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定的”“市民社会”到资本现代性批判
——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形态渐进发展的切片观察
2017-03-07万娜
万 娜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马克思恩格斯没有为我们留下一部文学批评的专论专著,对于他们文学批评观念和方法的研究要考虑到历史的渐进性。即便是在资本现代性批判视野较为成熟的时期,在看待文学问题时也要关注到其中一些关键环节的微妙差异,比如马克思主义在走向思想成熟期的过程中频繁使用的一个词“一定的(bestimmt)”[1],以及从对“市民社会”这一术语的借用到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实质的独立指认,以求诚实地“回到马克思”,还原马克思主义著述中的文学批评成分的历史语境。
一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写作时间约为1845年秋—1846年夏)的第一章《费尔巴哈》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他们刚刚开启的历史唯物主义新视域,频繁地使用了“一定的”这样的限定语,例如“由此可见,事情是这样的: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2],“人们之所以有历史,是因为他们必须生产自己的生命,而且必须用一定的方式来进行:这是受他们的肉体组织制约的,人们的意识也是这样受制约的”[3]。此外,在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写作时间接近的著述中,也有以类似方式使用“一定的”这一限定语的现象,比如1846年12月马克思在写给安年科夫的信中也说到“在人们的生产力发展的一定状况下,就会有一定的交换(commerce)和消费形式。在生产、交换和消费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就会有相应的社会制度形式、相应的家庭、等级或阶级组织,一句话,就会有相应的市民社会”[4]等。在这些文献表述中,尽管“一定的”只是一个限定语,不是人们常识印象中落脚在实际意义上的实词,但“一定的”的限定对象却是诸如“人”、“生产活动”、“社会关系”、“政治关系”等这些在德国古典哲学以及政治经济学中频繁出现的基本研究对象甚至是理论原点。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些“没有历史”、“没有发展”的德意志意识形态[5]中的核心概念的有意限定,标识出马克思主义首先作为一种新的哲学视野已经在理论建构的自觉意识上区别于以往的德国古典哲学,即不再是从普适性的概念范畴出发去规定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而是正好相反,人们的生活生产方式规定制约他们的意识以及意识形式的外观。
可以看到,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及同时期的一些信件中,“一定的”这个限定语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帮助“存在/意识”这一对哲学范畴挣脱旧有哲学思辨的窠臼时走出的重要一步,而此时的马、恩对于什么是“一定的”方式或者什么是“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还未完全获得政治经济学批判意义上的自我启示。应该说,日后在《资本论》中对西方资产阶级社会中占据主导力量的“资本”这一范畴还未占据此时马、恩二人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阵地,与之相应的“资本主义社会”也还未浮现为经典作家据实批判的特定对象。此时的马、恩更多地使用“市民社会”这一概念[6],它被理解为建立在不同的生产方式基础之上的国家活动,因而也是阐释诸如宗教、哲学、道德(应当也包括文学理论与批评)等在内的“理论产物和形式”的地平线。“市民社会”是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的重要概念,它涉及“特殊的人”的自然必然性与任性的混合原则,同时又必须无条件地将每一个特殊的他人作为中介(这种每一个人与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因而表现为“普遍性形式的中介”)的原则,并且还有特殊的历史规定性,即“市民社会是在现代世界中形成的,现代世界第一次使理念的一切规定各得其所”——这样得出的推论是:
由于特殊性必然以普遍性为其条件,所以整个市民社会是中介的基地;在这一基地上,一切癖性、一切禀赋、一切有关出生和幸运的偶然性都自由地活跃着;又在这一基地上一切激情的巨浪,汹涌澎湃,它们仅仅受到向它们放射光芒的理性的节制。受到普遍性限制的特殊性是衡量一切特殊性是否促进它的福利的唯一尺度。[7]
很显见,黑格尔所描绘的“市民社会”是一个特殊性与普遍性和乐融融的理念完成形式,历史终结于现代世界,也即终结于他所处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市民社会”显现为一个典型的“没有历史”的概念性存在。
针对“市民社会”这一非历史性概念制造的理论幻象,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从以逻辑层面概括的“一定的”的社会存在为主线,逐渐跳转到立足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层面的以具体社会关系形式为依据的特殊规定性上来。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马克思针锋相对地说道:
被斯密和李嘉图当做出发点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属于18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这是鲁滨逊一类的故事,……其实,这是对于16世纪以来就作了准备、而在18世纪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的预感。在这个自由竞争的社会里,单个人表现为摆脱了自然联系等等,……这种18世纪的个人,一方面是封建社会形式解体的产物,另一方面是16世纪以来新兴生产力的产物,而在18世纪的预言家看来(斯密和李嘉图还完全以这些预言家为依据),这种个人是曾在过去存在过的理想;在他们看来,这种个人不是历史的结果,而是历史的起点。
……只有到了18世纪,在“市民社会”中,社会联系的各种形式,对个人说来,才表现为只是达到他私人目的的手段,才表现为外在的必然性。但是,产生这种孤立个人的观点的时代,正是具有迄今为止最发达的社会关系(从这种观点看来是一般关系)的时代。[8]
以上几段均涉及对“市民社会”的论述。很明显,马克思在使用这一概念时做了历史阶段上明确的划分,以“16世纪以来”至“18世纪”这两百年内“一定的”社会存在充实了但同时也是颠覆了“市民社会”的哲学内涵。
所以,从抽象地说“市民社会”到具体地说“16世纪”至“18世纪”,这两种表述并不是同一个所指,而是标志着思考路径的整体转变:在“市民社会”究竟是以特殊性还是以普遍性为起点的问题上,马克思与黑格尔壁垒分明。经过十多年(从1846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到1857年的《导言》)针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视野中发现“一定的”社会存在,到发现“生产关系总合起来……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从而过渡到“资本也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9]这一认识,再具体而丰富地将波旁王朝时期的阶级斗争理解为主要源自阶级“各自的物质生存条件”和“财产形式”之间的力量较量[10],再到以个人具有“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为出发点否定“市民社会”中假想的“合乎自然的个人”[11],从而将资产阶级社会不是看作历史的终结而是批判性地视为“历史上最发达的和最复杂的生产组织”[12]——可以看到,马克思主义的资本现代性批判视野有一个持续的发展渐进过程。
二
在经过伦敦大英博物馆时期对政治经济学的大量代表性著作的研读之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用“资本主义”替代了“市民社会”这一游荡着黑格尔哲学幽灵的概念[13],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用有特殊限定性的“资本”这把钥匙打开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大门。站在“人体解剖”的高度逆溯“猴体解剖”[14]的历史,对于文学批评而言,这就意味着“资本”现代性批判视域不仅能为解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文学活动提供可能性,还可能为解释前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学活动提供借鉴。所以,当马克思站在1857年(8月底至9月中)的资本现代性批判视域中时,他得以透视《鲁滨逊漂流记》一类的文学文本将主人公设定为“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的深层叙事结构,实际上是在用“美学上的假象”叙述十六至十八世纪的西方社会历史进程。它们被马克思认为是“缺乏想象力的虚构”。马克思也看到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他点名了斯密和李嘉图)对这类虚构人物的偏爱,实际上源于这类文学作品“是对于十六世纪以来就作了准备、而在十八世纪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的预感”[15],而古典政治经济学恰恰是建立在对“市民社会”的认可之上的。
马克思在这篇生前没有发表的《导言》中,进一步关注了文学艺术与社会历史进程之间的关系,提出“物质生产的发展例如同艺术发展的不平衡关系”的论证构想,且特意在这篇戛然而止的《导言》文末关注到艺术的“一定的繁盛时期决不是同社会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因而也决不是同仿佛是社会组织的骨骼的物质基础的一般发展成比例的”[16]的独特现象,并列举希腊神话和史诗与一定的社会发展形式之间的关系,做出意犹未尽的解释。从艺术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和马克思为《导言》所做的结构编排来看,他对艺术发展问题的关注应当是被纳入“国家形式和意识形式同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关系”[17]这一层面来考虑的。
《导言》第四部分涉及一连串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问题(为了论述的方便,摘录如下):
(1)战争比和平发达得早;某些经济关系,如雇佣劳动、机器等等,怎样在战争和军队等等中比在资产阶级社会内部发展得早。生产力和交往关系的关系在军队中也特别显著。
(2)历来的观念的历史叙述与现实的历史叙述的关系,特别是所谓的文化史,这所谓的文化史全部是宗教史和政治史。[顺便可以说一下历来的历史叙述的各种不同方式。所谓客观的。主观的(伦理的等等)。哲学的。]
(3)第二级的和第三级的东西,总之,派生的、转移来的、非原生的生产关系。国际关系在这里的影响。
(4)对这种见解中的唯物主义的种种非难。同自然主义的唯物主义的关系。
(5)生产力(生产资料)的概念和生产关系的概念的辩证法,这样一种辩证法,它的界限应当确定,它不抹杀现实差别。
(6)物质生产的发展例如同艺术发展的不平衡关系。进步这个概念决不能在通常的抽象意义上理解。就艺术等等而言,理解这种不平衡还不像理解实际社会关系本身内部的不平衡那样重要和那样困难。例如教育。美国同欧洲的关系。可是,这里要说明的真正困难之点是:生产关系作为法的关系怎样进入了不平衡的发展。例如罗马私法(在刑法和公法中这种情形较少)同现代生产的关系。
(7)这种见解表现为必然的发展。但承认偶然。怎样。(对自由等也是如此。)(交通工具的影响。世界史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18]
马克思在这里反复申明的“这种见解”不只是《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阐明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更是将一定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关系”作为叙述历史的起点。由于《导言》是未刊文,在表述上有较多未及展开的部分,上述七个问题之间的逻辑关联可以做这样的理解:(1′)应具体看待历史不同阶段中的生产关系本身的不平衡发展,在战争阶段,发达的生产关系更早地出现在军队中[19]。(2′)但历来的历史学家们都漠视历史不同阶段中生产关系不平衡发展的客观事实,想尽各种办法(客观的、主观的、哲学的等)将历史叙述为观念的历史。(3′)以生产关系为历史起点,可以解释建筑于其上的其他层面的交往关系,比如国际关系在这里表现为非原生性的生产关系,但它们会对原生性的生产关系产生影响。(4′)这种解释世界和历史的思路颠覆了以往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们的思路,可能会招致非议。(5′)因而需要进一步阐发生产力(生产资料)的概念和生产关系的概念,这是融入了辩证法的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6′)可以证明这种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将宗教、政治、法律、道德等等其他层面的意识形式简单地看作被物质生产所决定的对象的例子是,历史唯物主义承认艺术发展与物质生产的发展并不完全平衡,艺术的发展不能用抽象意义上的“进步”概念去衡量,因为抽象的“进步”往往被理解为国民政治经济学中的财富的积累。艺术作为一种意识形式“更高地悬浮于空中”,因而比较容易理解生产关系更为曲折复杂地对其产生制约,但如何解释其他一些更为实际的社会关系内部也没能保持住与生产关系的平衡发展则更为棘手,其中的关键是首先从法律这种社会关系的角度论证清楚这种不平衡发展的缘由,尤其是罗马私法(一种古老的法哲学)如何能在现代生产关系的基础上仍旧维持着。(7′)再次重申历史唯物主义看待社会历史的起点是“一定的”、具体的、历史的。建立在现代生产关系的基础上,比如交通工具的技术进步以及随之而来的交往范围扩大,历史才有机会被从世界的角度加以叙述,而不是恰好相反。
从上述这种逻辑关联的角度看待《导言》中的这一部分文字,可以很明显地看到马克思是在着力论证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上论及文学艺术的“进步”问题的,换句话说,后者恰能力证前者具体而丰富的内涵。
三
在“这种见解”中看待艺术发展与物质生产的不平衡关系,最典型的例证莫过于希腊艺术和神话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以及莎士比亚的戏剧艺术与他所处的时代的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而马克思也顺理成章地在《导言》文末对其中的一组“不平衡关系”做了初步思考。其中所谓“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这一譬喻,在稍后(1857年底至1858年5月)写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中有相呼应的论述:
在发展的早期阶段,个人显得比较全面,那正是因为他还没有造成自己丰富的关系,并且还没有使这种关系作为独立于他自身之外的社会权力和社会关系同他自己相对立。留恋那种原始的丰富,是可笑的,相信必须停留在那种完全的空虚化之中,也是可笑的。资产阶级的观点从来没有超出同这种浪漫主义观点的对立,因此这种浪漫主义观点将作为合理的对立面伴随资产阶级观点一同升入天堂。[20]
……古代的观点和现代世界相比,就显得崇高得多,根据古代的观点,人,不管是处在怎样狭隘的民族的、宗教的、政治的规定上,总是表现为生产的目的,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21]
希腊艺术和史诗穿越时空来到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基础结构起来的现代社会,仍旧散发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如果从资本现代性批判的角度来看,原因在于古希腊艺术“同一定的社会发展形式结合在一起”,这种社会发展形式拥有较现代社会直观得多的生产关系,处于这种社会发展形式中的“人”因而是“显得比较全面”的个人,是可以直接“表现为生产目的”的人。这种“全面”的人对于后来在西方资本的现代化进程中被片面发展的人而言,无疑“显得崇高得多”,因而希腊艺术和史诗“在某方面说来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但与希腊艺术相匹配的古典生产关系已经一去不返,“全面”的人的艺术形象在其后的社会生产关系中也就随之难以复制。
在这段文字中,“一定的”社会存在(古代的生产关系、现代的生产关系)被作为具有制约性的根本原因用来说明文学艺术的发展与物质生产发展之间保持的平衡关系;但同样也是“一定的”社会存在,它能够标识相应历史阶段内物质生产发展的“进步”程度,却不能完全说明文学艺术的发展规律,因而显得“不平衡”。这里的“不平衡”呼应了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1851年)一文中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斗争除了是社会生产关系的角逐之外,还不可否认地与“旧日的回忆、个人的仇怨、忧虑和希望、偏见和幻想、同情和反感、信念、信条和原则”等联系在一起的论断,这些不完全随历史进程而动的“旧日的”因素中当然包括了文学艺术,它们被囊括在“由各种不同的,表现独特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人生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22]中。这种“不平衡”的关系到了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以下简称《序言》)中被明确无误地概括为“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
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23]
在这段著名的论断中,马克思虽未直接点名文学艺术会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而“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但纵观他逐渐推进的历史唯物主义思考路径,如果认为这里讲的“上层建筑”不包括马克思对文学艺术的思考的话,那又能做如何理解呢?更何况马克思在接下来的其他论述中也从文学艺术批评的角度论及了这个问题。
马克思对莎士比亚戏剧的评价可以看作是他站在资本现代性批判视域中直接分泌出的文学批评成分。莎士比亚的戏剧文本在马克思的各类论述中都保持着较高的引用率和被正面评价的形象,曾有研究者搜集过相关数据,“根据不完全统计,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第二版)和《马克思恩格斯早期著作集》(俄文一九五六年版)中,就有一二八篇(部)著作和书信,有二○一处谈到莎士比亚”,“提到莎氏剧本有二十九个,其中提到次数最多的《亨利四世》有四十二次,提到《哈姆莱特》有二十二次,提到《威尼斯商人》、《无事生非》和《仲夏夜之梦》也都在十次以上。他们提到剧中人物有六十一个。四大悲剧《哈姆莱特》、《奥赛罗》、《李尔王》、《麦克白》的主人公都提到了……”[24]这些统计数据当然能够直观地说明马克思对莎士比亚剧作的熟悉和喜爱程度之深,但他对莎翁作品的引用远不止于修辞学意义上的漂亮话,而是由衷地欣赏和探究从莎翁作品中映射出的英国十六至十七世纪间社会生产关系的原貌。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这种探究直接体现在马克思对斐·拉萨尔的《济金根》做出的评价中。在这封书信里,他提出“莎士比亚化”和“席勒化”的命题。很显然,这两个“化”是对照关系:“席勒化”被马克思直言为“把个人变成了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而莎士比亚在马克思看来则较好地处理了个人与时代精神之间的关系。当然马克思并没有过多地展开他关于莎士比亚艺术成就方面的论述,因为置身于资本现代性批判视域中的“莎士比亚化”并不特别将关注的焦点放在文学艺术创作手法上(这属于前文提到过的不完全随历史进程而动的“旧日的”因素),也不太会像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对天才的崇拜那样把莎翁当成巧妙设置戏剧冲突的“人类最伟大的戏剧天才”加以赞赏,而是更侧重于发现文学艺术如何“能够在更高得多的程度上用最朴素的形式把最现代的思想表现出来”[25]。
马克思给斐·拉萨尔的这封带有文学评论性质的书信(1859年4月)写于《导言》(1857年8月底开始写作)之后的第二年,也是写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1859年1月)之后的第三个月。三篇文献前后相继的时间线索如此清晰,足以让我们看到马克思关于“莎士比亚化”的论述承接《导言》中关于“物质生产的发展例如同艺术发展的不平衡关系”未尽的思考而来,也更直接地承接《序言》中关于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之间“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的思考而来。更进一步说,莎士比亚的戏剧艺术与希腊艺术和史诗有着极为相似的穿越时空的艺术魅力,它贯穿了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化。对于现代世界的艺术而言,不仅希腊艺术和史诗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莎翁的剧作也是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无法孕育的诗歌。“莎士比亚化”当然包含文学艺术或美学意义上的魅力(马克思也专门提到了拉萨尔在韵律上的错误和对济金根性格塑造方面的缺陷),但又不仅止于此。它牵动的是文学艺术矗立于其上的经济基础在将近三个世纪中的大变革,以及大变革中的“资本”从边缘迅速占据生产关系核心地位所带来的社会结构调整,这些剧烈的变革进一步加剧了人的片面化发展程度。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保留了他所生活的文艺复兴时代人的觉醒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间博弈的生动面貌,比如那个发出“生存还是毁灭”的哈姆莱特王子性格中烙印着“人”要回理性裁决权之后煎熬的痛苦,麦克白夫妇则在忠诚与私欲之间磨损心智,象征着等级身份制度和忠贞情感的李尔王与小女儿考狄利娅死在长于算计利欲熏心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手下……这些戏剧创作中凝结着莎士比亚所处的“一定的”时代的全部社会关系,因其还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原始积累阶段而显得比十九世纪复杂曲折的社会关系更为晶莹剔透。所以尽管莎士比亚的语言并未褪尽铅华,戏剧冲突的构思也不可谓不浪漫,但马克思仍将其视为现实主义文学典范。很显然,在将“先前的历史发展”[26]作为全部前提的资本现代性批判视域中,文学艺术发展的问题是能够被赋予“一定的”历史内涵而得到具体的解释的,并且与人类力量的全面发展这一趋势联系在一起,同时获得了宏大深远的人类学视野。
对马克思主义学说中的文学批评成分我们需要采取与资本现代性批判视域相呼应的辩证眼光来看待。对于资本在西方社会历史进程中所处的位置和发挥的功用,马克思恩格斯的认识有一个阶段性发展的过程,那么与之相应,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也不应当失却历史科学的视野,只有在前后相继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互文阅读中它才能获得更恰切的理解。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研究”【11&ZD078】、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CCNU12A03022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据张一兵教授在《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三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中的统计,“他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后,在第一手稿中,第一次集中使用了多个‘一定的(bestimmt)’这个关键词。在全书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共计227次使用bestimmt一词”(第460页),这里的“第一手稿”和“全书”均指向《德意志意识形态》。对于《回到马克思》这部著作中的学术文本词频统计学研究,张一兵教授是“在相关文献学和计算机专家的帮助下建立了独立的数据库专用的词频软件,从而真正完成了文本词频统计的科学化”,这样说来准确度是有保证的,但同时他也坦言这种词频统计“还只是非常初步和粗略的统计”,所牵涉的关系纷繁复杂(“作者的话[第三版序言]”第5~6页,第11页)。
[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23~524页。
[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3页。这段文字是马克思为《费尔巴哈》中的“我们才发现:人还具有‘意识’”这句话所加的边注。
[4]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43页。
[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4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马克思早在1843年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一文中也使用了“市民社会”这一概念,比如“对德国来说,……局部的纯政治的革命的基础是什么呢?就是市民社会的一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统治,就是一定的阶级从自己的特殊地位出发,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第14页),但这一概念在1843年马克思的语境中还没有完全摆脱对“人”所做的抽象理解,不具备自觉的历史规定性内涵。这一判断基于马克思在下文中的进一步阐发:“在市民社会,任何一个阶级要能够扮演这个角色,就必须在自身和群众中激起瞬间的狂热。在这瞬间,这个阶级与整个社会亲如兄弟,汇合起来,与整个社会混为一体并且被看做和被认为是社会的总代表。”——很显然,这里的“市民社会”是由具体的个体聚集而成的群体,还没有获得以生产关系为核心的社会关系的本质界定。
[7]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阳、张启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197~198页。
[8]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页。
[9]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24页,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10]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8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1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43页。
[13] 有学者统计,“马克思在自己的主要著作中,几乎没有使用过名词意义上的资本主义(Kapitalismus),极少量的使用发生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他在大部分文本中都是使用形容词上的‘资本主义的’(capitalisten或kapitalistische)”。参见张一兵:《回到马克思》,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58~559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9页。
再加上10月31日的政治局会议促进民营经济健康发展的要求,以及11月1日上午的民营企业家座谈会,习近平总书记五次对民营企业的支持、对非公有制经济的提振,给民营企业发展注入了信心和动力。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8页。
[1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页,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17]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页。这是《导言》第四部分标题中的一部分。
[18]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34页。
[19] 根据《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末的《马克思恩格斯生平大事年表》记载,自1850年11月底,恩格斯在曼彻斯特开始系统地研究军事问题。1851年12 月3 日恩格斯在给马克思的信中分析了12月2日在法国发生的路易·波拿巴反革命政变,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书中发挥了这封信中的一些思想。一定程度上可以推测马克思对战争、军事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可能会受到恩格斯的影响。
[20]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6~57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7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8页。马克思在“旧日的回忆……”这段话的末尾反问道:“这有谁会否认呢?”
[2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1~592页。
[24] 刘秉书:《马克思恩格斯与莎士比亚》,《江淮论坛》1980年第2期,第91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73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7页。原文为:“财富不就是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吗?这种发挥,除了先前的历史发展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前提,而先前的历史发展使这种全面的发展,即不以旧有的尺度来衡量的人类全部力量的全面发展成为目的本身。在这里,人不是在某一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不是力求停留在某种已经变成的东西上,而是处在变易的绝对运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