛇口……此前出现在报纸上的新闻,有关致富,有关商品,有关迁徙,有关乡镇企业——忽而被推到我眼前。朱洙带来了湿润的南方气味和气息,充斥着我的房间,萦绕着我的眼镜、耳廓和发际。那些官方的印刷品和种种口头传说,忽然变得真切可亲。只是心里疑惑,那些正在一日日蓬勃飞扬的细芽新枝,为什么偏偏萌发在台风频袭的渔村、生长在海边贫瘠的盐碱地,而不是在北方干旱的平原?

朱洙的家世,在她本人多年来的反复自述中,我已了如指掌。她的父母,是上海同济大学水利系的同班同学,20世纪50年代初毕业分配,双双请求奔赴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参与了黄河三门峡的水文调查和基础设计,并在驻地结婚成家。1954年朱洙的母亲回到上海生下朱洙,刚满月就把她交给了外婆和奶粉,重新返回三门峡。直到1956年,我国自行设计建造的第一座大型水电站开始动工,大量工程技术人员从全国各地被调往浙江那座举国瞩目的大电站,这对夫妇才终于回到江南。自此,年轻工程师的抱负与才能,与巨大的发电机组一起被归位安装。那几年间,大江上游的山民被匆匆移往他乡,一江逶迤秀丽的碧水,被高耸的大坝拦腰截断,山中那座古老完美的石镇,缓缓沉入库底(据说明代海瑞曾在此担任过县令)。蒙蒙烟雨中,宏阔浩渺千折百回的库区,变成了清澈秀美蜿蜒的碧湖,昔日的山峰化成了千百座绿岛,理想之光发出的强大电流,照亮他们也照亮了祖国的未来——那个名叫朱洙的八岁女童,在暑假里被外婆带到水电站驻地。父母带她坐船去看岛,正是松树开花的春季,湖面浮着一层黏稠的松花粉,像一匹金色的锦缎在水中荡漾。她站在颠簸的船头仰望宏伟的大坝,觉得自己就像湖面上掠过的一只飞鸟。水电站一期工程如期发电,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日夜输入华东电网大动脉。20世纪整个60年代至70年代,大电站工程始终在持续建设之中。小学三年级,她被父母从上海接到了电站的子弟学校,从此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鲜亮小鱼,在清澈的库区江湾里快乐游动。朱洙与电站日渐加大的发电量一起长大,青山绿水活鱼鲜虾,滋养了她聪慧的心智和矫健的身体;少女时代山水林间不受管束的那份自在,给她性情中原有的纯真灵秀,平添了几分无羁的野性。寒暑假她往来于沪浙之间,来自上海大都市的朱洙,在电站小镇的女孩中鹤立鸡群。只可惜这女子刚上完小学六年级,“文革”开始,学校停课,所谓“新初一”的中学生,没进过一天中学课堂。“文革”的锣鼓口号疯狂密集,发电机组却一天也不能停止转动。她被拴在家里,由父母亲自授课,完整地补习了初中课程……

然而,她却对大坝一天天生出恨意,只觉得心里所有的梦想,都被拦截在了封闭的库区。当年在冰城大学,朱洙曾多次对我说,从小到大,她心中只有一个理想,一个比较渺小的理想——离开这连绵的大山、孤独的大江、高耸的大坝、封闭的库区——去山外无山、天外有天的大平原。她从小就看腻了重重叠叠的大山,厌烦了那座高墙铁幕般的水坝。那条小鱼长到十几岁,已是满腔满腹翻越大坝的宏愿,一心一意只想游向远方。就在她几乎绝望的1971年春,机会终于降临,省里组建了最后一批赴北大荒农村插队的知青队伍。她满心欢喜,飞身跃入大坝泄洪闸开闸的水流,挤上了下乡的最后一班车,不顾一切往北大荒狂奔而去。她喜欢用夸耀的口吻对人说:朱洙从水力发电的源头而来,所以,她生而是一个携带电流的人。

在那个偏远的东北乡村,她无处可去的电流,终于遇到了另一股电流,碰撞出了短暂的火花。如前所述,大学里那次“女陈世美”事件之后,她曾与我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我和她原本上下铺的同学关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转化为女人之间的友情。她说,她和那个知青战友,彼此曾经爱得真诚,但孤独中的相濡以沫,从一开始就潜伏着未知的变数。她崇敬他的人品,钦佩他的坚守,只是,他的理想早已不是她的理想。他天真地以为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农村的贫穷与落后。而她,却再也不愿意继续做这种无谓牺牲的殉葬品了。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坐着一辆牛车,从大队赶到公社,去报告他这个消息。当她在小镇尽头的一家农具种子店里找到他的时候,看见他正蹲在地上,默默地搓着一根麻绳,绳子很粗很长很结实,那是他打算为她捆绑行李的。他说上大学是好事儿,他支持。但寒暑假她得回来看看,如果明年不闹灾,暑假期间他和她就在这圪结婚,永远把根扎在农村……过了几天,他扛着那捆粗大的绳索去为她送行,把她所有的行李绑得结结实实。离开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得像一只木箱,绳索捆住了她后半生的全部希望。进了大学校门后,她很快给他写信,明明确确地告诉他,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恳求他也尽快离开农村,那些知青典型的种种荣誉和光环,在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失效,他应该重新开始,返城回天津去。但他拒绝了。后来就发生了几个“屯迷糊”闹学的风波,那根结实的绳子,被朱洙剪成了好几段,分送给邻近几个女生宿舍用来晾晒被褥了。

在我1980年离开冰城去北京后,朱洙写信告诉我,知青点早已人去鸟散,她的前男友空担一份公社副书记的虚职,在巨大的失落与失望中,最后也不得不返城回了天津。但他回城后没有技术没有职务,在工厂当一般工人,情绪低沉无所作为。有人说他当年的“扎根”理想毫无价值可言,有人说他已被新时代抛弃了。但朱洙对我说,他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可惜,那亮光是用麦秸点燃的,无法转换成电能,只够照亮他自己,一旦熄灭,就再也没有火种重新引燃火焰了。他回天津去的时候,在省城转车,还来学校看过她。她送他到火车站,送给他两只洗好了的苹果,让他带在路上吃。他在车窗里背过脸去,满脸泪水。车轮启动的那一刻,她也哭了。恋情早已了结,彼此的人生道路从此将南辕北辙。她为他的“离开”,而不是为她和他的“离别”而流泪,因为就连他也对自己的信念发生了怀疑。如他那样曾经坚定的革命派,最终也放弃了当年的理想,那个理想委实太虚空太脆弱了。

那个巨大的电站工程,延续到1978年才全部竣工。此时的朱洙,在辽阔无垠的东北大平原上徘徊多年,已是身心疲惫。她考入冰城大学初期,自以为小溪入海,从此天高海阔。没想到大学里更是层层大坝林立,上空密布高压网线。她浑身电流般的激情徒劳空耗,既无法储存,亦没有变电站为她减压。大学毕业,她不得已選择了重返当年出发的原点,离开大山大坝十年之久,翻越穿行重峦叠嶂的青山,却发现归路与来路似曾相识……

她终究仍是在企盼翻越水库大坝,奔海入水的。内中缘由,唯我心会。

可有谁知道,如她这般朝三暮四的人,哪天又会弃舟而乘槎远去呢?

自从“图纸”出现后,尽管朱洙对他不感兴趣,我却对他的光学高科技有了一点好奇——

人总是只看到自己的正面。而他人,总是看到别人的背面。所谓的“透镜”,揭示了人对自己的认识局限。在镜中,我们永远背对背。

9:

她每天早上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行动!赶紧行动啊!

行动行动——我能帮朱洙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先去请教洛肄。但我不敢贸然把朱洙带回去,怕她口无遮拦,弄不好反让洛肄有了顾虑。周六下午我独自回了一趟家,打算先去探探路子。

洛肄见到我有些惊讶,问我的论文写完了没有?遇到了什么难题?我已经连续几周没有回家了,发现他显得有些疲惫,眼睑下鼓起了两泡眼袋,以前总是刮得光滑的下巴,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花白胡茬。我问怎么没见凌霄阿姨?他说她还在卧室休息,最近身体总是不太好。我们不妨先在书房里坐坐,免得吵她。

书房比以前更凌乱,书桌堆满了书报。我瞥见最上面一本小册子,打开倒扣着,随手拿起来,见书页边角上写满密密的眉批,翻到封面,一行红头正体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一九八二)。

小汐你回来得正好。他打起精神,露出一丝笑容:小汐,这几年修宪的呼声很高,这份宪法修正案,直到去年才完成,今年送人大审议,终于获得通过,真是太不容易!这几天,我正在琢磨其中几个问题,正好你回来了,很想知道你的意见。

我没意见。我站在原地不动。都已经通过了,还能有什么意见。

他摇头:这次宪法修改非常重要,你知道,共和国的宪法是在建国初期制定的,虽然有过多次修正,但还有很多条款,明显不适合今天的社会进步了。他用手指点着其中一页,声音激动起来:比如这条,明确规定任何政党都没有法外的权利,可以凌驾于国家之上,这可是一次历史性的飞跃!

我低下头,勉强佯做翻阅状。其实八二宪法修改的主要内容,比如重设国家主席等原则,我已略知一二。只是这会儿心里惦着朱洙的事,没心情和洛肄讨论宪法,翻了几页,挥了挥那本小册子,没好气儿地抬杠说:立法只是一纸空文,五四宪法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保护不了,谁能指望八二宪法能保护底层的小人物啊?

他吃惊地看着我说:嗬,小汐怎么突然变得激进起来了?来,你坐下坐下,好久没见你,莫非你遇到什么违法的事儿了?

我心中窃喜,如此巧妙地就把话题引向了我的目标,看来这个宪法还真管点儿用。我迅速进入正题,说起了东海边上的宁州,并用沉痛的语气,讲述了正在发生的“非法”事件——那一群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的知识分子,短短两年,白手起家创办了一家民办公司,研发了几十项新技术产品,推广销售到各地,为国家和企业盈利八百多万元。但由于在现行体制下,公司无法成为独立法人,目前账号被上级部门无理查封,断了资金来源,公司无钱购买材料,生产难以为继。那些已签约的产品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就会因违约被起诉被拘捕。而我的那个老同学朱洙,就是1980年暑假来过咱家的那个女生,把自己的钱都搭进去了,万一走投无路跳了东海,那可就是人命关天了……

我虽说得结结巴巴,关键之处却是滴水不漏。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竟然在几天之内,就能把从朱洙那里搬来的一整套说词,鹦鹉学舌地说得八九不离十,并加以适度夸张和发挥。

洛肄听得专注,眼里闪过许多问号,光斑似的跳跃。问号升上去又降下来,像一口升降井。他的目光往井深处探寻,欣喜而急切,犹如发现了一块新油田。我刚把事件经过讲完,他立即开始提问,比如说:这个新技术公司的组织形式,与普通的人才流动有什么差别?这家公司在多大程度上对经济体制改革做出了创造性的试验?当地政府为什么不支持?好几次问得我差点卡壳,好像面对着一场考试——眼前这位久经考验、历经风浪的考官洛肄,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我一边悄悄往膝上揩抹手心的汗水,一边不停地提醒自己,头脑一定要保持清晰,语言要保证流畅通顺——成败在此一举,只要这个新技术公司能引起洛肄的兴趣和重视,至少铁门就开了一条缝。

洛肄沉默不语,食指下意识地轻击着椅子扶手,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然后他又继续提问,这场谈话差不多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我口干舌燥,湿透的衣领像一道紧箍卡在脖子上。

我加重了口气说:糟糕的是,听说去年上头有个文件,要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于是地方政府想方设法找替死鬼,把他们打成“自由经济小集团”,好去应付上级部门。

洛肄点点头,沉吟片刻说:是的,就在去年这个文件发布之前,有关部门和新闻单位召开过一次征求意见的座谈会,并讨论了当前的经济现象。有人认为,经济领域中的犯罪活动,是新的历史条件下的阶级斗争,必须上升到政治问题的高度来认识。当时我发言说:打击贪污受贿、走私贩私等犯罪活动,是正常的法律行为。古代专制皇权社会,千百年来都有贪官污吏;美国的刑律更是严禁走私贩毒,所以不能简单套用阶级斗争理论。后来这个文件正式下达了,报上马上有人写文章批评我曾经发表的“错误言论”……

我的心凉了半截。

洛肄终于停止了敲击扶手。他抬起头问道: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做呢?我,能做什么吗?

总算云开一线天——两个小时的辛苦游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我飞快地打开书包,拿出朱洙交给我的那一沓厚厚的申诉材料,递给了洛肄。一边战战兢兢说出了一个声名显赫的名字,我说,假如能把这份材料呈送某某领导(当时主管科技的副总理),事情就可能发生根本性的转机。

洛肄接过那份材料,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头迅速聚成了一个结。材料很重,他用双手托住,放在书桌上,郑重地戴上老花镜,摊开那一大摞参差不齐的复印件,埋头看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凌霄朝书房里张望。她的双手揉著两侧的太阳穴,逆光下像一个举着两把弯弓的剪影。她看见了我,劈头就问:你喜欢秋千吗?

我含糊嗯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打了一个哈欠,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秋千挂在一棵树上,荡过来荡过去,我的脚下是一条河,水流很急,我喊老洛,老洛也不答应,我累了,想靠一靠,没想到秋千是空的,秋千不是椅子,我往后一靠,翻了一个筋斗,就掉水里去了……好不容易才爬出来……

秋千……挂靠?凌霄擅长梦喻么?我扶她去客厅,给她倒了一杯水。洛肄从书房走出来,说:凌霄你该吃药了。去柜里拿了一个小瓶子过来,把药片倒在她手心里。又说:我有个急稿子要看,小汐好久没回来了,你先和她说会儿话吧。他的口气很温柔很耐心,像在哄小孩子。

凌霄看着他走进了书房,贴着我耳朵说:老洛同志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躲在书房里写了那么多稿子,老也没见发表……

有人敲门,我去应门,是小涓阿姨赶来做晚饭了。凌霄仍在不停地揉太阳穴,一边自言自语:听说西哈努克亲王又来北京访问了?他们那儿死了很多人,血流成河。你见过血海吗?我见过好多次了,到处都是战场,我们那些革命战友,一枪被崩掉一个,随时随地就会倒下。那些人临死的时候,还喊万岁!围观的人也跟着他喊万岁,真是莫名其妙……有人告诉我,必须要从这个血海里游过去,才能到达对岸的理想王国……可是,人都死光了,到处都是坟墓,那个理想王国给谁住呢?……

小涓在厨房喊谷阿姨,好像要问她什么事儿,凌霄起身往厨房走,我赶紧往书房走,又忐忑地站在门口,欲进不能。

洛肄抬头看我一眼,沉吟片刻,说:这份材料反映的情况很重要,生产关系跟不上生产力的发展,正是改革面临的新问题。但是……但是你说的那个方法,恐怕不行。最好还是通过正常渠道反映情况,你让我再考虑一下……

他的神情变得严峻,语速放慢了,显然是在慎重地斟字酌句。我一字一句地在脑子里过滤,来龙去脉渐渐清晰:1979年理论务虚会上悬置未决的思想分歧,这两年来不仅没有弥合,反而由此进一步扩大加深。不久前刚刚结束的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周扬的报告引起了高层部分领导的不满,洛肄当然被视为主要责任人。上面有人责令他检讨,但他拒绝检讨,这几天,正在写文章与那位大人物“商榷”。风浪已经逼近,若是他说话做事稍有不慎,都会引来新的麻烦。他苦笑一声说:这个当口上,我往上送材料,会有副作用,弄不好反而会影响这份申诉的效果……

我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别扭,这是借口?敷衍?还是推诿?

小涓来叫吃饭了,只好暂且把此事放下。晚餐稀饭馒头、芹菜豆腐干肉丝、腌渍萝卜干,又加了一个葱花摊鸡蛋。餐桌上,洛肄一边给凌霄夹菜,一边用哄小孩的口吻安慰她说:你梦里那个秋千晃来晃去,是被风刮的,不用大惊小怪,等到夏天来了,秋千架四周全是蓝天绿树了哦……凌霄神思恍惚地说,夏天有龙卷风!龙卷风把树连根拔起,我的秋千就挂不住,也没依靠了……我倏然一惊,胡乱扒拉着饭菜。龙卷风?要是来一场龙卷风就好了,或许能异地搬迁——“天降”一纸批件?

这顿晚餐,各自心事重重,吃得马虎潦草。餐后我帮小涓收拾了碗筷,小涓晚上要去另一家陪护老人。洛肄进了书房,凌霄在客厅看电视,我想,没戏了,该回学校去了?

忽听洛肄在书房叫我,走进去,见他手里拿着一只大信封。他把信封递给我,神色凝重地说:我想起了一个人,给他写了一封信,试试吧。

信封没封口,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日报国内部方澈收。

我从那个信封里抽出一页对折的便笺,是洛肄写给方澈的亲笔信。信中说:希望方澈能抽空接待沈汐和朱洙,听取她们反映的问题,有关民间自发性的经济活动,是改革的组成部分,请斟酌一下,该情况是否有内参报道价值,或可做一些具体的调查研究……

我愣住了,惊喜又疑惑。洛肄补充说:方澈是一家大报的内参记者,他的父亲以前是我的老上级,也可以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些年来,方澈通过内参,抓住了不少改革的新动态。他这人有头脑,做事严谨。你们向他反映宁州新技术公司的情况,一定要实事求是!

绝处逢生啊,我真想给洛肄鞠个躬。

10:

星期一早上,我和朱洙直奔那家日报社。书包里藏着洛肄的“路条”,去找那个叫方澈的记者。报社门口有人站岗,传达室工作人员一副公事公办的冷脸,懒洋洋拿起内线电话找方澈核实。话筒里传来一个男声,我说了洛肄的名字,传达室又让我们拿出学生证登记,撕下一张小纸条给我们。我们直奔大门,忽听得岗哨一声“站住”,伸出胳膊把我们拦住了。才知这儿不能直接进入,要等里头人来“领取”。朱洙小声嘀咕:沈汐你找错地方了吧?怎么像探监呢……

在大门口等了几分钟,只见一辆自行车,从大院的中轴线上慢慢骑过来。骑车人跳下车,环顾四周,然后朝我们走过来:是找我吗?我是方澈。

我顿时愣了一下——他穿一件蓝色中山装,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领子。眼前闪过几年前的十三陵诗会,那个白衬衫?他,就是那年威海说的“一根天线”?!我似乎闻到了一股透明皂的气味,很轻很淡,几近于无。这熟悉的气息,给了我孤立无助的心一丝安慰。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不热情的外表下,或许掩藏着另一种同情和理解?我和朱洙迅速交换了眼色,原来威海说的“天线”,就是内参记者的意思呀。天助我也!眼下他不仅是一根天线,更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好像并没有马上认出我们,用了一个“请”的手势,把我们带进了大门,十几米外有一间会客室,三人围着长桌坐下,我把洛肄的信递过去,他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平和地让我们先介绍一下具体情况。他的胳膊搁在椅子扶手上,身子一动不动,眼睛不看我们,好像只带了耳朵,来听我们讲话。朱洙语速快,机关枪似的子弹连发,没有逗号。她不像是在申诉,倒像在讲故事。故事一个又一串,和前几天给我讲的那些又有了不同。她说宁州那家新技术公司,所有的科研人员都是富于牺牲精神的理想主义者。有个外号叫“蜈蚣”的吴工程师,原是省级劳模,胳膊上都是做试验的硫酸烧的疤痕,小手指短了一截,是烧杯爆炸时被削断的。目前他正在研制一种滋补类保健品,是从古典医籍中发掘出来的。前一段完成了中试,样品在东南亚地区很受欢迎。但因公司被突然查封,正进行了一半的实验被迫停下来。“蜈蚣”仰天大哭,说这一刀砍掉了蜈蚣的99只脚,他变成了一只蚕蛹。什么时候咬破茧子飞出来,他也许会让成千上亿的虫卵再次孵化为蚕,但从此再也做不成蜈蚣了……朱洙又说,宁州新技术公司还开发了一种集成电路的电子琴,96个音阶,阶阶音色纯正,非常受欢迎。而以前国内的产品,大多数都是分离元件组装的,价格昂贵。宁州的电子琴价格,比国营企业的产品便宜一半。如果不是因为电子琴携带不方便,她真想给这位方记者当场演奏一下……

朱洙面对这根“临时天线”加“救命稻草”,声情并茂,夹叙夹议,如同站在舞台上讲演,矛头直指被查封的实验室封条——双叉的封条意味什么?意味着即将进入司法程序,诉讼审理、财产罚没——可是,新技术公司究竟触犯了哪条刑律?哪一级机构有权利贴封条?究竟是中央文件精神,还是某些干部随心所欲?如果封条不属于司法范畴,那么,封条就让人联想到粗暴残酷的“文革”、想起二次世界大战的法西斯……封条封住的不是一个民办公司,而是经济体制改革前进的道路。所以,必须尽快地撤销封条、打开封条!把民间先进的生产力,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

方澈以足够的耐心,静静地倾听朱洙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他的胳膊已经挪到了桌面上,掏出了一个笔记本开始记录。后来,他向我们提出了几个问题,比洛肄那天的考问更尖锐。再后来,他的眼神变得温和,甚至有了一丝赏识的笑意。最后,他伸出手腕看表,小心地收好了那沓申诉材料,又在那张纸条上“会客人”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开口说话了,慢条斯理,一字一顿。我说你们反映的问题确实非常重要,我会尽快向领导汇报,尽力给予关心。他站起来,礼貌地伸出手,和我们分别握手,严格说,他伸过来的只是几根冰凉的指尖,但我已觉得无比温暖。

他的回答虽然没有任何具体的内容,但他本人的倾向,却是再明确再清楚不过了。那正是我们焦急等待的理解和支持。朱洙的呼吸急促,两腮绯红两眼放光。我们连声道谢,傻乐着僵直着不知再说些什么。出了会客室,方澈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门外才停住脚步。忽然侧身问道:洛肄叔叔最近还好吧?我赶紧回答说还好还好,好着呢。他又说:替我问候他,请他多保重。我又赶紧说好的好的替他谢谢您了。心里犹豫着,该不该和他提一下威海呢?如果提到我们和威海是朋友,究竟能让他感到亲近,还是反而弄巧成拙?

我的话还在嗓子里上上下下,却听他咳了一声,诚恳地说:其实,内参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要看时机,有时候赶得不巧,被淹没在一大堆材料里了,首长根本注意不到。我建议你们,最好尽可能同科技界的有关领导,直接接触一下,当面反映情况,效果会更好些。如果领导有批示,哪怕只有几个字,我们就可以争取去宁州搞一次调研……

朱洙抢过话头急急问:哪个部门?那位领导说话管用呢?给点儿内部消息,我们也好走个捷径。

应该是科协系统吧,他说。不过,最近好像刚刚换过班子,具体负责人我也不太清楚,你们自己想办法再打听打听……说完这话,他便迅速转身离去,进了大门,推上自行车走了。

往大门内望去,绿地莺飞草长;森然的林荫大道,柳暗花明。

11:

出了报社大门,我和朱洙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在街上茫然站了一会儿。我和她都认为方澈的态度恳切,谈话结束前的那个提示更是重中之重。只是,偌大的京城,神秘莫测的京城,我们两个外来的小女子,空空两双手,上哪儿去够着一个部级领导啊?我从莫名的兴奋回到了莫名的沮丧,为难地告诉朱洙,我不能再给洛肄添麻烦了,你神通广大,自己想办法吧。回到宿舍,俩人各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憋闷一下午,把床单躺出个凹进去的人形。到了傍晚,朱洙从床上一跃而起,抱头做痛苦状:沈汐呀,山穷水尽了,我!现在我饿了,饿得能吞下一只红烧肘子!我说你还有心思吃呀,我心里可堵得慌。朱洙说,我们去找苏亦湄吧,要是碰上她心情好,她亲手做的烤牛肉,嫩得能在嘴里融化,她做的糖醋带鱼绿豆粥,能把人撑死!我犹犹豫豫地应道:你别拿吃饭做借口了,看来咱俩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去找苏亦湄了!

那还犹豫什么?快起来,去打电话吧!我和她冲到有公用电话的校园小卖店,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儿,翻前翻后,手指在密密麻麻的一堆号码中划来划去,一边安慰自己说:找到了苏亦湄,等于找到了组织。苏亦湄家的电话通了,却没人接。我和朱洙买了两包饼干,守着电话,一直打到晚上小店关门,苏亦湄那边声息全无,我们只好乖乖买了两包方便面,回宿舍打开水去了。第二天上午又继续拨打,她家电话却开始占线。朱洙拽着我扭头就走,一边说,占线就证明她在家,干脆我们去一趟吧?反正电话里和她也讲不清楚。于是我们便直奔苏亦湄家去,从海淀到东单,转了好几回公共汽车,到她家已近中午,又饿又累。胡同还是那条胡同,只是多了几家服装店理发店,路边停着几辆轿车,显得比原先拥挤了。苏亦湄家的朱红色大门紧闭,门上的油漆剥落,少了几分先前的森严气象。我们把门上的铁环拍得咚咚响,好半天没见有人出来。朱洙掏出那个带镜子的粉饼盒,把自己重又收拾了一番,还是没人来开门。终于等得不耐烦,用鞋尖在门上踹了一脚,就听里面传来一个绵绵的女声:有电铃呢,不会用呀?只见门上的猫眼暗了暗,大门上的半扇小红门轰隆一声打开,苏亦湄穿一件薄衫,伸开两条修长的胳膊,迎着我们欢快地大叫一声:哎呀,是你们俩呀,快进来,进来!

苏亦湄家的四合院,前几年曾是众人聚会的神仙乐土。这所房子的年轻女主人苏亦湄的身世,却很是神秘莫测、扑朔迷离。有关苏亦湄的家庭背景和这所房子的来历,流传着好几个迥然相异的版本。种种南辕北辙的说法,那几处交叉点与重合处,应该具有相当的可信度:

苏亦湄的曾曾祖父是洋务运动最早的倡导者之一。苏亦湄的祖父年轻时留洋归来,带回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夫人,也就是苏亦湄的奶奶。他后来成为一位成功的实业家,抗战爆发后,捐钱捐物支持打日本,是著名的爱国企业家。苏亦湄的父亲曾是一位国民党青年将领,抗战期间功勋卓著,解放战争中投诚起义,1949年后作为统战对象被安排在市政协工作,苏亦湄的母亲是他的第二任妻子。1952年苏亦湄出生不久,镇反运动后期,肃反运动升级,他父亲突然人间蒸发,据说后来死在秦城监狱。过了几年,苏亦湄的母亲申请移民去了香港,从此杳无音讯。祖父祖母不愿意让她母亲把苏亦湄带走,亲自把苏亦湄抚养成人……苏亦湄拥有无数大爷大伯二叔三舅四舅妈五姨六婶七表哥八表弟九表妹,好像分别与满清政府辛亥革命黄埔北伐南昌起义以及延安有关联。她的大多数远亲近亲包括她的异母兄姐,在1949年前后都去了海外,是各行各业的专家,教授科学家律师商人遍布全球,家业兴旺。少数留在国内的人,升官的坐牢的命运各不相同,彼此很少往来。这座四合院是她祖父在30年代置下的产业,作为爱国民主人士的祖父祖母,于20世纪60年代相继去世,老宅在“文革”中曾被没收,由十七家人瓜分居住。1979年,有亲戚从海外回国扫墓,此人是当地著名侨领,于是政府匆匆将那些寄居的住户迁走,突击修葺旧宅,然后把几代人积攒的古董字画全都已经荡然无存的空房子,归还到苏亦湄这个唯一的继承人手里……

黄泥曾在背后调侃苏亦湄:你们看她的身材肤色面部轮廓,看她的额头眼睛眼眸眉毛,哎呀呀,每一个局部都是一个历史片段,浓缩了百年中国历史的精华,呵呵,将来我一定要给她画一张最美的肖像……

而有关苏亦湄本人的经历,由于线头芜杂,反倒说不太清楚:

苏亦湄的祖父祖母死后,海外亲戚们正在为她办理移民手续,“文革”开始了。

苏亦湄在亲戚家混到了16岁,有人把她送去了一个小城的文工团。

据说苏亦湄曾经有过好多个男朋友:长她十几岁的老诗人、刚出道的电影明星、驻外使馆的青年武官、某位大人物的儿子……所有的恋情,最后全都不了了之……更夸张的说法是,成天价那么多人围着她,就连苍蝇在她身上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苏亦湄对于那些传闻从不做解释,她脸上看似灿烂无邪的微笑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忧郁与落寞。有人说苏亦湄早晚是要出国移民的,苏亦湄反驳说那也不一定……所以,苏亦湄是一个谜。

苏亦湄家里经常会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好东西,比如:全自动带烘干洗衣机,只要把衣服放进去,过一会儿拿出来就可以穿上了;洗碗机,一大堆脏碗放进去,咕嘟咕嘟转一转,拿出来干净得像新买的一样。有一天她忽然说给我们看一个新鲜物件——那个空闲的东屋,挂起了一盏薄如灯影的浅褐色牛皮吊灯,形狀像一只硕大的蘑菇。灯的顶端连接着一根螺旋形的吊杆,灯下方有个拉环,苏亦湄轻轻一拽,那只蘑菇忽然就从半空中像一把小伞一样徐徐降落下来,一直飘到齐腰的位置才停下。松手后,灯会慢慢自动弹回去。众人啧啧称奇,有人说是个飞碟模型,有人说是一只小型直升飞机……苏亦湄笑而不语,很享受我们的无知。

过了几天,有人用炫耀的口吻向我们透露,那竟然是一只——用于调光的麻将灯。专门用来打麻将的,需要的时候把灯降下来,光源近了,麻将牌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不过苏亦湄从不打麻将。她只是喜欢那种漂亮时髦的新鲜玩意儿。

有一次,我在她家的卫生间,随手拿起一块白色的香皂洗手。那香皂中部有一个浅浅的凹,拿起来稳稳的,不会打滑。我把手掌淋湿,把香皂均匀地涂抹在手上,泡沫细腻爽滑,感觉格外舒适。我闻到了从自己的手心传来一股清雅的香气,那香味非常奇妙,香得亦浓亦淡若有若无,不似茉莉不似玫瑰,和我以前用过的所有香皂气味都不一样,甚至比我母亲生前喜欢的那种蜂花牌檀香皂更高雅更清悠,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息,含蓄却又沁入肺腑,它与我们粗糙的日常生活中那种汗液油烟饭菜加上劣质香料混合的浑浊的世俗气味,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我把湿漉漉的手心贴在鼻尖上,把手背翻过来,闻了又闻。我不明白世上为什么竟然会有这样好闻的香味?它像一块施了魔法的香料石,似有似无地跟着我,一阵风来一阵风去。我迷恋这种气味,它使人的精神气质变得高贵清爽。后来我发现,凡在苏亦湄家来来往往的人,衣服上多多少少都携带着这种香气。

好多天以后,我在卫生间无意看见了一只被丢弃的包装盒,上面写着“力士香皂”几个字。天哪!“力士香皂”,原来这就是享誉全球的力士气息。力士抑或历史?我曾与“历史”结缘,也从此对“力士”情有独钟。有关香皂气味的“启蒙”,是在1980年的苏亦湄家里。

苏亦湄家的那些好东西,据说大多都是她的亲戚从国外或香港寄来。其中一部分咖啡红酒雪茄可乐之类,是她用外汇券从友谊商店买来的。她慷慨地用那些洋货招待大家,继续着“黑松林诗会”的军事共产主义。有一阵子,她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只新相机,精致光滑的黑色外壳,发出金属般的光泽。轻轻一触,镜头像一只滚动的轴承,自动伸出来再缩回去,她用手指一按快门,咔咔咔连响十几下:看啊,这个速度!世界名牌德国莱卡R3、单反、广角……她说的那些词儿没人听得懂。有人问多少钱?她用夸张的语调说:钱嘛,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格调!大家都不敢说话,争着对院子里的远景近景轮流一通佯扫,果然,进入镜头的画面,比普通相机扩大了好几倍。

威海曾把这个“广角镜”拿在手里琢磨了一番,立即给苏亦湄下令说:以后一旦有事儿,你得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记录真相的战斗任务,就交给你了!苏亦湄瞥他一眼说:又是战斗又是任务?你听好了,我买相机是因为喜爱摄影艺术,相机可不是武器!

一年多没见,苏亦湄见到我们满心欢喜,就像昨天才刚分手。20世纪80年代的友情,是绿茶是蜂蜜是经久耐用的国产电扇手电筒自行车是万年磐石。苏亦湄牵起我的手说:哎呀沈汐,你怎么老不来看我?我被学校扔出门,你就不管我啦?又扭头对朱洙叫道:嗳,朱洙你不是在深圳嘛?我怎么闻着……你身上有股鱼腥味儿呢?

那天中午,我们在苏亦湄家受到了热情款待。(敲门那会儿,保姆正在厨房做饭,听不见门铃响。)餐桌上四菜一汤,红烧黄花鱼、宫保肉丁、蒜茸菠菜,还有一罐油汪汪的清炖鸡汤。我问还有谁?苏亦湄说没谁呀,就咱们仨。朱洙说,嗳,你怎么好像知道我们要来嘛?苏亦湄说,你们不来,反正也有别人来。对啦, 你们别瞎想,我一个人过呢。还有点儿老家底子,够我花一阵子了。不是我不愿工作,是那些人不让我工作……

她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苏亦湄毕业前夕,听说自己的分配去向不妙,偏就不找关系不求人。最后校方果然把她打发去了京城远郊一所中等技校教英语。一次我在校园碰见她,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今天才知道,她根本没去那所学校报到,毕业后,以探亲的名义去美国加拿大几个亲戚家轮流住了几个月,转了一大圈儿,回来后就一直在家里待着,每天看书听音乐写诗写剧本自得其乐……

我拒绝那份工作,是为了抗议校方利用毕业分配进行报复!我拒绝不公正的分配!不工作饿不死我,我有办法养活自己。她嘻嘻哈哈地说。那些凡是参加过民刊和竞选的学生,校方在档案里都塞了东西,我即使去了新单位,肯定也要被内控。现在我是无业人员,倒是活得特轻松特自在……

那你怎么没留在美国呀?还英语系的呢。朱洙忍不住问。

嗨,你们不明白,我到了那儿一看,白人黑人黄人,早都各就各位,根本没我什么事儿啊,我去人家那儿忙乎什么呀?在咱们自己的地界,我有好多事儿要做呢!两年不见,苏亦湄身上多了一种逍遥洒脱的气息。她已不再是那个在黑松林朗诵诗歌的羞怯女孩,也不是竞选风潮中那个叱咤风云的女生了。只因我们此行身负重任,心事万千,暂时顾不上关心苏亦湄的工作问题,三言两语草草寒暄,朱洙已在椅子上碾来转去,坐立不安。

苏亦湄转身去拿了瓶红酒来,麻利地打开瓶盖,拔出瓶塞,倒上了酒,举起杯子说:来,咱们好好庆祝——为朱洙视察了蛇口又到了宁州,嗨,反正都是沿海地区呗,祝贺!为祝愿沈汐顺利通过答辩拿到硕士学位!为了我们三个人又见面了,祝贺!为了我,开始进军实验话剧领域,也要祝贺!听说过先锋戏剧吗?去年上演的那个《绝对信号》,在京城里大大地搅和了一阵儿,可惜你们都没看到。我正在弄一个新剧本,绝对是个新玩意儿,假如不被禁演,一定请你们看戏,我先提前祝贺自己啦!我们每一天,都应该为自己祝贺。当然,最重要的,为了曾经美好的1980年夏天,干杯!

朱洙仰起脸,举杯和苏亦湄叮当碰了一下,把杯中的红酒一口干了,一只手托着空杯子,眼眶就红了。

朱洙说我没什么可祝贺的,我这两年过得一塌糊涂。亦湄你不会生气吧?深圳……那儿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没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你去美國一样。你那个朋友对我不错,但他自己……也挺难的。反正后来我就待不下去了,我遇到了另一些人,就去了宁州,宁州很有意思,不过现在我遇到了严重的问题,苏亦湄你要帮我,帮我就等于救中国……话音未落,苏亦湄大笑说:有这么严重吗?中国是谁?谁能救得了谁呀?

我说苏亦湄咱今天不开玩笑,朱洙真的有事儿,你看她嘴上那些燎泡……

苏亦湄不紧不慢地喝着杯中的红酒,每次只是象征性地抿那么一小口,只吃菜不吃米饭。她说我就知道,你们有了麻烦,就想起我了,哪天我挂个牌子,开个姐们儿驻京办事处得了。

朱洙虽有一肚子委屈,见到好饭菜,仍是忍不住扑将上去,一通胡吃海塞,吃得直打饱嗝才放下筷子。餐后,我们跟着苏亦湄端着酒杯去了客厅,她把手里的高脚杯放下,在沙发里把身子摆放舒服了,笑着说:看你俩一进门那样儿,就像是进京上访人员,出什么事儿了?说吧!

朱洙一下子没了情绪,平日里的伶牙俐齿,都被苏亦湄那种居高临下的派头给镇压下去了。朱洙的身子不断地扭动着,试图躲开客厅墙上正对着她的那面亮晃晃的大镜子,强忍着不悦,开始叙述整个事情的过程。她的诉说不断被苏亦湄家的电话铃声打断,于是越发地磕磕巴巴。苏亦湄听得心不在焉,还不如昨天那个内参记者。朱洙一边讲一边尽力压缩,终于讲得自己都不耐烦起来,干脆打住了,直截了当地说:嗨,就是想让你帮忙找个大官儿,管科技的,官儿越大越好,我们要给他递材料,引起上头的重视,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渠道?帮我找到一个领导的名字、电话号码,只要撬开一道缝,无论缝缝多窄,我都有办法把自己塞进去!听明白了吧?

苏亦湄的身子往后一仰,爆发出一阵大笑:就这么个事儿啊?宁州这种故事,三千六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每天都在发生。看你那样儿,我还以为出了人命呢。太不刺激!不就是让我打几个电话吗,放心放心,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三天以后,你们给我打电话,行了吧?

朱洙跳起来,扑在苏亦湄身上,两个人抱成一团。临走前,朱洙没忘了从包里掏出一沓“美容净”,郑重地送给苏亦湄。苏亦湄斜瞄了一眼,递还给她:什么牌子呀?你留着自己用吧。

走出苏亦湄家的大红门,穿过高墙耸立的胡同,每走几步,路边就会出现一座或新或旧的红门。红门紧闭,石阶斑驳,红门不会像大杂院那样无所顾忌地敞开。在这座灰墙灰瓦构成的灰色的城堡中,处处蛰伏着一些有来历的人,不知在哪条胡同里,便有末世的皇亲国戚;不知在哪个屋顶下,就暗藏着通天的渠道。这座早已失去城墙护佑的老城,依旧固若金汤,毫无悬念可言。

薄淡的夕阳,在灰墙上投下一片片暗影,犹如几年前唐山大地震留下的裂纹残痕。那一道道充满悬念的裂纹,有如希望与噩梦:摇晃、倒塌、毁坏,或是在崩裂的巨石中横空出世。

12:

熬到第三天下午,我和朱洙给苏亦湄打电话,电话铃声响了好久,一直没有人接。朱洙又变得焦躁而沮丧。到了晚上,小店关门了,我们在校园转来转去,发现了一个亮灯的办公室,走进去请求那位(值班?)老师,说家里有急事,借我们打个电话吧。电话通了,总算听到了苏亦湄懒洋洋的声音。她说你们过来吧,现在。

“现在”已是晚上9点多,我们慌忙出门,赶上末班车,到苏亦湄家已将近11点。客厅里厚厚的窗帘都已被拉得严实,灯光幽暗,弥漫着一种诡秘的气氛。那个晨昏颠倒的苏亦湄,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像黑暗中的波斯猫。她端来三只图案古怪的小盘小杯,小杯底部有一撮咖啡色的粉末,每只盘子边上,都放着两小块方糖和一只精巧的小勺。她用一只精致的瓷壶,将沸水注入杯子,搅动小勺,屋子里顿时有咖啡的浓香漾开来。她又拿来一只奶杯,往杯里加奶,说这是友谊商店的速溶,凑合喝吧,过几天,会有人从国外带来电咖啡壶和正宗巴西咖啡豆,一插电,就会自动过滤自动加热……

朱洙打断她:别咖啡了,快说啊,到底怎么样了?

苏亦湄坏笑,说了八个字:奇了怪了,又好又坏。

奇了怪了,苏亦湄就是这样说话的。我和朱洙瞪大了眼睛,盼着她做出进一步解释。当她说出后面的话之后,我们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瞪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张大的嘴巴也合不拢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苏亦湄说,根据准确性可达百分之百、误差不超过百分之零点一的情报,科协党组刚换班子,目前最具权威的领导,是刚从外单位调来的一位老干部。50年代此人曾在新闻战线从事党务工作,文化不高但政治水平高,反右后调任国防科工委,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质,“文革”中未受冲击,复出后主管中央直属的大中型企业。如今因年事渐高,退居二线,安排到科协任职,仍然拥有相当的权力。他在抗战初期从军,战功赫赫,解放战争结束时,已是华东野战军某师的副师长。此人政治原则性极强,但因在科技战线工作过,经济观念比较开放。所以呢,他对于改革中的新事物,支持率和反对率各占一半,哪一种可能都有。撇开他本人的情况不说,所谓“奇了怪了、又好又坏”——好的意思是,我们完全具备找到他反映情况的条件,我们已经和他有了某种必然的、内在的联系,他是我们有可能接触到的最佳领导人选,因为,他是我们一位好朋友的父亲。这位好朋友嘛,沈汐和朱洙都认得,关系虽然不算密切,但至少有過精神交往。坏的呢……

朱洙大叫:不管好坏,快说啊,这人是谁?

葛书记,葛柱国。

葛柱国是谁啊?

认识葛威海吧,葛柱国就是葛威海的爹,葛威海就是葛柱国的儿子。

朱洙尖叫一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被这巨大的惊喜,击倒在沙发上。我也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我们想找的那个人,踏破铁鞋,竟然近在咫尺。渐渐地,有一张严峻的四方脸,高高的颧骨,从岁月的烟尘中凸现出来。我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但仍然能感觉到一种凛然的正气,在他的颧骨四周震荡,让人难以靠近。

苏亦湄说: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就看葛威海愿不愿意帮忙了。假如他能带你们去见葛书记,那就是一条最佳捷径。威海这人再不通情达理,给他爹递个材料总可以吧。就我住的这条胡同,那些大红门四合院里的子弟们,还没成年呢,一个个就自以为是个小政治家。一个中学生就可以直接找中央领导,也就是他的邻居汇报情况,或是通过他哪个高层子弟的同学关系,向一些重要部门送意见书,有一回不仅得到了批示,还被内参发表了,待遇相当不一般呢!我家隔壁的隔壁再隔壁,“四人帮”倒台前,有些子弟就得了“风声”,送材料的送材料,找关系的找关系,父母的老上级、老部下,一个个在核心地带潜伏好了,里应外合功不可没……

朱洙好一会儿没说话,下意识地端起了咖啡杯,用小勺舀起咖啡,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苏亦湄冲她大声喝道:嗳!不能用勺子喝,你以为是喝粥呀?勺子是用来搅咖啡的,你得直接用杯子喝,记住了,如果到1983年还没学会喝咖啡,你就回大屯子去吧!

朱洙苦着脸说:我会喝,我从小就喝,这一着急就忘了……这个事情……有点难……万一到威海那儿就被拒绝了,可怎么办呢?我看……还是你去说吧,你和他的关系,比我们铁吧……

苏亦湄笑道:威海现在有点烦我,他说人民群众还用粮票布票过日子呢,你家啥也不缺,天天和朋友花天酒地,过着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我说你能代表无产阶级么?无产阶级吃大锅饭,企业好好坏坏都与己无关,这国家还能富起来吗?威海生气了,说我自从竞选失败后就自暴自弃,只想脱离政治去搞艺术,是标准的逃跑主义……我也生气了,我说他就像《怎么办》里的那个拉赫美托夫,往好了说,是个理想主义者,其实就是个自虐狂,根本不懂人民群众想要什么。我可不愿意成为那种睡在钉毯上的“新人”……那天我俩差点吵起来,后来他好久没上我这儿来了,以前还老说要给我种树,到现在连片儿树叶也没见着……

朱洙盯着苏亦湄,眼珠转了又转,迟疑片刻,十指猛然交叉相扣抱成一个拳,用力往胸前一叩说:好吧,咱们明天就去找威海,走,沈汐!

苏亦湄抬抬下巴,指着墙上的挂钟,笑着说:几点啦,早就没车了,家里有客房,你们住下吧,咱好好聊个够……

事后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感觉,像一部情节错乱的侦探电影。由于喝了过多的酒和咖啡,我们变得异常亢奋,又清醒又昏沉。三个人各自踡在沙发的一角,窸窸窣窣嘀嘀咕咕,一群半夜出行的耗子,在黑暗中寻找各自的目标。而这个深夜或凌晨时分,在苏亦湄家充盈着闺阁气息的客厅里,女人之间,似乎注定了要彼此分享秘密。静谧是专门给女人的倾诉准备的,那些隐秘的心事,就像一支饱满的牙膏,被女人的纤纤手指轻轻挤压,一点一点、清清爽爽地吐露出来。

……咱仨怎么还都耍单呢?……我豁出去挖人墙脚,明天就嫁了信不信?……你嫁一个我们看看……那时你还帮我说什么个性解放,废话,该把那“个”字删掉,性解放还用嫁人啊……

朦胧中,朱洙忽然在我后背猛击一掌: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不是和威海家住一个大院儿吗?你认识那个葛柱国吗?噢,葛柱国能记得你吗?你要是能敲开他家的门,我们就可以直接找到他了。

我使劲摇头。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倒是记得他,可首长怎么会认识我呢?我之所以能记起葛柱国,是因为大院里的小朋友们,都知道威海的父亲特别威风特别厉害。若是威海欺负了别的小朋友,谁家来告状了,人一走,他爸二话不说就把威海狠揍一顿。可是假如威海在外受了委屈,打架败下了阵,脸上挂彩身上带伤地回到家,同样也得挨揍。他爸一边揍一边骂道:你这个怂蛋!受了欺负不反抗,长大就是个熊包!你给我记住了——要打就要打胜仗!每次威海父亲下班回家,小汽车的速度快得像一架直升机,突然降落在小楼门口,车门刚一打开,院子里那些正和威海玩儿的小朋友,像一群麻雀呼啦散开去……

朱洙倒抽一口冷气,喃喃说:那就算了,咱不找葛首长了。咱们绕开书记,走夫人路线?老太太容易哄啊,我把那个空气净化装置送给她算了,不过,要是碰上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可就完了……

说到威海的母亲,我脑子里跳出两个字:薛战。时隔多年,她的模样我早就不记得了,而她的名字——血战?到底?依然让我脊梁发冷。我迟迟疑疑地说:我可不知道威海的父母家现在搬哪儿去了,威海平时也不在家里住,你要找威海,自己去想办法……

窗帘缝里透出一线惨淡的白光,我们昏昏睡去。一觉醒来已是下午,苏亦湄出门去了。我们匆匆赶回学校,朱洙一路上都在唠叨,她必须尽快找到威海。后来的几天,她开始了寻找威海的紧急大搜索,但从黄泥一直到黄河,谁都说最近没见到威海。最后她亲自跑到威海那家工厂的仓库去找,撞到一把大锈锁,再撞到一个老师傅——才知道由于厂子开工不足,把一部分设备卖给了乡镇企业,威海前一阵子被派去陕西帮忙安装设备了。陕西哪个县?不清楚。去多久?不知道。厂领导呢?自打进了这个厂子,从来就没见过厂领导……

那天朱洙回来,溜溜的黑眼珠变得灰蒙蒙,找不到威海,就意味着找不到葛书记。隔日,她怂恿我回家去一趟,问问洛肄有什么消息,说不定方澈那个“内参”有了进展呢?我说再等等,心里对方澈不抱什么期望。心想宁州的那个案子,定是她当初不知天高地厚大包大揽了,看来此事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果,她是回不了宁州的。又隔一日,她忽然兴冲冲跑了一趟信访办,去催问半个月以前登记的约谈。回来后精神大振,说信访办让她耐心等通知。她教导我说:希望嘛,永远只给不放弃希望的人!

朱洙开始无限期滞留北京,從早到晚在校园内外东游西逛。有时候从街上回来,美滋滋拿出一件新买的无袖短衫、一条或奇长或奇短的裙子,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心血来潮时,把我桌上的参考书飞快扫荡一遍。拿起一本荣格的心理学,翻了几页就放下了,又拿起一本去年新版的纪伯伦的《先知》,突然问:嗳,我记得“文革”中有一部内部出版的苏联小说,叫作……普……普什么经理来的?

我接茬:你说的是《普隆恰托夫经理的故事》?

对了对了,我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很像当年那个普隆恰托夫经理。普工程师并不是因为虚荣心去争夺经理的位子,他为了促进经济发展的崇高目标,被那些反对派逼成那个样子……

我点头,那是我在20世纪70年代曾经熟读的小说。我并不喜欢普隆恰托夫那种不择手段的品行,但我知道朱洙说得不错,何其相似的普隆恰托夫经理的时代,正向我们步步走近。

朱洙又说:听说南美有个作家叫作马尔克斯,最近得了诺贝尔奖,咱什么时候能看到《百年孤独》呀?我说大概正翻译吧,谁知道能不能通过审查呢。她望着窗外叹了口气:百年孤独,哦,谁能受得了百年孤独啊?我现在只是百日孤独,已经快要发疯,弄不好就变成百日维新了……我心里暗暗叫苦,给她留了足够的饭票,不再理会她,独自躲到图书馆去埋头写论文了。

又过了一周,晚上回宿舍,隔壁女生送来一只牛皮纸大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转朱洙收。信封落款信访局。朱洙把信封抢过去,用力过猛,差点把信封撕成两半。那封信是打字的,只有一句话:你的申诉材料已经转给省政府和宁州市政府,请当地查证情况是否属实,酌情处理。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实在看不出更多的字儿和更多意思了,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明天一早我就离开北京!我必须在信访局的材料到达之前,尽快赶回宁州。我得去提醒那些牛顿先生们,千万提防搞调查的人弄虚作假,可不能让那些贴封条的人得逞!

她给我留了一个宁州的电话号码,再三叮嘱我,一旦威海有了消息,必须尽快通知她,她会立即回北京,说服威海帮她去找他的父亲葛柱国。

1983年夏末,朱洙暂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只被潮水冲上沙滩的艳丽海星,转瞬又被潮水卷走。李滐老师当年曾在课堂上说过:通过研究历史,认识并改变自己。朱洙临走前把这句话豪迈地颠倒了一下:改变我自己,就是改变历史。

朱洙从来不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她明白自己要去哪里。

我没有朱洙那种豪迈与勇气,但她的执着令我想起了南极和喜马拉雅那些潜藏的雪壑与冰沟,在高冷的阳光下悄然侵蚀、融化着万年的积雪,然后,在某个时刻,冰山雪峰的一角——毫无征兆地坍塌崩裂。

也许,等新的一年来临,朱洙迟早会被潮水重新冲回到我面前。

她们

1:

现在轮到“她们”了。

这个“她们”,和那个“他们”,生活在全然不同的时空里,“她们”和“他们”好像来自两个相距遥远的星球。在“他们”暂时无暇顾及的角落,“她们”冷不防钻了出来,从那些远离中心的窄小缝隙里,见缝插针然后落地生根,迅速枝叶蓬勃。或许由于女人天生对理性的厌恶,她们所做的一切,多半带有强烈的感性色彩。即兴的游戏过后,她们把弄脏的画笔、五彩铅笔、黑色咖色眉笔、猩红色暗红色的唇线笔,漫不经心地扔在一边随手搁置。当“他们”警觉的时候,常常已经晚了——那支小小的画笔眉笔,看上去竟然像插入岩缝的一根木楔,或是一根触目惊心的钢钎。

可惜,她们对钢钎毫无兴趣,更没有半点撬动三山五岳的野心。大多数情况下,她们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些小性子,使劲往大了说,也许是为了所谓的爱情。有时候我想,若是没有她们时起时伏的激情和柔情、变幻不定的直觉和本能,这个世界该是多么乏味无趣呢?

所以,“她们”的这个“们”,和“他们”的那个“们”,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们”。她们不是一个集体,只是一只多汁的橘子或柚子,一瓣一瓣裹成了紧密而富有弹性的球体。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果实,掰开了,是一个一个单独的“她”。

前面芜杂凌乱地说了很多有关她们的事情,现在, 我想要对她们分别进行一番梳理。为了她们曾经给予我的快乐和烦恼。

烦恼肯定来自朱洙,快乐则多半来自苏亦湄,还有吴汾。

1985年暮春,某日傍晚时分,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临睡前,雨点忽而变得急骤豪迈。整整一夜,彼岸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喧哗奔腾,我在水上颠簸翻腾,水声隆隆雷鸣一般。忽地惊醒,是闹钟铃响。跳下床,梦中的大瀑布,换成了窗外如注的雨帘。匆匆洗漱,见餐桌空空。大门开了,洛肄在门外收伞,伞尖上滴着水,溪流一般漫漶开去。他的上衣湿了半边肩膀,裤管湿了半截,却是一脸欢喜:好大的雨!透了透了,总算是下透了!好雨!又说:送货的车都过不来了,早点摊也没了。小汐,我记得冰箱里还有面包……

凌霄在窗前看雨,转脸对我说:这雨也太大了,小汐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吧?

我惦记着手头未了的案子,摇头说不行,往嘴里塞一片面包,又喝了半杯开水,抓了伞就走。刚一出楼门,便傻眼了:

院子里一片汪洋,积水一直漫到楼道的门槛沿上,只差几公分,就该破堤而入了。水里隐约可见一块块残破的红砖,不知是哪个好心人丢进去的。(摸着石头过河?)踮脚踩着红砖,细细窄窄一条,像是走平衡木。刚走了一小截,身子打晃,一只脚踩空,水深没过脚脖,一只鞋灌满了水,咕唧咕唧响。好不容易走到院子外面的主路上,抬头往前看,白茫茫一片,像是在海滩的盐池边上。大院外的马路竟然消失了,眼前一条大河奔腾,可谓“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从河里开过,溅起尺把高的水浪。竟然还有人在骑着自行车,从河里蹚过,只露出上半截轮子,像一辆小型水车,水花跟着轮子转上来,落下去,活脱脱一个踩着风火轮的哪吒,在浪尖上行走……

我呆呆地立于“河边”,一时竟然忘记自己要去哪里。河上没有桥(也许后来才有了“过街天桥”?),一夜之间,“桑田”变“沧海”, 眼前白浪滔滔,犹如电视里正在播放“话说长江”的专题纪录片。而在这一面湿漉漉的银幕中,寥寥几只“机船”破浪而行,有輪无帆。人们都在艰难蹚水赶路,路边的积水太深,公交车根本靠不了站;过往的每一辆汽车,乘客都塞得满满,上不去下不来。我站在水边的高地上,成了自己的观众:一只脚干、一只脚湿。一只鞋轻、一只鞋重。

我索性脱了鞋,试着把脚伸进了黑黝黝的水里……

很多年没有光脚了,脚板触到水泥马路,犹如踩在冰面上,袭来阵阵寒意。想起北大荒冰冷的水田,涩滞的泥土中暗藏冻硬的稻根,钉子般扎透脚心。而眼前的马路之河,水流宽敞平坦,脚下坚硬光滑,没有未知的凶险。这是一条临时被借用的河道,只是由于雨量过大,往日潜伏的下水道,忽如人体的肠道梗阻。我小心地试探着水中的路,犹如一个盲人在暗中摸索,脚趾数过一块方砖又一块方砖,才知道“河道”里的每一步,其实已被方砖设定了节奏,路线已划分妥当,只要踩着格子走,就连摸着石头过河的麻烦都免了。走不多久,泡在凉水中的脚掌渐渐僵硬,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水里。赶紧停下脚步稳住身子,再次睁大眼往前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几步之外,一股股浑水从我脚脖之间穿过,一个个交叉的旋涡,气势凶猛地冲向那个黑洞——那是马路边上被打开的排水井盖,像一张贪婪的大嘴,试图吞下这个城市的排泄物。突发的“山洪”被这暗藏的入口吸入地下,又由于水量过大而发生拥堵……

那天清晨,我在雨中一步步蹚过京城的茫茫水街,眼前满是沉渣泛起的泡沫和垃圾。干旱的北方,漫长的冬季缺雪少雨,承受不了如此丰沛的馈赠,由于缺乏畅达的排水系统,雨水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恣意汪洋。只一个清晨,原先的马路上,已诞生了一串串水潭池塘、一道道水渠河沟。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五彩的冰棍纸、白色的塑料袋、绿色的菜叶、红色的破背心、黑色的旧布鞋……雨水像一把流动的大扫帚,把这个城市所有暗藏的垃圾,全都冲到明面上来了;把所有轻飘飘的悬浮物,都变成了一堆堆迅速膨胀眼花缭乱的泡沫。

我的脚步踌躇、思绪凌乱,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朱洙那个 “潮物”。她或许是一只水陆两栖的甲鱼,在水与岸之间来回跳跃,既不像鱼一样用鳃呼吸,也不在岸上产卵或哺乳,所以,她在旋涡里沉浮跌宕,至今尚未被淹死。套用苏亦湄评价威海的那个逻辑:朱洙真正钟情的并非是艺术,她只是喜歡从事艺术的“活动”而已;她也并非痴迷政治,而只是热爱大时代的狂飙,借此释放自己被压抑的欲望,并从中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记得大水过去后的那年秋天,朱洙像一片被雨水洗净的红叶,鲜亮亮出现在我面前。等她把那三个喜讯发布完毕后,我们漫无目标地四处闲逛,我指着眼前空旷的广场,用夸张的语气,讲述北京那场大暴雨中光脚的经历。我说:你能想象么,那天,广场变成了一个湖……

朱洙掩着嘴乐,她说沈汐你见过钱塘江大潮吗?那才是真正的大水呢。说什么潮物?最厉害的,是弄潮儿!弄潮也分顺水和逆潮两种,在国外叫冲浪,明白不?就我这样来自钱塘江上游的人,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弄潮儿。月亮的引力,和地球隔着38万公里,只够杭州湾的钱塘潮狂奔到萧山一带,潮水的那点力气,被几百年的海堤石塘一道道锁住了,再往上走,就没劲儿了,咸水变淡变清,海水和新安江成一家人了……沈汐你这个北佬,顶多是个冒牌的“马路赤脚大仙”罢了……

朱洙素来话多,像一朵满载雨水的浮云。

她说自己每一次站在富春江严子陵钓台的山顶上,望着峡谷间那一条玉带似的富春江,心里就会有一种冲动,觉得自己是被一股大水,冲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很多年里,她脑子里常常出现自己潜在母体中的情形。嗳,那可是一池清澈的碧水,阳光下,每一滴水珠都裹着一个梦。她每咬碎一粒珠子,就会有一个梦飞出来,像热带鱼一样五彩缤纷。她记得七岁那年暑假,父母带她去江边游泳。据说她父母就是在大学的游泳池里相识的。父亲把她放在江面上,松开了手,她沉下去,尖叫,呛水,母亲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腹部,她胡乱蹬着脚丫,踹着母亲的胸口……等母亲再一次松开手的时候,她就像一条真正的鱼,在水里游起来了……

朱洙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沈汐你一定要相信,一个天生和水有缘的人,必定是喜欢循环往复的。一滴水,离开了河流与湖泊,飞到空中,再落在地面或海里,然后重新起飞。那条大江一旦被大坝围困了,我就设法逃走。走过万水千山,去寻找新的水源,雪山、湿地、峡谷、溶洞、堰塞湖、坎儿井、大海……我为找水走过了那么多地方,终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寻找都是徒劳,原来呀,我自己就是一个泉眼,我就是水源——我的身体里布满一条条汹涌的暗河,我的血管就是一条条丰盈的溪流……

我故意扫她的兴:水也有两面性啊。别忘了,黄河花园口决堤、河南信阳水库垮坝事件、沿海的台风引发的雨灾……我捶了她一下,我们肆无忌惮的说话声,引来了守护广场的那个黑影。

由此,朱洙后来那些勇敢而又荒唐的选择,都可从水中得到注释。

几年后,当我再次想起1985年初夏,京城那一场多年未见、突如其来的豪雨,才明白它绝不是平白无故而来,它是一个预言、一个兆头、一个象征,让人凶吉难辨又兴奋忐忑。那是一个诗意豪情如大水般纵横驰骋的年代,是各色明星们冉冉升起的岁月(比如苏亦湄),是潮物和弄潮儿重见天日的好日子。浊水退去后,街道中心露出湿漉漉的双黄线,有如在汹涌澎湃的“马路河”上,为她们搭划出了一条T形表演台。

2:

在80年代中期朱洙正式重返北京之前,有一两年时间,我常和苏亦湄腻在一起。

被后来人称为“八五美术新潮”的那一次现代艺术革鼎风潮中,我所见识的那些波涛浪花潮头潮尾,大多都来自于苏亦湄。

有关80年代中期那次美术新潮,在我的记忆中如此燥热喧哗而又冷冽狂野——简陋拥挤的展厅、眩晕古怪的画面、夸张变形的人物,都在沉默中发出尖锐的叫嚣。当“现代艺术”的大水袭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类似“上访者”那种指涉社会现实的作品。新潮者不再用“上访者”的语言说话,意识形态迅速抽身隐退,代之以纯粹的绘画形式。而在绘画语言的转换中,“技巧”被赋予了绝对的正当性和唯一性。

当我站在题为“凝固的北方极地”系列组画前,面对一大片一大堆类似几何图形拼接的物体,那种宁静冷漠的蓝灰色,使我想起了雪原与冰河。荒野上悬浮不动的云团、冻凝的大地、被抽空的人像与远方的地平线……它们孤独地拒斥一切悲悯,却因它的泠然与肃穆,将我甩入冷库冰窖,在瞬间清醒,继而惊骇。

苏亦湄说:“八五美术新潮”,是中国美术史上的一场革命!“现代美术”的先锋精神,在于它正逼近艺术的本质。

苏亦湄说:美术一直是前卫艺术中的最前卫、一切先锋艺术的急先锋。

苏亦湄说:前卫艺术是个没法定义的怪物,一般人看不懂。无论它表达什么样的表情,挑衅蔑视愤怒不屑,骂人统统不带脏字儿,官方想要对它“文字狱”,没有抓手,封杀吧,还找不着一个能够成立的罪名。

我曾有幸见过几位“先锋艺术家”——他们营养不良的脸上燃烧着狂傲不羁的红晕,年轻光滑的嘴角没有皱纹没有胡须,肠胃里粗陋的饭食也许尚未消化。这些被学院的教授们蔑称为“没脱壳的小鸡”,又被更年轻的后生叫作“腌过的蛋”的青年画家们,愤怒地挥动着叛逆与诘难的旗帜,从隐没的画布后面走出来,朝着大师们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自从五年前“星星画派”闪烁的星星们,在美术馆东侧小公园的铁栅栏上撞开一个缺口,拉开了当代艺术的序幕之后,那些散落于民间的星星群落,已相继用各种方式冲出国门寻找自由,从此杳无声息。如今,终于有了更年轻更疯狂更激烈的艺术使徒,从星星的余烬中异军突起,点燃了新的火把。这一次,他们和她们,不是来自野外的“无名高地”,而是来自各个美术院校的画室,来自那些用传统文化的乳汁精心喂养了他们的艺术庙堂。

反叛的狂潮似乎缘起于近期的一次官方美展,退回到“文革”前矫饰媚俗的模式化参展评判的刻板标准,激怒了这些被拒之门外的新星星。她们宣布中国画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宣布反传统才是大继承。有趣的是,揭竿而起的宣言套用了“文革”的口号句式:凡是届美展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于是画笔(刮刀与调色板)在她们和他们手中重新成为锋利的武器,饱蘸的颜料和墨汁(以及后来出现的丙烯PVC板等新型材料),都是射向天空的子弹和投向大地的炸药。1986年底“厦门达达”那件著名作品,对传统表达了更为彻底的决裂:她们和他们割破并折断了自己的画作,在画布上挖洞,最后亲手点火焚毁了那些精心布置的展品。在这创造与毁灭过程中,她们和他们的艺术观念得到了全新的阐释:如果说展出是守灵,那么焚化作品就是火化。艺术被创作出来之后即被消灭,锋尖直指最终的目标——那个毁坏艺术的“艺术制度”。

苏亦湄繪声绘色地为我讲解:其实“制度”已经开始松动并做出了某些妥协的姿态。你看那一幅命名为“在新时代”的抽象作品,两个象征着自由与解放的裸体青年,顶天立地占据了整个画面,那个女子撞破了象征束缚的玻璃框,飞身而出……这幅画也冲出国门,在“国际青年画展”上获得了大奖。自1985年5月举办的“前进中的中日青年美术作品展”之后,“国际艺苑第一回油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新现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新具象主义等等观念艺术作品,已悄然登堂入室。我从展厅的留言簿上,曾见到诸如“震惊”“觉醒”“改变”“进步”这样的褒奖,却也有“一个杂草丛生的菜园”“不伦不类的艺术强盗”“画意很新但水平不高”“看不懂”等等短句。即便是这些委婉善意的批评,年轻的新潮画家们也绝对无法容忍。

在苏亦湄零碎的讲述中,1985年这一场“视觉革命”或是“颜色革命”,从一开始就以颠覆传统的极端面目出现,较之1980年带有政治波普倾向的北京星星美展,它们变得更加激进更不近情理。新潮艺术几乎席卷了全国每一所艺术院校,曾经占据了美术馆正厅的传统工笔画大写意,变得气息奄奄灰头土脸;西洋油画的著名教授和经典课程的教室,一时空空荡荡。她说:教授总算见到一个学生抱着画夹前来上课,喜极而拥。那学生却张着大嘴打着哈欠,面对画室的维纳斯石膏像,那两只眼圈青黑的眼睛,怎么都对不拢焦距……

那段时间,苏亦湄对电影的兴趣大减,转而陷入了美术的狂热。对所有与新潮美术相关的活动,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她像演艺界明星赶场子一般,带我去参观那一个又一个躲在城市暗角的非官方画展。它们正从“体制”的母胎中脱颖而出,像雨后的杂草一般疯长。有的画展在北京,有的画展在外地。我听说了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名称:半截子、十一月、新空间、红白黑、我见、星期天、好望角、凹凸展、以太、海平线、“西藏五人展”。据说深圳有一个“零展”,就在闹市中心的街边举办。苏亦湄一路狂奔去买机票,飞机在深圳机场落地后,却听说画展已被取缔……

新潮美术崇尚艺术直觉,直抒生命意志,往昔中国画的传统技法和散淡意境,在那些无名艺术家手里土崩瓦解,然后被随心所欲地重新涂抹,令人瞠目结舌。那些浓艳或是灰暗的色块、抽象或是变异的造型、沉沦与飞翔、绝望与呐喊、僵硬与机械、红色或黑色幽默、野性与对抗、神秘与虚无,唯美与审丑、严肃的荒诞、冷酷的嘲讽……一切新现实新具象新空间新思维——但凡带有现代元素的绘画技巧,一旦被运用,都会冠以“新”的命名。它们像1980年流行的红茶菌一样,以“核裂变”般的速度无限膨胀。据说某地的“无题画展”,有一幅画被“上头”勒令从画展撤下,艺术家们干脆关闭了第一展厅,在门上贴了封条,题为“封门艺术”。那次画展提出了耸人听闻的“反艺术”口号,一时搞得连艺术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于是有了一个又一个离经叛道的艺术团体:池社、厚土画会、北方道路联盟、太空基地、冷血派、三步画室、红色·旅……从“理性绘画”到“生命之流”、从“新野性”到“新具象”、从“红色幽默”到“厦门达达”……她们和他们,以青年艺术家群体的面目出现,以集体的方式作战。无数稀奇古怪的艺术联盟,单方面宣告了往日独霸天下的艺术标准从此终结。从各地不断传来新的消息,上海广州厦门西安徐州沈阳,几乎隔几天就有新的团体宣布成立。我甚至想起了“文革”战斗队甚至法国大革命的情景……

与这些朝露般绚丽而短暂的团体一并随生即灭的,是苏亦湄身边不断更换的新男友。今天还是个“达达”,后天就换成了某个“红色·旅”……苏亦湄对此解释说:只有换人,不断中场换人,换得无情而有义,才能保持艺术的创造活力和激情!

艺术家们除了夜以继日疯狂作画,业余消遣的主要方式是“开会”。 各路英豪会集的讨论会(辩论),每一次都使他们精神亢奋。只要有《美术》《新美术》《美术研究》《世界美术》一类官方杂志的编辑或是批评家参会,他们迅速变成了斗牛场上的公牛,朝着温和或是傲慢的红布冲杀过去。每次会议就像一场最终两败俱伤的群架,一个个披头散发喉咙嘶哑眼珠暴突。散场后奔向各自钟情的酒吧一醉方休,天亮回到画室,她们和他们松开的拳头,已握不住画笔。

那年4月的“全国油画艺术讨论会”,稍后的“黄山会议”“珠海会议”,被私下戏称为中国美术史上的“南湖会议”“庐山会议”或是“北戴河会议”。苏亦湄去参加过其中的两次,回来后抱怨说,她也搞不清究竟是谁和谁在争论,就像画面上被虚掉的写实笔触,意蕴飘忽不定。翻来覆去争到最后,总归离不开“现代性”还是“民族性”——听得她的耳膜都厚了几毫米。她转述给我:新现实主义坚持认为精神世界也是现实生活,无意义的现实更是现实的本质。理性主义强调对现象的归纳,理性思维是超越感知范围的活动,应当从形式探索进入哲理探索,他们认为“艺术是一门科学”(而有人则认为科学恰恰是艺术的敌人)。那些倡导现代性的,认为艺术无国界;坚持民族性的,认为只有最民族才能最国际……而批评之声大多指责现代绘画冷漠荒诞粗糙拼贴缺乏美感和责任感,图解现象并明显带有对西方现代绘画技法的模仿……于是这一理性和那一理性很不理性地翻了脸,经验和感性也莫名其妙地“窝里斗”起来。有人从中调和:“先锋”毫无疑义是一种叛逆精神,然而“先锋艺术”,则是以“有意味的形式”去颠覆“无意味的内容”。争论胜负难分,最终只能归结于“文化”的不朽或腐朽。而一旦谈论文化必定涉及历史,由历史而哲学,由哲学而宗教,由宗教而文化,兜一个大圈又回到原点,把一个个擅画而不擅言的画家,以及善言而不善画的艺术批评家们,各自信奉的个人主义怀疑主义浪漫主义,全都在喷满唾沫的调色板上,搅拌成辨不清颜色的一堆颜料。

苏亦湄虽然热衷于新潮美术艺术,却从未打算亲自拿起画笔。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客,从感性出发再回到感性。她说美术只是一种假设的技术,假设我们住在自己的画儿里,假设着我们已经战胜了假设,并假设绘画只是她未来戏剧的舞台背景。以她的逻辑,哲学家的使命是煽动激情,而艺术家只管实践激情。如今既然不再有权威,每个人都可以自我立法;既然没有可信的历史,每个人都可以创造历史;她虽然尚未登上艺术的制高点,却潜伏在思想前沿的壕沟里。

艺术,只为感悟生命而存在。

而在我看来,有关“先锋”的意义或无意义的激烈争吵和论辩,需要等待岁月和时间的辨识。而“前卫”一旦进入等待的死循环,立马沦为“后卫”,先锋的意义即刻消失殆尽。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

所以,她们等不了那么久。青春不是用来等待,而是用来挥霍和挥洒的。

3:

那一年,我记得自己总是在揩拭镜片,视力由于应接不暇的画面而持续酸涩滞胀。我之所以疲于奔命地去参加各色画展,表面的理由似乎为了调剂自己枯燥的办公室生活,然而只有自己知道,我内心在渴望着反叛带来的满足感。我常常在展厅久久徘徊,一遍一遍凝视它们,心里涌上莫名的欣悦。但以我既不保守也不过于激进的眼光看来,那些作品“离奇”的创意,并没有超出我的想象。眼前这些绘画和软雕塑以及装置艺术,无论是构图、意象、光与色、形与神,不知为什么,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甚至充满了矛盾和混乱。

在那些千奇百怪的画展中,开始出现了更多“老外”的面孔。慷慨的西方艺术赞助人频频出入,似乎印证了中国的艺术之门正在更大幅度地敞开。与此对应,欧洲美洲各个大国小国的经典画展、抽象画展、雕塑展、电影展、戏剧展,蜂拥而入接踵而至。曾听一位长发披肩的艺术家预言:未来全球文化版图大格局,正在以鱼雷般的速度向中国“位移”。

苏亦湄曾给我看过西北青年画家“五人展”的作品幻灯片,其中有一幅名为“葬礼进行曲”的作品。画面是一只棺材形状的纸盒,纸盒的盖子是打开的,棺内有一台留声机,一遍遍反复播放着“英雄进行曲”——犹如英雄之灵正从棺内飞出,牺牲仍在继续……苏亦湄说,现代画派不用人去刻意琢磨所谓的意义,只要画面在人的视觉中激起了反应,作品就完成了。

无数画展过眼之后,我渐渐注意到一个名叫谷文达的青年画家。最初吸引我的,是他那一系列被称为“宇宙流”的大幅水墨。纸上空间被无尽地延伸扩展,墨汁不再渲染人间山水,而成为天体旋转的气流、苍茫的太空星云、沉浑的远古天地、邈远的海洋,传来神秘的自然生命与形而上的神性气息……有的画家是“以思破形”,而谷文达是“以形破形”,他似乎热衷在“破坏”中创造一种超现实的环境与气氛,独特的个人体验中传达出一种无虑无碍的禅意。我看过那年6月在西安举办的“谷文达画展”的全部幻灯片,他擅长将那些具有东方意味的材料加以综合,运用传统的宣纸书法篆刻等传统元素,来反诘文化的内在真实,尝试在东西方文化中寻找第三条道路。大气磅礴的“文字系列”,对中国汉字进行了拆解与重组,作品中传递出一种近于宗教的悲悯意识。苏亦湄断言:这是个东方“达达”!果然,两年后,我从苏亦湄那里读到谷文达在加拿大约克大学举办画展的英文报道,我记住了谷文达那句近于狂妄的宣言:“……激动仍然在我自己的作品中,十年以后,我会站在世界前卫的行列里,那儿将有我的名字——一个从中国来的艺术家!”

至1987年,那位名为黄永砯的画家创作的观念艺术作品:《〈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在洗衣机里搅拌了两分钟》,使得从“厦门达达”到“北方道路”等各路前卫大仙持续了长达两年多的喧嚣与辉煌,终于达到高潮。我觉得这个构思非常独特,但仍然不太明白,它究竟是宣告了中西方艺术均已被“现代性”清洗,还是在“观念”中共同化为纸浆?这一作品后来被奉为行为艺术的开山之作、先锋艺术的巅峰之作。有人买下了那台洗衣机,打算将来转卖给博物馆收藏。

那一年,苏联最高领导人契尔年科去世,戈尔巴乔夫头顶上地图般的胎记,开始在电视里亮相;“两会”刚刚通过了“七五规划”;“三峡工程”引起了社会各方的激烈争议;“香港基本法草案”正在紧张起草中——这些看似与艺术无关的背景,才是“八五新潮”最贴切的注脚。

一个星期天,我心血来潮,邀请洛肄凌霄一起去看“无题画展”。我希望洛肄能从他念念不忘的“国家大事”中短暂地解放出来,哪怕轻松半天也好。他高兴地答应了,可一路上仍在不停地向我介绍“珠江三角洲经济开发区”的宏伟前景,又说上海宝钢已经生产出了数量可观的钢铁,只要价格理顺,国企仍可有强大的生命力……所以,物价改革,应当是今后一个时期的重中之重……

我嗯嗯地敷衍着。

那个画展设在一所大学的学生食堂。四周除了窗子以外的墙壁,全都被大幅的画作覆盖,浓重的颜料气息和食堂的人间烟火味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不着调的“前卫”气氛。观众挺多,看样子多是各个大学赶来的学生,有人拿着相机拍摄,有人拿着画板临摹。洛肄携凌霄从大厅里穿过,四方投来抵触和冷淡的目光——他和凌霄是整个展厅中唯一的“老人”,那些后生们大概把他们当成了前来“审查”作品的领导。我突然意识到这次邀约的不合时宜,洛肄和凌霄的个人审美趣味,与这些艺术“怪胎”,肯定有着难以弥合的差异。洛肄对先锋艺术的宽容,不是出于个人喜爱而是出于他对宽容一词的赞赏。果然,洛肄走得很快,从一幅幅画作前匆匆而过,目光落下便迅速移开。他不惊不喜面无表情,悠然穿过大半个展厅未置一词,就像那些胡同里看人下棋的退休老头。

眼看就要把展厅走完了,他终于在一幅水墨画前停下来,那幅画浅黑深灰淡褐乌蒙蒙一片,色调既单纯又芜杂,画上隐隐可见一些毛笔字。我正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却被眼前另一幅抽象派的油画吸去目光。这幅题为“没有门的房间”的画面构图,是一个封闭的圆圈(一个钟表的圆盘,指针正指向午夜),顶端有一盏灯,灯下站立男女二人,女人身上只剩下三点式,胸衣已松开扣子。而男人双手插在裤兜里,着装整齐的背影看不见表情。两人的头边各有一个与自己性别相同的脸谱,(佩戴古装的头饰与帽子,象征传统文化的束缚?)女人的三角裤衩与男人双手的位置,似乎暗示着不可遏止的冲动与无奈的克制。一正一反的两个人形,构成了欲望与禁忌兼具的双重符号。我在那幅画前站一会儿,那个半裸的女人张开嘴唇看着我,无声的语言触动了我心里某個私密的角落。而那个背过身去的男人,固执地沉默着,我却分明听见了他急促的呼吸……我的脸一阵阵发热,呼吸也急促起来。

已有多久了呢?独来独往独自一人……我的生活中,竟连这样一个背对我的男子都没有么?温庭筠的《菩萨蛮》诗云:“……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之前被我颇为不屑的艳词丽句,此时却令我生出了几分羡慕之情。哦,这个半裸的女人,你想告诉我什么?

有人轻轻扯我的袖子,醒过神,见是凌霄,朝一侧努嘴。顺着她指点的方向望去,洛肄仍然立于那幅杂色水墨画前,一动不动,入神地盯着上面那些模糊的汉字。

一个桌面大的黑色繁体楷书“憲”,占据了整个画面。

画面四角,散落着组成憲字的四个部分:宝盖头、三横王、四只眼、一颗心。

再细看,画面灰色的底板,犹如褪色的绸缎,布满了若隐若现的图案。一些深色的汉字,如不规则不连贯的花纹,随意镶嵌其中。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张载

博闻多能曰憲——《逸周书·谥法》

接于目,怵于心,凛乎不可犯也——《康熙字典》“憲字”释义

那些繁体字看得我眼晕,一时迷惑起来。

凌霄的口气见怪不怪:嗨,拆字呢!他们把憲法给拆了!

她的话音刚落,我看到了这幅水墨的题名:“拆解”。

洛肄侧脸问我:看懂了吗?

我摇头。

洛肄的眼里浮上笑意,刚才一直缩紧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用食指指点那些散开的部首偏旁,指尖并不触到画面。他说:中国的汉字造字,妙在象形会意,我刚才已经琢磨好一会儿了,试着给你们说说吧——小汐你看,古代的憲字,是用一颗心打底的,心是认识世界的能力,所以作者旁注:为天地立心。心字上面是四目,可谓心眼并用、眼观六路,体察民情,才能为生民立命。眼睛上面,是三横一竖的木棍,就像一个国家的构成,竖立的那把尺子,意为华夏民族初始,希望建立的一整套自然法则和行为规矩,也可理解成“为万世开太平”;最上面是个宝盖,意为人在天穹之下,那三个部首缺一不可,是国家的基本法度,也是人和自然法则的默契……

一个繁体的“憲”字,有那么多讲究么?我颇感意外。

洛肄搓着手,兴奋地在那幅画前踱来踱去,用肯定的语气说:好作品!这是今天我见到的最有意思、最有创造性的作品!

凌霄指着《康熙字典》“憲字”释义那一句,自言自语道:这个“接于目,怵于心,凛乎不可犯也”,我可真不懂……

洛肄耐心说:憲字在古代的原初本意,是希望人立起来,故为立宪,其中包含了华夏民族与人类共同的理想。但是历经千年的专制皇权,憲字的原意渐渐退化。到了清代康熙时期,憲法的官方的解释,“怵于心,凛乎不可犯也”,变成了一个让民众畏惧的法律,一人专制的法度。宪法成了人人服从之法,而不是保护人人之法了……

凌霄说:哦哦,明白了,怪不得要废除繁体字呢!继而,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下意识地扯着洛肄的衣角,一步步把他往门口拽去。

我愣在那里,惊诧中忽又恍然大悟。也许恰恰是凌霄说出了真理——废除繁体字之后,我们这代人,对民族文化的源流所知甚少,对汉字的本源更是一无所知。在我们这些“老知青”眼里,简体的“宪”字,将天下所有敢为“先生”“先进”的事物,都置于宝盖之下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幅字画前,为自己的肤浅和无知深感羞愧。

走出展厅的时候,我忽然想,在“前卫“和“后卫”之间,其实原本就存在一条承继和接续的通道,只是被革命震落的那些巨石,粗暴地阻隔拦断了。先锋艺术的进步性并不在于它的怪诞,而是在于它用怪诞的方式表现了常识。

后来很多天,那个笔画繁多内蕴丰富的“憲”字,始终在我眼前晃动。水墨渐渐洇开,化为一幅文化内蕴丰富、思路清晰完美的国家政体构架图……

4:

那几年,我和苏亦湄联系十分热络。反正我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家里,两处都有电话,她随时随地可以找到我。除了画展、影展、剧院和音乐厅,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仍然是电影资料馆。除了内部电影,文化部开始在普通电影院举办“外国电影周”,日本美国法国巴西印度……电影周来了,大多人仍然望“票”兴叹。而苏亦湄总是能搞到最难搞的票,呼朋唤友一大帮,浩浩荡荡去看外国电影。我也借此邀请洛肄夫妇一起去看了《胜利大逃亡》《金色池塘》和《克莱默夫妇》,凌霄破例对《金色池塘》大加赞赏。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苏亦湄家里用录像机看了录像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我知道了莫斯科的公寓有一种双人床,可以折叠起来挂在墙上。我们开始重新相信自己的眼泪,无的放矢的热泪冷泪,冲刷着苏亦湄家前院后院灰色的地砖。

那时苏亦湄的兴趣已经开始转向戏剧,北京人艺剧场上演了一部探索性话剧《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在京城轰动一时。散戏后她对我说:沈汐,你知道头上的天灵盖被咔地打开,那是什么感觉吗?就是在不麻醉的状态下,进行脑部手术啊!你能听见剪子刮骨的声音,脑子里好像安装了一台水泵,把所有的残渣瘀血统统都抽吸干净了……后来我们又看了人艺新上演的先锋话剧《野人》,《野人》的剧情过于沉闷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剧情,大概连专业的剧评家也不见得看懂。出了影院,我们当街痴立,欲言又止。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前几年看的《绝对信号》,它像一盏裂隙灯,骤然将我脑子里各个暗角垂直照亮。

1984—1986年,我的记忆里充塞着各种新奇的话剧电影和画展。继电影《黄土地》《红高粱》之后,一场又一场国产新片令人应接不暇。我们总算看到了那部据说差点儿没通过审查的《猎场扎撒》, 散场后我和苏亦湄一起回家,在城市的暗夜里信步游逛。我的腹部一直在发出咕噜咕噜的肠鸣,好像大肠小肠里灌满了鼓胀的气体,五脏六腑都在挪移换位。苏亦湄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我说:够震撼!一家伙就超越了,超越了……哦,就是超越原来中国的电影观念,也超越了他的同代人,厉害!

我想了一会儿,不很确定地補充说:这部电影肯定是迈出了一大步。但是,以惩罚来维护规则,惩罚会不断升级,规则与惩罚,不应该是对立的……

苏亦湄高叫:我同意!这意味着导演对规则的认可,而不是叛逆或改变。导演对传统依然存有幻想,只差这一步,《猎场》的思想高度,就唰地掉下去了。今人既然回不去旧时光,就该想办法去创造新的规则……

我感觉苏亦湄“长高了”,不是身高,而是她眼光眼界在升高。这两年间,苏亦湄身上多了些理性的气质,她经常会突然陷入沉思状态,暂时变身为一个安静的人。

苏亦湄也许知道,也许假装不知道,早几年,我其实一直在躲着她。我和她,一个感性而直观,一个冷静而理性;一个太安静、一个太不安静。我一直怕她打扰我的安静,更不愿意变成她那样不安静的人。然而,时间已进入了1985年,所有热爱艺术的人们,都在心甘情愿地主动被动地堕入那个喧哗与骚动的深渊。我好像不再害怕苏亦湄的不安静。我的潜意识正在抵制原先那种安静。每次,只要一接到苏亦湄有关画展影展音乐会话剧以及各种聚会活动的电话,我总是奋不顾身地朝她飞奔而去。前几年信访局那个老处长在任时,我工作得过且过经常溜号,但自从方澈调来后,谁都别想在上班时请假外出了。方澈三天两头要求大家加班,我总是尽量配合,为苏亦湄的随时召唤预留时间。每当苏亦湄的电话铃响,可怜的凌霄阿姨,总是一次又一次次地“生病”,成为我请假的借口中无法被方澈拒绝的理由。我就在这样一个热气腾腾的“我们”,与信访局那个暗无天日的“我们”之间来回倒腾。假如我那天因故缺席,苏亦湄第二天肯定会打电话来,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昨晚的演出或聚会如何如何精彩有趣,我若是嗯嗯地流露出敷衍的意思,苏亦湄激动或生气之下,会搬出历史上各种稀奇古怪的艺术活动来诱惑我。她说:嗨,你知道1869年演出那个意大利先锋话剧《鸟布王》的第一句台词是什么?你肯定想不到,是:“他——妈——的!”假如鸟布王真来了,他妈的,我就不信震不动你沈汐!

如苏亦湄这般优雅的女子,嘴里也吐出了他妈的,这年月还有什么是不他妈的呢?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苏亦湄你又不缺朋友,干吗老黏我?苏亦湄说:因为,因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是因为你从不需要我!明白了吗?

她绕口令一般的解释把我繞迷糊了。但我承认,我和苏亦湄,无论是看戏听音乐,只寥寥几句对话,彼此默契投合心领神会,双方的感觉从来不会错位。一句台词一声念白,我们只一声轻叹便分辨了优劣;一个构图几笔色彩,我们只一眼对视就了断了生死。电影和戏剧唤起了我曾经对艺术的迷恋,谴责着我的荒废与懈怠。我们一起惊喜一起忧伤,我们的足迹踏遍了这座灰色城堡的灰色胡同,苏亦湄的红头巾如一团火焰点燃了灰色城墙的烽火台。从阴森森的前海恭王府一角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到颐和园西边荒凉的六桥长堤;从宋庆龄故居到崇文门的基督教堂……我们如饥似渴我们热泪盈眶我们飞蛾扑火我们来者不拒;我们惊叹我们恶补我们贪婪我们挑剔我们心有灵犀我们同气相求惺惺相惜我们筋疲力尽……

有一些熟悉的老词,从我们未曾翻开过的词典里跳出来。比如:民国。

有一些陌生的新词,嵌入了我们正被重新开发的大脑。比如:先锋。

苏亦湄问:民国是什么?

我回答:民国,是中华五千年历史上的一道大裂缝!

她纠正我:不,裂壑大了,成了一道峡谷。只能从底部重新往上攀爬!

我赞赏地说:同意!那,先锋是什么?

苏亦湄说:先锋就是敢为天下之先!

我说:是以自身的血肉,弥合虚无与真实之间的裂缝!

苏亦湄自从投身于“美术运动”之后,着装与发型的变化更为频繁。她的头发长长地披散着,垂下来遮住半个面孔。过了一周,头顶变出无数个蓬松的小卷儿,如一个移动的鸟窝。裤脚缩短而上衣加长,或是上衣紧绷而裤管肥大,据说每一种款式都有国际流行的依据。牛仔裤的腿面和背面有不规则的洞眼,一缕缕布丝线条翻卷垂挂,白皙的大腿在孔眼里闪闪烁烁。她告诉我,那些布洞都是自己用剪刀挑开了,一丝丝一根根抽去棉线,再狠狠搓揉而成。苏亦湄常和一帮光头男子、一群喜欢佩戴木珠或石头的女子混在一起。到了寒暑假,美院的画室便兼做了卧室,他们往地上铺一块画布,和衣而睡。苏亦湄有时候也在那里过夜,男女同居一室。她说:就像小时候在幼儿园排排齐睡午觉,没有性别,婴儿般纯洁……

听说她还在美术学院兼做人体模特,收入以小时计费。她轮廓鲜明的脸型、高挑有型的身材,一度被众画室争抢,有一位著名的人体画家,最后以高价雇用了她,还与她签了长期合作的协议。人体模特不菲的收入,成为那几年她主要的经济来源。她骄傲地对我说:家底儿快被我挥霍完了,可我连身子眼睛都不用动一动,钱就自己来了,这才叫——千金散尽还复来!

很快发现,苏亦湄已不满足在自家四合院里自娱自乐了,她的日常活动半径已拓展到了王府井的校尉胡同、复兴门北的醇王府、棉花胡同、帽儿胡同、北兵马司、南锣鼓巷、更远的定福庄……她的新天地延伸到了央美音院中戏广院、人艺青艺实验话剧院的地盘上,还有人艺北展天桥剧场……我不可能每次都跟她同去,但我知道苏亦湄无论走到哪儿,都有认识她的人和她认识的人。她像一块磁铁,把男人和女人都吸到她身边,然后在“文化热”的旋涡里兴风作浪……苏亦湄习惯于昼伏夜出,每每当她盛妆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一刻,夕阳在她乌黑的长发上跳跃,长裙布满了一道道交叉的霞光与阴影,从她的嘴唇耳朵鼻孔牙齿瞳仁腋窝指缝乳沟每一道膨胀开裂的缝隙里,喷涌出精灵般的歌声:

我是一朵自由之花,开在冰峰的断崖上。我看我听我想我说我奔跑我呼唤,我的梦想在月光与星光下飞扬!所以我只能在夜间开放,那是我授粉的时刻,向每一个沉睡的人——授粉!我的花粉是橘黄粉红碧绿纯银黑金色的,她们在风中像孢子粉一样炸裂四散,如雨如雾如闪电如气浪,它们是羽毛是翅膀是飞鸟是精灵,大风起兮,大风狂兮,它们在风中起舞,它们在风中飘扬,花粉是生命的种子,它们一旦落地就会长出榕树的气根变成一片树林一座小鸟天堂。它们还将变成甲壳虫变成鼠疫变成紫色变成百年孤独变成绿房子变成洪堡的礼物……让风刮得更大更大更大吧,把我身上我心里正在喷吐的每一粒花粉,都送到她该去的地方!我辛勤工作我不知疲倦我精力充沛我情欲旺盛……我早已被艺术启蒙被古希腊启蒙,我正在唤醒那些沉睡的人,无论她们是否能被我叫醒,她们终究要醒来的!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就在峡谷的断裂之处,始终栖息着我们的自由!艺术,只有艺术,才是改革真正的开路先锋!

5:

风萧萧兮易水暖。转年开春,苏亦湄终于庄严宣布,尽管美术是一块绕不开的圣地,但她已走过平面架上绘画的草地沼泽,从今往后,她将要走向雪山——梅里雪山一般高耸的立体舞台。

她对我说:知道么沈汐,我终究是属于舞台的!

你认为,戏剧才是艺术的最高峰?我问。

不。她正视着我的眼睛:因为,那是一个诗歌的起点,所以,也是我的宿命。

那天她给我讲述了自己与诗歌的渊源。然而在我听来,却是一个奇怪的理由:

苏亦湄18岁那年,即1976年春,广场四周的松树上,一夜之间挂满了小白花,广场变成了一座白色花的祭坛。她在人群中朗诵一首诗,一首颂扬真理的诗。她的诗句被风吹走、被人声淹没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哭起来,为人们悼念的那个人,也为自己而哭泣。有个青年男子挤过人群,在她身边蹲下,让她站在他的肩膀上。他用力地挺直身子站起来,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升高了,而他的身子矮了下去。那一刻,她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旋转舞台,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白底黑字的横幅、标语、悼词、祭文,在城楼的红墙下翻飞——那是舞台的布景。人潮如同波浪涌来又涌去,每个人都在发出声音,但谁也听不见谁在说什么。他大声喊道:念啊!我能行!她感觉到他的腿在哆嗦,她的诗歌随着他身体颤动的节奏,一句一句传送出去,就好像从他身上发出来。诗句飘过人们的头顶,如同被风散开的花粉,在广场上空漫天飞扬。她看见了一张张冷泪与热泪交替的面孔:愤怒、忧伤、疑惑、忐忑、沉郁、激昂……所有人的表情,都显露出某种被夸张和放大的真实。一群人渐渐走远,另一群人走近了——五四时期男生的灰色长衫、女生的士林蓝旗袍……民国的“一二·九运动”……新中国十年大庆的游行队伍……红海洋的狂欢与深渊……

苏亦湄说,就从那一刻起,她迷上了舞台。

那个蹲下身把她扛起来的人,正是威海。

威海其实不喜欢诗歌,但威海喜欢广场。广场上有了诗歌,威海才喜欢上了诗歌。后来,工人民兵的队伍冲进来了,民兵揮舞着大棒子驱赶人群,木棍狠狠地打在威海的肩膀上,他的衬衣被剐破了,流出了殷红的血。苏亦湄感到一阵疼痛,就像自己受伤了一样。她正想掏出手绢为他包扎,威海拂开了她的手,咧嘴骂道:

真没劲,连个警察都没出动,这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儿了!

苏亦湄差点没乐出声儿来。如果真有人把他们当回事儿,广场就再也不会有诗歌了。

然而,在1976年的清明时节,就为了威海的这句话,苏亦湄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诗歌的广场。起初苏亦湄不喜欢不爱诗歌的威海,但苏亦湄喜欢诗歌与正义的广场。所以苏亦湄和威海就在广场上成了好朋友。

我问:如果广场没有诗歌了,你是选择诗歌还是选择广场呢?

苏亦湄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诗歌!记得有人说过,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又摇头:而舞台,它是我真正的诗歌广场!诗歌的精神才是舞台的灵魂。它们互相楔入对方,只有在戏剧的高潮中,我的身体才能剧烈抽搐!我的人生理想与艺术追求,才能达到高潮。我要让抽象的新潮美术和传统戏剧话剧进行无缝嫁接,就像一次美妙的交媾,获得灵肉交融魂魄飞扬的高峰体验!

就从这一两年开始,苏亦湄和她的朋友们,开始喜欢使用与性有关的词儿。好像不借用那种意思,就不够劲没有力量不足以表达她们的奇思妙想。此刻,面对我这个寡淡无味的女人,她拿起一支细长的“摩尔”烟,淡淡地吐出一缕烟,眼睛眯起来,隔着袅袅烟雾,似乎想把我琢磨得更清楚或是更模糊……

即便我并不欣赏她们那种表述方式,我也明白苏亦湄那些放荡不羁的言语,包括流言传说她的种种风流韵事,其实只不过是她内心的幻象与假象。正如查拉图斯特拉所说:——最高尚的灵魂拥有最长的梯子,能下到最深处;——最不可测度的灵魂,能在自身奔跑、迷路或漫游最遥远的地方;最不羁的灵魂,出于高兴突然闯入偶然之中;——最爱自我的(灵魂),万物俱在其中顺流或逆流、涨潮与落潮——

亲爱的苏亦湄,唯有我能懂你,你才是一个为艺术而生的人。

忽然就想起了我们去郊外水渠祭奠尧茂书那天,苏亦湄心痛落泪的情形。或许,那一刻她并非是为尧茂书而哭,而是为威海对她的误解与苛责而伤心。始于广场的诗歌,终将被艺术的舞台替换。当年始于广场的友情,如同破浪而行的小舟,也会被激流的缝隙吞没。亦如坚实或虚松的岩体,正被岁月的风雨日渐风化,裂痕与缝隙,不可逆转、早早晚晚,会隔开你们与她们。

何况,那本是一个不知疲倦地分化、分解、分裂的年代。

更何况,我们和她们,还有一双幸存之眼。

那年月,苏亦湄心中的花蕊粲然迸裂,在飞溅如雾的花粉里,她开始了一次戏剧实验。

在苏亦湄的新剧本构思中,三面墙的传统舞台将变成可移动、可升降、多角度的立体空间,舞台将延伸到观众席上,成为没有墙的无限空间。她亲自动手,以飞行的速度写剧本,曾与好几位青年导演先后打得火热,他们来自中戏导演系电影学院导演系还有实验话剧院……亲密合作没多久,那些或长发或光头的导演一个个被苏亦湄赶走了,她当面骂他们是一群阉割的公鸡,整出些个毛蛋喜蛋混蛋,只能用来下酒……她用挑战的口气又一次当众宣布:谁说导演必须科班出身?达达们早就把学院派颠覆了。没听说自学成才吗?为什么苏亦湄不能自己当导演?!

她拿出了自己当模特挣下尚未花完的钱,据说还从她的海外亲戚担任董事的一家大陆合资企业,搞来一笔“文化赞助费”。她为自己的新剧本亲手设计了舞台布景,灵感来自某个画展上的一件大型群体雕塑。她的演员来自各剧院无戏可演的闲人,临时组合起来,接受新的孵化。终于到了彩排那天,各个艺术学院及附中拥来很多学生,剧场内通道的阶梯上都坐满了观众。只要剧中人一开口说话,她们和他们都会报以盲目的掌声,还有疯狂尖叫和欢呼。

时至如今,我对那些松散无序、缺乏悬念和冲突的剧情早已毫无印象,只记得她们不停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一句句台词节奏有如快板或是绕口令。演员既是剧中人,又兼可随意变动的活道具……用黄泥的糙话说是:“乱伦混交的结晶”。

那天的彩排,我特地为苏亦湄请来了吴汾老师,想听听 “学者”对该剧的评价。整个演出过程,吴汾似乎坐得很不舒服,一会儿换腿一会儿直腰,不断调整自己的坐姿和方位,显得坐立不安。到后半场终于没了声响,我侧脸一看,她的脑袋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事后发现,吴汾老师原来另有一项未被发掘的才能:打盹并不影响看戏。落幕后,一群人兴奋相邀去小馆吃饺子消夜,吴汾的头脑在胡同的冷风里变得异常清醒,以其一向犀利尖刻的风格,劈头质问苏亦湄:

剧中五个人,在台上说了两小时废话,可“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作者究竟想要说什么?

苏亦湄小声解释: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听到了什么?

吴汾说:我听到了连续不断的噪音,像一个水泥厂里放进了一个锻造车间……

苏亦湄委屈地辩白:话剧当然不是哑剧,您注意到舞台的四维空间了吗?

吴汾不屑地反问:什么三维四维,没有内容的形式,四百维也没用!上个月我刚从法国回来,在巴黎,这类所谓的现代派玩意儿,多了去!《贵妇还乡》《飞越疯人院》《等待戈多》,嗬嗬,那是中国的黄土高坡能种出来的吗?

眼见苏亦湄快要被吴汾逼入疯人院,我赶紧放下筷子,说家里电梯11点停运,拉起吴汾就走。吴老师一路忿忿,说现代戏剧简直不知所云,有话不好好说,苏亦湄是在乱模仿瞎折腾,可惜了她的才华……过了几天,苏亦湄给我打电话,用挖苦的口吻说:沈汐呀,你老师是教政治的吧?以后呀,那些身上没有一丁点儿艺术细胞的人,你就别往我这儿带了哦……

可怜我背对吴汾、面对苏亦湄,内外交困。更可惜那台废话连篇的四维空间新话剧,好似一只短命的蜉蝣,只存活了一个掌声如雷的夜晚。彩排结束的第二天,租用的剧场正式通知剧组,上面来了新的演出任务,限她们三天内“拆台”卸景。苏亦湄为此很是沮丧了一些日子。

如果朱洙在北京呢?朱洙绝不会像吴汾那么既武断又无情。朱洙对任何新鲜好玩儿的事物,都充滿不可遏止的狂热。何况朱洙原本也是酷爱戏剧的,只是她身上曾经鲜活的艺术细胞,都被转移到现实生活的大舞台上去了。

1986年前后,苏亦湄的第一部话剧在荣获朋友们好评的同时,惨遭专家恶评,此后,她对导演这个职业,产生了近于复仇一般疯狂的热情。那年年底,上海一所大学的一帮学生,打算排练一部“史无前例”的话剧作为毕业作品,满世界寻觅导演,苏亦湄立即挺身自荐,连夜坐火车自带饭票去了上海。后来有一个看过那台戏的朋友回北京说,那个话剧简直把他给乐疯了:主人公哈姆雷特上穿白衬衣,下穿牛仔裤,戴着手表,面涂大白,而女主人公奥菲丽娅则是一条活的真小狗。舞台布局杂乱无章,背景是太极图,台上有自行车钟表小提琴和香肠;配乐用了迪斯科、圣歌加婚礼进行曲再加各种噪音;台上有天使在叫卖豆腐,下棋人和“王子”都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市井俚语……这台被命名为《哈姆雷特在天堂》的闹剧,只演了一场就被有关方面勒令禁演了。苏亦湄后来向朋友们解释,在她的导演意图中,尝试将中西、古今、雅俗这水火不容的三大矛盾进行群交,对莎士比亚的那种圣洁崇高的悲剧进行“解构”(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解构这个词),但是——苏亦湄懊丧地说:谁知道剧组的那些人,大多是“86最后画展NO.1”的成员,把我的一个完美构思,搞成了最后的晚餐……

好在苏亦湄和朱洙一样具有蜥蜴般极强的再生能力,这是她俩唯一的相似之处。没过多久,苏亦湄的双眼重新流光溢彩,她迈开富于弹性的长腿,缀满破洞的牛仔裤紧绷得像要随时开裂,她就像一头奔跑的母鹿,旁若无人地穿行在京城的大院儿和小胡同……

于是,曾在京城诗界小有名气的苏亦湄,变身为兼具戏剧电影美术音乐各种元素的艺术连体人。除了搞雕塑需要专用的场地和造型基本功,外行难以涉足,无所不能的苏亦湄,甚至开始学习瑜伽与现代舞。在苏亦湄看来,各种艺术门类之间的界限完全是人为的,她要把美术音乐戏剧的各种要素,像零件一样重新组装成一首诗;或是把歌词移植到舞台上变成台词。苏亦湄每一件标新立异的新作,都和她不同版本的新鲜绯闻一起流传。苏亦湄家的那一面墙上有大镜子的客厅,果然成了免费的排练场地。院子里的核桃树墩上,坐着的人不再是威海。有消息说,威海曾在人前怒斥苏亦湄胡闹堕落,他对1986年的苏亦湄很失望甚至很反感。

但朱洙对此却持有和威海完全相反的看法。朱洙在1985年深秋回到北京后,急着跟我去看苏亦湄的排练。那座人声鼎沸的四合院,唤起我们有关1980年夏天的珍贵记忆。后院的石榴红了,挂在枝头,像一只只红灯笼。灯笼年年秋天艳红如初,只是来往的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朱洙回来后,迅速成为苏亦湄探索戏剧的热烈追捧者、忠实观众和业余场记。威海眼里的那些“胡闹”,在朱洙那儿都是开拓者的好风景。她发现我和苏亦湄过从甚密,不无忌妒地说,只是因为她在威海的研究所忙得脱不开身,沈汐才把苏亦湄当成了朱洙的临时替身,反之,苏亦湄与沈汐,同理!她曾一度想加入苏亦湄的剧组,却又“舍不得”威海的人才学研究所,为此徘徊苦恼了好一阵子。

公平地说,我的两位精怪女友苏亦湄和朱洙,虽然同是率性随意的性情中人。只是,朱洙通常只在倒霉的时候想起我,在快乐的日子一定想起苏亦湄。我的眼前凌空飞起一只天鹅、一只喜鹊,前者优雅、后者家常。一个骨子里余留着冷傲的贵族气派,一个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梦幻泡影;一个是刚柔兼具的北方女侠,一个是精明能干又常常失算的江南碧玉;一个是奢侈豪迈地任意抛撒金钱时间的魅力女性,一个是小心积攒着金钱时间却不懂得女性魅力交易的女知青……朱洙的每一次行动后面都是一串排比的顿号,而苏亦湄只要随便往哪儿一站,本身就是一个惊叹号。

她和她和她,我的亲密女友们,还有我本人——如果用颜色来比喻,苏亦湄是紫色的,朱洙是大红色的,吴汾是金黄色的,而我是灰色的。她们各有各的属性,各自任意涂抹,便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面。但她们若是在调色板上搅和混淆在一起,那就没有颜色了。

如果用乐器来比喻,苏亦湄是一架竖琴,朱洙是一台架子鼓,吴汾是一把大贝司,而我是一支巴松。她们互相不能作为对方的配器,无法组成一支乐队,她们都是出色的独奏演员,这就够了。

6:

我始终没有搞清楚,究竟是现代音乐催生了新潮美术,还是先锋艺术造就了前卫音乐?抑或,音乐与美术从来都是连体婴儿,各有头脸和肢体,却共用一副内脏;或是共用一双手脚,而拥有两套排泄系统……1986年初夏,世界级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似天神一般降落于首都天桥剧场,演出西方经典歌剧《波希米亚人》,高亢的男高音穿透了剧院的屋顶,成为当年最为轰动的文化事件。苏亦湄有幸看过那场演出,回来给我们描绘:帕瓦罗蒂金属般的声音在瞬间穿透大气层,犹如翱翔于太空。谁去过天堂?天堂就在他的歌声里,和灵魂一起飞升。听过帕瓦罗蒂之后,苏亦湄一度打算改写歌剧。没隔几天又对我说,帕瓦罗蒂让她感到绝望:歌剧是不朽的经典,西方古典艺术是不可超越的巅峰,所以现代艺术必须改弦更张离经叛道,谁要当跟屁虫谁就死定了。苏亦湄透露,她的新剧本将会传递出与《绝对信号》完全相反的全新信号。那段时间她成天和戏剧学院的一帮学生泡在一起,调侃说自己住在一座望不到顶的“新新饭店”,一群新品种的跳蚤咬得她浑身是包,追得她连换卫生巾的空儿都没有。

随着迈克尔·杰克逊太空一般的幽妙的歌曲悄然在京城地下流传,中国本土“摇滚乐”终于横空破土,如山崩地裂一般坍塌倾泻。他们背起了架子鼓电吉他,出没于大陆沿海城市的酒吧咖啡馆。1986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苏亦湄的电话,让我和朱洙当晚去工人体育场听音乐。什么音乐会啊?——“让世界充满爱”——算了吧。我兴味索然。——不去你会后悔的!苏亦湄尖叫。黄牛票都卖到一百块一张啦!

幸好朱洙那种决不肯错过一切好玩事的好兴致,才使我终于没有错过那个“划时代”的夜晚——崔健来了。“一无所有”的崔健,穿着一件不伦不类的长褂,抱着那只破旧的吉他,头发蓬乱,两只裤管一高一低,跃上了工体的舞台。没人知道崔健是谁,但朱洙知道他是一个曾被某次歌唱大赛首轮淘汰的歌手。“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场内瞬息静寂,“你何时跟我走?”——在崔健一声声锐利而悲壮的逼问中,中国摇滚酷似一场旷世的洪水,冲垮了传统音乐坚固的堤坝。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听“中国摇滚”,觉得自己浑身的骨架都要被震散了,五脏六腑好像都被声浪颠得挪移了位置。我的耳朵好像不是原来的那个耳朵了——眼前明明是器乐在演奏在响动,而它们发出的声音,那些狂躁而没有旋律的乐声(如果也能被称为音乐),几乎令我听觉失聪。随后几日,世界一片死寂。

长发披肩的仿滚石“黑豹”乐手,咄咄逼人地拉开了反叛的架势,野豹一般凶猛犀利的眼神,犹如黑暗中的闪电划过夜空。我的眼睛刚刚适应了那些荒诞不经的美术作品,耳边忽然灌满了癫狂喧嚣的摇滚乐。一次我和朱洙走在街上,一种酷似电闪雷鸣的声音从地底下传来,出于好奇,我们循着音乐的节奏一步步沉入地下,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我看到了一排高低错落的鼓、银光闪烁的镲、螃蟹一般横向行走的吉他、摇晃的人影、激烈扭动的臀部……我听见嘶哑的歌喉、含混不清的歌词,所有的人都跟着台上歌手的节奏跳跃,他(她)们闭着眼流着泪拍着手似哭似笑。那所房子犹如一只被埋在地下的密封音箱,脱离了地桩,在黑暗中兀自蹦跶;屋子的天花板在响声中剧烈颤抖,好像随时都会被震落下来;每一寸墙壁都在歌唱,每一块砖头都在喘息。空气里散发着汗味和酒气,不,那房子已经没有空气,每一丝缝隙都被声音(仅仅是声音而不是音乐)填满了。

我并不认为如此缺乏美感的摇滚,可以被称作音乐。但我仍然给迈克老师写了一封信,请他帮忙从美国带来了两盘“邦乔维”乐队和杰克逊的磁带,一心想让洛肄也“见识”一番。那个夏夜,凌霄已经睡下了,客厅门窗紧闭,我把磁带小心放进收录机,好似塞入一枚炸弹。洛肄把音量放在最低档,音响咝咝如蛇悄然游走,空寂无声。我壮胆把音量调大,猛地轰然一声,突兀而起的声浪飞溅,房间像一只气球嘭地开裂。我慌忙蹲下把音量减小,洛肄在一边急得把耳朵贴在喇叭上,说不行不行,声音一小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試着刚把按钮稍稍拧大一点,又是一声巨响,吓得我心脏一阵狂跳,怕凌霄被吵醒,以为发生了煤气爆炸事件。

这屋子太小了,听不了摇滚。我苦笑。

洛肄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啪一声把电扇关了。眼巴巴望着我说:就不能想个什么办法吗?我真的想听……

我忽然有了主意,跑去卧房从柜子里拽出两条厚棉被,用绳子扎住被角的两头,把绳头系在窗帘杆上,被子悬挂下来,把玻璃窗堵住了,又拿来书柜里的几块泰山石,把被角压得严严实实。隔音墙有了!我一边自嘲,一边把音量逐渐放大,室内如海潮渐渐涌起,鼓声喊声歌声骤然天地昏暗,海啸卷起九级巨浪扑上堤岸……

几首曲子凌空响雷一般滚过,我抬头,见洛肄面色苍白几乎痛苦不堪。他已将椅子一直挪到了门口,躲得远远的,却仍然坚持把“邦乔维”听完了。然后一副绅士气派地发表感想:不管这音乐好听不好听,我觉得“摇滚”两个字,还是翻译得很准确嘛,你听听,这种演奏又摇晃又滚动,又怒吼又呐喊!摇滚乐?可以视为对传统音乐的颠覆……

那两年,迈克先生常来中国讲学或开会。我带着他去听过几次“地下”摇滚。面前的青年歌手满脸稚气,声音却苍老疲惫而又极度亢奋。好像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控诉,用不断扭动的姿势控诉,用刻薄而尖厉的歌声控诉。有一刻像要猛然掀翻自己,掀翻身负的所有压抑……强悍的声浪,使得整座房子剧烈摇撼,犹如发生八级地震。室内密不透风,热汗被焦灼嘶哑的嗓音吸干,氧气被癫狂的节奏挤压殆尽无法呼吸。慌慌逃出屋外,路灯下,噪音追击跟踪而来,敲击心脏,无处逃遁。我忽然明白,世上有一种音乐,从耳朵里流入心脏,像一台强力泵,把心室里黯淡的血挤压出去,再把新鲜的血吸纳进来。后来每当我听到“透析”这个医学用词,就会联想到“摇滚”,恰似另一种血液透析。

记得20世纪80年代开初,渡海而来的港台流行歌曲,以绵软的“气声”,洗去了大陆人耳道里淤塞的耵聍积垢。如今,摇滚乐又用坚硬锋利的锯齿,将听众的耳膜与心脏贯通。所有的策反与瓦解,都是从舞台上那只移动的话筒开始的——当“麦克风”从固定的架上被摘除,握在歌手的掌心,犹如从此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他们在舞台上随意行走,从这一侧走向另一侧,甚至,走向观众席,游走在自己即兴而起的情绪中。他们突破了原先被规定的路线和方向,歌手不再向话筒献媚,不再被拴在话筒前歌唱,而是将话筒变为歌手的仆从。音乐的巨变,竟然始于一只小小的移动话筒么?话筒里不再是颂词与激情,而是愤怒的质问和呼号。音乐不再取悦听众,而是故意激怒听众。音乐不再渴望被欣赏,而是只顾自我宣泄。那只黑色的话筒,远看近看,都像极了一只手榴弹,声音一旦被拉响,空气即刻引爆;在场所有的听众,都在摇滚中摇滚或被摇滚,一切都在摇滚中化为齑粉。好在话筒即便被汗水握得湿滑,引信也不会受潮。他们和她们,从甜蜜蜜的乡恋起步,走过温柔的军港之夜,一直走到一无所有……

那一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严重泄漏的消息传来,如同一个含蓄的征兆或是暗喻。那座昔日石匣般坚固的城堡,莫非是被中国摇滚的酷烈声浪震开了一丝裂缝么?如此诡异的呼应,令人怵然。几乎同一时期,首都机场的红地毯,迎来了罗马尼亚意大利英国兄弟党代表团的访问;接着是叙利亚南非波兰议会代表团……稍前错后,总书记开始了英法意德的欧洲之旅……在摇滚乐炙热的背景音乐声中,中国与世界正在好奇地彼此打量、互相移动和靠拢。

某日,在深夜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迈克用英语对我说:当年捷克知识分子联合签署的那份著名的“七七宪章”,起因,恰是为了捍卫捷克摇滚乐手的演出权利。

后来苏亦湄告诉我,摇滚乐相当于当量的原子弹,引爆后,音乐界山崩地裂,从此寸草不生。被原子弹炸成焦土的音乐废墟,早晚还会反哺爵士乐……

但是,与爵士乐同源的布鲁斯和蓝调,已溢出了我的故事,暂且放下。

7:

20世纪80年代中期,迈克第五次来北京访学,恰逢“中国文化热”的狂潮泛滥。那年秋季,我听说军博正在举办一个文物展览,为了给迈克老师展示一下东道国古老悠久的文化,我便招呼了苏亦湄朱洙一起陪同。苏亦湄说自己目前也特需要补习“文化课”,而我和朱洙都学过历史,给迈克做讲解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朱洙在路上对我们说,前些天,北京开通了香港和日本的长途自动直拨业务。她向父母要来了香港姑姑家的电话号码,果然,电话一拨就通了。姑姑喊了一声朱洙——那个瞬间,中国和世界一下子畅通无阻。可惜电话费实在太贵,她张嘴“喂”的一声,十块钱就没了……

到了军博门口看到宣示牌,才知那是一个来自东北阿城的辽金文物晋京巡展。文字介绍说,黑龙江流域远至贝加尔湖地区等原金朝辖区,以及阿城周边陆续出土和民间遗存并搜集而得的大量文物,已成为“金史”的形象补遗和“金源文化”的生动例证。迈克飞快想起了在冰城大学担任外教的岁月,大步跳上台阶,兴奋得大叫:哈,我的北方!我来了!

整个大厅空空荡荡,展品寥寥。玻璃展柜里,一只只黯淡的青铜器、几只白浆拼缝的彩陶瓦罐、一排排锈迹斑斑的铜板钱币,令人索然无趣……每一件展品前面,竟然有英文译解,迈克径自低头一件件细数过去,看得津津有味。我们三位陪同等得不耐烦,敷衍了事地穿过主厅,刚拐了个弯儿,前面的展厅灯光幽暗,却分明有东西在眼前一闪一亮——

这是一个中国式“镜厅”。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集中陈列的铜镜,约有百十面之多,好像天下散失的铜镜,都自动汇聚于此了。它们被整齐有序地分类,在玻璃柜中依次排列过去,一眼看去,似有无数个被乌云遮蔽的月亮,闪烁着幽暗的微光,在日出前的晨曦里一起庄严沉落。

铜镜的皮色呈灰绿、草绿、墨绿、银灰多种,历时八百余年,镜面依然完好如初,不碎不裂不腐不锈,从宁静而迷蒙的绿晕中,透出岁月的悲凉和沧桑。工艺略显粗糙、犹如浮雕般简约的图饰,明朗而流畅地刻录了女真民族与汉文化交流融合的历史。

金人好镜?朱洙嘀咕说,凭什么啊?

苏亦湄自語:女真人生猛骁勇,却也不缺爱美之心?

三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在展柜前弯下腰来一一细察。铜镜的形状有多种,大体可分圆形镜、菱形镜、八角镜、亚字形镜、方形镜、带柄镜、附耳镜等八类,纹饰有双鱼、龙纹、人物、禽兽、花草、铭文、素面、秘戏等,姿态各异。还有一些仿汉、仿唐风格的照明镜、日光镜、四乳镜、星月镜;甚至还有集汉镜中常见的铭文与唐镜中常见的海马葡萄纹饰复合的“青盖镜”;附耳镜(镜之边缘的上端铸有一带孔附耳)中,有观音纹阳遂镜和千手观音双面镜,那么,佛教在辽代已渗入北狄?镜饰的花鸟鱼龙均趋于写真,形象生动活泼;人物故事神态丰富逼真,展现出金代社会风俗、民间日常生活景象和审美趣味……

有一面双鲤鱼大铜镜,直径43公分,重达12公斤,1964年在阿城出土。文字介绍说,该镜体积之大、图案之美,为目前全国出土的铜镜之最。

另有一面从绥滨出土的铭文镜,背面刻有“以铜为镜,可正衣冠”的隶书。

我在一面“海东青鸾兽镜”前驻足。“海东青”三个字,让我倏然心惊。镜子背面的图饰中心内区是一头神兽,外区周边一圈为蹲守的数只鸾鸟——海东青。早知海东青为北地猎鹰,盛产于松花江下游至入海处,以色青灰得名,形如隼却性猛,善捕天鹅。据《辽史拾遗》记载,海东青——“大仅如鹘(读音为“鹄”),直上青冥,几不可见,天鹅至半空时,此鸟突如其来自上而下,以爪攫其首,天鹅惊鸣相持殒地”。海东青的体积仅有天鹅的五六分之一,一次却可击落三到四只天鹅,然后扬长而去……誉为“东方之鹰”。

苏亦湄在我耳边低语:小时候,我见过奶奶身上戴的一件玉佩,上面刻有海东青迎击天鹅的图饰;还有一件金代的玉石如意,玉雕上是海东青击天鹅的镂雕纹饰,翅膀被我奶奶抚摩得滑溜溜的,那个飞翔的姿势,别提有多轻灵矫捷了……

朱洙也凑过来发表意见:海东青产于女真人肇兴之地,它试图以此证明,一个崛起中的弱小民族,只要具备勇气和实力,就可以战胜大国强国!

展厅柔和的光线,在百面铜镜上折射出幽幽绿莹,交错辉映,让我生出几分幻觉。想象当年金人鼎盛时期的酒宴,善骑射喜渔猎的女真人萨满乐舞,何等率性、欢快、狂野和虔诚。曾有文字记载萨满舞:“五六妇人,涂丹粉,艳衣,立于百戏后,各持两镜,高下其手,镜光闪烁,如祠所画电母”——可有人见过持镜跳跃的舞者?日光、月光、星光、火光,均在镜中旋转,犹如火炬与闪电的亲吻……那该是怎样奇妙的创意和画面呵。镜之舞,可乱我衣冠、尔后助我心气?眼前的铜镜图饰逐渐变得凝重,平面的镜子,竟然可以看到如此粲然的立体影像?

突然,从玻璃展柜的反光中,映出一个金发蓝眼高鼻的迈克,差点以为他是从火堆的镜之舞中钻出来的,吓我一跳。只见迈克茫然束手而立,望着满屋的铜镜,惶惶然不知所措。

迈克眨着蓝眼睛问:为什么,它们都是反的?

你说什么?什么反的?仨女子都愣了。

迈克朝着满屋子的铜镜伸出手:就是它们!全反了!

我们仨互相对视一眼,怀疑他的汉语表达出了纰漏。

你们……难道没有发现吗?这儿,所有的镜子,都是背后。他用左手的食指敲着自己右手的手背。我们看到的都是镜子的反面。我知道,反面有图案,而正面没有图案。但是,镜子的亮光是在正面,不是在反面。镜子看人,或者人看镜子,必须用正面。必须!中国人为什么花费那么多时间,把最好看的东西,装饰在镜子的背后呢?我在其他一些城市,看过不同的展览,中国镜子都一样,看不到镜子,只看到镜子的后面。我不理解,你们,哦,不,他们,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脸?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朱洙笑得差点坐在地板上了。

迈克又说:凡尔赛宫的大镜厅,四面墙上都是镜子。我们永远不会把镜子反过来使用的……

哦,懂了懂了,亲爱的迈克老师,您的发现真是独一无二!

朱洙抢着说,我给你念念这个注解吧:金代缺铜,禁铜极严,不允许私人生产,铸出铜镜,须由官方检验镜背边缘的刻款和押记。百枚小铜钱即可铸成十公分的铜镜转卖官府,因此造成民间私自“销钱铸镜”之风流行。铜镜一时成为紧俏“升值”的硬通货。也就是说,铜镜是经济的推动力,听明白了吗?

苏亦湄补充说:古人把图饰铸刻在镜子背后,是留给后人的。正面照自己,反面照别人;正面是功能,反面是文化,这叫一举两得。

这两条理由似乎都不能说服迈克。他疑惑地看我一眼,转而把脑袋朝着那些“反”的镜子更近地凑过去,高耸的鼻尖差点贴在了展柜的玻璃上。

我心一动。似乎,迈克提出了一个被我们所有人忽略的问题。

面前那些古旧的铜镜,曾经映照了一座城池的毁灭,伴生着另一座城郭的诞生。而今,我们确实无法从那光可鉴人、灼灼生辉的铜镜镜面里,照见自己的妆容了。它已将光滑透亮的镜面悄悄敛藏,沉默无语地背对观者。自从玻璃镜子在清代自西方传入后,铜镜逐渐淡出了日常生活;古人用以“正衣冠”的铜镜,被今人之手旋转了180度,便将那些铸刻在铜镜背面的美丽纹饰,变成了审美和文化研究对象。铜镜以物化的形式,成为历史的证物。铜镜古称“鉴”。以史为鉴,可知得失。而那些被岁月掩藏的文化密码,就藏在镜子背面沉寂的暗角里……

迈克终于从展柜上抬起头,认真地说:我承认,中国镜子,非常奇妙,只要把它反过来,就看不到自己,而是看到那些制造它的人。这么说,制造镜子,比照镜子更重要?……

苏亦湄说:对对对,我们中国人,不喜歡用镜子看自己,就喜欢用镜子看别人……

朱洙连声惊叹:迈克老师您说得太对啦!不光是镜子,您以后遇到所有的中国制造,都得反过来看!只要一反过来,啥都看明白了……

在我们仨的哧哧坏笑中,迈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8:

“八五现代美术思潮”的龙卷风刮得一地狼藉之后,先锋文学才喘喘赶来。

文学的行动相对迟缓,或许由于汉语方块字的局限。它不像音乐美术,具有全人类通用的“语言”,音乐绘画入耳入眼,感官刺激作用于身心。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输入,需要通过译介,然后被写作的人用眼睛吸入体内,在血管和大脑中循环,化为自身的精气,再变成方块字书写的中国故事,需要一定的周期。于是,外来的文学,最快捷的是隔海的琼瑶和三毛,再近便些,是港岛的金庸古龙,只须将繁体字转为简体即可吞咽。无论是在水一方还是一窗幽帘,无论是撒哈拉沙漠还是橄榄树,再加射雕英雄和吹雪无情剑,都让长期文字营养匮乏的国人,在简便轻松的阅读中大饱眼福。一时南天北移,但凡识字者人手一书,享用的都是中式美食。等到这些一版再版的中国故事泛滥到都进了书店的打折柜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大餐才姗姗来迟。

就在我费力尝试欣赏摇滚乐的那段时间,苏亦湄已经迷上了美国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然后是《潘德莱昂上尉和劳军女郎》《百年孤独》《绿房子》等一大堆来自南美丛林的怪物。苏亦湄好像突然厌倦了那些面目狰狞的抽象画和震耳欲聋的嘶喊,迅速变成一个文字的饕餮,囫囵吞咽现代先锋小说,言必称“魔幻现实主义”。我自读研究生以来,多年泡在专业书里,疏远文学已久。如今被苏亦湄的“读书热”撩得心热,抄录了她的书单,照单全收。那两周恰好信访局新处长出国考察,处员们只需浏览案卷即可混日子。我读小说到半夜,第二天昏沉沉去上班,把书带到办公室,压在案卷底下接着读。偶有同事凑近,迅速把目光调至卷宗,人一走,又回到那个叫作马孔多的小镇。我在南美与中国、魔幻与现实、小说与卷宗的冤案之间来回跳跃。远处是荒诞,眼前是荒谬;同是荒诞荒谬的历史,同是独立与自由的呼唤,彼此却不知在哪里错位?

那时洛肄正在埋头写自己的新书稿,根本没有闲心闲情顾及文学。我曾经试着给他讲述卡夫卡的《地洞》,刚讲了一小段,洛肄的眼神已是黯淡无光,犹如沉入了矿井般阴森的地洞。凌霄偶尔揶揄,说《读书》《文汇周刊》杂志才是他的枕边情人。而他一旦发现杂志上的好文章,还忍不住要插上小纸条,把他的“情人”推荐给我和凌霄欣赏。就像早几年他向我介绍陈敏学的《顾准与会计学》那样。至今记得,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尚未正式出版,《读书》便做了书摘译介,洛肄在那一期杂志书页上蚂蚁般的小字旁边,写满了蚂蚁般密集的眉批,一打开杂志,就见一堆堆横排竖立的黑蚂蚁在打架。每次我只要扫一眼杂志的目录,便知洛肄正在关注哪些文章。有一期《读书》刊登了一篇论及《陈寅恪文集》的文章,一连几日,那本杂志始终扣在那一页上。李锐的《重读张闻天同志的“庐山发言”》、苏绍智的《政治体制改革刍议》,都曾令他格外兴奋。一次我随手翻开一期新来的杂志,翻到一篇李一氓所著《潘汉年文集》序言,用铅笔在标题上打了个钩,意示提醒,果然洛肄翻开杂志,便直奔那篇文章而去……

记忆中的1986年,各家出版社像一群疯狂产蛋的母鸡,隔三岔五就会有好书问世。我趁着逛书店之便,也按着《读书》杂志的好书目录,给洛肄陆续寻得一堆新书:斯密所著的《国富论》、施捷克里的《布鲁诺传》、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胡塞尔的《通向先验本质现象学之路》、马尔康姆的《回忆维特根斯坦》、顾准的《希腊城邦制度》……我很少添置新衣,洛肄和凌霄又坚决不让我往家里交生活费,工资别无开销,我给洛肄买书、给凌霄买些家常日用品,自是分内之事。月薪多有结余,每次一走进书店,自我感觉俨然一富翁。每次洛肄拿到新书,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和小孩子得到玩具礼物的表情一模一样。然后先看版权页的出版时间、再看序跋,待到一本本细细审校完毕,定会对我耐心相告,哪一本是新译的版本,哪一本早在民国某年就曾经出版过了……

我开始恶补先锋文学之后,才发现知音甚少。苏亦湄来去无踪,偶尔见面,只听她一人滔滔不绝独霸讲坛,别人连插嘴的份儿都没有。威海对文学作品这类“闲书”历来不屑,斜着眼睛瞥一眼书名,连书页都懒得翻动。那个唯一相知的吴汾老师,据说前一段正在与她丈夫闹离婚,哪有心思和我交流外国翻译小说?吴汾即便不闹离婚,满脑子都是社会公平正义,没有一丝缝隙安放可有可无的文学情怀。

于是我只能独自埋头于那些小说。我读福克纳的长篇《喧哗与骚动》、加缪的《中短篇小说集》、乔依斯的《死者》、美国黑人女作家沃克的《紫绛》、欧茨的《玛丽亚的一生》、怀特的《文化科学》《胆怯的斗士》、茨威格的《异端的权利》、伍尔芙的《到灯塔去》、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和《诗化哲学》、卡西尔的《人论》,还有陆续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已有几十本之多……其中马尔库塞和尼采最为艰涩难懂,仍是不肯放弃,啃不动嚼不烂,只能囫囵咽下。那一堆作者和一堆书搅在一起,厘清他们彼此的思想差异,几乎花去了我一年多时间。纵览周围,四目皆书,但能与自己交流读书心得的人,实在寥寥无几。看来,“沈汐书友会”可发展的对象,眼下唯有朱洙一人。那些极其珍贵的新书,每读过一本,我都会用画报纸细心包上书皮,在扉页写上编号,然后忍痛借给朱洙分享。自从朱洙流露出想要离开威海研究所的意思之后,我每次打电话让她来办公室取书,她脸上都会浮现出囚徒放风时那种可怜的欢喜。

但朱洙的兴趣,似乎并不在这些“舶来品”上。我刚把欧美南美的翻译小说一部一部扫荡得差不多,她弄来了一大摞国内的文学杂志,堆在我面前。那几份曾有“当家花旦”美誉的文学刊物上,赫然出现了许多新作者和作品。那些小说不像小说也不像诗歌更不像戏剧,故事离奇或完全没有故事、人物古怪或根本没有人物、句子倒错或连标点符号都省略了,弄不清那是长篇文言文还是白话赋,只管把魔幻荒诞黑色幽默意识流再加后现代,统统一并横移过来。对于这些新鲜玩意儿,我虽谈不上有多喜欢,但见报上有文章批评“现代派”,斥为西方现代文学玩剩的旧货,却很不赞同。我对朱洙说,“现代派”虽然举着叛逆的旗帜,其实承袭的还是现实主义的批判性,从社会的荒诞折射政治体制的荒诞。所以我对文学的各种新流派,都持赞赏的态度,我隐隐觉得,那里面藏了很多新东西。比如有一个叫“残雪”的女作者,尽管她的小说故事支离破碎、语言艰涩难懂,但我能够体会到她对人性描述的深度,作品充满了对伪善的揭露、对暴力的厌恶、对世界的怀疑、对现实的絕望……这一切都与我的心情寸寸契合,我在心里暗暗将这个残雪视为知音。

某日,朱洙大惊小怪地告诉我:“伤痕文学”早已落伍了,“反思文学”“知青文学”“改革文学”,各领风骚三五天,如今也江河日下了。最近开始流行一种“寻根文学”,要不要我帮你寻来看看?

又急忙补充:不过我不太喜欢这些所谓的寻根文学作品,好像有一股旧社会的气味。既不现代又不古典,不伦不类的,比那些西方意识流还要难懂……

我笑着说:旧社会?什么词儿啊!传统文化,可不都在旧社会嘛。

见朱洙睁大眼睛一副茫然的样子,又说:其实我已经注意到那些作品了,寻根文学宣布文学的社会启蒙功能已经完成,希望从以前那种官方意识形态中脱颖而出,超越现实政治,回到传统文化中去寻找文学的本源,这恐怕是当代文学的一个重大转折呢,毫无疑问是具有进步性的。

那天我一时兴起,便给她讲起了自己对“寻根文学”的理解:

我说,寻根寻根,望文生义,就是我们曾经十分喜爱的几位作家,如今一个个扛起了锄头和镐头,开始在树下刨坑挖洞寻根。首先声明,我对那些辛劳的寻根者心怀敬意,也因此对他们刮目相看。但是,以目前读到的寻根文学而言,我好像觉得那些“根”都还没有触到根本。比如,大地上最常见的是杨柳,柳树不用根须移植,折枝扦插遇水就活,那个“根”很浅,经不起寻查。而果树的根,不能随便触碰,若是伤了根,果实就没有了;松树的根坚硬深长,等到你把树根掘出来,那棵树大概也活不成了;香樟树的地下百年老根,是挖不出来的,那些半露在地面上的龙爪,覆满滑腻的青苔,盘根错节虎踞龙盘,不用去寻便一目了然了。南国的榕树,大概最易于寻根者们观察探究,它的气根坦然地从树梢上垂下,青藤似的一根根在空中荡漾,落地触到土壤,便一头钻进去,空气与地气一接通,气根绷直了,成了树枝和树干,最后变成了一片树林。榕树像一个魔术师,喜欢和寻根者过不去——树根看得见的时候,是胡须的样子;看不见了,根已钻入地下。榕树的气根揭示了一个规律:树冠和树叶的样子,其实就是树根的样子。你只要看一眼树的模样,就知道它的根系状况如何了……

我知道自己的讲解带有卖弄的意思,但朱洙听得津津有味。还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 就像我们江南水塘的藕带,喏,藕带不是藕,是在泥里连接藕与藕之间的细根,一节节横着长,只有手指头那么粗,挖出来洗干净,又白又嫩又脆好吃得很。奇怪的是,藕带就是藕的模样,中间是空的,细细的小孔一贯到底。莲藕长得什么样,它的根就是什么样,不用挖出来就知道了……她的面色阴转多云,思路弹跳,又问我是否知道江南的竹根?竹根浅浅,就在地皮下匍匐而行,一节一节蔓延开去,稍一动土,杂乱无序的竹鞭摊开在眼前,迷魂阵似的,让人难以下手。若是春季在竹园寻根,一铲便挖出一根鲜嫩的竹笋;若是冬季,松软的泥土中暗藏一只只饱满的冬笋,馋死人了。她要是去寻根,翻出来的肯定都是可吃可用的好东西……

我苦笑。这个几千年来再没有产生过新思想的国度,即便把地表戳得千疮百孔,只怕所见都是潜藏的尺蠖虫蛹之窝、蛇蚁之穴,与错综复杂的乱根错结纠缠不清。“根”植于土,一个民族几千年遗传的根性,实际上嵌在树木活的躯干里。树的高矮壮弱,并非树根之过,而是源于树种的优劣、取决于植根的土壤。寻根文学若是意在深翻土地、改良土壤,倒也不妨一试。问题在于,我看不出来他们究竟寻到了什么样的“根”。只看到他们似乎过于热衷于展示传统文化的“优根”,热衷于培土养护那些烂根腐根。为什么没有人来深入挖一挖这个民族的劣根性呢?那些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的阴谋诡计杀戮暴力愚昧忠君三从四德三纲五常——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恶木杂草,都是从封建皇权的传统文化劣根上生长出来的!

脑中跳出《庄子·应帝王》一篇中的一句:“……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这句话的大意是说,人的用心如同一面镜子,任由世事来来去去,不期待也不躲避。人把自己的心当成镜子,事情来了,镜子里如实反映无所隐藏;而事情去了,镜子便空无一物恢复如常,所以人能够“胜物”而不被物所损伤。“用心若镜”是散淡彻悟的人生观之底座,算得上古代消极质朴的“自由主义”思想。庄子奉行不将不迎,他的声音轻弱而微茫。假若有人寻根寻到中国先秦哲学的思想宝库里,或可寻出一条别样的“根”来?若有更自觉的寻根者,可钻到《河图》《洛书》《易经》那些“占卜”“巫史”的文化深根里去研究人和自然宇宙的关系。佛学讲“六根清净”,六根,即耳眼鼻舌身意,是生理学上的神经官能,也是心与物的介质之根本。耳根舌根意根等,若是不受六尘的支配,六根就从六尘中得到了解脱,解脱的六根,便是清净自由的六根,也就无欲无求无烦恼了……

可惜我不认识任何一位当代作家,我只能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讲给朱洙听。可朱洙对我这些“思考”毫无兴趣,听得心不在焉。还没等我说完,她忽然打断了我:哎,沈汐,还是听我说吧,我最近有一个重要发现,1985年、1986年,一个牛年,一个虎年,牛劲虎威,都是重量级的生肖啊。真是神了怪了!也就这两年,到处是万象更新之气。你看,新书就不用说了,还有那么多新词儿新衣服新鞋子新纽扣新腰带新房子新电器……哦,有一天我抬头看天,忽然发现就连天空都是淡绿色的,你相信吗?那些寻根者说要寻根问祖,怎么就不去研究研究中国的农历呢?农历很灵验的,那里头潜伏了好多神秘信息呢,你看,春分、秋分,到了那个日子,春天和秋天,一刀就切开了……

亲爱的朱洙,节气原是岁月的一道分界或是裂缝。如你这般寻根,老祖宗会气得冒烟。

寻根的文学,便如此漫无头绪地涣散开去了。

临近1986年底,捷克的昆德拉先生,终于带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匆匆赶来参加了这场“为了告别的聚会”。那年的秋冬季节,京城的读书人,几乎言必称昆德拉。我对这位东欧流亡作家颇有好感,尽管他后来一再声明自己反对的不是极权,而是“媚俗”,但他作品中对“崇高价值”的反讽,与我曾经亲历的生活,具有惊人的“家族相似性”。在一个苦读昆德拉无法释手的深夜,我甚至闪过一念,是否索性辞职,回大学去读文学博士?面对古今中外的优秀典籍——被文化激流冲回来的那些沉寂的“古”、被“八五新潮”召唤回来的“今”、被寻根者重新发现的那些被遗忘了的“中”、被现代主义思潮推进而屡遭排斥的“外”……我若不尽快逃离这苦大仇深的信访局,岂不错过了世上所有的“文化精粹”么?

当这场文化盛宴迅速进入高潮之际,一种无端的隐忧,已在我心里悄然滋生。我每次翻开一本新的杂志,总是心生一丝恐惧,不知道目录中的面孔,又将怎样在瞬间变脸……我拒斥的绝不是“创新”本身,而是那种追新逐名“随大流”的惯性。80年代上半叶行将溃败的集体意识,似乎正以一种改头换面的“集体文化行动”卷土重来?渐渐地,我感觉到洛肄对这两年的“文化热”是有保留的,并持有一份审慎的忧虑。我便择时将自己的零散感想与他探讨。他果然回答说:从传统文化中寻求补天之石、从民族文化中探根求底,相对于现实的意识形态,当然有意义;但“文化热”有其两面性,有些人,试图借文化之名,绕过尖锐的现实矛盾冲突,文化就成了一种逃避现实的借口,把“文化”当成了避难所和避风港,就会成为鲁迅先生当年批评的那种帮闲文人……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场穿戴着新面具新服饰的大联欢,清醒而又迷茫。也许,我应当去重读鲁迅?早在半个多世纪前,他已经刨开了中国传统文化隐蔽深藏的奴性。奴性是现代自由独立精神的杀手和癌细胞,不知道那些寻根的作家们,可曾意识到了?

可惜,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总是耽于欣赏镜面背后的图饰和铭文,却很少把镜面对着自己。迈克老师的蓝眼睛,莫非具有穿透性么?

9:

天下既然有这么多好书,怎样才能把它们统统据为己有呢?既不用花钱,还能把钱赚回来,沈汐,你说?

最近几个月来,朱洙用这种既不像请教、也不像怂恿的口吻,已经挑衅过我多次了。鬼知道她脑子里又有了什么精灵古怪的新念头?心里明白,威海那边,她再是不舍,散场或分手已是早晚的事。她需要在这炙手可热的文化大潮中,为自己找到一块新的冲浪板。然而,以前并不热爱读书,或说根本坐不下来静心读书的朱洙,何以突然对“书”发生了兴趣?这一点令我十分疑惑。

临近1986年初冬,接到朱洙電话,约我下班后在崇文门地铁站东南出口见面。她的声音豪迈而急切,又有几分焦躁。

朱洙从地铁站里冒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半长风衣,领口露出乳白色的高领绒衣,嘴唇鲜红饱满,眉毛轻扬,两眼溢出喜悦的亮光。齐肩的黑发被地铁口强大的气流吹起来,像一蓬被湍急的溪流冲刷的水草。她一边走一边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皮筋,把披散的头发匆匆束起。我警觉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像两根胃镜的探管,恨不得钻进她的腑脏里探查究竟。

但朱洙自觉地、主动地就把一副活生生的肝胆掏出来了。在地铁口喷吐出来热烘烘的浊气中,她向我发布了那个最新消息:

我决定——办一家——书店!哦,那可是——民办书店!

哦,换个说法,其实就是个体户!朱洙进一步说明。不过嘛,这次,我一定要办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书店,再也不要挂靠在任何单位之下。

即便早已习惯了朱洙的异想天开,一听“民办书店”那几个字,我的脑子仍是“嗡”地响了一下。不等我发问,她自顾自一口气说下去:店名也想好啦,就叫作“开放书店”——所有的书架,都是开放式的,可以让人站着阅读,或者走来走去地随意挑选。那个书店的外观,比如大门,要分成两扇,关上门,就像一本书;买书的人一推门,书就自动打开了;人走进书店,就像直接走进了书页里,人变成了书上的一个字儿;如果目不转睛地看书,眼睛就像一个个句号;弯腰寻书的人,就是一个个问号;如果站着阅读,每个人都是一个惊叹号。铁制的书架,全都是带着轮子的,正面的书、反面的书,一转就转过来了,找书很方便……

我打断她:我听着怎么不像一个书店,倒像是苏亦湄的戏剧舞台?你可以去请苏亦湄给你做美术设计……

朱洙不理会我的揶揄,在她充满激情的描述中,这个未来的“开放书店”,从书的品种到买书的形式,都和传统新华书店不一样,读者可以走来走去,就像在超市自取购物。书店的一侧,将会开辟一个喝茶聊天的角落,出售茶点,买书人走累了,能坐下来喝杯咖啡,或是和书友随意交谈。总之,这个书店将是史无前例独一无二的,人在书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一时无语,我承认自己经不起一切与书有关的美好想象与诱惑。

朱洙一把拽着我的手往前走,寒风把我们刮进了新侨饭店西餐厅。

今天咱们好好庆祝一下啊,我请客!我有好多话和你说呢。菜单!哦,沈汐,除了红菜汤之外,罐焖牛肉奶油杂拌儿,咱俩还是伙着吃?

伙着吃,也算西餐中吃。就是各点一份主菜,但合在一起吃,品种就比一人一份的多一倍。多年来,我们吃西餐一直都很“中国”。

朱洙显然很亢奋,菜还没上齐,她的话已经说了一大半。在她大口咀嚼着蔬菜沙拉和酸黄瓜的空隙里,我总算听明白了以下这些有关创办“开放书店”的缘由起因,基本没有标点符号:

你没看这几年啊国内出版的新书就像青蛙产卵一堆一堆的我早就想办书店了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事儿就是开书店忍住没告诉你是要给你一个惊喜你总是给我泼冷水我还怕你和威海联合起来反对你忘了咱们当年在冰城书店门口排队的事儿啦这些年新书就像井喷似的往外冒古今中外古典经典科技文学工具书儿童书如今那么多人读书补回这些年的知识空缺得多少书才能填满呀我算好了办书店准保能赚钱噢我已经打听好了现在已经允许个人开办书店啦当然当然如今私营企业少得像私人汽车但至少是被允许了那干吗不试一试呢?

朱洙的口气听起来很自信很坚决,扑闪着两把扇子一般又长又密的睫毛,冬天密封的餐厅被她快速的讲述煽起一阵阵热风。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接着向我展开了她宏伟而具体的计划书:

眼下,社会需求、政策许可、个人能力,一切条件都已成熟。她经历了前几年宁波民办技术公司的申诉案,以及这一年多打理民办研究所的杂务,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商业经验。只要能够物色到一个租金合理、适合开办书店的地段和店面房,万事OK。当然,最好能买下一所街面的旧房子,将其改造成书店,那么书店就有了永久的房产权……

我的后背唰地冒出一阵冷汗,脑袋在一分钟之内急速膨胀又迅速冷静——注册资金、房屋租金、设计费用、巨量书架、申请注册的各种杂费,还有茶座的桌椅板凳和进货的书籍投入……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朱洙风轻云淡地一笑:嗳,我说沈汐,别用你那种习惯性的怀疑目光盯着我好不好?我知道你担心开办资金,嗬嗬,我早就算过了,算上当年房租,书店前期投入十几万,这点钱,小事一桩,我和苏亦湄凑一凑就有了,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好大的口气,十几万?忽略不计?你简直是疯了!

以我对朱洙的了解,她突然平白无故决定献身图书事业,其中必有缘故。我阴沉着脸说:哦,苏亦湄?那你干吗不去和苏亦湄一起搞戏剧呢?我倒是觉得你给苏亦湄当助理更合适!

朱洙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二十岁的文艺青年啦,我早就对务虚不感兴趣了,我要干实——事儿!干一件大事儿!我再也不想给人当内务总管了,我要自己当老板,自己说了算。我和苏亦湄说了开书店的事儿,她比我还兴奋呢,一口答应和我合作,你知道的,她神通广大!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我没好气儿地反问。

朱洙狡黠地眨了眨了眼说:当然是有事啦,这事儿,还就你能帮我。我不能样样事情都指着苏亦湄吧,显得我太依赖她了不是!刚才我不是说了嘛,虽然政策已经开了口子,但是申请注册一家民办书店,需要在工商局和文化局双重注册,手续很麻烦很复杂的……为了避免和官僚主义衙门扯皮,消耗我的宝贵时间,为了尽快地顺利领到执照,需要找一些关系,疏通疏通……

我能有什么关系?你忙糊涂了吧!我不客气地戗了她一句。

哎,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朱洙急得用叉子敲了一下盘子。打电话呀,帮我打个电话,事情肯定就好办了。

我能给谁打电话?信访局领导?

别装了,你给——给崔大鸿,打电话!他给领导当过秘书,认识人肯定多,在工商局找个熟人打个招呼,还不小菜一碟?

我愣住了。我絕对想不到,朱洙为了办书店,竟然会把主意打到我最不待见的崔大鸿头上?朱洙啊,你可真变成一个庸俗的现实主义者了你哦!

朱洙厚颜无耻地把我噎回去:我知道你不想见他,但这不等于他不想见你吧?不就打个电话,举手之劳嘛,可对于我,生死攸关啊……

我端起杯子喝苏打水。水很凉,我恨不得把这杯冷水冲她泼过去:

朱洙你听着,信不信由你——如果户主是外地户口,想要作为独立法人代表,在京城注册开店,是必须找挂靠单位的。否则财务税务怎么走账?我上个月刚接过一桩上访案,就是外地人在北京开超市的纠纷……

朱洙傻傻地看着我发愣,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双手颓然抱住了后脑勺。

天哪,又是挂靠!我怎么总是被“挂靠”?难道我是一头磨坊的驴吗?又要面对拴驴的木杠皮绳和石磨?我可怜的青春,全都消耗在绳子和链子上了。20世纪80年代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争取挂靠和摆脱挂靠。不不,我偏不信这个邪!这都什么年代了?政策就不能改一改吗?如果还有那么多关卡,就更需要你帮我去砸开一道后门啦!

她激烈的辩驳混合着牛肉洋葱胡椒胡萝卜和奶油杂拌的气味,呛得我打了个喷嚏。脑中忽然蹦出一个问号:你要办书店,威海知道吗?

当然支持啊!朱洙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和威海开诚布公谈了一次,我答应他,以后凡是他们人才研究所出的书,我的书店全给他们优先上架,先销售后结算。我们虽然……虽然……那个……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用威海的话说,永远都是最老铁的战友!

濮汲呢?他对书籍方面比较熟悉……

哎呀,别提啦,濮汲就更支持我啦,还给我出了好多点子呢。说实话,办书店就是他给我建议的,那也是他的梦想啊!

我恍然大悟,一口气把那杯冰水给自己灌了下去。朱洙一不留神,就把老底儿给泄漏了。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她眼里闪烁的亮光。去年冬天曾经灼灼燃烧过她,而后又很快熄灭的火焰,莫非重又点燃了?

她的话题迅速转向濮汲。一口一个濮汲如何,倒好像濮汲成了她的校友——濮汲说,他到香港后,走进大学图书馆,四壁頂天立地,全是英文图书。不是香港的生活,而是香港的书籍,那些英文书,为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公共图书馆的阅读实在太方便了,一次可以借十本书,复印一页只需一毛钱,简直是个读书天堂啊。濮汲说,境外学习的五年,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发现了自己的幼稚和无知,发现了自己知识结构的严重不足,发现我们距世界的学术主流距离太远。国外学界早都开始研究福——那个福什么来的?我记起吴汾提起过这个名字,便猜测着提醒:福柯?她连连点头:对对,就是福柯,还有很多西方学者的名字,我也记不住。可是咱们还在古典大师那儿打转转。濮汲说,他在香港那几年,基本上不看中文不说汉语,只看英文只说英语。当时他只有一个愿望,读完硕士读博士,争取五年内读懂英文原版书,融入国际最前沿的学术思想潮流。濮汲后来没去成美国,是因为他母亲病重,他不得不从香港回了北京,母亲希望在生前看到他结婚生子,家里的亲友给他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对象,他总是不满意,就这样拖下来。她母亲一直熬到去世,也没能看到他娶媳妇儿。现在他去美国的签证暂时拿不下来,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反正中国正处于一个激烈的震荡期,他觉得留在北京也能干点事儿,读书不就是为了传播知识嘛。他告诉我,萨特的选择哲学还是很厉害的,没想到被中共的最高领导人选择性地接受了,他们比人民更懂得人民需要的是什么……沈汐你肯定知道什么是选择哲学,我就不重复了哦。(哦,我不太厚道地认为是她的转述发生了困难。)濮汲认为,追求真理不仅要有夸父追日的勇气,还要有希腊神话的浪漫精神,比如,那个用蜡黏合羽毛做成翅膀的代……达罗斯,带着他的儿子……叫伊什么的……

伊卡洛斯。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再次提醒。

对对对,带着他的儿子伊卡洛斯逃离了克里特岛,虽然伊卡洛斯的翅膀最后被太阳融化了,他掉入了大海,但他们父子毕竟飞了起来啊,那个飞行试验本身是成功的……

明白了。我伸手招呼服务员结账。亲爱的朱洙,你真是一个从不落伍的潮物。祝愿你在实现自己的梦想时,顺便把濮汲的梦想也一块儿实现了。

但我毕竟不忍心让朱洙太失望,勉强答应说:那我给吴汾打电话试试吧,她的能量怕是比崔大鸿还高呢。

朱洙乐得眉开眼笑,黏糊糊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

我和朱洙一同钻入地铁站,地铁车头从东西两边先后呼啸而来,我们进入了同一个车厢,然后,先后在不同的车站各自下车。

10:

地铁车厢在黑暗中穿行,我觉得自己像是刚读完一部南美的魔幻小说中国版,故事荒诞离奇令人难以置信。我紧紧抓着车厢扶手,在地铁震荡的节奏中反复掂量:究竟是因为濮汲在背后鼓动朱洙办书店?还是朱洙为了离开威海的人才研究所,而急于寻找退路?耳边响起朱洙说的“准保赚钱”那句话,不由兴味索然。莫非朱洙体内潜伏的商业细胞,又开始发作了么?

回到家,我随口对洛肄说起了朱洙的书店计划,抱怨说朱洙连北京户口都没有,竟想在北京开办一家民办书店,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洛肄笑眯眯地问:你觉得办民办书店有什么不好吗?

我噎在那里:不是不好,而是肯定办不成。

洛肄又问:假如不去试一试,你怎么知道办成办不成?据我知道,明年要召开的那个大会,已经开始起草报告了。有消息说,正在讨论私营经济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作用。我的乐观估计,只要进一步深化经济改革,一定会加强市场的作用。这对于民营企业肯定是有利的……

我嘟哝说:一听注册租房装修进货那一大堆破事儿我就心烦,前年她那个宁州公司把人折腾够呛,我可不想再陪她玩儿了。

洛肄摇头说:小汐小汐,此言差矣,书店可不一样,北京的新华书店布点那么少,而民营书店寥若晨星,无论从大处看、小处说,书店多一家是一家,多多益善啊……

我用讥讽的语气打断他:既然这样,您干吗不去办书店呢?

嘿嘿。洛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表情很诡异。

您?您的意思是?我的目光停留在他可疑的笑容上,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嘿嘿……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很谦虚。

我忍不住大惊失色地叫起来:您,您不会是……真的是想……去办书店吧?

他嘿嘿地咳了一声,那声音等于是一种默认,满脸的笑容越发稠密:小汐,今天你既然说到书店,说到了朱洙打算开书店,我就可以告诉你了,办书店,其实也是我的梦想,是我心里早有的一个梦想,可惜,我知道自己是做不成这个事情的……

您,您一个写书人,干吗要开书店呢?再不济,您也不至于沦为书店小老板吧?!我有些生气地提高了声音,以前我可从未对您嚷嚷过哦。我一时的过激反应,引来了满脸慌张的凌霄。

坐下坐下,你们都坐下!洛肄摆摆手,正好你们都在,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吧——

一说到书店,洛肄变得和朱洙一样亢奋。他在茶杯里续上茶水,坐下来开始和我们大谈书店。那一晚,我们的话题基本是围绕书店进行的,我才发现,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买了那么多年书,竟然对书店所知甚少也可以说一无所知。

洛肄的家庭讲座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大意如下:

1949年以后,遍布全国大中小城市的“新华书店”,承揽了包括教材在内、文史哲学经数理化等一切图书的流通,也是毛选毛著马列著作唯一正当的发行渠道。几十年来,无论大城市小城镇,最热闹的地段,都能见到“新华书店”的牌子。像沈汐这个年龄的人,大多以为“新华书店”就是书店的代名词。全国大中小城市的新华书店,都有自己的房产、国家包发职工薪水、用国营企业那种计划经济方式垄断式经营,订货进货、卖什么书不卖什么书,不是读者和市场说了算,而是书店营业员说了算;受欢迎的书往往断货买不到、不受欢迎的书又常常积压滞销,卖多卖少,反正和书店的利润无关……所以,几十年来,尽管新华书店为文化教育的普及做出了巨大贡献,也大受群众欢迎,但它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宣传机构,早已不适合这个改革开放的社会需求了……

凌霄插話: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们年轻那时候,城里到处都有小书店,叫什么名儿都有,对了,最有名的就是三联书店了,还有很多旧书店,书很便宜,还可以站着看书呢……

我心里像是被一根弦,重重地拨了一下。

洛肄又说:书店的历史,其实就是文化的传播史。尤其对于今天这个正在激烈变革的社会,各种知识的更新速度快,读者求知若渴,除了图书馆之外,书店对于传播好书宣传好书的作用太大了。凌霄说的三联书店,能被保留下来,实属万幸。1949年以后,大多数私营书店都一家家消失了。记得三十年代的上海,还有“韬奋书店”“生活书店”“开明书店”……韬奋书店鼎盛时期,在全国开设了五六十家分店,由于书店出售进步书籍,最后被国民政府查封了……但民国时期的私营书店,各家经营的种类不同,各有各的文化特色。书店老板大多不是生意人,而是读书人,哪些书有新意有价值,他自己先读过,心里有数,才知道应该怎样给读者推荐。书店不仅仅是个卖书的店家,而是读书人的“心巢”。有些书店老板,还兼做出版人,是作家学者最相知的朋友,比如和鲁迅先生交情最深的日本人内山丸造……

我诧异地问:您的意思,朱洙办书店,是个好事儿,我们……应当支持她?

洛肄纠正说:不,应该是——坚决支持!如今好多人都在重提启蒙,怎么启蒙?用什么启蒙?不启蒙就没有合格的公民,没有合格的公民,就不会有合格的政府。几千年来,中国有的是顺民、刁民和暴民,就是没有公民。启蒙的核心任务,就是要启迪那些处于蒙昧状态的顺民刁民暴民。改革的种种要务,唯此独重。而多多兴办书店,就可以为读者多多推荐好书,书店不仅是运送知识的舟船,而且是启蒙运动的基础性工程之一。如今既然政策允许开办民营书店,朱洙也有这个愿望,我们不仅要鼓励,还应该去帮助她实现这个愿望!

我迟迟疑疑地说:可朱洙哪有开书店的经验啊?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那没关系,你哪天把她找来,我和她好好谈一谈。洛肄的口气很坚决甚至很激动。我来帮助她把书店的蓝图,落实在地面上。经济上有困难,我们来帮她,我还可以给她的书店当顾问,教她怎么办一家真正的好书店……

凌霄疑惑地问道:真的要开书店啊?可我们家……不就是个书店嘛……她环视了四周的书橱书架,显出了无奈和疲惫的神色。然后说自己有点头疼,回卧房休息去了。

洛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断改换频道,显得心不在焉。又好像还在想着书店的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着话。一直等到卧室里那边没了一点响动,便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他去书房。他轻手轻脚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杂志,翻开了递给我:我那部书稿,你看过的,国内没有一家出版社敢出,也没有一家杂志社敢发表。可是,前些时候,不知哪位朋友,把其中的一章送到香港的杂志发表了……

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竖排的繁体字,文章标题字号奇大:《关于马克思主义的人的哲学》,洛肄的名字赫然入目。我低头翻了翻,文章的内容都是我熟知的,其中有些段落,甚至都能背出来。我低声说:你恐怕又要有麻烦了呢!洛肄说:我不怕麻烦,只是大概要给朋友们添麻烦了。我改口安慰洛肄:文章发表了,有更多人看到,是个好事儿,你该高兴啊……

什么好事儿?让我也高兴高兴啊!凌霄的声音忽然从书房门口传来。我心想糟了,原来凌霄并没有休息啊,难道她一直隔着墙壁“监听”我们的谈话么?

未等我把杂志收起来,她已像一根羽毛般轻飏地飘进来,伸出手把杂志一把抢了过去。只一眼,脸色大变,忿忿地对洛肄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要惹祸……她把杂志飞快卷成筒状,塞在腋下,慌慌张张地往卧室走去了……

洛肄望着她的背影苦笑,摇头说:我除了怕凌霄生病生气,反正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心想,事情也许不完全像洛肄说的那样。我早已察觉到,最近这半年来,凌霄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暗中”留心我的行踪。只要我和洛肄在一起说话,她常常会突然出现,然后找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自我解释一番。有一次我下班回来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我的衣服头发都被淋湿了,进门后地板上洒了一串水滴。洛肄刚好看见了,赶紧去拿来一块干毛巾。我又脱湿衣服又擦头发,手忙脚乱,洛肄把毛巾接过去,帮我擦了一把后背上的水。凌霄站在一旁,面孔顿时唰地沉了下来。有一天晚上,洛肄去我的小屋送几个苹果,我一看那苹果实在太大,说我一个人吃不了,我和你分吧。我打算去厨房拿水果刀,推门一看,凌霄就站在我的门外……

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我想那么多干吗?凌霄本来就多疑多虑,我和她平安相处了五六年,简直可以说是奇迹了。我们都是习惯了担惊受怕的人,就连开一家书店,我都怕它从此打扰了我的清静。那么,多一怕少一怕又怎样呢?真羡慕朱洙和苏亦湄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人,好像什么都不怕,只怕自己没事儿干、只怕自己活得开心不开心——我要是像她们那样就好了。可我既不关心过去也不关心未来,甚至也不关心现在。我像一个坐禅的内修者,只关注自己的内心感受——可是,一个人的内心,难道是能够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的么?

此后几个月,朱洙有关书店的消息时断时续,一惊一乍一波三折,但总的来说还是大有进展。她常常和苏亦湄泡在一起,又和吴汾打得火热,基本没我什么事儿。想来她知道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干脆把我甩在一边了。洛肄倒是常常向我问起她的情况,心心念念着如何通过书店去普及公民意识。催促了我好几次,让我把朱洙找到家里来,他要给她“辅导”一些书店和书籍的业务知识。

11:

1987年春节过后,终于接到了朱洙的电话。听到话筒里传来她欢快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在她水声般哗啦啦四溅的语词里,“开放书店”从水里冉冉升起——

去年年底,在吴汾的帮助指导下,“开放书店”顺利注册成功。京籍的苏亦湄担任法人代表。店址在朝阳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街口有个公共汽车站。从小街口一拐弯,进胡同二十米就是。那条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用朱洙的话就是:行人多得“跟游行队伍似的”。屋子的建筑面积有一百八十六平方米,用来开一家书店,绰绰有余了。只是那房子实在太破旧,原是一家街道办的火柴盒生产车间,近年来,人们都改用打火机了,煤气灶也有了自动點火装置,火柴的销售量,缩成火柴头那么一点点了。那个“车间”本是一家小业主所有的私产,“文革”中被没收,直到前年才退还给房主。但房屋已经严重损毁,撒气漏风,根本没法住人,而房主又拿不出修缮房屋的大笔资金,这才动了变卖的心思,托人辗转寻找买主。苏亦湄一听说这个消息,立马跑来鼓动她。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朱洙想起了上海外婆当年常说的话:房子顶要紧的是地段。城中心、沿街房,只要地段好,茅屋变黄金!她和苏亦湄已经把那间房子买了下来,钱也差不多凑齐了……

听说她买下了房子,我又被吓着了。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有些走调。我没喊出来的全是问号:上次你说十几万,这回买下了房子,变成天文数字了!你上哪儿借那么大一笔钱呢?

朱洙嘻嘻地笑着,声音又尖又亮:哎呀沈汐同学,你的观念要改改了!我自己当然没钱,但我可以想办法搞钱借钱,然后再让钱去生钱。我在深圳那两年,早把这一套弄明白了。只不过我以前不在乎钱罢了,如今真要办书店,有了自己的店面,钱嘛,那根本不是个事儿……

我听得肝颤,不依不饶地追问:注册资金、资本金,加上装修和内部设施再加书款,少说也得五六十万吧,负债经营可是有风险的呢,你想明白了……

朱洙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忘了宁州那家民办技术公司啦?人家的新产品打开了市场,如今发达得不得了。要货的人,在甬江宾馆排队都住不上呢。你想想,当年我给他们帮忙,多雷锋啊,现在我改做胡雪岩了,变成他们的合伙人啦,我刚一开口,几个股东都争着给我贷款投资呢!你根本不用操心钱的事儿,等有空过来看看房子呗,给我出出主意,书店这几天就开始装修了……

我一时无语。等朱洙走了以后,我把她买房子开书店的事,悄悄告诉了洛肄,没想到洛肄很是赞成,说书店若是有了自己的房产,没有租金压力,会减少经营成本,这才是开书店的长远之计,有魄力!他转天就去银行取了三千元现金,让我转交朱洙。他说:民营书店没爹没娘,前期开销大,哪哪都要用钱,这点钱只是一点心意,聊胜于无吧……

又过了两周,我才“有空”去那儿给朱洙送钱并顺便“考察”一番。

按朱洙说的地址,拐进那条胡同不远,看见几间破房子,门前堆着沙土水泥木料什么的,想必就是未来的“书店”了。走近了,朝房子里张望,听见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一男一女,语速飞快言辞锋利,伴随着急促粗重的喘息。起初以为是朱洙和装修工人吵架,却听那男声有点熟悉,我在门口站住了,仔细辨别,竟然是威海的声音。两个声音纠缠打结,一会儿是朱洙打断了威海,一会儿是威海压倒了朱洙。俩人的嗓音一再升高,像在排练歌剧的二重唱。我正犹豫自己是该进去,还是转身走开。却听房子里一声怒吼,又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笨重的东西被踢翻了,沉闷地倾倒下来,夹杂着玻璃被击碎的尖锐响声……紧接着,冲出一个人,差点与我迎面撞上。真的是威海!他面色铁青,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鞋子陷在沙堆里,怒气冲冲拔起脚,往胡同口奔去了。

我愣在那儿。该着我又摊事儿了?他俩不是战友么?战事怎么总发生在自家战壕里?

空空的窗框,晃过朱洙气得通红的脸。看见我,她顿时换了一张笑面孔,朝我招手,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屋里几乎无处下脚,朱洙搬来几块红砖码上,示意我在这摞砖凳上坐下。

……沈汐你看,这是我和苏亦湄俩一起设计的装修图纸……

屋子里还没生炉子,潮气重,图纸拿在手里,软沓沓地垂下来。

……你看,我打算把大门设计成一本打开的书的模样,在门上刻出世界上最优秀的100部经典图书的书名,我敢说,这样的书店大门,全中国都是独一无二呢!可威海偏要反对。他说大门一整天都开着,开着的门,门上搞那些名堂给谁看?有谁买书是冲着这门来的呢?有钱应该用在刀刃上。朱洙噘嘴向我诉苦:可你知道他那个刀刃是什么?我说出来你得笑死——那是一张……巨大的会议桌……

我冲她会意地眨了眨眼睛。会议桌?哦,我懂了。

朱洙想必感觉到了我同情的目光,立即把话题转到威海这边来:

你听听啊,威海说书店首先要聚拢人气儿,人气儿怎么聚拢?开会!各种讨论会!开会需要什么?需要会议桌呗。他非要我请木匠来定制一张又长又大的会议桌,摆在书店屋子中央,周围一圈儿椅子和凳子,还要留出站位的空儿,给他开会用。其他所有的装饰,在他看来都是次要的,能去掉的都去掉……我当场就回敬他,我说葛威海,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呢,贴墙摆一圈儿沙发?我这是书店,不是会议室,我受够你的会议室了,我就是不想再待在会议室里才要办书店的!我的书店专为挑战传统的新华书店,它是为真正读书的人服务的。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试验,必须有我的个人风格,我要让所有来买书的人,进来了就不想出去,不买书,也愿意在这里站着看书,不看书,也愿意在这儿待着,这才是书店的人气!书店的面积就这么点大,真要有空儿,我还想给自己隔出一个卧室呢,顺便把我的住处都解决了……我说完这些,他就恼了,说我一口一个我我我,说我个人主义倾向越来越严重,完全丧失了集体主义精神……嗨,沈汐你说,我这人算哪个集体?我从来都没集体过呀!就算我和他在书店装修设计上想不到一块儿,他也用不着给我扣大帽子啊!他还说……

算了,你不用说给我听。我不得不站起来,这砖头凳子实在太硌了。我又接着说:威海都说了些什么,我不用猜就知道。还不如我来给你复述一遍呢!这样吧,洛肄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我问你答——假如你赢了,就听你的;我赢了,你就必须听我的。行么?

朱洙斜睨我一眼,奇怪我今天竟然有兴致和她做游戏。

我双手交叉插在腋下,低头看着地面,模仿着威海居高临下的腔调和他标准的严肃口气:

朱洙啊,目前的形式很严峻,并且将会越来越嚴峻。一个党内生活会,就把总书记给软处理了。有人正盯着人才研究所,我不得不把我们的战斗阵地,逐渐转移到你的书店来。所以,你必须把书店看成是一个负有特殊使命的战斗堡垒,而不是你个人的安乐窝……

朱洙反驳:我宝贵的人生,不是用来战斗,而是用来生活的。

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个人的生活,只有人民和大众的生活。

人民人民,人民到底是谁?我难道不是人民呀?

人民是一个整体,你首先应该懂得服从整体的利益。就像天下的河流,都要流入大海一样,大海就是人民。

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小女子。 大海是由一滴滴水珠汇集成的,我就是其中一滴水,我可不想变成一滴眼泪。

错!大错特错!你们老家那儿,如果没有大海,能有钱塘江大潮吗?只要人民群众一天没有获得他们的民主权利,我们就一天不能停止战斗。我支持你办书店,你白天卖书,我晚上开会研究些事儿,我要整顿人才研究所,重新拉一支队伍,与黄河分道扬镳各干各的!你这个阵地也有我一份儿,会议桌是必需的……

朱洙被噎了一下,继而大喊:威海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书店买房装修,都是我借来的钱, 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也没花你的钱,这儿怎么就成了你的阵地?

钱钱钱!还没开店,就满脑子钱!庸俗!早期的革命者遵从军事共产主义的原则,从来不分你我他。以前,你以前不是特崇拜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嘛,幸好我不那么轻信也没那么浪漫……

你!朱洙气得用鞋尖踢了一脚红砖凳子,砖头哗啦塌方:葛威海你听好了,中国的农历有闰月,每四年就会变出十三个月。所以中国永远不会有十二月党人!我即便有过幼稚的弥赛亚情结,也早就被中国的农历给毁了!

精彩精彩!我忍不住被逗乐了,从腋下抽出双手,为朱洙鼓掌。

朱洙回过味儿,惊讶地问:神了,我和威海吵架,说的真就是这些呀!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俩之间还能吵什么呀?不就是自我与革命、个人与集体那一套么?纠缠你俩,也纠缠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人。算了算了,辩论结束,输赢还是请洛肄来当裁判吧。

我把洛肄的那个信封掏出来递给她。

朱洙一把抓过信封,捏了捏厚薄,贴在嘴唇“噗”地亲了一口,动情地说:得,就算咱俩打个平手吧。信封我收下了,宝贵的人民币,一笔巨款啊,如今多一分钱都有用,我就不见外了哦,替我谢谢洛肄老师。回头我再把面积仔细算一算,要是能腾出一个空儿,就给威海准备一张会议桌吧,以后书店搞活动也能用得上……

那个春天我被派去外地调查一个案子。回来后三天两头陪凌霄去医院,凌霄又开始失眠了,身上发出一片片红疹,奇痒难熬,眼睛胀痛模糊,看不清东西,洛肄到处托朋友为她找医生……忙碌的工作和家事中,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朱洙的书店看看。知道她的装修已接近尾声,但那儿没有电话,我找不到她。一日忽见街边的树泛出一层淡绿,一片片叶芽在春风里舒展,只觉得满眼都是明晃晃的书页翻飞……

1987年4月下旬,朱洙来电话报告:“开放书店”一切准备就绪。“五一”那天,将在书店举行一个小小的开业仪式,请沈汐和洛肄一定前来捧场。朱洙欢喜的声音,快要从话筒里溢出来了。

12:

我抱着一束新鲜的红玫瑰,作为庆贺朱洙书店开业的礼物。那是我专门跑到老外居住的三里屯公寓附近的花店,好容易寻来的。我和洛肄刚走到书店的胡同口,就见路边的电线杆上,斜着拉起了一根根橘黄色的彩带,一溜排开,像一把巨大的竖琴。两只硕大的红色气球,哦,差不多像一个脸盆那么大的气球,从书店屋顶上升起来,在春风里精神抖擞地飘扬。气球的线绳,一左一右拴在了门前的槐树顶上。洛肄眯起眼说:气球上好像有字呢!我避开阳光从侧面看去,见两只气球鼓胀薄亮的“皮肤”上,确实各有一字,金黄色的方块字,笔画工整清晰:左边一个是——“开”,右边那个是——“放”。潇洒飘逸的字迹,被饱满的气球表皮绷紧撑开,像是即刻就会“开——放”了。洛肄点头赞赏说:这个广告做得好!开——放,对头!有气势!

再往前走几步,见一扇棕色的大门,两厢对开,却是关着的。朱洙穿一条白底黑花的长裙,笑盈盈站在门外迎客。把鲜花递给她,却嗅到了她身上浓浓的香水味儿。凑近了,见她那条白色的布裙,上上下下写满了黑字。汉字中夹着英文单词,汉字是“开放”,仔细辨认那英文单词,也是“开放”。我说:还手绘呢,肯定是苏亦湄的设计了?朱洙笑而不答,对我们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手势一点都不像个公主,倒有几分阿庆嫂的范儿。只见迎面那两扇木门,用木线勾出了书本的形状,刻着一些不规则的汉字。雕功虽然粗糙,但都是被熟读的书名。一推门,那本书便被人翻开了,进了门,人就走到书中去了。奇怪的是,两侧的门轴上,似乎安了弹簧,人一走进书中,那书便又合上了,专等着后面的人,再来重新打开它。洛肄发现了这个窍门,高兴得像个孩子,走进去又走出来。似乎听得有人在大声喊洛老师,他也不睬,再走进去,来回走了三次,总算进了书的乐园。

迎门的门框上方,是一幅狭长的横匾,刻着四个篆字,稍加辨识。认出是:书书福福。

书书福福——舒舒服服?书为福?多书多福?喜爱阅读的人有福了?呵呵,肯定是朱洙这个机灵鬼,才会想出如此有趣的妙语。

刚一进门,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一双大手伸过来,像一只憨憨的大熊,把我拦腰搂住。哦,竟然是吴汾老师,刚才喊洛肄的就是她了。她今天显然把自己精心收拾过,穿一身墨绿色的弹力呢筒裙,像一只刚刷了油漆的邮筒。还烫了头发(依然乱蓬蓬的),脸上扑了淡淡的粉饼。看来吴汾老师若有工夫好生收拾自己,尚有不小的增值潜力。吴汾带我们从人群中七拐八拐穿过去,一路参观,一边不厌其烦地亲自给我们讲解,俨然一副“开放书店”后台老板的派头了。

书店里灯光通明,看上去还算宽敞。大屋子的三面内墙上都是书架,放满了图书,一直顶到天花板。墙下各有一只可搬动的木梯,作为取书之用。光亮来自头顶和四边,寻找光源,才发现屋顶上开了一扇长方形的天窗,似乎是一本书的模样。仰脸望去,玻璃是透明的蓝色(吴汾解释:好比在蓝天白云下读书,这是朱洙的情调,没办法),夜晚还可看星星,下雪天,就是个雪房子。(吴汾又解释:别担心,我找了工程师来验收过了,下雨不会漏水。)每一面书架顶端和天花板的连接处,都預留了一排通风透亮的窄玻璃。自然光从窗子里倾泻下来,一如月色柔和。大屋中央摆放着几排矮书架,两面都是开放的,隔出了一条条窄窄的通道。(吴汾再次解释:名为“开放书店”,我们在设计时就充分考虑了书架的开放性。)走着走着,一扭头,发现洛肄不见了。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圈,见到洛肄一个背影,原来他被一排低矮的书柜吸引过去,眼睛已“粘”在一本新书上了。那书柜是斜面的,像小学的课桌,更像绘图桌,洛肄把书摊开在斜面上,不用低头,那个姿势看书,很省力很惬意。如此一个小小的斜面设计,店主对读者细心体贴的心意,都在里头了。

怎么样?嗬,你们看呢……吴汾脸上流露出几分忐忑和紧张,倒像我当年读研时面对吴汾老师提问的那种表情。

不错不错,有品位,有气氛,80年代的新书店,应该是这个样子!洛肄由衷赞道。不过,我还要仔细看看,要有好书,才是真的好……

一转眼,洛肄钻进书巷不见了。

我的眼光终于落在了屋子中央,那张长条的大木桌上。

是的,是一只长方形的大桌子。原木本色,粗腿宽腰,笨重而结实。四周一圈木椅,浅米色的木质,露出褐色的结疤。若是挤一挤,能坐下二三十人吧,足够开会了。要是办讲座,加上站位,四周勉强可以容纳五六十人。桌上有几只热水瓶,一大堆玻璃杯。这大概就是威海坚持的会议桌了?会议桌置身于书架中间,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和拥挤。不过嘛,倒也可以让买书选书的人,走累了坐下来看书,像是图书馆的一角,增添了一些学术气氛。

门被不断地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客人。洛肄事先通知了他的几位老友,不时听见彼此惊喜的呼叫:老汤啊!老涂你好你好!老洛呀这可是个好地方!老冯也来了,好久不见,老冯走路有些颤巍巍的。又不断有人喊吴老师好,看来吴汾把她的学生都带来实习了。拥挤的书店,像一只嗡嗡作响的大蜂箱,挤满了一堆堆忙着采集花粉、酝酿蜜汁的工蜂们。在书店里邂逅,与在街上商场与友人偶遇,有一种全然不同的亲切感,既然都是读书人爱书人,也就意味着都是自己人了。

忽然有人拦住我的去路,笑眯眯看着我。我迟疑了好几秒钟,才认出那人竟是苏亦湄。她穿一条长长的宽袖黑衫,像只大蝙蝠,胸口挂着一大串红枣核桃大小的石珠木珠项链,身子一动珠链就叮当作响。苏亦湄的口气很骄傲:书店内部大多是我亲自设计的!嗳,沈汐,你仔细看看这些——

书架与书架之间的墙壁空隙间,镶嵌着一张张书法条幅,是中外名人有关书店的警语:

推开门,让知识拥抱你——卡夫卡《城堡》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在黄昏里挂起一盏灯——郑愁予

我想象的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书店就是世俗生活中的小天堂——博尔赫斯

一间暮色中的书店,宛若黑夜发出的光芒——梵·高

书店是人们仍在思想的唯一证据——卡夫卡

我书我心,不离不弃——尤金·菲尔德(藏书章)

我心里涌上一阵阵欢喜,连连感叹说,没想到书店真的开成了。你们可真敢干真能干啊,可惜,前一阵我乱事儿太多,没帮上什么忙,以后吧……

苏亦湄大咧咧地说:这是咱们自家的书店,自然有你一份儿!我专管书皮儿,也就是书店的设计啦布置啦;吴汾管书里子,就是书籍的选购进货什么的,还管招呼朋友们来买书;朱洙管卖书,经营啦算账啦,还得和那些三教九流打交道,里里外外一把手了……

我笑起来:分工明确,人说三个女子一台戏哦。那……我呢?

你呀?苏亦湄想了想说:我给你安排了一个谁也干不了、但很要紧的活儿——你就专管看书吧,把开放书店当成你的私人图书馆,把新书好书的内容摘出来,隔三岔五地,给我们讲一讲。这样,以后朋友们来了,也有话可聊。怎么样?……

我连声答应,这肯定是她们早就预谋好了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她那个新创作的话剧剧本,前一段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通过审查,目前刚落实了资金和演员,很快要进入排练阶段。假如一切顺利,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上演了,沈汐你到时候拉上朱洙吴汾,可一定去捧场啊……说了一半,有人拍了苏亦湄一肩膀,她就被熟人拽一边儿去了。

来客越来越多,书店里像是安装了一个个流动的暖气片,热得人透不过气。书架好似一排排整齐码放的大木柈,每一本书都在幽幽地散发热量。挤满了人和书的大屋子,像一个巨大的烤箱或是烤炉,空气里都是书本和人流暖洋洋的气息。我的脸上沁出了汗珠,我的前胸后背都是暖烘烘的。一股灼烫的热流从我的体内蹿上来,穿过我的腹腔和肺部,涌到我的食道,淹没了我的嗓子眼。吸进去的是热气,呼出去的还是热气——就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多年来积存在我身体深处的那股凉意,被一点点挤出去了,就像一只倒空了凉水、重新灌满了热水的暖水袋。那么多年,我从未觉得自己的身心如此和谐如此舒适。是的,我暖和过来了,我终于暖和过来了!就在“开放书店”,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我的骨髓里的寒气被驱逐出去了,甚至浑身燥热难耐汗流浃背。我的五脏六腑手心脚心脊椎头脑,全都温煦惬意通泰舒展。我再也不觉得冷了。

就在这个春天里,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暖和过来了,真的!

朱洙出出进进,长裙飞旋,两颊绯红,不停地穿梭在朋友们中间,指点着书店里各种尚未被人注意的小窍门,得意地向来客一一炫耀:每一排书架上,都有个小挂钩,挂着一副为老年人备用的老花镜;每一个转角处,都有一只编织精美的空藤篮,取了书,可以放在篮子里,最后一并付款。顾客所需要的种种服务,朱洙吴汾和苏亦湄这三个女主人,统统把细节提前想好了。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她们分头招呼大家从“书本里”走出去,走到大门外的台阶下,就在门前窄窄的小空地上,举行一个简单的“发布会”。胡同里骑车步行的过路人,纷纷停了脚步凑过来,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朱洙的致辞很简短,她只说了一句:“开放书店”今天开业了,每天营业十六小时,对所有爱书的人——开放!

然后朱洙拿过一把剪子,喀嚓两声,就把门口那两只招摇的气球线绳剪断了。气球像两个饱满的句号,顺着风往南边的天空飞去,一开一放,翩然起舞——

愿我们大家——和书本一起飞翔!她急忙补充了一句。刚说完,自己先乐了,掌声哗哗响起,把朱洙的笑声淹没……

在我记忆中,那一天开放书店的开业仪式上,朱洙像一个初露身手的女掌柜,举手投足已显出商家的殷勤与精明;吴汾昂首挺胸,如同一位凯旋的女将军,巡视守卫着她的战场;而苏亦湄,更像一位司掌图书的女神,陶醉在众人的赞扬声中,神态怡然举止飘逸……三个“她”合在一起,封面封底内文咔嚓一装订,就合成了一本书。

很快,购书用的藤篮不够了,有人赶紧去附近小店买来了一摞塑料筐代替。洛肄拎着那筐转悠着找书,感觉像是买菜,白菜萝卜土豆,痛痛快快装了一大堆,又对朱洙说了好几遍,他以后就是书店的老顾客了,他还要带朋友们来……朱洙连声道谢,乐得合不上嘴。趁着洛肄又被一位老友截住了说话,她拉着我往屋角的一幅油画走去。那块一人高的画布上随意堆砌了浓艳的油彩,轻轻一拽,画框竟然移动开去——原来那是一扇小门的机关。

这才是书店最核心最隐蔽的部分:一个大约只有八九平方米的小屋,白墙落地,一床一桌一柜,再没有多余的东西。旁边还竟然隔出了一个极小的卫生间,以及半间仅容一人转身的厨房——煤气罐像一只灰熊蹲守着一个炉盘,滴着水的锅碗瓢盆,散发出与前头店面的书架书香,迥然不同的日常居家气息。

你觉得怎么样,沈汐?我流落京城一年多,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啦。朱洙用夸耀和满足的口气说。就为加建这个小单元,我又向债主多借了三万块钱呢。不过呢,往后我再也不用去你的办公室了,咱俩可算有了聊天的密室啦……

很多年以后,我仍在后悔自己那天的赞美过于吝啬。当时我实在顾不上欣赏和表扬朱洙。我忧愁的眼里除了一堆书以外全是问号:

亲爱的朱洙,你打算怎么来还上这一大笔债务呢?你真以为书店是个聚宝盆么?每天十六个小时的营業时间,你得雇上几个员工倒班啊?你学过会计出纳吗?可别漏税啊。你有进书的渠道吗?你不怕有人偷书吗?你总算有了一个小厨房,可你能有时间自己做饭吗?

却又生怕扫了朱洙今天的好兴致,赶紧把所有的问号咽下,匆匆逃出了朱洙的密室。

迎面撞上了在门外等候的一个男子,竟是濮汲。

濮汲穿一件米色夹克,与他白皙的脸色很相称,干净得像一本新书。他笑着说:刚才看见你了,就想找你说话。书店刚开业,书种有点杂乱,第一次进货,方方面面读者都要兼顾。但我和吴汾早有计划,等书店在经济上站稳脚跟之后,将来会逐渐转向学术型书店,以推荐当代西学前沿著作为主,做成一家具有国际眼光的现代书店……

忽然间醒过神,原来——眼前这一位,才是“开放书店”真正的“幕后策划者”。我望着这个当年大学里的英俊才子,在他光洁平滑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激愤慷慨的印迹,甚至,也没有留下青年时代那次重创的疤痕。在他秀长细密的眉间,萦绕着一种时近中年的谨慎与沉稳……

我说:学术型书店,图书周转慢,容易积压,需要稳定的客流量才能维持,还要有一定数额的流动资金作为支撑,假如你们和威海黄河的人才研究所,能和书店联手……

我说出威海这两个字的时候,清楚地看到濮汲微微蹙了一下眉。我忽然想起,今天竟然一直没有见到威海的影儿。其实从踏进书店开始,我的目光始终在人群中搜寻他,但直到曲终人散,威海始终没露面。他是不喜欢人多,还是嫌人不够多?也许威海对书店里的书并不真正感兴趣;他只是对书店这个地方,这个人来人往的公共空间,充满了另一种期待?

濮汲以主人的口吻说:沈汐常来啊,我们以后打算定期举办读书会,你可要多多帮忙。今天还来了好几位青年经济学会的才子呢,他们也说以后要多多支持开放书店……

各位来客或多或少都买了几本书,洛肄买得最多,在门口柜台上付款、打捆。而后,好友书友们各自道别。我和洛肄一起走出书店。洛肄出于他习惯性的绅士风度,把我手里的书捆接过去自己拎。一边走一边感慨道:小汐,记得半年前,你对我说朱洙要办书店,那天晚上我对你提起在老家上高中的时候,哦,就是我每天站在书店里看书的那个年龄,那时我就梦想过,将来我要是也能开一家书店就好了,我呢,就住在书店的阁楼上,半夜醒来,一想到楼下那一屋子读不完的书,觉得自己像个拥有一座书城的国王,那是任何财富都不能代替的。嘿嘿,那个梦想,几乎支撑了我一辈子……想不到,朱洙和苏亦湄她们,竟然把我的这个愿望实现了,了不起啊……

胡同低矮的屋檐上狭窄的蓝天,刚才那两只亮丽的红气球,早已不见踪影。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念头:气球没有翅膀,她们将被风送去哪里?虽然气球的内胆储有充足的氢气,她们会不顾一切向上、向上飞升。然而,一旦空气逐渐稀薄,气球内外的压差发生变化,她们会不会在顷刻间爆裂,迸为碎片?

不,不会的!我安慰自己。她们不是气球。而是“世俗生活中的小天堂”。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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