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自称“中国”的阶段性特点及其发展进程
2017-03-07赵永春马溢澳
赵永春,马溢澳
(吉林大学 文学院历史系,长春 130012)
金人自称“中国”的阶段性特点及其发展进程
赵永春,马溢澳
(吉林大学 文学院历史系,长春 130012)
何谓“中国”?学界虽然几经讨论,仍然有人认为历史上的少数民族及其政权不是中国。其实,历史上的少数民族及其政权多自称“中国”,女真族建立的金朝就是这样。学界对金代华夷观和正统观问题讨论得比较热烈[1],但对金人自称“中国”问题的讨论则显得有些薄弱[2],且多将金人自称“中国”和自称“正统”问题混为一谈。笔者曾撰文探讨了金人依据“中原即中国”“懂礼即中国”而自称“中国”,以及并不反对宋朝称“中国”等问题,试图说明金人自称“中国”是毋庸置疑之事[3],但没有从发展变化的视角对金人自称“中国”意识的起源、发展和演变分阶段进行讨论,总有一些言犹未尽之感。因作此文,敬请读者批评。
一、金人自称“中国”意识的孕育和萌生
学界多认为金朝自熙宗和海陵王时期开始自称“正统”,但少有涉及金人自称“中国”问题的专文问世。如果我们根据学界多将金人自称“中国”和自称“正统”混为一谈进行推论,可认为学界将金人自称“中国”的时间确定在熙宗和海陵王时期,其中将时间确定在海陵王时期的学者占多数。实际上,金人自称“正统”与自称“中国”的时间并不完全一致,太宗时期已经有了继承辽统为正统的思想,而记载金人自称“中国”的史料虽然明确见于海陵王时期,但结合各种史料分析,熙宗时期金人已经开始自称“中国”了。因此,我们将太祖、太宗时期视为金人自称“中国”意识的孕育和萌生时期。
女真初起之时,只知有辽、宋、夏、高丽等政权,而对“中国”一词的众多内涵还没有比较清晰的认识。因此,他们一直称辽、宋、夏等政权为大辽、大宋、大夏,或称作辽、宋、夏,辽国、宋国、夏国,辽朝、宋朝、夏朝,等等。后来,太祖完颜阿骨打在与宋人交往的过程中,发现宋人自称“中国”,因此也称宋人为“中国”。如宋与金订立海上之盟后,曾一度中断联系,后见金人径取辽中京(今内蒙古宁城西)、辽西京(今山西大同)等地,害怕得不到燕京(今北京)等地,遂派童贯率大军进取燕京。金人听说宋人进攻燕京,则害怕得不到宋人所允诺的岁币,又派遣乌歇等人使宋,对宋人说“中国礼义之地,必不爽约”[4]2395。天辅七年(1123),金人进据燕京以后,宋使赵良嗣再次使金,向金太祖请求归宋燕京等地,金太祖回答说:“我闻中国大将独仗刘延庆将十万众,一旦不战,兵散而溃,中国何足道。我自入燕山,今为我有,中国安得之?”宋使“索云中(今山西大同)一路”,金人则回答说:“云中久为我有,中国安得之?”[5]112宋使“索营平二州”,金人又回答说:“海上元约:石晋所割则属中国,契丹旧地则归我。”[4]2411后经宋金反复交涉,金人同意将燕京等地交还给宋,但要将燕地人户北迁,遂于“宣和五年(1123),驱燕山士庶,多有归中京、辽水者,云:‘我与中国约,同取燕云,中国得其地,我得其人’”[5]181。
太宗时期,也称宋朝为“中国”。如辽人张瑴降金后又叛金,宋人则招纳之。金人派遣完颜宗望(斡离不)等人率军平叛,并移檄宋人曰:“中国既盟矣,我来讨叛臣,当饷我粮”,又扬言曰:“中国与大辽誓好久,一旦灭之,我如何哉!今设盟才罢,诱张瑴,毁我仪物等,使我立国不得,要当取中国法物仪仗来立。”[5]131后来,天祚帝逃亡夹山,金朝大将完颜宗翰以为宋人私自收留天祚帝,遂派遣使者向童贯索取天祚帝,并说:“海上元约,不得存天祚,彼此得即杀之,今中国违约招来之,今又藏匿,我必要也。”[5]154金太宗第一次出兵攻宋时,宗翰派遣小使对童贯说:“中国违盟,本朝方吊民伐罪”[5]170;当宗望军攻到庆源府一带,宋人沈琯对其谈及“赵氏社稷未必衰乱”云云时,宗望则说:“你中国自相杀,干我甚事。”[5]193金军第二次攻宋,完颜希尹等主张先取两河,再取东京(今河南开封),宗翰则不同意:“东京,中国之根本,我谓不得东京,两河虽得而莫守。”[5]425南宋建立后,完颜昌(挞懒)对金太宗说:“我初与中国议,可以河为之界尔。”[5]1421金灭北宋,令宋钦宗出东京城至青城金军营中,在青城斋宫向金人递上降表。金军统帅宗翰却说:“天生华夷,自有分域,中国岂吾所据。况天人之心,未厌赵氏,使他豪杰四起,中原亦非我有。但欲以大河为界,仍许宋朝用大金正朔。”[5]536宗翰在这里所说的“中国”,主要指中原,也有指宋朝统治地区的意思,说明此时金人尚未自称“中国”;“天生华夷,自有分域”云云,则说明这时的金人仍然以“夷”自居。
太祖、太宗时期,虽然没有明确自称“中国”,且仍然以“夷”自居,但同时也萌生了视自己为“中”并逐渐产生了不愿意称自己为蛮貊夷狄的思想。如天辅五年十二月,太祖在占领辽上京、中京等地的基础上,发动了最后灭亡辽朝的战争。他在下令进取辽中京时,曾下诏说:“辽政不纲,人神共弃,今欲中外一统。”[6]36这里所说的“外”应指辽朝,“中”则无疑是指金。我们虽不能说太祖所说的“中”是指“中国”,但完全可以认为太祖时期金人已经有了视自己为“中”视辽朝为“外”的思想。
而太宗时期则产生了不愿意称自己为蛮貊夷狄的思想。史载,宋宣和七年(金天会三年,1125)正月,宋使许亢宗等受任出使金朝祝贺金太宗即位(关于许亢宗使金时间,《宋史·徽宗纪》记载为宣和六年(1124)七月,许亢宗本人则谓“乙巳年(1125)春正月戊戌(26日)陛辞”[7],《三朝北盟会编》亦谓为宣和七年正月[5],这里采后说)。到达咸州(今辽宁开原),“及赐宴毕,例有表谢”,许亢宗按照惯例,写出谢表,表中有“祇造邻邦”的字样。金使则引用《论语》有关“蛮貊之邦”的记载,认为许亢宗使用“邦”字,是将金国视为“蛮貊之邦”,有“轻我大金国”之意,要求许亢宗改掉“邦”字,重新撰写谢表奉上。许亢宗则反驳说:“《书》谓‘协和万邦’‘克勤于邦’,《诗》谓‘周虽旧邦’,《论语》谓‘至于他邦’‘问人于他邦’‘善人为邦’‘一言兴邦’,此皆‘邦’字,而中使(指金使)何独只诵此一句以相问也?表不可换!须到阙下,当与曾读书人理会,中使无多言。”[7]153故许亢宗没有重新撰写谢表。可以看出,那时的金人已经知道汉儒有关“中国尊贵,夷狄卑贱”的思想,开始产生不愿意称自己为蛮貊夷狄的思想认识。
《礼记·王制》有云:“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金人耻言自己为夷狄蛮貊,那么他们希望称自己为什么呢?如果按照《礼记·王制》对“五方之民”的认识去理解的话,不是“夷蛮戎狄”,就是“中国”,金人显然是希望称自己为“中国”。据此,可以看出,太祖、太宗时期,金人虽然没有明确自称“中国”,但说他们已经萌生了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似乎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
二、金人自称“中国”观念的确立和发展
到了熙宗时期,虽然也未见到金人明确自称“中国”的文献和石刻记录,但根据熙宗进行汉化改革以及重塑金朝“正统”形象等举措分析,熙宗时期金人应该已经自称“中国”了。到了海陵王时期,有关金人自称“中国”的记载开始明确见诸有关文献;到了世宗、章宗时期,有关金人自称“中国”的记载就越来越多了。因此,我们将熙宗至章宗时期,视为金人自称“中国”观念的确立和发展时期。
熙宗自幼以汉人韩昉为老师,悉心学习汉文化,对汉文化中有关“中国”尊贵、夷狄卑贱的思想有着比较深入的了解。在汉族儒士的影响下,也逐步接受了“中国”尊贵、夷狄卑贱的思想。《金虏节要》载,熙宗完颜亶“童稚时,金人已寇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此“中国”为宋人所称,指辽、宋汉人及中原政权)儒士教之。其亶之学也,虽不能明经博古,而稍解赋诗翰,雅歌儒服,烹茶焚香,奕(弈)棋战象,徒失女真之本态耳。由是则与旧大功臣君臣之道殊不相合,渠视旧大功臣则曰:‘无知夷狄也’,旧大功臣视渠则曰:‘宛然一汉家少年子’”[5]1197。熙宗和女真旧贵族在这里所使用的“汉”和“夷狄”,并非是种族概念,而是先进与落后的文化概念。在中国古代,“汉”或“汉人”常常是“中国”的代名词[宋人朱彧说:“汉威令行于西北,故西北呼中国为汉,唐威令行于东南,故蛮夷呼中国为唐。”(《萍洲可谈》卷二)胡三省为《资治通鉴》作注时说:“汉时匈奴谓中国人为秦人,至唐及国朝则谓中国为汉,如汉儿、汉人之类,皆习故而言”;又说“鲜卑谓中国人为汉”;又称“汉家威加四夷,故夷人率谓中国人为汉人,犹汉时匈奴谓汉人为秦人也”;又在为契丹“朝廷制度,并用汉礼”作注时说“北方谓中国为汉”(《资治通鉴》卷二二,一六七,二○二,二八五),也是汉族文明的代名词,而“夷狄蛮貊”则成了野蛮落后的代名词,并成了女真由“夷”变“汉”以后,女真称呼那些相对落后之人群以及少数民族的代名词,有时也成了金人攻击和谩骂南宋等国的词语(如章宗时期,赵秉文在《平章左副元帅谢宣谕赐马铰具兎鹘匹段药物表》中称“提虎旅之三千,破岛夷之数万”,将南宋视为“岛夷”;在《谢宣谕生擒贼将田俊迈表》中称“丑虏望风而奔”,将南宋视为“丑虏”[8]卷10)。汉化女真人视自己为“汉人”,即是视自己为“中国”人。可见这时的女真人已经产生了学习汉文化即非“无知夷狄”,也是“中国”的思想认识。
熙宗继位以后,全面进行汉化改革:在中央废除以勃极烈共治国政为主体的女真官制,实行三省六部制;地方上将路、府、州、县这一体系的政区制度向全国推广;进一步改革科举制度,重视对官吏的考核;吸收汉文化中的法治观念,制订和颁行《皇统新制》等法律文件,强调以法治国;等等。而礼制改革,汉化程度尤深。熙宗按照儒家五礼制度,兴建宗庙、社稷、宫殿等,详定各种礼仪,“宗社朝会之礼亦次第举行矣”[6]691,金朝的一些重要礼仪遂逐步建立起来。尤其是熙宗在兴建太庙、改革祭祀祖先之礼时,通过追尊祖宗谥号,重塑了金朝的正统形象,表达出了金朝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
实际上,早在太宗时期,金人已经标榜其承辽之正统,但那时只是继承中国北部半壁江山的正统。熙宗即位以后,尤其是迫使南宋向金朝称臣以后,就不以只继承辽朝正统为满足了,而意图标榜继承辽朝和北宋,为整个中国之正统。熙宗在《皇统五年(1145)増上太祖尊谥》中,为表明金朝“传序正统”,增上太祖“尊谥曰太祖应乾兴运昭德定功睿神庄孝仁明大圣武元皇帝”[9]45。在解释尊谥“兴运”时说:“肇启皇图,传序正统,谓之‘兴运’”;解释尊谥“定功”时说:“拯世利民,底宁区夏,谓之‘定功’。”[9]43这显然是意在将太祖塑造成“底宁区夏”的“中国正统”皇帝。熙宗又在皇统五年闰十一月七日令尚书省议定增上祖宗尊谥的诏书中说:“朕闻创业垂统”,“我国家千龄应运,累圣重光”[9]45,强调了金朝之“应运”与“垂统”。完颜宗弼等人也在所上《增上祖宗尊谥》中,称金朝列圣“创业垂统”,“迄成大业,盖与殷周之兴无疑”,“与羲轩同风”,“与汤武比德”,“大宝终归于正统,此又比之唐虞,尤为尽善”云云。又为熙宗之父完颜宗峻拟定谥号为“允恭克让孝德玄功佑圣景宣皇帝”,并在解释尊谥“佑圣”时说:“诞生圣嗣,传序正统,曰‘佑圣’。”[9]45-47这里所说的“正统”,虽有王位传承“正统”的含义,但也有彰显金政权是“正统”的意思,而且是继承辽朝和北宋的“正统”,也就是整个中国的正统。这说明金人自称“中国”的观念在熙宗时期已经确立是毋庸置疑之事。
熙宗称不通汉文化的女真贵族为“无知夷狄”,而以“汉家”天子自居。海陵王完颜亮则不这样认为,他承认自己是“夷狄”,但认为夷狄并不卑贱,夷狄有文化也一样高贵。他反对以种族为标准来区分尊贵和卑贱,认为应该以文化和事功为标准。史载,他对汉族儒士中流行的“华夏尊贵”“夷狄卑贱”的传统思想观念十分反感,曾对翰林承旨完颜宗秀、参知政事蔡松年说:“朕每读《鲁论》,至于‘夷狄虽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朕窃恶之,岂非渠以南北之区分、同类之比周而贵彼贱我也。”史书又载,一次完颜亮“读《晋书》至《苻坚传》,废卷失声而叹曰:‘雄伟如此,秉史笔者不以正统帝纪归之,而以列传第之,悲夫’”[5]1740。在完颜亮看来,苻坚等少数民族豪杰在中原地区建立政权,并取得了“雄伟”的事功,也应该是“中国正统”,也应该承认他们是皇帝。言外之意,女真人也建立了“雄伟”的事功,当然也应该是“中国正统”。
在这种反对以种族为标准来区分尊贵和卑贱,主张以文化和事功为标准的思想支配下,金人遂开始明确地自称“中国”。如史载海陵王意欲伐宋,以实现天下一统,其嫡母徒单氏表示反对,特劝谏说:“国家世居上京(今黑龙江阿城),既徙中都(今北京),又自中都至汴(今河南开封),今又兴兵涉江、淮伐宋,疲弊中国”[6]1506,显然,这里所说的“中国”是指金朝。而宦者梁珫则怂恿完颜亮出兵伐宋,“议者言珫与宋通谋,劝帝伐宋,征天下兵以疲弊中国”[6]2808,这里所说的“中国”,无疑也是指金朝。
到了世宗时期,金人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进一步发展,有关金人自称“中国”的史料屡见于史书记载。如由于蒙古逐渐兴起,不断南下侵扰,有人提出应该在北部边界地区“穿深堑(修界壕)以御之”,而李石与丞相纥石烈良弼则表示不同意:“古筑长城备北,徒耗民力,无益于事。北俗无定居,出没不常,惟当以德柔之。若徒深堑,必当置戍,而塞北多风沙,曾未期年,堑已平矣。不可疲中国有用之力,为此无益。”[6]1915这里所说的“中国”显然是指金朝。世宗时期,还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依附于宋朝的吐蕃族系人青宜可等“以宋政令不常,有改事中国之意”[6]2175。这条史料中所说的“中国”,无疑也是指占据中原地区的金朝。
到了章宗时期,金人自称“中国”的意识更加强烈。章宗为了表明金政权是中国正统的接续者,曾按照中国传统文化中五行相生的“五德终始”正统理论,三次大规模组织官员对金朝德运问题进行讨论,也就是要强化金朝是“中国”的思想意识。在这种情况下,金人自称“中国”的观念逐步发展成了金人的普遍共识,史书中有关金人自称“中国”的记述也越来越多。如南宋权臣韩侂胄为了树立盖世功名,积极准备北伐金朝,而金章宗和一些大臣则认为宋金和好日久,不相信宋人会无故败盟,但完颜匡劝谏金章宗等人说:“彼(指南宋)置忠义保捷军,取先世开宝、天禧纪元(指南宋改年号为“开禧”),岂忘中国者哉”[6]2167;独吉思忠也说:“宋虽羁栖江表,未尝一日忘中国,但力不足耳。”[6]2064毫无疑问,这两条史料中的“中国”一词,都是指金人所占据的原北宋中原之地,并引申为整个金国。后来,韩侂胄发动北伐战争,宋将吴曦叛宋投金,《金史》说吴曦“恃中国为援”[6]2180,所说“中国”也指金朝。章宗后期,由于金人大量购买宋人茶叶,引起国家财政紧张,有人遂上书章宗说:“茶乃宋土草芽,而易中国丝绵锦绢有益之物,不可也。”[6]1109这条史料亦将宋与“中国”对举,“中国”一词在这里指金朝,也是非常明显的。后来,蒙古为了进攻金朝而先发兵进攻西夏,西夏遣使向金朝求援,章宗却认为:“敌人相攻,中国之福,吾何患焉”[10],没有答应西夏的请求。这里所说的“中国”无疑也是指金朝。
三、金人自称“中国”意识的全面发展和普及
卫绍王至哀宗时期,金朝逐步走向衰落,但金人自称“中国”的意识却反而更加高涨。不论是身居高位的王公贵族,还是一般的平民百姓,都很自然地称金朝为“中国”。可以说这一时期金人自称“中国”的观念得到了全面发展和普及。
宣宗继位之后,对章宗时期虽经大规模讨论所确立的以继承北宋正统为中国正统的思想观念不甚满意,又于贞祐二年(1214)再次选定朝官依据“五德终始”学说对金朝德运问题进行讨论。此次讨论,朝官们对金朝的嗣统问题虽然仍然存在“不论所继,只为金德”“继唐土运为金德”“继辽水运为木德”“继宋火运为土德”“继刘齐土运为金德”“继宋土运(认为宋以火为运自失其序)为金德”等不同观点,但持“不论所继,只为金德”一派的观点逐渐占据上风。这说明,金人在嗣统问题上及自称“中国正统”的理论方面有了新的认识。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寻求“五德终始”学说的理论支持,还提出了“不必以五行相生为序”[11]12、有德者(所谓“以德之衰旺见其运”)当为“中国正统”的思想[11]13——金朝“奕世载德,遂集大统”[11]11,可称正统。
这种主张按道德来区分正统和非正统的思想,在一些金人的著述中也有反映。比如,赵秉文在《蜀汉正名论》中说:“有公天下之心,宜称曰汉。汉者,公天下之言也。”[8]102他认为,不管种族如何,只要“有公天下之心”,即是“汉”,即是“中国”,即是“中国正统”,即认为应该以道德作为区分中国正统和非正统的标准。金末杨奂在《正统八例总序》中指出:“王道之所在,正统之所在也。”他反对“以世系土地为之重”,即反对用种族世系和占有地域的情况作为区别中国正统和非正统的标准。他所论的“王道”,强调得“天下臣民之心”“敦道义之本”[12],显然与赵秉文所论“有公天下之心”即为中国正统的思想,颇为相似。这种主张按道德来区分正统和非正统的思想,与汉儒们所说的“道统”思想并无二致。在这种思想支配下,金朝朝野内外都很自然地称起自己的国家为“中国”,金人自称“中国”的观念得到全面发展和普及。史载,宣宗贞祐初年,“中国仍岁被兵”——金朝连年遭受蒙古的进攻。宣宗遂不敢留驻中都,赵秉文则乘时上书言三事:“一迁都,二导河,三封建。大约谓中国无古北之险则燕塞,车驾幸山东为便。”[8]126这两条史料所说“中国”,无疑都是指金朝。著名文人元好问在《赵闲闲真赞二首》中说:“人知为五朝之老臣,不知其为中国百年之元气”[13]19,称赞赵秉文代表了金朝百余年来民族的基本精神;又在《资善大夫吏部尚书张公神道碑铭并引》中说:“公大夫士仕于中国全盛时,立功立事,易于取称,故大定明昌间多名臣”[13]116,这里将“大定(世宗年号)明昌(章宗年号)间”说成是“中国全盛时”,所说“中国”无疑是指金朝;又在其为杨云翼所撰神道碑中说:“识者以为中国之大,平治之久,河岳炳灵,实生人杰,非宏衍博大之器如公者,曷足以当之”[13]4,称金人杨云翼为“中国”之人杰;又在《聂孝女墓铭》中说:“中国之大,百年之久,其亡也,死而可书者……与孝女十数人而已,且有妇人焉”[13]18,谓金人聂孝女是中国百余年来死节可书者“十数人”之一;哀宗即位,元好问又撰《贺登宝位表》,称:“中国之有至仁,无思不服;圣人之得大宝,咸与维新”[13]18,称赞哀宗为“中国”圣人。
哀宗即位之后,面对蒙古的进攻,尽管形势越来越不利,但他仍然不把宋人放在眼里,曾说:“北兵所以常取全胜者,恃北方之马力,就中国之技巧耳。我实难与之敌,至于宋人,何足道哉。”[6]2599这里将“北兵”“中国”“宋人”三者并举,“北兵”指蒙古,“中国”则显然指中原地区以及占据中原地区的金朝。后来,金将完颜陈和尚与蒙古作战,战败被俘,最终不屈而死,一些将士慨叹曰“中国百余年,唯养得一陈和尚耳”[13]90。说明金朝的一般将领和士兵都已十分习惯于称立国百余年的金朝为“中国”。至于金朝晚期的李纯甫,著有《中庸集解》《鸣道集解》等书,号称“中国心学,西方文教”[6]2735,将“中国”与“西方”对举,以金朝为“中国”,更为治金史和思想史的学者所经常称道。
四、金人自称“中国”观念的包容性及其影响
前言,金人初起之时,曾称宋人和宋朝为“中国”,到了熙宗时期,金人开始自称“中国”。但金人并没有反对宋人自称“中国”。比如,《宋史》记载:“粘罕病笃,语诸将曰:‘自吾入中国,未尝有敢撄吾锋者,独张枢密与我抗。我在,犹不能取蜀;我死,尔曹宜绝意,但务自保而已。’”[14]按粘罕(完颜宗翰)于天会十五年(宋绍兴七年,1137)病逝,熙宗则于宗翰病逝的前二年即位,前言熙宗继位后即进行汉化改革并塑造“中国正统”的形象,金人开始自称“中国”,而此时宗翰仍然称宋境为“中国”。绍兴十四年(金皇统四年),宋人宋之才受命出使金朝祝贺熙宗生辰,回国后撰成《使金贺生辰还复命表》,称他出使金朝期间,熙宗曾问他“宋国,大国,小国?”宋之才回答说:“非大国,非小国,乃中国耳。”[15]文中没有记载熙宗对宋朝使者自称“中国”问题持何种态度,也就说明熙宗在自称本国为“中国”的同时,也没有反对宋人称“中国”。海陵王时期,金人明确自称“中国”,这一点学界普遍承认,但完颜亮仍然称宋朝为“中国”。比如,绍兴二十一年(金天德三年),宋朝派遣巫伋、郑藻等出使金朝。完颜亮问宋朝使者:“所请者何来?”巫伋首言:“乞修奉陵寝。”完颜亮令译者传言:“自有看坟人。”巫伋次言:“乞迎请靖康帝(指宋钦宗)归国。”完颜亮又令译者传言:“不知归后甚处顿放?”巫伋三言:“本朝称‘皇帝’两字。”完颜亮又令译者传言说:“此是汝中国事,当自理会。”[16](按此处所录《三朝北盟会编》的记载,系据大化书局排印袁祖安光绪四年活字本,而该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许涵度光绪三十四年刻本此处“中国”作“国中”[5]。据学者研究,袁祖安光绪四年活字本是据巴陵方功惠所藏抄本加以校勘后排印;而许涵度光绪三十四年刻本所据为彭元瑞家藏抄本,也是四库全书本该书所用底本。查四库全书本此处也作“中国”,因此,应以作“中国”为是)完颜亮在这里所说的“中国”无疑是指宋朝。世宗时期,金人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有了新的发展,但也没有将南宋排除在“中国”之外。大定八年(1168),世宗在册命皇太子的《大定八年册命仪》中曾说道:“绍中国之建储,稽礼经而立嫡。”[9]99这无疑是说金人学习“中国”立太子之制度,按照礼经的思想立嫡子为太子。这里所说的“中国”应该指汉人政权——汉人只有在建立政权之后才会涉及立太子的问题。北宋、南宋都是汉人建立的政权,世宗在这里所说的“中国”也就应该指包括南宋在内的一切汉人建立的政权。金朝末年,金人自称“中国”的思想观念得到了全面发展和普及,但也没有将南宋排除到“中国”之外。刘祁曾说,显宗完颜允恭“高明绝人,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17]。这里所说的“中国”,有文化的含义,显然指“汉文化”——汉人及其所建政权的文化,那这里的“中国”自然包括南宋在内。至于王若虚和元好问在称金朝为“中国”的同时,也承认“九州四海”为“中国”的思想,为学界所熟知,就不再赘述了。
那么,金人自称“中国”的理论根据是什么?笔者认为,主要是因为中国古代没有一个政权用“中国”一词作为自己政权的正式国号,“中国”一词未成为某一个民族和政权的专有名词。在这种情况下,金人援引中国传统文化中“中原即中国”“懂礼即中国”等理论,认为自己既然既占有中原又“懂礼”,就完全有资格称“中国”[3]。这也是金人在自称“中国”的同时,也承认宋朝是“中国”的主要原因。当然,金人自称“中国”也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认同,更是为了便于统治汉族等各族人民。
金人自称“中国”,对后世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元人在撰写《金史》时,即承认金朝为“中国”,并用“中国”一词指称金朝。比如:《金史·哀宗纪》中“太祖、太宗威制中国”、《金史·兵志》中“及其得志中国”等处提到的“中国”,就是指中原,并引申为金朝。又《金史·宣宗纪》记载,宣宗兴定元年(1217)十二月“戊申,即墨(山东东路莱州属县,今山东即墨)移风砦(在今崂山湾沿岸)于大舶中得日本国太宰府民七十二人,因籴遇风,飘至中国。有司覆验无他,诏给以粮,俾还本国”[6]333。这里所说的“中国”无疑也是指金朝。
综上所述,太祖、太宗时期,虽然以继承辽统为由而自称“正统”,但尚未自称“中国”,可说是金人自称“中国”意识的孕育和萌生时期。熙宗时期,迫使南宋奉表称臣,遂开始自称“中国”,金人自称“中国”的观念正式确立。海陵王时期,不以宋人奉表称臣为满足,意欲统一全国,金人自称“中国”的意识于是有了新的发展,金人自称“中国”的话语也开始明确见诸史书记载。世宗时期,又将完颜亮时期灭亡南宋后才可称“正统”的观念修正为即便没有统一全国也可称“中国正统”,金人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得到进一步发展。章宗时期,通过“德运”问题大讨论,又将世宗没有统一全国也可称“中国正统”的观念修正为即便没能灭亡南宋也要以继承北宋正统为整个中国正统,金人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得到了新的发展和强化。宣宗时期,通过对“德运”问题的重新讨论,金人又不以继承辽宋之统为满足了,多数人抛开“五德终始”的嗣统学说,产生了“不论所继”、只为中国正统的思想认识。在这种思想影响下,金朝末年,形成了朝野上下自觉称金朝为“中国”的潮流,金人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可谓得到了全面发展和普及。金人自称“中国”的思想意识,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对统一多民族的中国以及中华民族的最终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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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的‘中国’认同与中华民族形成研究”(15ZDB027)
赵永春(1953—),男,吉林榆树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辽金史与民族关系史研究;马溢澳(1988—),女,黑龙江哈尔滨人,博士研究生,从事辽金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