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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盛戎的华丽转身

2017-03-06刘福民

北京纪事 2017年3期
关键词:马连良屠岸贾赵氏

刘福民

提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京剧演出舞台的鼎盛繁荣景象,总离不开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四大头牌”为领衔主演的北京京剧团的好角好戏,而其中最流行最叫座最巅峰最经典的代表作,当数《赵氏孤儿》。按当时的话说,这本是一出推陈出新的新编新创剧目,但是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舞台风云变幻、艺苑流转淘洗之后,这出《赵氏孤儿》仍旧在舞台上久演不衰,不但成了北京京剧院的品牌“看家戏”,而且成了内外行一致公认的传统经典老戏。

马连良饰程婴(左二),裘盛戎饰魏绛(右一),张君秋饰庄姬公主(左一),谭元寿饰赵武(左三),张洪祥饰屠岸贾(右二)

“样板戏”年代,曾有“十年磨一戏”的说法非常流行,并被视为新戏创作精品形成的唯一途径不二法门,然而纵观京剧舞台流派艺术家的粉墨春秋,精品佳作的编排创演却并不尽然。也许是,机缘巧合灵感迸发,很短时间,一出上乘好戏就排演出来了。抑或是,联袂携手心气儿投合“三下五除二”,一场精彩好戏、一段传世绝唱就此诞生。《赵氏孤儿》就是这样,从创意立项到排练演出,再到一炮打响红遍剧坛,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并不曾反反复复修改、来回来去加工的“十年磨一剑”。然而五十多年前《赵氏孤儿》戏外戏中的“艺海拾贝”点点滴滴一一翻检细细咂摸,倒也从中可以感悟感受到流派艺术大师不同凡响的“头牌好角”本色与京剧之所以被称为“角儿的艺术”的本体特征之硬道理来。

《赵氏孤儿》的魏绛,是裘派艺术所塑造的舞台人物中最具感染力的典型形象之一。一段“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的“二黄汉调”,成了多少“裘迷”耳熟能详为之着魔且吟且唱到如今的心中最爱。然而,北京京剧团排演这出新戏之初,裘盛戎担纲的却是剧中的屠岸贾。说起这屠岸贾,本是架子花脸应工的角色,以念白与做工为其主要的表演特色,而凡是“坐科”出身的花脸演员,则从小都受过系统全面的“唱念做打”专业训练。即使是毕业出科搭班唱戏,也俱是铜锤架子“两边抱”应工,只不过有哪一项更擅长的区分。

裘盛戎本是梨园世家,又是富连成科班里锤炼打造出来的,年轻时代在外搭班唱戏,特别是很长一段时间在上海充任“坐班班底”,那真是铜锤架子连文带武大小角色都在舞台上历练过。既能唱《大探二》《草桥关》《铡美案》这样的铜锤正宗大戏,也能演《长坂坡》的曹操、《连环套》的窦尔墩等这类架子花应工的角色,甚至演过《嘉兴府》里的大马快之类纯粹武花脸的二三路角色,总之“四功五法”的表演技艺根基是十分深厚的。而《搜孤救孤》一剧中的屠岸贾,裘盛戎更是与多位老生名家经常上演并演得很是出彩的角色。1947年,沪上闻人杜月笙办寿盛况空前的堂会演出,久违舞台多年有着冬皇之称的孟小冬贴演余派拿手杰作《搜孤救孤》,可谓最为吊足观众胃口、最引戏迷趋之若鹜的一场惊世绝唱,其中的屠岸贾一角就是由裘盛戎扮演的。由此可见,多少年后排演《赵氏孤儿》裘盛戎担纲主演屠岸贾,也算是原神归庙老虎归山的最佳安排。

据看过《赵氏孤儿》最初版本演出的人忆及,裘盛戎在这出戏里扮演的屠岸贾,在台上还是演得相当风生水起亮点频出的,无论是念白的炸音虎音发叱咤,以表现屠岸贾的暴虐残忍性格特征,还是身段动作的“掏翎子”“甩翎子”表演技艺得心应手的运用,都醒人耳目令人叫绝。

然而,为什么又中途变轨改演魏绛了呢?“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的始末缘由是这样的——当时一位戏曲主管领导看了首演之后,觉得这部戏的后半部分略显平淡,不及前半部分高潮迭起悬念抓人,而又觉得裘盛戎的裘派铜锤戏唱得那样好,影响那样大,演起屠岸贾来毕竟是架子花表演为主,难免是抑长扬短事倍功半。于是,当着马连良等“四大头牌”的面,用商量的口吻,提出了让裘盛戎改演魏绛一角的建议。让裘盛戎这样的当红头牌大角做出这样的临阵变轨改弦更张,放弃一个已经首演的角色而另接一个全然陌生的角色可绝非易事啊!没想到的是,裘盛戎听了,闪了闪大眼睛,略加思索就回了一句“您还真是知道我的长处!”这码事就算敲定了。

裘盛戎饰魏绛(左),马连良饰程婴

紧接着,在很短的时间里,在不大改变剧本内容框架场次编排叙事结构的前提下,魏绛的戏按照裘盛戎唱念做特色优长流派风格度身设置,以少少许胜多多许,因缘际会一个华丽转身,成就了裘派艺术巅峰的绝世风华。

在《赵氏孤儿》一剧中,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裘盛戎“四大头牌”联袂主演,单以量化的“戏份”论,裘盛戎的魏绛算起来最少,可演出来的现场效果造成的艺术影响,却是倾倒一片一鸣惊人。即便是为裘盛戎重新编排的加强版本,也是统共没有几场戏,也没有硬山搁檩地添加所谓的成套大段唱腔,更不是每逢魏绛出场都处在“大浪头”波涛汹涌、“小浪头”层叠尽摧的戏剧冲突中心。前半部戏初次亮相,就是一个很老套程式化的坐场,而一个“虎头引子”——“奉命,镇边关;扫荡烟尘,奏凯还。”于凝重中透发出磅礴的气势,沉稳中迸射出大将的威严,一下子把观众给震慑住了,好角登台的强大气场也随之聚拢起来。到了后半部,改成戴白满髯口,一副老成持重国之重臣的气派。登门拜见庄姬公主,层层揭秘赵氏奇冤,就一段“西皮原板”——“晋国之中人谈论,赵家冤仇似海深……”寥寥几句平铺直叙,没有高腔跌宕,更不见毕露锋芒。所有戏的重中之重都集中在“打婴”一场,裘派风格特色的黄金桥段,也是聚焦特写在“汉调二黄”的核心唱段中怒放绽开。

“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舍了亲生。似这样大义人理当尊敬,反落得晋国上下留骂名。到如今我却用皮鞭拷打实实的老迈昏庸我不知真情……望先生休怪我一时懵懂,你好比苍松翠柏万古长青。”魏绛这段新加上的唱词,出自团里的编导王雁之手。和现在的戏曲新剧目创作格式不同,“四大头牌”领衔的老北京京剧团,不是演员跟着编剧走,而是编剧围着演员转。也就是说写出来的唱词,不仅要符合剧情进程人物身份感情抒发的规定情景,而且还要与演员的演唱风格技巧发挥尽量契合。就拿这段唱词来说,不但要字字句句鏗锵上口,而且在用什么“辙口”收句归韵方面,也要考虑到裘盛戎演唱发音韵味呈现方面的优长。

至于唱腔設计就更是了,哪有什么预先作好了曲,让演员亦步亦趋照本宣科地跟着学唱一说啊,都是这些位流派大家和操琴名家在一起共同切磋。像这段唱,就是琴师李慕良和裘盛戎在一起“碰心儿”搞出来的。当然了,这二位的艺术积累修养造诣必得是在一个水平线上,而在京剧音乐声腔灵性悟性方面,也得是在一个动感地带和弦共振。这段唱腔设计的基调是“汉调二黄”,新颖别致而又意蕴深沉,源自裘盛戎在沪上时演出过的一出《七擒孟获》中的老腔老调,经过李慕良一番拆分重组后的精心设计,成了这段脍炙人口的裘派唱腔绝响新声。

据近距离接触过裘盛戎的业内前辈人士说,谈起裘派唱腔怎么个讲究来,他常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一是如锥画沙、二是打闪纫针。若按这八个字来句读体味“我魏绛”这段唱,真是太贴切不过了。毋庸置疑,这是一段非常有新意的唱腔,但从唱腔设计到唱法运用,都不见飞扬虚浮卖弄做作的半点小家子气,而是在格调意蕴的厚重雄浑意切情真上做足了大手笔的文章。整段唱,高腔与低腔都紧贴人物的心潮波动起承转合,抑扬与顿挫都拿捏住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分寸火候,妙就妙在唱出的总体意蕴激情澎湃气血偾张却不尽露锋芒,雍容稳重气度依然;绝就绝在行腔吐字似觉一带而过的小节骨眼。若论秒计都嫌长的瞬间,韵味与语气结合的是如此这般妙曼精微,不只把魏绛误判错打之后,猛然惊醒悔愧交集感慨万分赞叹不已的复杂情态和坦诚襟怀体现得神灵活现,而且在唱段所要表述的剧中内容情节之外,还唱出一层对人间正义高尚德操的心底呼唤与由衷赞美的升华意境。无论是“如锥画沙”的举重若轻从心所欲不逾矩,还是“打闪纫针”的举轻若重于细微处见真功,都体现出裘派艺术在演唱方面的非凡造诣和最高境界。

这段唱一时间不但风靡于舞台上下,还在倾倒了万千戏迷观众的同时,也迷醉业内同行。据北京京剧团的老人回忆,在演出《赵氏孤儿》时,每逢演到“打婴”一场,舞台侧幕两旁,都会站满剧团里的同行,就为近距离欣赏裘盛戎的这段“我魏绛……”就为感受演出现场那火爆热烈的氛围。后台管盔箱的师傅,平素里给演员勒头,讲究根据每个演员登台上下场的不同情况,拿捏好时间,有先有后区别对待。可逢到演《赵氏孤儿》就一改常例,在“打婴”一场之前,让后边登场的大小角色,一律提前把盔头勒好了候场,就为自己能抽出身来,也到侧幕边上去听“老裘”这段“我魏绛”过把瘾。而被早早勒上头的也都乐意,为什么?他们也都是要到侧幕两边去“静候佳音”的啊!

在决定裘盛戎改演魏绛之初,就同时敲定了魏绛的戏要加上一大段唱,而且要嵌入到“打婴”这场戏里。但真的要着手构思设置唱腔,李慕良先生还是要思忖再三,打问一下马连良先生的意思,因为程婴毕竟是这出戏、也是这场戏的核心人物,魏绛的大段唱会不会“夺”程婴的戏呢?唱得长了会不会使程婴“干”在那儿呢?马先生听了李慕良的犹疑,坦然一笑从容答道:“这太好了!盛戎唱他的,我会配合做出相应的身段、表情,决不会僵在台上。而且,你告诉他,他把这段唱好,对我下一场的‘观画是个很好的铺垫,这才是一台戏哟!”大师就是大师,后来的演出效果,正如马先生预想的一样,裘盛戎的这段“我魏绛”没有“夺了”程婴的戏,反而使得马连良在“打婴”一场的唱念做表上又激发激荡出许多精彩频仍的亮点。且不说受屈挨打时“跪步”“挫步”的身段令人叫绝,就单说魏绛“如梦方醒”那段“汉调二黄”唱过之后程婴接唱的几句“散板”,唱腔旋律着实平淡无奇,可经马先生的流派风格韵味劲头拿捏润色之后,只“将军的皮鞭——打得好!”这后三个字,就引来观众先是会心一笑,继而满堂彩声。再后来,当“我魏绛闻此言……”成为“流行曲”不胫而走于大街小巷的同时,这“将军的皮鞭——打得好!”一句的后三个字的腔韵唱法, 也成了多少戏迷争相模仿反复哼唱的一道京城艺苑风景线。现在,什么都讲究量化分析,用大数据说明问题,用这个尺度,裘盛戎“我魏绛闻此言……”这段唱,不过也就三分二十几秒;马连良的这句“将军的皮鞭——打得好!”这最后三个字呢?两秒钟都不到吧。可这才显示出流派大师的艺术含金量和时空的穿透力和辐射度。说起马谭张裘这四位艺术家,他们在唱腔唱段的运用上,无一不是讲究一条准则——那就是绝不能“傻子卖豌豆——多给”,这极通俗的比喻又蕴涵着多么深刻而又玄妙的艺术真谛啊!

(编辑·宋国强)

feimi2002@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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