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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满语祭祀器具词语探萨满教祭祀文化

2017-03-07殿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鼓槌萨满教满语

张 殿 典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0)



·语言与文化·

从满语祭祀器具词语探萨满教祭祀文化

张 殿 典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0)

语言在文化研究中具有“活化石”的意义,从民族语言入手研究民族文化的方法具有更高的科学性和可靠性。萨满教祭祀仪式中使用的祭祀器具,可以反映满族人祭祀过程中的心理动因。本文通过语言考察文化,根据所选取的满语中有关祭祀器具词语的语义分析,论证其中蕴含的有关萨满教祭祀文化的信息和观点。

满语研究;满语词语;萨满教;祭祀文化

祭祀器具即祭神器具,在本文中指萨满教文化活动中使用的与祭神相关的工具和用品。满语中没有表示祭祀器具的专用名称,而有tetun,义为器具,泛指一切器皿、器具、物品。它也可与其他词组成复合词,或称短语。如tetun agūra,也义为器具。

据《满洲实录》记载:

tere boo tarire usin je tere jeku tetun agūra ai jaka be yooni buhebi(bufi)。

房屋田地粮谷器具等物,全都给了。

此外,满语词agūra也指器皿等,但主要指一些形制较长的如器械、武器等物品,如《满洲实录》中记载:

coohai agūra be dasaha,morin be tarbūbuha。

汉译为:厉兵秣马。

但“agūra”一词另有一个义项为“仪仗”。据《档案(包括土尔扈特档等)》记载:

amala dahalara juwe amban ilibuki gocika hiyasa be soorin i hancikan bade ilibuki agūra be soorin i juwe dalbade faidaki。

请设立后扈大臣二人,令御前侍卫立于宝库附近,将仪仗排列于宝座两旁。

祭祀神灵时所使用的器具也可称为“法物”,此词出现很早,《老子·五十七章》中云:“夫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贪,民多利器而国滋昏,人多知巧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而盗贼多有。”河上公注曰:“法物,好物也。”《后汉书·光武帝纪》中记载:“益州传送公孙述瞽师、效庙乐器、葆车、舆辇。于是法物始备。”李贤注曰:“法物,谓大驾卤簿仪式也。”上古时代一般指帝王所用之礼乐仪仗之物为法物,或帝王依礼法所用之物皆称为法物。

“agūra”一词有器具的意义,也有“仪仗”之义,这与汉语当初用“法物”特指“仪仗”是一致的。最初的宗教信仰从对法物的崇拜开始,所以有的学者认为仪式是先于宗教存在的,这在汉语和满语中可得到印证。通过对满语词“agūra”的分析可见所有的祭祀用品最初从仪仗开始,而仪仗即是仪式的最开始的程序或物品。由于后来宗教信仰和仪式的展开,致使“法物”一词由专指仪仗而泛化为指称宗教祭祀器具的词语了。

相关研究表明,最初满语中tetun指一切器具,而agūra则专指仪式中的仪仗。将两词合起来,既可以指生活和生产中的物品,也包括祭祀中的物品。但在agūra一词中,仍然保留着“仪仗”的这一义项,这为我们探讨满族萨满教文化祭祀器具词语的内涵提供了线索。在祭祀神灵过程中所进行的一系列程序,可称为原始信仰或宗教仪式,在进行这种宗教仪式时人们所使用的具有神圣神秘色彩及象征意义的旗帜、伞、扇等具有装饰职能的物品,则指仪仗,再由仪仗逐渐地可扩大为指一切祭祀用品,再与tetun结合而成tetun agūra一词,泛指一切器具物品, agūra一词仍然具可特指“仪仗”。

学者富育光、孟慧英曾指出:“满族祭祀是萨满教活动最为集中和最有代表性的表现,所用器具几乎囊括了满族的基本神器,他们主要有三类:设祭用品、萨满服饰、萨满通神工具。二、三两类交叉很大,因为一些具有模拟和象征性的神器就装戴在萨满身上。……神器即人神相通的媒介这一基本属性,各民族是一致的。”“按功能划分,满族神器一类是设神位,供祀用的,一类是萨满披挂饰物,再一类是请神、通神用的。”[1]对此,本文选取了两种萨满教文化祭祀仪式中所不可或缺的器具——鼓和鼓槌来从语言学的角度说明。

满语“鼓”写作tungken,女手鼓写作untun,男手鼓写作imcin,鼓槌写作gisun。鼓形有圆形、长条形、椭圆形不等,由皮草蒙面,并缀有铜线,鼓把在鼓背中间。以鼓鞭或鼓槌击鼓,其声高远洪亮,似雷声激荡昂扬。在鼓面上常绘有神界、神偶像、飞鸟、鹿、熊、狼、鱼、兔、虎、狍、牛、龙、蛇、海怪、松树、太阳、月亮、星星等图案。神鼓在萨满祭祀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被认为具有驱逐恶魔的能力,蕴藏着巨大的恐吓力量和震慑威力。

萨满认为,神鼓的图案是宇宙的象征,神鼓周边的九个结表示萨满在作灵魂飞升时所要停留的九个世界,神鼓内侧环绕十字梁的铁圆用于防护恶魔的侵袭。萨满通过敲打神鼓来警告他周围的自然界。萨满认为,神鼓是他们的交通工具,是飞天的乘骑。在鼓上的飞鸟图案象征着萨满具有翔天的功能,神鼓发出的声音即是他们飞翔天界的声响,萨满灵魂乘坐神鼓可以飞天入地。萨满敲击神鼓时,似翱翔于天界,以此通达于神界[2]。从功能上来说,神鼓是萨满魂魄上天入地的坐骑和护身的法器,它的声响象征着宇宙神灵行进的声音,能够驱除邪恶、招请善神。

例如,在《尼山萨满传》中多次提及了神鼓:

nadande tefi,tungken dume tebufi,tereci nisan saman beyede si·a hūsihan be hūwatafi,uyun cecike yekese be ujude hūk·efi,uyaljame amba jilgan acinggiyame den jilgan tenggeljeme saikan jilgan yayadade……

说着坐在炕上,打起鼓来。这时,尼山萨满身上拴上衣裙和腰铃,头戴九雀神帽,浑身开始颤动。但见她腰铃哗哗作响,手鼓声音阵阵,并轻声地歌唱……

mama hendume:absi onggoho inu kai!bi simbe banjibume unggire de,si fuhali generahū ofi,bi simbe jilatame,si·a etubufi, imcin jafabufi,jilatame samdame efime banjibuha bihe kai,yaya saman tacire baksi tacire aha mafa ilire ehe facuhūn yabure serengge pai efire ark inure omire gemu mini baci toktobufi……

娘娘说:怎么给忘了!我让你转生时,你不去。我怜爱你,为你穿上腰铃,拿上手鼓,跳着神,玩似地让你转了世。凡是萨满、学者、奴才、老爷,以及行恶作乱、打牌饮酒者,都由我这里定……[3]

在萨满祭神的响器中,最能起到推波助澜作用的莫过于鼓。鼓,在萨满法器中居最神圣的地位。鼓是萨满迎送诸神祇的最主要的神器,它不是萨满的辅助法器,而是萨满的必用神器。萨满在祝祭中,缺其他神器尚可,唯萨满神鼓绝不可少。在萨满教观念中,萨满是人神的中介,常需要奔波于神人两界。萨满要有通魂术,随时能够造访神祇。神鼓的声音,象征着宇宙的变化和呼吸的声音。神鼓又象征着承载宇宙万物的广宇、海涛、风雷、闪电,以及宇宙和世界的变幻,生命的孕生和死亡,全部囊括和演绎在小小的圆形神鼓上面。所以,萨满将神鼓赋予了极神秘而崇高的神性。神鼓本身便被奉为精灵,被认为能聚神。前文论述过,萨满神鼓可以作为萨满魂游宇宙的飞行器,与神灵交往沟通。神鼓的形状形态是萨满教文化精神的重要体现,是神祇与宇宙超自然力的象征和代表,又是萨满职能地位与神权的标志物,也是萨满在进行神事活动时很重要的随身法器。古代萨满祭祀时,其鼓法变幻时是复杂多变的,他们认为鼓是神的步履与声音,终究要归返穹宇之中去。萨满在长期的以鼓娱神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传统秘旨,整个声音语言符号,全由鼓声点数变幻中反映出来。

同神鼓具有同样魔力的法器,则是鼓槌了。神鼓与鼓槌是相辅相成、相互辉映的萨满神祭中响器的核心法具。在以神鼓祭神时最重要的与神灵沟通的方式或途径是什么呢?是语言——神鼓是沟通人神的工具,鼓槌敲打神鼓发出的声音则为神鼓的语言,它是萨满与神灵沟通的最重要的方式和途径。

在满语中,神鼓的鼓槌为gisun,这个词同时也表示“语言”“言语”“话语”等,如“满语”写作manju gisun,“方言”写作ba i gisun,“言语傲慢”写作gisun cokto balama等。这都说明在满语中,gisun这个音节既表达神鼓的鼓槌的意义,又表达言语的意义。

满文文献中的用例也有很多,如《满洲实录》中记载:

gisun dahasu,sai·aha seme balai urgunjerakū,ehe gisun be donjiha seme,da banin i urgun i fiyan be gūwaliyandarakū.

虽然说的话顺耳,受了夸奖也不狂喜,听了坏话,原来高兴的脸色也不改变。

满语的这些语言现象,表明在萨满教文化中,萨满用鼓槌敲击神鼓发出的声音这种特殊的“语言”来与神灵交际的。满语中表示“神鼓的鼓槌”一词同时也有“语言”的义项,这很好地反映了萨满祭祀的实质,即萨满作为沟通神灵与人间的中介人,他们的职能就是用特殊的语言与神灵沟通,既传达神灵的旨意给人间,又将人间的诉求反映给神灵。

满语词gisun也可以与hese相组合,成为复合词gisun hese,也可译为言语等,但此种用法往往指称具有调理的说辞和有理论性说明的言辞,与仅仅的只言片语的单个言语本身是有区别的,例如《菜根谭》中记载:

tunggen i dorgi udu hiyase buraki be silgiyafi unggihe manggi,gisun hese teni amtangga be serebumbi.

胸中涤出数斗尘,语言方觉有味。

此处的“语言”决非一般的“言辞”所能替换,此处的gisun hese并非等同于gisun一词,它指有体系、有条理的言辞。再如《金瓶梅》中写道:

beye teksin gūsin se ohobi,gisun hese getuken kengse niyalma de hūwaliyasun sain.

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一团和气。

此处的“言谈”必有条理。可见,由gisun构成的合成词的意思都是指有条理的议论,如古人的语录具有经典性和可依循性,可写作gisuren i isan,可译为“谈荟”,而“论语”则译为leolen gisun。这些证据都说明gisun与一般言辞是有区别的。

所谓沟通一定是双向的,既有人间向神灵的表达,也有神灵对人间的旨意的传达。神灵对人间的旨意可称为神圣的旨意。我们看到,满语中hese一词的本义即为圣旨、谕旨、敕命,《平定金川方略》中记载:

ineku menggi kingfu hesei imbe gemun hecen de amasi gajifi,dorgi yamun de baita icihiyabure turgunde,bukdari arafi kesi de hengkileme wesimbuhe(wesimbuhede)。

庆复以奉到谕旨召回京城办理阁务一事,具折陈谢。

前文也有对满语gisun hese一词的分析。这种词义现象说明在满语中,神鼓用鼓槌来敲击发声,这种发声是沟通人神的特殊语言,这种语言如果是上天返回来的旨意,则为圣旨、诏书等,于是在表示鼓槌的gisun与表示圣旨意义的hese集合而成gisun hese一词时,虽然还是言语,但在hese词中,我们看到了神鼓的作用,神鼓鼓槌与有“圣旨”义项hese一词的结合,反映了神鼓在萨满教文化中的本质含义。

神鼓是萨满用来沟通神灵和人间的神器,这在许多民族都有先例。有学者说,在西非、南美、新几内亚的原始农业社会,鼓构成一种文化特征:“由于鼓槌大小和鼓手所用力量之不同,可以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结果便有可能发展出无穷无尽的密码系统。”[4]在汉族古代的教育中,钟乐教育相当重要,周代文化被称为“礼乐文化”,孔子教育学生的所谓“六艺”即为“礼乐射御书数”。人们常常把音乐的发明权归之于远古时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和圣人,如王逸注《楚辞·大招》中认为“伏羲氏作瑟,造《驾辩》之曲”,《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夏禹之子启从天神处带回九辨九歌的说法,《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篇》中有黄帝命令伶伦定乐律的说法,这些都说明音乐具有作为沟通圣俗二界并维系神人关系的特殊语言的功能。周策纵说:“《说文》壴部:‘彭,鼓声也。’甲骨文彭字壴象鼓形,三撇或作五撇,表示声音。……巫祝常用鼓,见于许多记载。”[5]

有学者统计,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共有22首诗、41次直接写到“鼓”,160首风诗提到鼓的仅有5首;而145首雅诗颂诗却有17首写了鼓,这充分反映了鼓在庙堂祭祀当中的作用。《周礼·春官》中的大司乐职,是掌管音乐舞蹈的官吏,“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以致鬼神,以和邦国,以谐万民……”其中的“以致鬼神”即沟通人间与神界,这是最重要的,然后才有可能“以和邦国”“以谐万民”。

神鼓在萨满祭祀过程中,击鼓的方法即表达了这种特殊语言的含义,各民族的萨满都依据一定的程序和方式,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不同的含义。这是一套秘不外传的方法。不同的击鼓声音表达了不同的语义内容,鼓点的点数及其变换是改变音律的主要手段。据富育光说,祭祀时不同的击鼓拍节和鼓点变换称为“鼓经”“鼓法”,大致分有啄米点、雁翔点、走马点、鱼跃点、缓步点、水漏点以及涌浪、滚雷、碎蹄等细微击鼓点法。萨满们还用抱鼓的不同姿态来改变鼓声的音色,使鼓声的表义更加细密丰富,表情细致,表义准确,可有抱鼓、蹲鼓、仰鼓、转鼓、卧鼓等不同姿势,由此引生出不同的鼓声音律,表示不同的意愿要求。在神鼓发出声音时,鼓槌起到相当大的作用,鼓槌具有与神鼓同等神力的能量,萨满们将鼓槌视为驾驭、控制、扬抑声调高低、音域广窄的控制器,萨满外行可留鼓在家,鼓槌却从不离身,因为萨满熟谙神祭与神歌,常在紧迫特殊情况下以鼓槌敲出任何物件,皆能使物体发出声响,再自己喃喃自语请神,鼓槌虽然细小,却亦是不可轻视的寓神之所。从某种意义上说,鼓槌具有比神鼓更重要的作用。

于此,可以得出结论,gisun既表示鼓槌本身,同时也是表达言语,反映出了鼓槌敲击神鼓发出的声音是萨满用以与上天沟通的语言;gisun hese义为“有条理的言语”,可以理解为神槌通天后,上天下达人间的旨意,这种旨意是神的语言,因而是有条理的,并且是不可抵抗改变的。由此也产生了其他的词语,如hese buhengge即是“天命的”“命中注定”。满语词gisun的词义,反映了大量的满族萨满教文化的信息,也更充分证明了萨满的性质。

人类与其他动物相同的地方即在于要满足生理需要,但人类还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人类还生活在一个符号的世界中。“人类最基本的特点是把自己的心理过程外部化,使其在物质符号和文化观念中再现”[6]。人们将自己对于宇宙和自然社会的解释和理解投之于物质层面,使其能够形成外化了的物质,这就构成了祭祀时的器具,即所谓“法器”“法物”。人类自己内心构筑的神灵的世界,需要外化来实现社会群体的维系。人类学会制造工具,并且创造了语言,“那么就可以通过图画和言语的符号和标记来代表这些精灵;一个崭新的意义世界和戏剧世界也就出现了,而文化,正如我们所言了解的那样,也就诞生了。文化意味着以灵魂、精灵和神话影响世界的能力,通过共同的崇拜和仪式把它们传达给群体成员,使群体与它们保持联系。通过文化符号,群体成员分享着他们的情绪体验,并且彼此之间找到了情感交融之处。” 通过上述分析,特别是满语词语的意义解析,我们了解到,在萨满祭祀过程中,神鼓的声音是一种特殊的语言,通过这种语言符号使每一个人参加仪式的人都得到共同的情绪和信念的感染,这种仪式通过鼓声,使人们具有和强化了共同的信仰,既联络了各自的信仰的情绪,构筑了共同的信念,又加固了信仰的虔诚程度。

[1] 富育光,孟慧英.满族萨满教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50.

[2] 赵阿平.满-通古斯语言与萨满文化(四)[J].满语研究,1999,(2).

[3] 荆文礼,富育光.尼山萨满传[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149.

[4] 利普斯.事物的起源[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221.

[5] 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中国浪漫文学探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11.

[6] 乔治·佛兰克尔.心灵考古[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6:33.

[责任编辑:修 磊]

2016-10-20

张殿典(1983—),女,辽宁大连人,讲师,博士后研究人员,从事满族语言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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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7)01-012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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