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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小说文体政治论略

2017-03-07郭宝亮

华中学术 2017年3期
关键词:意识流王蒙文体

郭宝亮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24)

王蒙是贯穿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作家。自1953年创作《青春万岁》走上文坛以来,王蒙的命运与共和国的命运同浮沉。在他迄今17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中,王蒙为我们描绘了共和国六十余年风云变幻的历史和人民的命运,同时也显示出王蒙对艺术坚持不懈的探索精神,可以说,王蒙就是一部活的共和国历史和文学史。王蒙的文学创作涉及领域甚广,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学术研究、小说等均有涉猎,而小说创作尤擅。在新时期小说创作领域,王蒙引领了一代风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王蒙开创的所谓“意识流”写法,吹响了新时期小说文体革命号角;进入九十年代和新世纪,王蒙的小说文体探索仍不停歇,形成了多种不同类型的小说文体形态。我认为,王蒙小说的文体探索,并不仅仅具有艺术上的价值,而是饱含着深广的文化政治内涵,是一种文体政治现象。

一、王蒙小说文体探索以及文体形态凝定

王蒙六十余年的文学创作生涯是在不断探索和追求中度过的,直到今天,八十多岁的他仍然笔耕不辍,实在是文坛奇迹。201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闷与狂》,已经分不清是小说还是散文,因此,试图对王蒙小说进行文体形态上的分类是困难的。笔者勉为其难,曾在《王蒙小说文体研究》一书中,对王蒙小说的文体形态做过一个归类,即自由联想体、讽谕性寓言体与拟辞赋体[1]。当然,以上三种文体形态似不能完全涵盖王蒙小说创作整体,不过,这三种文体形态是有代表性的,因此,以此来分析王蒙小说文体也是可以尝试的一条路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复出后的王蒙率先开始了对小说写法也就是小说文体形式的探索,连续发表了《夜的眼》、《春之声》、《海的梦》、《风筝飘带》、《布礼》、《蝴蝶》等号称“集束手榴弹”的小说,连同稍后发表的《杂色》、《相见时难》等作品,以其截然不同于传统小说的“新型”文体样式,震动了文坛,王蒙也被称为“最先敢吃蜗牛的人”[2]。他的这些文体创新的作品被称为“意识流”,引发了评论界的持续争鸣。后来,大家觉得王蒙的这些“意识流”与西方意识流不尽相同,便命名为“东方意识流”[3]。而王蒙自己对意识流的态度也很暧昧[4]。所以,笔者经过研究论证,认为这一时期的王蒙小说,还是叫“自由联想体小说”为好[5]。所谓自由联想体,是指王蒙在小说创作中以自由联想为主要方法而创作的作品。这些作品一般具有一定的内向性。主人公通过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展示自我意识和内在精神世界。从美学功能上看,自由联想体小说打破了情节小说的模式,使情节小说的外在的动作性冲突转化为内在的心理性冲突,从而拓展了小说表现生活的范围。向内转是它的基本美学倾向,感觉化是它的基本美学特征。自由联想体小说有着自己丰富的历史渊源。它与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区别是根本的,这种区别是理性与非理性、经验领域与潜意识领域的区别。王蒙的自由联想体小说的血脉来源于传统的“比兴”,它是传统“比兴”特别是“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发扬光大,是继承性与创新性结合的产物。

王蒙是一位具有多套笔墨的作家,这不仅指的是王蒙既可以写小说,也可以写诗和散文,还可以写评论和学术研究性的文章;更是指他写小说时的多种尝试。就在王蒙进行自由联想体小说的实验时,他也在进行着另一类小说的写作。这类作品的写作时间从八十年代初开始,直到九十年代。主要以《莫须有事件》、《风息浪止》、《说客盈门》、《加拿大的月亮》、《坚硬的稀粥》、《球星奇遇记》、《满涨的靓汤》、《郑重的故事》等为代表。我把这一类小说叫做“讽喻性寓言体”小说。这些作品以描写世态风情为主,作者一般采取冷嘲热讽或戏谑调侃的姿态,以寓言化荒诞化的方式把所叙事件展示出来。智性视角,幽默、调侃、荒诞化的语体风格,政治寓言,是王蒙这类小说的基本特征。从创新的角度看,王蒙的讽喻性寓言体小说既开创了“文革”后寓言化小说的写作路径,又开了“文革”后调侃小说的先河。王蒙的讽喻性寓言体小说在精神上受到我国古代寓言和讽喻诗的影响,同时这种小说中的幽默调侃等喜剧色彩,又明显来源于我国民间的笑文化。

1985年,王蒙发表了他自《青春万岁》之后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1987年出版单行本),重开长篇小说写作之旅。进入九十年代,他的“季节系列”小说写作成为他小说创作的重头戏,连同新世纪创作的《青狐》、《闷与狂》,形成他的又一次文体探索的丰收期。这一时期小说文体探索形成的文体形态我称之为“拟辞赋体”[6]。所谓“拟辞赋体”是以上两种文体的杂糅和整合进而有机统一为一体的一种小说体式。“拟辞赋体”小说充分吸收古代辞赋的文体气质,铺排扬厉,大开大阖,嬉笑怒骂,调侃狂欢,进而形成王蒙特有的以反讽为实质的文体形式。王蒙的文体形式是复杂的,他的文体具有广泛的杂糅性、包容性与整合性。王蒙是主张文体杂糅的,杂糅是一种动态的创造。杂糅的内在心理机制则是一种包容性整合性的思维方式。只有经过这种整合,各种文体与艺术手法的杂糅才可以成为有机的统一体。如此说来,拟辞赋体,只是一种概括的说法,在王蒙的小说中还有政论体、散文体,诗体等文类因素,同时还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法:排比、比喻、顶真、回环、调侃、戏仿、拼贴、夸张等等。在语言运用上,包容了大量的政治熟语、民间俗语、歌词、笑话、古诗古词、新造词等等,形成了真正的杂语喧哗的效果。当然杂糅的结果是创造新的统一的文体形式,这种文体形式的内核是反讽。因此,区分王蒙文体与古代骚体之间的差异是必要的。后者的写作主体与经验主体是一致的,他们统一在政治失意的哀怨中,以怨愤和牢骚表达自己永远不能化解的骚绪;而王蒙的拟辞赋体的写作主体与经验主体是分离的,这种分离是反思性的分离,反思意味着在王蒙的自我意识中有两个自我,一个是现在的历尽劫波之后的世事洞明的通脱旷达的自我,另一个则是昔日体验着苦难、经验着历史的自我,前一个自我凭借时间的距离反观省思着后一个自我。正是由于这种反思性的分离,才是构成反讽的必要条件。这种跳出局外的超脱心态,使他超越了古代一般的骚人墨客的单纯政治哀怨情绪,而获得了更加强大和复杂得多的反讽之笑的力量。

总之,自由联想体、讽喻性寓言体、拟辞赋体是王蒙小说基本文体形态样式,而统摄这些样态的“总体特征就是杂糅性、包容性、整合性与超越性。杂糅性是王蒙文体的外在特征,包容性是杂糅性的内在肌质,整合性与超越性则是王蒙小说文体的基本思维方式和文化精神。因此我们可以在整体上把王蒙的小说称为‘杂体小说’或‘立体小说’”[7]。

二、王蒙小说文体探索动因与权力政治

王蒙八十年代开始的小说文体变革以及凝定而成的文体样态,决不能单纯地看做是一种形式革新,而是一种关乎权力的政治。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文体就是一种权力——话语权力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文体创新是对文坛上居统治地位的旧文体话语权力秩序的挑战,也是在挑战中确立自身话语权威合法性的一个过程。可以说,王蒙在“文革”后文坛上的领袖地位的形成,与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文体创新对以现实主义为圭臬的文体权力秩序进行挑战并进而取得合法性地位有关。

在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现实主义文体的话语霸权地位的形成和确立是颇为耐人寻味的。早在“五四”时期,文学革命的主将陈独秀、胡适都不约而同地把中国新文学的出路寄托在“写实主义”文学上[8]。1933年周扬将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介绍进来,从而使“五四”以来提倡的现实主义增加了新的因素[9]。1942年5月,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以中共领导人的身份正式提出:“我们是主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从此,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成为具有权威地位的创作方法和原则,建国后,在1953年9月召开的第二次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再一次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明确地规定为今后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从而更加巩固了自己的话语权力地位,成为君临一切之上的不可更易的文学“元叙事”规则。

那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含义是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以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来表现革命现实的本质真实,以典型化的方法来塑造新时代的英雄人物为根本任务。何为本质真实?按照周扬的解释,“本质”实质上就等于“典型”,“典型”就等于“本质”:“典型是表现社会力量的本质,与社会本质力量相适应,也就是说典型是代表一个社会阶层,一个阶级一个集团,表现他最本质的东西……所以要看先进的东西,真正看到阶级的本质,这是不容易的事,真正看到本质以后,作家就是一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者了。”[10]在这里,周扬把“典型”与“本质”画上了等号,而怎样才能表现“本质”,那就是要夸张:“现实主义者都应该把他所看到的东西加以夸张,因此我想夸张也是一种党性的问题。他所赞成的东西,他所拥护的东西加以夸大,尽管它们今天还不很大;他所反对的东西尽管是残余了,也要把它夸大,而引起社会对新的赞成,对旧的憎恨。……”[11]而夸张就是“典型化”。对此,冯雪峰说得更明白:“典型化的方法之一,就是所谓的扩张;扩张就是放大,放大的意思,就是把小的东西放大,使人容易看见,或者把隐藏的东西变成显露,以引起人们注意的意思。”[12]很明显,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已经改变了现实主义的初衷,在“写真实”中塞进了“浪漫主义”的理想成分。建国后文学创作中出现的配合政治形势,图解政策的风气,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提倡是有极大关系的,而“文革”期间的“样板戏”、小说《虹南作战史》、电影《春苗》与《决裂》等实际上也是此前的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极端化的结果。物极必反,当新的历史时期来临的时候,人们对这种文体的话语权力的质询与挑战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这种争夺话语权的挑战是有限度的,主流意识形态一方面允许甚至鼓励作家向极“左”的文艺思想开战,另一方面又设定了挑战的范围。清算极左文艺思想与政治上的拨乱反正是一致的,但主流意识形态所允许的范围是恢复到现实主义的“本来面目”上去,就是重提“真实性”问题。从1978年下半年始,全国的许多家报刊都开辟了有关“文艺真实性问题的讨论”[13],参加讨论的文章基本上是就文艺的观念发表意见,并没有涉及文体问题。值得注意的是王蒙参加讨论的文章,在《反真实论初探》和《睁开眼睛面向生活》的文章中,王蒙不仅梳理了文学真实性的观念,而且提出了对他在文体上产生重要影响的文学真实性观念。王蒙说:“文学的真实性,既包括着对于客观外部世界的如实反映,也包括着对于人们的(包括作家自己的)内心世界的如实反映,我们决不因为提倡真实而排斥浪漫主义,排斥理想、想象、艺术的虚构与概括,但我们也决不允许以渺小的粉饰生活和卑污的伪造生活来冒充浪漫主义,冒充什么理想和虚构。”[14]可见王蒙的这些观念正在孕育着对新的文体形式的探索,他在寻找自己:“在茫茫的生活海洋、时间与空间的海洋、文学与艺术的海洋之中,寻找我的位置、我的支持点、我的主题、我的题材、我的形式和风格。”[15]寻找自己就是寻找新的适合于自己的文体形式,寻找能与传统现实主义文体争夺话语权的文体形式。因为在文学艺术的“场域”中,新的文体形式正是一种生产权威的“文化资本”。当然,王蒙的文体创新在王蒙的自我意识中既是一种艺术天性,也是一种新的时代所赋予的习性,注重感觉,注重人的内心世界也许是王蒙天性中早已存在的艺术灵气,而新的历史时期的触发和塑型对王蒙这种艺术天性的建构起到了更为重要的作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集束手榴弹”的连续爆炸,的确震动了文坛,王蒙成为文体创新的代表。继之而起的创新潮流的涌动,促进了王蒙文体创新的话语权力的合法化进程。因为,在那个时代,创新就是最大的话语权力,而创新的指向就是西方现代派文学,这是时代的潮流,也是时尚。可以说,王蒙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文坛上的新的话语权威地位的确立,是历史时代的作用的结果。它也许并不是王蒙的本意。在王蒙的自我意识中,并不是要打破旧文体的话语权力秩序进而取而代之,王蒙所反对的就是定于一尊的文体形式,他说:“我不赞成把一种手法和另一种手法对立起来。如说某一种手法是创新,难道另一种手法不是创新吗?为什么要这样提问题呢?难道各种手法是互相排斥、有我无你的吗?李白、杜甫,风格手法是如此不同,然而,他们都伟大,他们实际上是相异而成,相异而相辉映,相异而相得益彰。”[16]又说:“百花齐放的政策是各种风格和流派的作品进行自由竞赛的政策。萝卜茄子,各有各的爱好是自然的。因为爱吃萝卜就想方设法去贬茄子,却大可不必。在艺术手法、艺术趣味这种性质的问题上,‘党同’是可以的和难免的,‘伐异’是不需要的、有害的。只要方向好、内容有可取之处,我们就应该让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们要党同好异,党同喜异,党同求异。没有异就没有特殊性,就没有风格,没有流派,没有创造了。”[17]可见,王蒙所挑战的话语权力,并不完全是现实主义本身,而是这种定于一尊的话语权力秩序。历史的经验教训使王蒙形成了反对一切形式的独断论、极端化,主张多元化、相对性的文化哲学思想,故而他的文体形式不断变化,不断探索,实际上也是在自我消解自身的权威地位。不过,在客观上,王蒙愈是坚持探索坚持先锋姿态,他的话语权威地位就愈巩固,在话语权力秩序中,王蒙成为新的权威,是他不经意中的产物。

三、王蒙小说文体的杂糅性与身份政治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坛这一“场域”中,意识形态早已不是铁板一块,它在实质上处于严重的分裂状态中。一方面,正统意识形态仍然占据统治地位,掌握着文化领导权,是主流意识形态;另一方面,“民间意识形态”[18]也正以迂回曲折的方式来试图争得一席之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王蒙被视为“民间意识形态”萌芽的代表,这从王蒙与胡乔木的交往中可以见出。胡乔木一方面劝诫王蒙在创作上不要走得太远,另一方面又真诚地关注着王蒙的创作[19]。前者说明王蒙文体创新对于主流意识形态的异质色彩,后者又标志着主流意识形态对于王蒙所寄寓的希望。因此,王蒙的文体创新采取了改良和建设的态度,不是彻底抛弃,而是整合和杂糅,是“厉行新政,不背旧章”。故而,80年代初的所谓“意识流”,被说成是“东方意识流”,主要是“比兴”手法与自由联想的杂糅,而90年代的“季节系列”,底色仍是现实主义,但却杂糅了传统的“辞赋体”、先锋的叙事技法等等。当一批文坛新人以更激进的创新方式闪亮登场的时候,王蒙的身份则显得十分“可疑”,主流意识形态中的“左”派认为王蒙是最具危险的“新派人物”,而民间意识形态中的一些人认为,王蒙又是具有官方色彩的保守人物。他成了“桥梁或界碑”[20]。这也是王蒙在20世纪90年代不断遭遇两面夹击的原因[21]。这一境况具有重要的文化象征意义,它标志着王蒙以及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尴尬处境。王蒙常常在政治文化上采取一种“抹稀泥”行为,而“抹稀泥”行为在王蒙看来正是一种桥梁作用。王蒙说:“我总是致力于使上面派下来的提法更合理也更容易接受些。也许我常常抹稀泥,但我仍然认为抹稀泥比剑拔弩张和动不动‘断裂’可取。”[22]而在批判者看来,王蒙只能是两个时代的界碑。林贤治就认为:“王蒙是一个‘跨代’的典型。他是正统意识形态的最后一个作家,同时是新兴意识形态的最初一个作家;他以他的存在,显示了过渡时代中国文学的特色。”[23]这一过渡时代文学特色是什么呢?这就是新旧并置、多元共存、众声喧哗、“乱相”丛生的状态。在这样一个多元化无主潮的时代,在主流意识形态日渐式微,民间意识形态日益强盛的时代,王蒙只能成为一个“抹稀泥者”。王蒙生活在体制内,他对他的前辈看得很清楚,这在他的怀念文章中有很明显的表现,他知道他们的弱点,也理解他们的苦衷;他写出了他们的政治化,也写出了他们的人情味。胡乔木的谨慎老成却不失天真与折中,丁玲的个性、政治与实际上不通政治的书生气,周扬晚年对来访的王蒙近乎哀婉的挽留中所透露出来的寂寞孤独心态种种,都浸染着王蒙对他们的深深的理解、同情和宽容的情怀。生活在体制内,使王蒙在他的前辈身上看到了他们与时代脱节而酿成的悲剧般的结局。旧的时代注定要结束,但王蒙却与这个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王蒙看来,时代应该是连续的,不能因为过去的失误就彻底否定历史,因而他不可能与其一刀两断,这样,王蒙实际上把自己看成了过去时代的承接者;然而王蒙也深深懂得,历史前行的车轮是谁也阻挡不住的,改革是时代潮流,而未来属于青年。这就是他在一些年轻人比如王朔等人身上,看到的身处体制外的自由、轻松、洒脱和解颐的痛快,但王蒙对王朔的认同不是全部而是局部的,他欣赏的是他的“智商满高,十分机智,敢砍敢抡,而又适当搂着——不往枪口上碰”[24]。他这样评论王朔:“抡和砍(侃)在他的作品中,在他的人物的生活中,起着十分重大的作用。他把读者砍得晕晕忽忽,欢欢喜喜。他的故事多数相当一般,他的人物描写也难称深刻,但是他的人物说起话来真真假假,大大咧咧,扎扎剌剌,山山海海,而又时有警句妙语,微言小义,入木三厘。除了反革命煽动或严重刑事犯罪的教唆,他们什么话——假话、反话、刺话、荤话、野话、牛皮话、熊包话直到下流话和‘为艺术而艺术’的语言游戏的话——都说。(王朔巧妙地把一些下流话的关键字眼改成无色无味的同音字,这就起了某种‘净化’作用。可见,他绝非一概不管不顾。)他们的一些话相当尖锐却又浅尝辄止,刚挨边即闪过滑过,不搞聚焦,更不搞钻牛角。有刺刀之锋利却决不见红。他们的话乍一听‘小逆不道’,岂有此理;再一听说说而已,嘴皮子上聊做发泄,从嘴皮子到嘴皮子,连耳朵都进不去,遑论心脑?发泄一些闷气,搔一搔痒痒筋,倒也平安无事。”[25]可见,王蒙在这里所欣赏的是王朔诸人不硬来乱来的聪明劲儿。这也充分说明了王蒙只能是体制内的温和的改良派,他采用渐进的方式试图改革体制的弊端,但决不会成为激进的冲破体制的“革命派”。由此看来,王蒙是一个思想文化上的经验主义者,但王蒙又不是培根意义上的实证的经验主义者,而是体验的经验主义者。王蒙强调体验,强调对生活的纠缠在一起的感悟。因此,他的人生经验和政治智慧,都是在生活中体验出来的。从生活体验中得来的经验教训,使王蒙变得聪明起来,成熟起来,正如贺兴安所说的:“他的有些决定和见解,很勇敢很大胆,他又经常是十分谨慎、小心,并仔细掂量自己的步履。我只能说,他充分地估量了他的有限的存在,却在这种有限中显示了惊人的爆发力。”[26]也许正是这种人生经验和政治智慧,这种聪明与成熟,这种谨慎、小心,使王蒙看起来显得“世故”,甚至“圆滑”,而这恰恰是他遭遇攻讦的主要“罪证”。

然而,攻讦者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王蒙,而没有深入到王蒙所处的文化身份位置上。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一身份位置,才决定了王蒙文体的杂糅性与整合性。王蒙的文体创新总给人一种不彻底、不干脆的印象,总给人一种形式化、表面化的感觉,原因也在这里。吴炫就曾指出王蒙式的创新是一种把玩和装饰,王蒙式的批判是一种肯定性的抚摸式的批判[27],这种说法在一定意义上是有道理的,只是我们不应该简单地把王蒙的这种状态理解为生存策略,而是与他在时代文化中的桥梁或曰界碑的位置与身份有关,从位置和身份的角度来理解王蒙,王蒙是真诚的。然而,王蒙注定要遭遇误解,历史注定了他与他的同代人的尴尬的过渡代命运,因为时代的文化矛盾已经宿命般地决定了他们的现实和未来。

注释:

[1] 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9~136页。

[2] 刘心武:《他在吃蜗牛》,《北京晚报》1980年7月8日,第3版。

[3] 宋耀良:《意识流文学东方化过程》,《文学评论》1986年第1期,第33~40页。另见李春林:《王蒙与意识流文学东方化》,《天津社会科学》1987年第6期,第71~77页。

[4] 1980年在一个“王蒙创作讨论会”上的发言中王蒙说:“至于给这些感觉扣上什么帽子,这种感觉是不是‘意识流’?对不起,我也闹不清什么叫‘意识流’。有人说,你这不叫‘意识流’,就叫‘生活流’。这也请便。还有的同志是因为对我怀有好意,认为‘意识流’是一个屎盆子,说王蒙写的小说可绝不是‘意识流’,写的是我们的生活。好像谁要说‘意识流’,就准备和他决战。这我也谢谢。”见王蒙:《在探索的道路上》,徐纪明、吴毅华编《王蒙专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5页。王蒙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去年我被某些人视为‘意识流’在中国的代理人。由于自己对‘意识流’为何物并不甚了了,所以也不敢断定自己究竟‘流’到了何种程度,‘流’向了何方,是不是很时髦,是不是一出悲喜剧,以及是丰富了还是违背了现实主义……至于把我的近作仅仅归结为‘意识流’,只能使我对这种皮相的判断感到悲凉。”见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同上第95页。在《关于“意识流”的通信》一文中,王蒙说:“我也承认我前些时候读了些外国的‘意识流’小说。”见徐纪明、吴毅华编《王蒙专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3页。

[5] 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9~115页。

[6] 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26~134页。

[7] 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9页。

[8] 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6号。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号。

[9] 周扬:《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现代》1933年第4卷第1期。

[10] 周扬:《在全国第一届电影剧作会议上关于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的报告》(1953年),《周扬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97~198页。

[11] 周扬:《在全国第一届电影剧作会议上关于学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问题的报告》(1953年),《周扬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98页。

[12] 冯雪峰:《英雄和群众及其它》,《文艺报》1953年第24号。

[13] 1978年12月,《辽宁日报》首开“关于文艺真实性的讨论”的专栏,1980年《人民日报》也开辟了“关于文艺真实性问题的讨论”专栏。

[14] 王蒙:《睁开眼睛面向生活》,见《王蒙文集》第六卷,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年,第23页。

[15] 王蒙:《我在寻找什么》,见《王蒙文集》第七卷,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年,第690页。

[16] 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见《王蒙文集》第六卷,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年,第119页。

[17] 王蒙:《倾听着生活的声息》,见《王蒙文集》第六卷,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年,第119页。

[18] 这里所说的“民间意识形态”实质上是一种在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新的文化价值形态,这种文化价值形态与传统的主流意识形态产生尖锐冲突,因而是边缘的、受压制的,但却被人们逐渐认可,因而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代表着未来发展趋向的文化价值观,因此我称其为“民间意识形态”。

[19] 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读书》1994年第11期,第48~52页。

[20] 郭宝亮:《王蒙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75页。另,关于“界碑”的说法,王蒙在《王蒙自传·大块文章》中也说过:“我好像一个界碑。这个界碑还有点发胖,多占了一点地方,站在左边的觉得我太右,站在右边的觉得我太左,站在后边的觉得我太超前,站在前沿的觉得我太滞后。前后左右全占了,前后左右都觉得王蒙通吃通赢或通‘通’,或统统不完全入榫,统统不完全合铆合扣合辙,统统都可能遇险、可能找麻烦。胡乔木、周扬器重王蒙,他们的水平、胸怀、经验、资历与对全局性重大问题的体察,永远是王蒙学习的榜样。然而王蒙比他们多了一厘米的艺术气质与包容肚量,还有务实的、基层工作人员多半会有的随和。作家同行能与王蒙找到共同语言,但是王蒙比他们多了一厘米政治上的考量或者冒一点讲是成熟。书斋学院派记者精英们也可以与王蒙交谈,但是王蒙比他们多了也许多于一厘米的实践。那些牢骚满腹、怨气冲天的人也能与王蒙交流,只是王蒙比他们多了好几厘米的理解、自控与理性正视。……”参见《王蒙自传》第二卷《大块文章》,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第175页。

[21] 1989年后,王蒙不断遭遇来自两个方面的批评,一个方面是来自《文艺报》、《中流》、《文艺理论与批评》等几家报纸杂志的带有明显正统色彩的强烈指责,代表性文章有山人:《〈坚硬的稀粥〉是一篇什么作品?》,《文艺理论与批评》1991年第6期,第140~142页;慎平:《读者来信》,《文艺报》1991年9月14日;淳于水:《为什么“稀粥”还会“坚硬”呢?》,《中流》1991年第10期。另一方面则是年轻一代的批评,代表性文章有王彬彬:《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文艺争鸣》1994年第6期;林贤治《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书屋》2000年第3期。

[22] 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读书》1994年第11期,第48~54页。

[23] 林贤治:《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书屋》2000年第3期,第17~79页。

[24] 王蒙:《躲避崇高》,《读书》1993年第1期,第10~17页。

[25] 王蒙:《躲避崇高》,《读书》1993年第1期,第10~17页。

[26] 贺兴安:《王蒙评传》,北京: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3页。

[27] 吴炫:《中国当代文学批判》,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第77~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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