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清照词中的梅意象

康 晓 程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论李清照词中的梅意象

康 晓 程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作为词史上成就最高的女词人，李清照的词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其作品中的梅意象则充分体现了词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和生活感受。按照不同阶段词人情感的变化，可以把李清照词中的梅意象分为3类：伤春思夫之情、怀夫悼夫之愁以及怀乡亡国之痛。对李清照词中的梅意象展开研究，可以加深世人对李清照词及其情感变化的了解与认识。

李清照词；梅意象；女性生命体验

在古代诗词创作中，咏梅有悠久的历史传统。至于宋代，这一题材的创作尤为繁盛，如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陆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苏轼的“二月惊梅晚，幽香此地无”。南宋诗人李清照工诗善文，更擅长词。她词中的梅意象体现了其生命情感的变化，恰如王弼在《周易略例》中所讲“象生于意，故可以寻象以观意”[1]；又因其词写景抒情较为细腻婉约，故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评其词“极是当行本色”[2]。李清照词的婉约风格使得其词中的梅意象更加特殊，这也正是其词中梅意象被关注和研究的价值所在。根据上海古籍出版社《李清照集笺注》修订版，李清照现存的词作品(包括补遗作在内)有53首，除7首存疑之作外，其余46首词中有39首均出现了梅花意象。按照不同阶段词人的情感变化，可以把李清照词中的梅意象分为3类：伤春思夫之情、怀夫悼夫之愁以及怀乡亡国之痛。

一、伤春思夫之情

伤春思夫之情是李清照词中的第一类梅花意象，其特点是圆润饱满且含淡淡的忧伤。这类梅意象主要抒发了词人婚前闺中生活的快乐和婚后离别的相思之苦。少女时期的李清照天真活泼，无忧无虑。如“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行鸥鹭”，记述了李清照同女伴白天尽情游玩与饮酒，到晚归时在荷塘里的奇遇，刻画出一个纯真可爱的少女形象。在这样愉快的时光里，词人充分享受自然之美，写下了关于江梅、腊梅及红梅的一系列词作。这一时期，李清照的情感积极乐观，对自然之春和未来的人生充满了期许和盼望，如《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词人以梅自况，通过歌咏一枝早春之梅表达自矜自得之意：梅花开在“雪里”却不畏严寒，早早地向人们报春，具有敢为天下先的内在美。梅枝如玉，花朵娇艳，“香脸半开娇旖旎”的梅花娇艳羞涩得犹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上片最后一句“玉人浴出新妆洗”，李清照用白居易《长恨歌》中杨贵妃“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典故把纤尘不染的梅花比作刚出浴的美人。这样外芳内美的梅花引得诗人忍不住感叹“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而在清莹月光映照下的梅花更是风姿绰约，晶莹剔透。“此花不与群花比”，李清照不但赞美梅花的形态美，更欣赏梅花不与群芳争美而遗世独立的高贵品格，也借外芳内美的梅花意象表达了自己豆蔻年华之际乐观与自信的豪迈之情。她笔下娇艳欲放的梅花如同待字闺中的自己，对美好的青春年华充满期待，而梅花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更是激励其勇敢与自信地面向未来。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李清照与时年21岁的太学生赵明诚在汴京成婚。两人情投意合，感情甚笃。婚后，她写下许多表达夫妻恩爱的词作，且常透露出喜悦幸福之情。如“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刻画出一个娇憨可爱和幸福快乐的新娘子的形象。但婚后不久，赵明诚或是外出做官，或是收购金石，李清照独守空房，此时报春的腊梅更增添了词人对春华易逝的无限可惜以及对丈夫的无限思念。如《玉楼春》(红梅)：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这是一首词人借红梅表达惜春相思之情的作品。上片写南枝上红润柔腻且洁白如玉的梅花开得正盛，芳香暗涌，情谊无限；下片词人用拟人化手法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梅花担忧寒风冷雨来降临自己就会零落成泥，于是邀请词人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自己，为其排遣愁闷思绪的情景。清朱彝尊云“咏物诗最难工，而梅尤不易”，并称赞“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这两句“得此花之神”[3]。娇媚的梅花禁不住风吹雨打，词人的青春年华也经不起岁月蹉跎。所以，梅花意象寄寓了李清照花无百日红与人无再少年的感慨。而词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的原因是丈夫不在，独守空闺，故此梅花意象又委婉蕴含了其对丈夫的相思之情。又如这首《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上片写初春之景，雨是暖的，风也是暖的，大地渐渐消融苏醒，柳树生新芽，梅花含苞待放，这一切使得诗人“春心动”。但此时，词人却发现自己满腔“酒意诗情”无人分享。于是，思念之情袭来，“泪融残粉花钿重”，这浓浓的相思随人入梦，梦醒后却又缠绕心头，长夜难眠，只能剪灯花以待天明。梅花开放预示冬去春来，而梅花含苞待放的形态又如李清照等待丈夫归来的急切心情。眼看春意浓浓，梅花必开，而词人仍独自熬过慢慢长夜，故对丈夫的思念更浓。

二、怀夫悼夫之情

怀夫悼夫之情是李清照词中的第二类梅花意象。其特点是孤寂清冷，饱含化不开的悲伤。这类梅意象的产生与其痛失丈夫的悲苦遭遇息息相关。建炎三年(1129年)五月，赵明诚在赴任途中因病身亡，李清照因此受到沉重的打击。她常对景伤情，总是感到“凄凄惨惨戚戚”。此时，词人借梅花表达对亡夫的悼念，寄托自己无尽的悲伤。因此，李清照笔下的梅花失却了芬芳美丽，而变得孤寂凄苦。如《孤雁儿》：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烟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潇潇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一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寄？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上片写“藤床纸帐”、“沉香烟断”及“玉炉寒”，营造出凄冷沉闷的室内环境。“说不尽，无佳思”，清早醒来诗人便有诉说不尽的忧愁，故“无佳思”。联想到在战乱之际，尤其丧夫后无所依靠，心境凄冷，故李清照用“梅心惊破”表现其内心的惶恐不安。在此，她对亡夫的悼念与思念之情连绵不绝。梅曲与画梅这两个意象不仅营造了凋零破败的景象，更凭添凄苦之情，且表现了诗人沉重的丧夫之痛。下片写屋外风雨潇潇，室内人去楼空，无人陪伴。在战乱之时，李清照的无限惆怅之情无人诉说，独自形影相吊，怎能不“下千行泪”。况且今日折梅却再无人可寄，到此诗人丧夫之哀、孤单之甚与凄苦之情溢于言表，真可谓“凄凄惨惨戚戚”。上片写梅曲之哀怨与画梅之易碎是情景相称，更能表达诗人“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伤和哀恸；下片诗人写折梅却人间天上无可寄托，对亡夫的怀念深沉而绵长。

三、怀乡思国之情

怀乡思国之情是李清照词中的第三类梅意象。这类梅花意象残缺不全，表现了词人的无限悲愤。李清照是一位爱国词人，她的词不仅抒写个人感情，更饱含家国情怀。南渡之后，词人背井离乡，追随软弱的南宋朝廷逃避战乱，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作为北宋子民，李清照的一腔爱国之情在词作里被委婉含蓄地表达出来。所以，梅花意象又成为其对国家危亡的沉重担忧和浓烈思乡之情的寄托。李清照身受罹难，愁绪万千，其词中多写残梅意象，是词人有意变之，进而表达内心的愁苦。如《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捻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上片词人“沉醉”以消愁，放在枕畔的梅蕊和残枝是李清照用来排遣苦闷的。但是，醉后还会醒来，连梅花的芳香也不能使其安眠，反而会“熏破”睡眠，使人“梦断不成归”。词人也许会在梦中回到被金人践踏的故乡，可梅花的香气却把她从梦中拉回现实。下片李清照从睡梦中醒来，正值夜深人静之时，倍感愁绪萦绕，百无聊赖，只好拿起枕头边的梅花，“捻残蕊”与“捻馀香”，借以排解苦闷，且这个动作还持续了片刻，更显其愁情之浓重。梅花先使诗人想到那个回不去却忘不了的故乡，唤起一片愁情，又使诗人在忧愁中难眠，只好捻花瓣来发泄思乡之苦。再如《清平乐》(年年雪里)也是一首担忧国家命运的词作：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上片李清照回忆当年赏梅饮酒曾是伴随她多年的生活方式，其中也含有其对与赵明诚幸福家庭生活的回忆。但是，现今苦难的生活使其再也没有赏梅的雅致，只能揉搓梅花以排解烦闷，而即使这样，她仍禁不住“满衣清泪”。下片道出了“无好意”的原因：一是饱受战乱中的颠沛流离之苦；二是华发潇潇，生命垂老；三是金兵南下进攻，国家危急。面对个人苦难和国家孱弱，“故应难看梅”。词人借今昔两种对梅花的不同态度，表达了其对国家局势的担忧。正如清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的评价，此词虽是“咏物之作”，但“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非沾沾焉咏一物”[4]。

综上所述，李清照词中的梅花意象内涵丰富多样，不能一一说尽。正如黑格尔所说：“美意象是一种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显现，它从属于某一种概念，但由于想象力的自由运用，它又丰富多样，很难找出它所表示的是某一确定概念。”[5]诗人苦难的一生造就了优秀的词作，也丰富了其词的意象。李清照借梅花意象表达惜春伤春的情怀是继承前人衣钵，而用梅花意象表现相思之苦和悼夫之痛则是她的独创，也是其个体生命体验的传达。咏梅以表现思乡爱国之情，更是词人作为女性特有的审美体验。女性是自然中柔和的个体，梅花亦是，女性和梅花共同的特点是内柔外刚。梅花开在严寒飘雪之际，愈寒冷，愈挺拔，愈娇艳；李清照深处家国不幸之中，却正像梅花一样坚强向上。词人与梅花形成了一种异质同构的关系，故梅花也成为其人格的象征。

[1] 王弼.周易略例[M].北京：中华书局，2000：609.

[2] 沈谦.填词杂说[M].北京：中华书局，2015：631.

[3]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52.

[4] 沈祥龙.论词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2005：4058.

[5] 黑格尔.美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1：327.

OntheImageofPlumBlossomsinLiQingzhao’sPoems

KANG Xiao-ch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Shaanxi 710119,China)

The image of plum blossoms in Li Qingzhao’s poems reflects her unique life experiences and feelings.According to the emotional changes of the poet at different stages,the image of plum blossoms in Li’s poems has the function of expressing her happy feelings about life before marriage and her pain for parting love,her sorrow at her husband’s death,and her worries about the national peril and her deep feeling of homesickness.

Li Qingzhao;the image of plum blossoms;female life experience

2016-11-18

康晓程(1992-)，女，山西朔州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性别文化与文学批评。

I 207.23

A

2095-462X(2017)05-0004-03

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70714.1309.018.html

网络出版时间：2017-07-14 13:09

(责任编辑张盛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