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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点的伦理阐释

2017-03-07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评点伦理小说

江 守 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

小说评点的伦理阐释

江 守 义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小说评点作为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形式之一,具有鲜明的伦理色彩。对小说评点的伦理阐释可从多个方面展开:其一,从以史为鉴和劝诫教化等方面为小说文类提供伦理辩护;其二,对人物进行伦理解读;其三,从结构、文法、修辞等方面挖掘叙事技巧的伦理内涵;其四,从小说作者“发愤著书”的动机背后分析其伦理诉求。总之,小说评点作为古典文论的一种表现形态,不仅是对小说进行评点,更在评点的过程中渗透着伦理。

古典小说;阐释;伦理

中国古代的小说评点,主要是对小说的艺术特色进行评点。由于古典小说鲜明的伦理色彩和评点者的伦理意识,评点者在评点时往往流露出对伦理的关注。讨论古典小说评点中的伦理,一方面依赖叙述者的伦理意图在文本中的显现,这是指评点者通过阅读来还原叙述者的伦理意图;另一方面从“接受”出发,评点者对文本及叙述者的伦理意图又有自己的理解,对叙事及其所包含的伦理内涵又有自己的看法,这种理解和看法与叙述者的意图可能有所不同。

和西方精细的叙事交流模式相比,中国的小说评点更能反映出读者对叙事文本的接受情况,因为它既有读者对叙述者的分析,又有读者将自己的评价贯穿其中而形成新的叙事文本。不同的评点可形成不同的文本,这是西方的叙事交流模式所无法比拟的。例如,脂评《红楼梦》因脂砚斋不满叙述者对秦可卿的安排而提出修改意见并最终影响《红楼梦》面貌,这是评点者和作者直接交流后对小说文本进行干预;金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则干脆将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拦腰斩成七十回本,并进行多处改写。评点者对小说的文类特点、人物品质、叙事手法、创作目的等方面进行伦理探求,都可以看作是评点者对小说评点的伦理阐释。

一、为小说文类提供伦理基础

古典小说的评点者一般都具备很强的伦理责任感,他们用序(叙)跋、读法等形式在小说的开端处或结尾处为小说这一俗文类辩护,阐明小说的伦理目的,奠定小说中人事的伦理基调,从一开始就牢牢控制着读者接受的伦理向度。基于此,评点者要为作为文类的小说提供合理性辩护。为小说的合理性辩护是小说评点的一项重要内容。小说评点对所评作品伦理价值的肯定,体现在他们借由传统文学“教化”的旗帜肯定通俗小说的存在,褒扬其教化功能,申言稗官小说“其结构之佳者,忠孝节义,声情激越,可师可敬,可歌可泣,颇足兴起百世观感之心”[1]284(惺园退士《儒林外史序》),“说部虽小道,而必有关风化,辅翼世教,可以惩恶劝善焉,可以激浊扬清焉”[2]791(栖霞居士《花月痕题词》)。虽然通俗小说所记之事未必皆真,所说之语未必尽雅,抑或存在劝百讽一的现象,但不能否认的是,如惺园退士序中所说的稗官小说中“结构之佳者”,其所起到的惩恶扬善、有益世教风化的作用是持久而深远的。以传统文学“教化”的旗帜,对通俗小说道德教化功能的肯定,就使其拥有了与传统雅文学同样重要的伦理价值,甚至这种伦理价值更通俗直接,更深远有效。

具体说来,从伦理角度看,评点对小说合理性的辩护主要体现在以史为鉴和劝诫教化两个方面。就以史为鉴而言,很多历史小说都在序言中树起羽翼信使、补正史之阙的旗号,表明小说于世道人心有益,可以发挥正史一样的伦理教育功能。吴趼人在《痛史叙》中直言自己编写历史小说的目的是“使今日读小说者,明日读正史,如见故人;昨日读正史而不得入者,今日读小说而如身临其境。小说附正史以驰乎?正史藉小说为先导乎?请伺后人定论之,而作者固不敢以雕虫小技,妄自菲薄也。”[3]1历史小说可与正史互相激发,相得益彰。有的评点者直接将小说比附为正史,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叙》盛赞历史小说寓教于乐的功能,将其与经史相提并论:“往迹种种,开卷了然,披而览之,能令村夫俗子与缙绅学问相参,若引为法诫,其利益亦与《六经》诸史相埒,宁惟区区稗官野史资人口吻而已哉……兹编更有功于学者,浸假两汉以下以次成编,与《三国志》汇成一家言,称历代之全书,为雅俗之巨览,即与《二十一史》并列邺架,亦复何媿?”[4]248陈继儒《叙列国传》则将该书称为“世宙间一大账簿”,记录正史未载或暗昧不明的人事,“亦足补经史之所未赅……如是虽与经史并传可也”[4]141。由于史传文学对小说的强大影响,以史为鉴,无论在小说研究还是小说评点研究中都多有涉及,故不多言。

需要指出的是,以史为鉴中有时就含有劝诫教化意味,但并非所有劝诫教化都通过“以史为鉴”的方式得来。除了“以史为鉴”,古典小说中的劝诫教化还有多方面的体现。

一是对人之欲望的劝诫。人之欲望,大都不离酒、色、财、气四者,恰如《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第二回回末总评云:“世人岂惟不学长生,且学短生矣。何也?酒、色、财、气,俱短生之术也。世人有能离此四者谁乎?”[5]232一看酒:《聊斋志异》卷五《酒虫》,但明伦评云:“尝见有酒力初不甚佳,而嗜饮无度;其继也,日饮石馀,而不见其醉;试再投之,竟成无底之壑矣。拟以此进之而不果,其人亦不久而死矣。”[6]410忠告嗜酒者不能“嗜饮无度”。二看色:《欢喜冤家》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总评云:“天下最易动者莫如色,然败人德行,损己福命者,亦莫如色”,劝诫世人不能“见色迷心”[7]319。《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第七十九回:“原来西门庆心中只是想着何千户娘子蓝氏,欲情如火”处,眉批云:“一犯贪痴,便是杀身之兆”[8]362,更让人冷汗直冒。三看财:《红楼梦》第十五回写凤姐弄权铁槛寺,老尼向凤姐道出张家和守备家发生冲突的原因:李衙内看中张家女儿金哥,而金哥已与原长安守备家有婚约,张家与守备家因此发生矛盾,一方赌气要退婚,一方赌气坚决不退。三家评本夹批云:“设此一案,无非要写凤姐弄权致祸,自速其死之因,为一‘财’字存证据……女名金哥,财而已矣。”[9]223财与色往往相连,张竹坡《第一奇书》对《金瓶梅》作回评,第七十九回回前评云:“此回总结财色二字利害。故二八佳人一诗,放于西门泄精之时,而积财积善之言,放于西门一死之时。西门临死嘱敬济之言,写尽痴人,而许多账本,总示人以财不中用,死了带不去也。”[8]538四看气: 毛宗岗《三国志演义》第六十三回回前评针对庞统之死评云:“甚矣!躁进之心,不可不戒;而人己猜嫌之心,不可不忘也……统乃疑孔明之忌己,欲功名之速立,遂使凤兮凤兮,反不如鸿飞冥冥,足以避弋人之害。呜呼!虽曰天也,岂非人哉?”[10]349指出庞统之死与其心胸不广、意气用事有关。

二是对世态人情的伦理规劝。世态人情既是古典小说描写的对象,也是评点关注的对象,正如天花才子在《快心编凡例》中所言:“编中点染世态人情,如澄水鉴形,丝毫无遁。不平者见之色怒,自愧者见之汗颜,岂独解颐起舞已哉?至于曼倩笑傲,东坡怒骂,则亦寓劝世深衷,知者自不草草略过。”[4]327小说评点中对世态人情的关注往往伴随着伦理规劝的功能,当然,这些伦理规劝,通常都是当时流行的伦理观念和处世方法。《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第六十五回“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处,眉批云:“席终宾主不交一言,写出势分所临,元无情义,徒以套礼尊拱而已。”[8]317这是说人际交往。《聊斋志异》卷六《江城》,但明伦评云:“前世因,今生报,父子夫妇之间多有之;所不同者,善恶之分耳。无因则无报:无因者,虽求之而不能得;有报者,亦麾之而不能去也。”[6]423这是宣扬果报观念。《聊斋志异》卷十一《段氏》,但明伦评云:“尝谓妇人无德者三:曰独,曰妒,曰毒。未有独而不妒,妒而不毒者。”[6]461毛宗岗在《三国志演义》第三十三回的回前评中指出:“妇之贞者必不妒,妇之妒者必不贞。”[10]302这都是在说妇德。

三是评点者法眼之识真。评点者以小说内容为对象,进行伦理规劝,此时的评点者是自信的,认为自己能揭示出小说的真谛。

首先,强调读者领会作者用意的重要性。《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第十九回回末总评云:“游戏之中,暗传密谛。学者着意《心经》,方不枉读《西游》一记,辜负了作者婆心……凡读书,俱要如此,岂特《西游》一记已也?”[5]251强调读《西游记》要着意《心经》。

其次,评点者自以为深得作者之心。一方面,评点者认为自己和作者能心灵相通,自己之心即作者之心。张竹坡《竹坡闲话》认为《金瓶梅》写出了自己心中之块垒:“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几欲下笔,而前后结构,甚费经营,乃搁笔曰: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其所以前后经营者,细细算出,一者可以消我闷怀,二者算出古人之书,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我虽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书之法,不尽备于是乎?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8]417表面上自己在评点《金瓶梅》,实际上是在写自己的《金瓶梅》。另一方面,评点者认为自己能得小说家之三昧,能读出小说之“文心”。《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处,脂评甲戌本眉批云:“若真有一事,则不成《石头记》文字矣。作者得三昧在兹,批书人得书中三昧亦在兹。”[11]424批书人和作者心有灵犀。

最后,评点者借评点表达自己的看法。一方面,评点者针对小说的现实影响发表看法。吟啸主人《平虏传序》云:“传成,或曰:风闻得真假参半乎?予曰:苟有补于人心世道者,即微讹何妨。有坏于人心世道者,虽真亦置。”[4]261另一方面,评点者表达自己对现实的看法。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回前评中对君子、明德、忠义之关系发表见解:“彼君子之犹未免于慎独之慎犹未止也……夫诚知不止之从无不止,而明于明德,更无惑矣。而后有定,知致则意诚也;而后能静,意诚则心正也;而后能安,心正则身修也;而后能虑,身修则家齐国治天下平也;而后能得,家齐国治天下平,则尽明德之量,所谓德之为言得也。夫始乎明,终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全举于此。故曰明则诚矣。惟天下至诚,为能赞天地之化育也。呜呼!是则孔子昔者之所谓忠之义也。”[4]272一回故事,评点者见到的是君子明德忠义之旨。

评点者从以史为鉴和劝诫教化两个方面对小说的伦理价值进行肯定,但小说毕竟是通过形象来进行劝诫教化,它不是抽象的说教,它在劝诫的同时也带有很强的娱乐色彩。对此,评点者也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常从小说本身的特性出发,确立其“既可娱目,即以醒心”的伦理价值功能。自怡轩主人在《娱目醒心编序》中指出选本主旨时说:“其间可惊可愕,可敬可慕之事,千态万状,如蛟龙变化,不可测识。能使悲者流涕,喜者起舞,无一迂拘尘腐之辞,而无不处处引人于忠孝节义之路。既可娱目,即以醒心。而因果报应之理,隐寓于惊魂眩魄之内。俾阅者渐入于圣贤之域而不自知。于人心风俗,不无有补焉。”[2]1098“娱目”即指小说的娱乐消遣功能,指小说给人带来的悲喜变幻、惊魂动魄之感;“醒心”即指小说的道德教化功能,引读者走上忠孝节义之路,进入圣贤之域。这种道德教化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将道德教化隐含于通俗易懂的奇异故事中,从而使小说的伦理教化功能的形成具有潜移默化的特点。通俗化的稗官小说能使愚夫愚妇读懂原本不易懂的正史,这大大增加了历史叙事的接受人群,从而发挥更加广泛的伦理影响。

也许是为了呼应小说的娱乐性,评点者有时候也用笔风趣,将严肃的伦理劝诫融于调侃式的话语之中。恰如脂评庚辰本第二十二回“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处眉批所云:“小科诨解颐,却为借当伏线。”[11]352《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第二十五回总评云:“游戏处是仙人扇,下针处是仙人面。请问读者,还是看面?还是看扇?”[5]255俏皮的语言中蕴含着对人事的思考。同书第四十八回总评此前七回云:“人见妖魔要吃童男童女,便以为怪事。殊不知世上有父母自吃童男童女的,甚至有童男自吃童男,童女自吃童女的。比比而是,亦常事耳,何怪之有?或问何故?曰:以童男付之庸师,童女付之淫媬,此非父母自吃童男女乎?为男者自甘为凶人,为女者自甘为妒妇,丧失其赤子之心,此非童男女自吃童男女乎?或鼓掌大笑曰:原来今日却是妖魔世界也。余亦笑而不言。”[5]277评点者用调侃的语调表达了自己对当时社会因缺少“赤子之心”而成妖魔世界的嘲讽。《聊斋志异》卷七《禄数》,何守奇评云:“或问:饥而不食,不知能饥死否?曰:彼固不能不食,所以谓之数耳。”[6]429用戏谑的否定式的回答来消解一个严肃的问题,发人深思。

二、对人物进行伦理阐释

在众多的小说评点中,为突出人物的主要特征,评点者在关乎人物伦理品质时,可以突出人物某一方面的伦理品质。小说人物所展示的伦理品质多种多样,诸如仁义、诚信、友爱等,但正如夏志清在《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所言:“白话小说中颂扬得最多的儒家德行是忠孝节义。”[12]21与此对应,评点者对人物伦理品质的解读大都不脱忠、孝、节、义这些儒家伦理德目。在历来的《三国演义》评点中,诸葛亮几乎都是“忠”的代名词。张尚德《三国志通俗演义引》云:“军师大志不曾伸,仅创三川两世业……天假数年寿孔明,山河未必轻归晋”[10]234-235;毛宗岗《读三国志法》称其“在草庐之中,而识三分天下,则达乎天时,承顾命之重,而至六出祁山,则尽乎人事……鞠躬尽瘁,志决身歼,仍是为臣为子之用心”[10]255。孝,在评点者看来,是衡量一个人道德水准的重要标准。《儒林外史》第十六回写匡超人“孝子事亲”,黄富民在《回评》中说:“自此篇以下写匡超人至五六回之多,无非教孝之深心,读者切须玩味……庶不负作者著书本意。”[1]282张文虎针对此回他“每夜……只睡一个更头”,评云:“有此孝心,精神自奋。”[1]342节指法度,用到人身上,指一个人的节气和操行,节操有大有小,大节操一般指民族大节、国家大节,小节气指个人品质和具体行为上有节操。毛宗岗《三国志演义》第二十八回回前评云:“人但知降汉不降曹为云长大节,而不知大节如翼德,殆视云长而更烈也。云长辨汉与曹甚明,翼德辨汉与曹又甚明。操为汉贼,则从汉贼者亦汉贼。彼误以关公为降曹,故骂曹操,并骂关公,而桃园旧好,所不暇顾矣。盖有君臣,然后有兄弟,君臣之义乖,即兄弟之义亦绝。衣带诏之公愤为重,而桃园之私盟为轻。”[10]295翼德秉性耿直,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会变通,可谓知大节也。节,往往也被评点者用来赞叹女子之节烈。青门逸史《生花梦》第三回回末总评云:“姜氏节烈可效,生死关头,何等勇决,绝不作儿女态,当号为须眉丈夫,不可以巾帼目之。”[13]97义则指一个人行事要符合自己的威仪,即要公正、合理。毛宗岗《三国志演义》第五十回回前评云:“使关公当日以公义灭私恩……其谁曰不宜?而公之心,以为他人杀之则义,独我杀之则不义。故宁死而有所不忍耳。”关羽义释曹操,可谓“义亦贯日”[10]330。

评点者对人物进行伦理解读,往往将人物身上的多种伦理品质放在一起加以论述,一个人物即使以某种品质为主,但往往兼备忠、孝、节、义当中的多种品质。天海藏《题水浒传叙》忠义并论:“先儒谓尽心之谓忠,心制事宜之谓义。愚因曰:尽心于为国之谓忠,事宜在济民之谓义。若宋江等,其诸忠者乎,其诸义者乎!”[14]192涂瀛《红楼梦论赞》赞紫鹃云:“忠臣之事君也,不以羁旅引嫌;孝子之事亲也,不以螟蛉自外。紫鹃于黛玉,在臣为羁旅,在子为螟蛉,似乎宜与安乐,不与患难矣。乃痛心疾首,直与三闾七子同其隐忧,其事可伤,其心可悲也。至新交情重,不忍效袭人之生;故主恩深,不敢作鸳鸯之死,尤为仁至义尽焉。呜呼,其可及哉!”[4]578-579紫鹃忠孝仁义兼备。《聊斋志异》卷九《乔女》,但明伦评云:“美哉乔女!其德之全矣乎:不事二夫,节也;图报知己,义也;锐身诣官,勇也;哭诉缙绅,智也;食贫不染,廉也;幼而抚之,长而教之,仁也,礼也。迨身既死,而犹能止其棺,斥其子,卒以遂其归葬之志,得为完人于地下。呜呼!抑何神乎!”[6]448乔女集仁义礼节勇智廉于一身,可谓“德之全”,可谓“完人”。

评点者对人物“忠孝节义”的解读,有时还在不同人物的比较中见出。蒋大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指出小说使人明了“三国之盛衰治乱,人物之出处臧否”,并对主要人物作出伦理上的判定:“曹瞒虽有远图,而志不在社稷,假忠欺世,卒为身谋,虽得之,必失之,万古贼奸,仅能逃其不杀而已,固不足论。孙权父子,虎视江东,固有取天下之志,而所用得人,又非老瞒可议。惟昭烈汉室之胄,结义桃园,三顾草庐,君臣契合,辅成大业,亦理所当然。其最尚者,孔明之忠,昭如日星,古今仰之。而关、张之义,尤宜尚也。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遗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10]233《三国演义》中主要人物的伦理面貌被尽皆捏出,曹操“假忠欺世”、刘关张“结义桃园”、诸葛亮忠心耿耿,都非常明显,读者由此对小说中的“君子小人”能一目了然。当然,由于不同评点者对人物的理解不同,同样从“忠孝节义” 出发来解读人物,也可以得出大相径庭的伦理判断。毛宗岗《读三国志法》认为曹操“揽人才而欺天下……是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10]255-256;《三国志传评林》余象斗评“曹操起兵杀董卓”云:“曹操往寻陈留,义结卫弘,国助家资,矫诏招兵以诛卓贼,乃忠义之举也。”[15]79评“关云长千里独行”云:“既不追其去,又赠金袍,即此可见操有宽人大度之心,可作中原之主。”[15]377认为曹操乃忠义之人。

评点者热衷于对人物的忠孝节义进行解读,是由于在他们看来,小说通过人物所宣扬的忠孝节义有助于伦理教化。首先,小说可写出民间的忠孝节义。吟啸主人《平虏传序》认为小说可通过“民间之义士烈女……以见天下民间亦有此忠孝节义而已”[4]261。其次,小说中的忠孝节义能引发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类似的伦理品质,如无碍居士《警世通言叙》所云:“说孝而孝,说忠而忠,说节义而节义,触性性通,导情情出。”[4]230再次,小说写忠孝节义容易被人记住。《女仙外史回评》第一百回陈香泉评云:“古今忠孝节义有编入传奇演义者,儿童妇女皆能记其姓名,何者?以小说与戏文为里巷人所乐观也。若仅出于正史者,则懵然无所见闻,唯读书者能知之,即使日与世人家喻户晓,彼亦不信。故作《外史》者,自贬其才以为小说,自卑其名曰‘外史’,而隐寓其大旨焉。得市井者流,咸能达其文理,解其情事,夫如是而逊国之忠臣义士、孝子烈媛,悉得一一知其姓氏,如日月在天,为世所共仰,山河在地,为人所共由,此固扶植纲常,维持名教之深心,《外史》之功也。”[4]407

三、挖掘叙事手法的伦理内涵

小说评点的一大贡献是对小说的叙事手法进行分析总结。当然,评点对叙事手法的总结并非针对伦理而言,但有些手法又的确关乎伦理。小说的叙事手法大致包括结构、文法、修辞三个方面。

结构涉及小说的整体布局,在评点者看来,小说如何布局,不仅是小说自身的艺术问题,也是小说伦理表达的问题。评点者对小说结构的讨论,大致可归结为篇章结构、首尾照应、回目对照、“关结”四个方面。就篇章结构看,评点者在关注篇章结构安排的同时,也注意到如此安排的用意。王希廉《红楼梦总评》云:“《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分作二十一段看,方知结构层次”[11]578;张竹坡《金瓶梅读法》云:“看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8]425。《红楼梦》分二十一段,是“一部书中之大段落”,这些大段落中,突出了全书最为关键的“真假二字”,明乎此,“便心目了然,不为作者齿冷,亦知作者匠心”[11]579-580;《金瓶梅》分前后两部,突出了“果报”观念:“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8]425就首尾照应看,评点者着重从伦理角度对其加以解读。毛宗岗《读三国志法》说《三国》“有首尾大照应”,“首卷以十常侍为起,而末卷有刘禅之宠中贵以结之,又有孙皓之宠中贵以双结之,此一大照应也”,这种结构上的安排,有其伦理意图:“作者之意,自宦官妖术而外,尤重在严诛乱臣贼子以自附于《春秋》之义。故书中多录讨贼之忠,纪弑君之恶。而首篇之末则终之以张飞之勃然欲杀董卓,末篇之末则终之以孙皓之隐然欲杀贾充。由此观之,虽曰演义,直可继麟经而无愧耳。”[16]17-18就回目对照看,其结构意义不在于某些回目的前后对照,而在于所有回目共有的对照模式,以张竹坡《金瓶梅读法》最为典型:“《金瓶》一百回,到地俱是两对章法,合其目为二百件事”[8]425,这种对照模式有时可强化故事的伦理意义,如第五十五回,张竹坡以“两庆”和“一诺”概括,认为:“此回方正写太师之恶与趋奉之耻,为世人一哭也。”[8]520就“关结”看,评点者拈出小说中的“关结”,阐明其结构功能。“关结”之所以是“关结”,既在于它是故事发展的重要一环,更在于它在小说结构中的意义。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三个‘石碣’字,是一部《水浒传》大段落。”[17]16在金圣叹看来,“楔子”揭开石碣,妖魔冲天而出,成就梁山好汉一番轰轰烈烈的壮举;十四回的“石碣村”是一次小聚义,此后便是梁山的大聚义;七十回的石碣消失,显示出水浒英雄的凋零和失败。对这样一个“关结”,金圣叹有其伦理考量。在“楔子”中,他区分出两条线索:“正楔”以当权者的眼光将梁山好汉视为妖魔,“奇楔”显示出当权者的“骄情傲色”导致了众多好汉的梁山聚义。这一方面暗示了“妖魔”最终灭亡的命运;另一方面又体现出对社会的不满和批判,对“妖魔”灭亡的暗示和对社会的不满,体现出评点者左右为难的伦理态度。

就文法而言,评点者总结出众多的文法,是为了阐明小说的艺术特征,但中国古典小说鲜明的伦理倾向使评点者自觉地将某些艺术特征和小说的伦理功效联系起来。这种联系主要有三:一是直接从伦理功能入手来解释文法。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但对这种文法的总结充分反映出评点者深入骨髓的伦理观念。张竹坡《金瓶梅寓意说》提出“一事而生数人”法,其实谈的是谐音取名,谐音取名往往借助谐音来彰显某种道德寓意。所以,张竹坡说:“一事而生数人者,则数名共寓一意也。”对“共寓一意”的关注,使张竹坡有意识地将不同人物结合起来阐发其寓意:“如车(扯)淡、管世(事)宽、游守(手)、郝(好)贤(闲),四人公寓一意也。”[8]422如果说强调单独一个人谐音的寓意是一种修辞手法的话,将诸多谐音“共寓一意”则只能是一种文法。二是用来解释文法的例子关系到伦理表现。这种情况在小说评点中比比皆是。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在解释一回之中的“正对”“反对”时,说:“议温明是董卓无君,杀丁原是吕布无父……马腾勤王室而无功,不失为忠;曹操报父仇而不果,不得为孝。”在解释多回之中的“正对”“反对”时,说:“孔明不杀孟获是仁者之宽,司马懿必杀公孙渊是奸雄之刻……曹操受汉之九锡,是操之不臣;孙权受魏之九锡,是权之不君。”[16]17换言之,“正对”“反对”可以让“无君”“无父”“忠”“孝”“仁”“奸”“不臣”“不君”等伦理表现在对比中显得更加清楚。三是在具体人物和事件的伦理解读中暗通文法。或是伦理解读的背后暗含某种文法。容与堂本《水浒传》第八十一回“回末总评”云:“李秃翁曰:今人只管说男盗女娼,便不好了。童贯、高俅那厮非不做大官,燕青、李师师都指为奸佞,是又强盗娼妇不如了。官大那里便算得人!”[17]1303该回说的是燕青行贿李师师,好当面向皇帝表达梁山招安之意,以防高俅隐瞒真情。评点联系现实对当事人进行伦理解读,但这种解读中又暗含“对比”文法。或是用伦理来解释不合文法的原因。芥子园本《水浒传》第九十八回,卢俊义昱岭关获胜后,宋江想智取方腊,吴用建议让李俊等人去方腊处诈降,理由是“方腊那厮是山僻小人,见了许多粮米船只,如何不收留了”,芥本眉批云:“如何得胜反用投降?此是照应凑泊没理处。然柯引入手便只好骗草头王。此‘山僻小人’四字,便可解释前后漏绽。”[17]1408给方腊加上“山僻小人”的伦理评判,本来不合理的得胜投降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修辞是说叙述者表面言词的背后有所指,修辞的目的是更好地表达叙述者的意趣,评点的用意之一就是要挖掘叙述者的意趣。需要指出的是,上文所说的“文法”,有些也可归入到修辞之中,不过,“文法”侧重技法本身,修辞则侧重修辞背后的“意趣”。就评点谈修辞与伦理的关系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评点者挖掘出来的叙述者的修辞,二是评点者评点时所用的修辞。就前者而言,主要有隐喻、反讽等,就后者而言,主要有对比、引用等。对隐喻的解读似乎是评点者最为用心之处,他们往往就小说中的某个场面、物件、人物发掘其背后潜藏的隐喻意义,评点者通常所说的揭示“作者婆心”,很多就是通过隐喻的解读来实现的。对隐喻而言,评点者一般都从喻体出发,进行生发阐释,大多归结为某种伦理意义。在金圣叹看来,《第五才子书》“楔子”中洪太尉上山所遇到的一虎一蛇,便是世间失落英雄的隐喻。所以当一虎从松树后跳出,金圣叹批道:“初开簿第一条好汉”[17]44,后雪花蛇又抢出来,又批道:“开簿第二条好汉”[17]44,以虎蛇隐指梁山好汉雄。太尉下山时罗真人说:“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对此,金圣叹眼光犀利:“一部《水浒传》,一百八人总赞。”[17]46经金圣叹一批点,“虎蛇不伤人”这一表面上的陈述背后暗含了梁山好汉的悲悯情怀,叙述者对梁山好汉的正面赞扬通过虎、蛇两个喻体得以展现。反讽是正话反说或反话正说,即字面意义和实际意义相反,评点者对反讽的解读往往着眼于对人物的伦理评判。《红楼梦》第三回贾宝玉出场时有两首贬斥宝玉的《西江月》词,三家评本批道:“词是莊语,是半语,乃既见黛玉之宝玉,无复通灵之宝玉也;是假语村言之宝玉,非真事隐去之宝玉也。明着警省,为中下人说法,何等婆心!”[9]48评点者从叙述者对通灵宝玉的同情出发,指出这两首词是正话反说,词中描写的宝玉对小说中的宝玉来说,应该反过来看。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中,极力丑化宋江,小说对宋江的正面描写,他认为是反话正说。第六十四回晁盖死后托梦宋江的第二天,宋江背疮发作,吴用建议请人医治,宋江表示:“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宋江所说的“只以义气为重”既可理解为宋江希望吴用等人要“以义气为重”,尽快求医,也可理解为求医时要“以义气为重”,金圣叹将其理解为前者,并加批语对其进行道德谴责:“极丑之语,可谓平生奸伪,病见真性矣。晁盖之仇,独不以义气为重何也?作者下此等句,皆是反衬法衬出宋江之恶来。”[17]1178宋江一句“义气为重”,引起金圣叹反感,并将其作为反讽加以评点。评点者通过修辞来寻找叙述者意趣,基本上是一种自觉行为,也是他们乐意从事评点的一个动力。与此同时,评点者在进行修辞解读时,有时也利用修辞,这可能是一种不自觉行为,因为评点者大多数的修辞解读是直接说明自己的理解,而没有使用修辞。但也有例外使用修辞的。一个突出的修辞是李贽的评点往往通过小说和现实的类比或对比,来表达自己对现实的伦理态度。如他在《西游记》第三回的“总评”中说:“常言鬼怕恶人。今看十王之怕行者,信然,信然。奈何世上反有怕鬼之人乎?若怕鬼之人,定非人也,亦鬼耳。”[5]234由小说内容联想到世人,用世之心非常明显。另外一个常见的修辞是引用。在对小说文本进行解读时,评点者为了让自己的见解有说服力,往往非常自然地引用前人话语或典故,这些话语或典故大都指向某种伦理德目。《三国演义》第二十四回,汉献帝衣带诏事件败露后,曹操怒杀董贵妃。毛宗岗在回前评中说:“尝咏唐人吊马嵬诗曰:‘可怜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其言可谓悲矣。然杨妃之死,死于其兄之误国;董妃子之死,死于其兄之爱君。夫以兄之罪而杀杨妃,今人犹为之惋惜;况以兄之忠而杀董妃,能不为之悼叹乎哉?”[16]294通过引用前人诗作,来对董妃表示“悼叹”,对曹操的不忠进行谴责。细究引用,其目的是为了说明评点者对小说中人事的态度,实际上是通过前人对类似事件的态度来强化评点者的态度,其实也还是一种对比,只不过是通过引用来对比罢了。

四、解读小说作者的伦理诉求

小说评点对人物和叙事手法进行伦理解读,主要是为了说明小说作者创作小说时的伦理诉求。这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作者有感于现实而作小说,二是作者婆心之揭示。大多数评点者都认为,小说是作者有感于现实而作,是发愤之作。评点者以传统的“发愤著书”来指导小说批评,强调小说创作可以起到情感宣泄的作用。张竹坡在《竹坡闲话》中直言《金瓶梅》是一部泄愤之作:“《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虽然,上既不可问诸天,下亦不能告诸人,虽作秽言以丑其雠,而吾所谓悲愤呜唈者,未尝便慊然于心,解颐而自快也。”[8]415澹园主人《后三国石珠演义序》说得更为全面:“历观古今传奇乐府,未有不从死生荣辱悲欢离合中脱出者也。或为忠孝所感,或为风月所牵,或为炎凉所发,或为生气所生,皆翰墨游戏,随兴所之,使读者既喜既怜而欲歌欲哭者比比然矣。”[4]375指出所有小说都是有所感而作,都能让读者“欲歌欲哭”。

不少小说作者诉说创作小说的动机时,也强调“发愤著书”之用意。吴璿在《飞龙全传序》中称“稗官野史,亦可以寄郁结之思。所谓发愤之作,余亦窃取其义焉。”[18]1指明他困顿场屋,不得以而借创作历史小说的机会一展平生抱负。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自己写《聊斋志异》是“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4]366,明言自己写作乃有所寄托。即使是主要为了怡情的才子佳人小说,天花藏主人亦将其定位为“长歌当哭”之作,《天花藏合刻七才子书序》有明确表述:“顾时命不伦,即间掷金声,时裁五色,而过者若罔闻罔见,淹乎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气,而又不忍;计无所之,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4]322-323樵馀《水浒后传论略》反复说明自己所作的《水浒后传》和《水浒传》一样,都是“愤书”:“《水浒》,愤书也……愤大臣之覆餗……愤群工之阴狡……愤世风之贪……愤人情之悍……愤强邻之启疆……愤潢池之弄兵……《后传》为泄愤之书:愤宋江之忠义……愤六贼之误国……愤诸贵幸之全身远害……愤官宦之嚼民饱壑……愤释道之淫奢诙诞。”[4]318

这种传统的著书宣泄的观念被评点家用来评点通俗小说,突出通俗小说和传统雅文学都具有的情感宣泄功能,实际上强化了通俗小说创作的合理性,提高了通俗小说地位。袁宏道《与董思伯书》云:“《金瓶梅》……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8]157枚乘的《七发》以形象生动的比喻,渲染、夸张的手法穷形尽相地描摹事物,辞藻华美,语汇丰富,结构宏阔,富于气势,给人一种“腴辞云构,夸丽风骇”[19]253的美感。袁宏道以此赞誉《金瓶梅》,是因为它和《七发》一样,描写细腻、感情丰沛,能给读者带来赏心悦目之感。

小说作者发愤著书,对所著之书必然有所期望,一个基本的期望是小说能起到一定的伦理教化功用。在评点者看来,小说作者的伦理诉求,除了发愤著书,除了上文所说的小说文类、人物和叙事手法等方面的表现外,还集中体现在以是否合于儒家伦理道德为兴衰成败的唯一解释。所谓“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20]403,“仁者无敌”[21]10,有德者“自天佑之”[22]53;天下之乱首先也是由于统治者自身伦理道德败坏所致。《北史演义》第一卷卷末批云:“自古兴亡之机,决于敬肆两端,而女祸为尤烈。盖女一专宠,心神迷惑,邪言易入,政事易弛。外家必至依宠专权,把朝局弄得七颠八倒,鲜有不败亡者。自三代季氏及历朝以来,往往如是。”[23]7指出君主不宜贪恋女色、专宠后宫,否则邪言易入,君德易失,君德一失,便难逃败亡之命运。有时候,评点者对德行的关注能打消读者对天命的迷信。《残唐五代演义》第三回,叙述者用“天数”来解释李唐王朝的衰落:“世之盛衰,国之兴废,皆有定数。太平时节,国有英雄扶社稷;离乱之时,天生奸佞乱乾坤。”[24]200但第四回回末,卓吾子的评点却道出了天命背后的真正原因,评云:“僖宗以貌取人,失之巢贼,致令杀人八百万,血流三千里,唐家囫囫囵囵一个天下,分为五代。”[24]202黄巢的叛乱,五代的朝更夕替,其最终根源是因为唐僖宗的无德。

作者有感于现实而作小说,必然在小说中表达自己的观点。评点的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对小说的立意进行说明,这就要通过评点者的解读来揭示作者之“婆心”,以显示作者的伦理诉求。作者之“婆心”可从多个方面加以揭示。

其一,作者为文之深意。这是从小说总体上来揭示作者婆心。几乎所有的小说评点都涉及这一点。正如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所言:“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14]218方幼樗在《夜雨秋灯录·补骗子十二则》中说得更直接:“一片婆心,唤醒世间多少自欺欺人之辈。”[25]221王金范《聊斋志异摘抄序》云:“柳泉蒲子,以玩世之意,作觉世之言,握化工之笔,为揶揄之论。凡其所言孝弟廉节,达天知命,与夫鬼怪神仙,因果报应之说,无不可以警醒顽愚,针砭贤智,即所谓事异而理常,言异而志正者,岂得以言之无稽而置之哉?”[6]316道出了蒲松龄写《聊斋》是为了“警醒顽愚,针砭贤智”。

其二,作者取物写人之用心。在评点者看来,小说描写的人事物象都有其劝诫教化之功能。西周生《醒世姻缘传凡例》云:“凡懿行淑举,皆用本名,至于荡简败德之夫,名姓皆从掜造,昭戒而隐恶,存事而晦人。”[4]312指出所取名姓与德行之间的关系。《聊斋志异》卷四《青梅》,但明伦评云:“至其议论正大,动必以礼,行必以义,尤足感人心情,荡涤邪秽,是为有关世教之言。”[6]402指出作者借“青梅”形象来“荡涤邪秽”。张竹坡评《金瓶梅》第七十八回回前评云:“金莲,恶之尤者也,看他止写其不孝;普静,善之尤者也,看他止写其化众人之孝。故作者是孝子不待言,而人谁能不孝,以行他善哉?”[8]537指出对人物行为的选择可看出作者之为人。说得最为透彻的当数夏履先的《禅真逸史凡例》:“史中圣主贤臣、庸君媚子、义夫节妇、恶棍淫娼、清廉婞直、贪鄙奸邪、盖世英雄、幺么小丑、兵机将略、诈力阴谋、释道儒风、幽期密约,以至世运转移、人情翻覆、天文地理之征符、牛鬼蛇神之变幻,靡不毕具而描写精工,形容婉切,处处咸伏劝惩,在此都寓因果,实堪砭世,非止解颐。”[4]280指出书中各种各样的人物表现、情节变化及其所蕴含的伦理价值都有针砭世事的作用。

其三,小说叙事之匠心。小说评点的一大功绩是对小说的叙事艺术进行总结,有趣的是,评点对叙事艺术的总结最终又指向作者之用心。张竹坡在评点《金瓶梅》第一百回时对全书的总体结构有所说明:“第一回弟兄哥嫂,以悌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8]557对小说叙事结构的说明,最终悟出《金瓶梅》乃“孝子悌弟穷途之泪”。

总之,小说评点作为古典文论的一种表现形态,不仅是对小说进行评点,更在评点的过程中渗透着伦理。对古人而言,小说评点的主要意义可能就在于挖掘小说文本的伦理内涵,体现其伦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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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修 磊]

2016-11-1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代历史小说叙事伦理研究”(16BZW036)

江守义(1972—),男,安徽庐江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从事叙事学和现代文学批评研究。

I206.2

A

1007-4937(2017)01-01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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