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童青少年是人类祖先的转世灵童(五)
2017-03-07毕世响
毕世响,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教育学原理学科带头人,中国教育学会德育学术委员会常务理事,中华孔子学会国学教育研究会副秘书长。
在世俗精神中超拔出自己
德国哲学家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用“日神”和“酒神”象征人身上两种精神,即生命本原的显现。“日神”显现为美的外观的象征,“酒神”显现为情绪的放纵,“日神”和“酒神”亦艺术之神,生命乃艺术本原。“日神”和“酒神”和希腊悲剧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盗火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并非出于对死亡的恐惧,皆基于“生存的恐怖和可怕”与“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都是人的生命本原“向死而生”的显现。
按照尼采的观点,如果道德选择只有一个,我们只能服从他人的价值,哪怕不情愿,我们的道德就是奴隶道德。我们要么建立自己的价值。在历史上,奴隶伦理占主导性位置,但是我们偶然发现有超越它的意愿,这就导致“超善恶”。“超善恶”,就是要运用自己伟大的心智去成为真实的自己,勇敢地与凌驾于生命之上的任何苦难与命运挑战,甚至要将自己陷入险境之中,生命才能获得极致而圆满,这就是他所谓“超人”的一般意思。
尼采的学说,极其悲壮,他教育人做“超人”,忍受困境,甚至自我设置困境,是一种高绝的神圣。我觉得,中国人,更是在世俗精神中完成尼采说的那种神圣,或者,中国的儿童青少年,得在世俗精神中超拔自己。我们的心性不愿意教育儿童青少年一开始就站在“忍受人生”境界上说话,只有到了相当年龄,吞咽了多少苦难,才叫你自己体会出,人生除了享受,原来更是“忍受”。这个时候,或者从世俗生活逐渐地摸到了世俗精神的门口了,或者已经世俗得摸不清路了。
当代儿童青少年的道德教育,不能在根本上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中国道德哲学上的一个大命题:道义之事功化。道义,是指道德义理,事功,简单来说就是做事达到的某种功业,和由这种功业成就的人格。一个孩子,在道义上能够达到什么样的功业呢?在旧时代,一个孩子的道义是孝养父母,事功是娶妻生子,他生出儿女,是最大的“事功”。在教育普及时代,孩子的道义已经制度化为进入学校接受学校教育,接受父母和国家的供养,是他的道义。他的事功,平日就是完成功课,而且是良好、优秀地完成功课,最大的事功是考上一所好学校。这样的生活方式,其精神是什么呢?
如果给学校赋予一个使命,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呢?这得往前追问:如果给人赋予一个使命,那到底应该是什么呢?再追问:人在人世上有没有使命呢?我们似乎只把孩童看作一个“准人生”,“长大以后的作为”似乎才是他们的“人生”。
这个时代,一个人一辈子会觉得自己在哪个年龄阶段,或者在什么样的社会领域,过得旖旎曼妙?到了一定的年龄,一个人会回味自己的哪个阶段?也许,一个中老年人,会设想自己不可能过的生活,如一些学问高深的道德高人,却设想自己的人生应该是山村的一个老农民,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如果有下辈子,也希冀自己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并不希望识字研究学问。也许,“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是他“感到生存是值得努力追求的”。
儿童青少年是什么哲学
我拿不准,到底能不能把尼采教给这个时代的中小学生——他们以考试为王道,对社会的批评,是对他们的火上加油,只能减低他们考试的意志——可怜的学生,可怜的老师,可怜的家长,可怜的我!想一下,我的祖父母辈,挣扎在吃饭上,他们的道德就是“活着为了吃饭,吃饭为了活着”。我的父母辈,在“活着为了吃饭,吃饭为了活着”的道德中羼入了某种政治气质。我这一辈有享受上学的福分,还是在祖父母和父母的道德中轮回着。到我儿子这一代,他们在整体上有饭吃了,我们不能忽略他的同侪还有吃不饱饭的,我也很难承认我们和他们都翻过了“活着为了吃饭,吃饭为了活着”的天地。
我曾经觉得儿童青少年是这样的哲学:
有这样一个少年:他是一条既想浮在水面上的鱼,又想沉在水底的鱼;他是一只既想飞在天空的鸟,又想落在树枝上的鸟;他是一匹既想在草原上奔腾的马,又想在马厩终老的马;他是一只既想在山中奔跑的梅花鹿,又想在绿草地休眠的梅花鹿;他是一条既想咬人的疯狗,又想为人看家的驯狗……总之,他既想是一个人,又想不是一个人;他既厌恶世俗,他又随俗;他既专心致志地要做隐士,又坚定如风鸟般足不点地地向社会款款走来。霍尔顿是一个线条一般的人——几何学上的线条没有空间,没有面积,霍尔顿既不想占有空间,也不想占有面积,他既想占有空间,又想占有面积,一个人一定占有空间,占有面积。这是美国作家杰罗姆·大卫·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1919—2010)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角,十六岁的中学生霍尔顿·考菲尔德(Holden Caulfield)。①
中国有那么多写文章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写出中小学生!
我从大荒来,欲回大荒去
《后汉书·班超传》记班超说:“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遂投笔从戎,立得一番功劳,博得定远侯。当今的儿童青少年在娘肚子里,就已经命中注定只能在学校教育里作道场了。所以,一个孩童,也只能在“作业”上与自己的命运叫劲,“作业”就是他的命——真是作孽!
当代一个儿郎在学校上学,如果他或者说:“我要考虑把我交给谁。”我想,就已经是“思想侯”了吧。他的意思或者是:我是不是去信上帝,我是不是去信佛,我是不是去信某个力量,我还是信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足以支撑自己,那么,自己的一生到底交給谁来支配?进一步,他或者会像霍尔顿·考菲尔德那样,最牵挂的是中央公园里的野鸭子?尽管他很爱自己的妹妹,妹妹有父母的疼爱,父母也很疼爱自己。自己却没有能力推翻周围笼罩着自己的一切爱和算计,就像没有能力推翻政府、学校和家庭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教育中的种种爱与阴谋一样。他甩不掉周围一切人的爱与阴谋,他只能想象着去关心野鸭子,再想象着自己站在悬崖边的一大片黑麦田边,去守护着和自己一样的同侪,不叫他们掉下去。最需要别人去“操心”的人,却是最想替别人“操心”的人,也许,那就是他欲作的诗人。
在这个制度化的岁月,想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实在是与上帝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果有上帝的话。在当代社会,想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则是与社会、国家与政府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当代社会,人在二十岁以前,基本都是在学校里盘桓人生,上学,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谁呢?是欲把自己交出去,还是欲把社会或者他人拿过来呢?他或者又说:“我怎么作业才不会丧失自己?”那是指不按照老师的要求、不按照教科书的要求,不按照模版的要求答题,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答題。他未必有自己,即使有自己的人,自己往往也是一个他人。老师并不能给学生灵魂,好老师是一个引领人,不好的老师,是一个放羊的。
“我要考虑把我交给谁?”“我怎么作作业才不会丧失自己?”他或者还会怒冲冲地问:“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人?”这样的话,是不是接近诗?接近人的本原呢?这样的话具有诗的风韵。虽然,当儿童与社会讨论自己如何自由的时候,这就像鱼向厨师炫耀清蒸鱼、红烧鱼、糖醋鱼的知识。如果教育中从来就不会有自己,教育就永远不能出诗人和思想家。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人的躯体是质料,人的精神是形式,形式才是人的根本规定性。当代教育,是把某种强权的形式,打进人的质料之中,正是教育,扼杀人的无限丰富性。民众不但不替儿童青少年说话,而且还在充当社会强势的帮凶,不许孩子说话,教育孩子“听话”。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反道德、反人性的勾当了。因为,这是罪恶的理性,反善的理性。
可是,就是这样呓语一样的话,也是向强权的反抗,那个微弱的反抗,是灵魂中固有的心性的声音,我才说那具有诗的风韵。那声音通向大荒,因为那本来就是从大荒来的。就像《红楼梦》中惜春所打的灯谜:“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思想本来就不是江河滚滚的奔流,更不是海洋的浩瀚,思想只能像眼泪。儿童青少年的话,需要成年人像研究古希腊哲学家的残篇那样去诠释,如赫拉克利特说什么:“太阳每天都是新的。”“驴子宁愿要草料不要黄金。”“教养是有教养的人的第二个太阳。”“接近。”①云云。
道德上的狂狷:“我要考虑把我交给谁”
中小学生“我要考虑把我交给谁”,“我怎么作作业才不会丧失自己”一类的声音,实际上还是一个宏大的道德立场:中小学生有没有作为人的道德优越感?在道德上能不能狂狷?一个有资本的人,可以这样: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评判或者称赞,我都不说话。我对你彬彬有礼,我的谦和,我不追名逐利,是我的教养,是我对你的蔑视,是我的武器。你根本属于我的不屑,你就是一个下等人——有社会地位的贱货,名义上是什么长官,心地上是狭险的盗男娼女。
一个中小学生的资本是什么?我是人!我从人类老祖先那里流淌过来,后辈也从我这里流淌过去,人类从我身上流淌,我在人类身上流淌,我固然不能妄自尊大,我也不应该妄自菲薄。在古希腊、古罗马时代,人民就知道自己不能放弃自己的自由,自己放弃自己的自由,本身就是犯罪,是对人尊严的践踏。中国的江湖好汉说:“老爷我烂命一条,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头掉了碗大一个疤,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那样的话固然豪迈冲天,却也把自己置于只属于自己的境地。自己不属于自己,自己不是自己的私人产物,每个人都属于人类,自己没有权利处置自己。孟子说:“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孟子说:“自己残害自己的人,不能和他谈出有价值的言语;自己抛弃自己的人,不能和他做出有价值的事业。出言破坏礼义,这便叫做自己残害自己;自己认为不能以仁居心,不能由义而行,这便叫做自己抛弃自己。仁是人类最安适的住宅;义是人类最正确的道路。把最安适的住宅空着不去住,把最正确的道路舍弃不去走,可悲得很呀!”)②
教育对儿童的道德要求,有两个与生俱来的矛盾,一个是儿童的心性,一个是时代的气质。具体来说,教育对儿童青少年的要求实在是一个无理:既要求他们像小孩子那样天真活泼——他们本来就是小孩子,又要求他们像老夫子那样坚韧冷静——他们本来就不是老夫子。孔夫子的理想是“少者怀之,老者安之”,我们的教育要求则是将少者与老者煮在一个镬里,成为一个祭献,却不知道是把他们祭献给谁的;当代儿童处于什么样的时代呢?从国家历史来说,清朝完结,我们跌进了无君天地,“打倒孔家店”的发昏,我们跌进了精神无父天地,师尊或者“夫子”“先生”“师父”降为“同志”“教员”的政治天空,我们跌进了无师天地,讲究人与人平等,我们跌进了无兄天地,女权思潮蠢蠢欲动时代,我们将跌进无(丈)夫天地,无(丈)夫也意味着无母。我们却还要声嘶力竭地叫嚣伦理,叫嚣道德教育,也只是给弄道德教育的人弄一碗饭吃罢了。
我们的道德教育:孩子不会流泪了,不会生气了,不会骂人了,不会横眉冷对了。人在大起大落之后,方归于平静与寂寞,可怜的是,这一代儿童青少年从来就没有起,没有落,产生不了落差,发不了电,只是活着。
中国人的本原气质,品格清澈,雍容文雅,有血气有骨气。为什么教育普及时代的人如此粗鄙,如此猥琐,如此不堪,如此下流,如此难看?!
此岸到彼岸
人有了惊异能力,才能够听到事物之本然,成为诗人。没有诗人气质,就不会触摸到生命本原,也就不能有深度的道德和道德教育。看到生命本原,就像跨越海洋,到达生命之彼岸。
从福建泉州石井码头上船,到金门水头码头上岸,一个小时的海上航行。从厦门五通码头到金门水头码头上岸,半个小时的样子,就穿过了中国的两个文化区和两个道德区。或者说,穿过了中国大陆和台湾半个世纪的阻隔,中间的故事真的是海洋一般。海洋也可逾越,然而那道德教育比海洋还要难以逾越,那是把人从一个世界引渡到另外一个世界,从此岸到彼岸,回到自己的家。从事道德教育的人,应该有海洋的境界,具有神一样的气质。
在一般的诗歌和传说中,似乎海洋浪漫得就像人家的爱情故事,或者想象中自己的爱情故事。船在海上颠簸一两个月,你上午见到的是海洋,下午见到的是海洋,晚上见到的是海洋,明天、后天,亦复如是。你大概也懒得看天看海了,甚至可能恨天、恨海,单调、枯燥和无聊,也许还夹杂着恐惧。浪漫永远是人家的,是书本上的,是传说中的,自己的永远都是那么地不浪漫。海洋,站在岸边,你可以产生无限遐想和瞎想,不站在海洋的岸边,也能够产生无限遐想和瞎想。那几天,我和我的那几个大男孩在村子后面的海滩上溜达,在海滩上确实会想。譬如,你站在山上望海,才容易相信地球是圆的,是相通的,那没有任何阻隔的水天一体,会使人相信地球和天也是相通的,天地本来没有阻隔。这和村庄望村庄的感受,绝对不一样。眼睛可以望到天上的星星月亮,几株树木就把眼睛的性和心遮蔽住了,村庄望村庄,有庄稼和树木的阻隔,怪不得古人说“一叶障目”呢。中国人还在高粱地里转圈子呢,我们也许喝高粱酒喝晕了,眼睛也被高粱遮蔽住了。然而,只要几步就能跨出高粱地,原来大海就在高粱地边。
这正是海洋文明和农耕文明不一样的眼睛。中国农耕文明的文化气质悠远中带幽怨,使人往后走,越古越有味道,一个有远古情怀的人才是道德;西方海洋文明的文化意境高远而深邃,使人往上走,人的灵魂沉思而上升,一个人具有精微的心智,才是道德的,教育在于心智的涵养。
责任编辑 徐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