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连良的最后时光
2019-06-15张征
文/张征
我们去拜访马连良先生的女儿马晓曼女士,她在东四附近的寓所里对我们讲述了一段她父亲的难忘往事。
1966年6月,现代戏正在热乎劲儿上,马连良不甘心落在别的同行后头,径直到了台基厂中共北京市委办公楼,找第一书记彭真同志,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就是想争个现代戏的角亮亮相。
第一书记是了解马连良的,他亲切地听完马连良的请求,表示一定满足他的愿望。后来他在《杜鹃山》中饰了配角,了结了一桩心事。
转眼到了8月,平地起风,戏园子封了,马连良的四合院里进了红卫兵。马连良本来胆小,一见腰扎四指宽牛皮武装带的小伙子小姑娘,冷汗不知不觉地淌下来。
抄家开始了。静心而论,红卫兵也并非牛魔王,大多数是乘秩序大乱的时节过过往日里所处阶层过不上的瘾。“马连良出来!”一队红卫兵站在四合院中央厉声吼道。
马连良低着头,手捂胸口走出北房。“抬起头来!”又一声严厉命令。
马连良颤巍巍地抬起有些苍老的头颅。
“就这姿势,别动。”对方又喊,然后爆发出真诚的笑声:“我们不打你,就是平时老听人说有个名人叫马连良,今天来看看你是什么长相。”
又是一阵哄笑。
马连良心里一颤,他知道现在全乱了套。连前些日子找过的第一书记都被人打倒了,人家是九死一生的老革命,都跟扒拉土坷垃一样扒拉开了,何况自己是个1951年才从香港返回首都的人。
虽说没挨打,可最珍贵的录音带被红卫兵翻了出来。他心里发堵,但他没有哭的念头,只是呆呆地坐着。
剧团对马连良还是亲切的,有人提出家里越来越不安全,让他去剧团避一避大有恶化迹象的抄家打人风头。马连良同意了剧团的主意,随同事来到剧团。剧团对这位老团长的照顾,让马连良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
转眼间秋风送爽,继后肃杀入冬,市面上随冬天来到消停了不少,火爆劲头消了几成。
于是,女儿接马连良回家去住。看到了7路公共汽车,他把皮帽子往额头上压了压,生怕被人认出来。
下了车,父女双双走到民族文化宫边上,马连良遥遥望着那座小院落,心中又犯开了嘀咕,那里还有没有等着自己的红卫兵和战斗队之类的人呢?要是有,还真不敢进去。
“你先回家看看,要是没有外人,看准了再回来告诉我。”他在民族文化宫的铁栅栏边上站住,认真地嘱咐女儿晓曼,声音微微颤抖。
晓曼匆匆去了回来,说:“爸,回去吧,没有什么事。不过,您有点准备,前院让红卫兵当成联络站了。”
马连良听了一怔,前院驻了红卫兵,对于他来说太可怕了。“走吧,爸,别怕他们。”女儿搀着他,悄悄地从前院闪进,夫人刚要招呼,马连良连亡摆手制止,然后坐在窗台下的小板凳上。就这样,一直到天黑,马连良才松口气。
马连良上床歇息,可心里却不踏实,一丁点儿响动都会使他出一身冷汗。
大约到了午夜时分,突然一阵急骤的敲门声,吓得全家人都醒了。马连良根本没睡着,他觉得整个身体被这阵敲门声震碎了。
“别动,我去看看。”马夫人说,“谁呀?”
“前院的红卫兵,借个锅煮点儿元宵。”敲门人不耐烦地催促着。
锅借走,马连良受惊吓昏了过去。
前院的红卫兵还把大院的门上了锁。
马连良的大女儿哭着央求,总算把大门打开了。
马连良被送到阜外医院,因为他有个女儿在医院工作。院方一看是马连良,不敢给他看病,马上打电话请示上级:“马连良来医院,要求抢救。”
“等一下,我们再请示请示。”上级上面还有上级。
不过,总算很快反馈回来:马上抢救。
在阜外医院医生们的全力抢救下,老人又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要出院。”马连良极少得病,他对病房不适应,第一句话就是要出院。
“住院比家里安全。再者呢,医生说不妨借这个机会全面查一下。”马夫人对丈夫说。
他是敬重夫人的,觉得眼下可以接受的方案只有这个了,一天一天地挨日子,挨到头算罢。于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意了。
医生当中不乏马派崇拜者,尽管大气候不太妙,可他们还是精心治疗,打算第二天为老人全面体检,然后根据诊断再认真治疗,以这种方式尽票友之谊。
这一夜,马连良睡得很踏实。从抄家风开始到今天,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大梦沉沉。翌日,护士来为马连良验血,当针头对准静脉血管熟练地扎进去的同时,马连良“哎哟”一声,头软软地歪向一边,脸变了颜色。
1966年12月16日,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马连良先生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心血管栓塞夺去了马连良先生才华横溢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