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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吃面

2017-03-06霍志宏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香菇延安

霍志宏,陕西绥德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入选《2011年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等选本。著有诗集《热爱陕北》《六月六》等。

碗大汤宽炝锅面

“来碗炝锅面!”

每当报出这道饭时,总会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炝锅面,可以说是延安城最家常的一种汤面了,其最大特色是平民化,最妙的地方在于原汤味美,简单实惠。

所谓炝锅,就是先烧红清油炸香蔥姜,炝出香味。菜不出锅,继续添水,连面煮熟,即为炝锅面。工序很随意,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完全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做。一般的,是等葱油香味飘起来,倒入新鲜蔬菜,快火翻炒至半熟,加入热水,锅开下入面条,片刻汤开面熟,由锅中直接带汤盛入碗中,一碗炝锅面出锅。有些人家菜面分开做,七八成熟时,舀一瓢面汤,倒进菜锅,再捞进面条,略炖。这碗面就有了那种“糊糊”的感觉,“糊糊”在这时要发“互互”的音。“糊糊”是陕北一种对汤汁的食觉,粘稠不滞重,厚爽不寡淡。老延安城似乎更喜欢这种感觉,因此炝锅面在延安城备受青睐。

这菜,有什么就做什么,油菜、白菜、菠菜、豆芽均可,如果是茴子白,细切成丝,口感更好。讲究一点的,再放一些鲜肉丝,放半颗洋柿子,汤味愈加鲜美。这面,可条,可片,现在刀削面最受欢迎,富有嚼劲。这道饭,其实就是连汤带面,一锅成型,所以也叫“连锅面”。陕北有个词汇:“碗大汤宽”,在吃炝锅面时,看着端上来的大碗宽汤,最能深切体会陕北人的这种厚道与胸怀。

前些年,儿童公园河滨一侧简易砖房,陡然连着开了几家甘泉炝锅面,食客一讶,好奇一吃,竟不能释怀,时不时想吃上一碗。要知道,这甘泉炝锅面能在竞争激烈的延安餐饮市场站住脚,也不是无缘无故,凭空而来。在这之前,甘泉县城北开了一家炝锅面。其做法是辣子、葱段、姜末炸出香味,接着加醋炝锅,菜主要是豆腐、豆芽和肉丝,豆腐采用甘泉卤水豆腐,切成细长条,形成微酸、稍辣的独特汤味,便培植起炝锅面一个流派。

80年代,南门坡和市场沟后马路分别开过几家炝锅面,几毛钱一碗,再就一个油旋或火烧,曾酣畅过多少久旱逢甘霖的肚皮。那时,天有顺风,地有活水,风生水起,万物华滋,我等欣逢其时。那时的书生,那时的意气,像面条和蔬菜,烩在一口双耳铁锅里,交融成书生意气,那时的书生意气就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理想主义,源源不断的正能量充盈着不肯蹉跎的岁月。平凡的日子,被理想一炝,顿时香气四溢;清贫的时光加进一勺可期的未来,便日渐浓酽起来。一碗炝锅面虽补不起我们年少时跌下的空,但我们可以藉此抚肚展望令人垂涎的未来。吃一碗炝锅面,我们已然意气风发,敢挥斥方遒,张扬而不张狂。

今天我为何把这些同炝锅面联想到了一起?几天前,一个女记者“去你妈的理想,姐赚钱去了”。窗外一排国槐,黄绿杂陈的密叶里独独地黄透一丛高挑笔直的树枝,黄亮得如此透彻,让我有些莫名的感动。就在我看它的时候,一片叶子,一片醒目的叶子,在我眼前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落下,眼看着飘落向地面。我写下这段文字之后,微信里发来女作家廖一梅纪念一位歌手的文章:《我爱过的男孩们都已老了》。这是一首秋日里的折柳词,她也向那个余音犹存的年代,以青春与理想的名义,致以长河落日圆似的敬意与别情。这天14号,是一位浪漫而激情歌手的生日。在我和同学坐在一个烩菜饭馆里,回忆老山前线和炝锅面的时候,一位时代的代言人,正在老去。幸运的是,同时代的女孩甚至男孩,没有把他丢弃在某个盒带中。

风生水起的80年代哟。炝锅面店夹杂在左一堆卖衣服的、右一排卖饭的中间,土坯房牛毛毡顶子,烟熏火燎。卖饭的瓢铲抖擞,吃饭的饱嗝连天。吃过炝锅面,然后在南门坡、二道街的地摊上,挑拣广东、香港、日本以及仿冒广东、香港、日本的服装与小电器,挑选那些早已大名鼎鼎或即将大名鼎鼎的著作以及他们的盗版书。听着邓丽君、Beyond,也听着克莱德曼、Disco,看着沈从文、王朔、琼瑶、金庸,也看着《第三次浪潮》《领袖们》《梦的解析》《老人与海》……我们错过了春分和谷雨,却赶上了小满和芒种。我们幸运还有些幸福,走在三月里的小雨里,仅仅一碗炝锅面垫底,我们便趾高气扬。肚皮还没有完全鼓起来,但头脑里的憧憬,哗啦啦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不停。一个好的时代,如同一列加满了燃料的火车,带我们追寻,追寻那一颗爱我的心,一颗我爱的心。“碗大汤宽”就是好时代,心腹俱足就是好时代。

延安缔造香菇面

20世纪80年代,商潮拍岸。机关职员刘树龙活泛,倒腾些小生意,比如在市场上路过,听见有人说安塞的猪娃便宜,便赶快买了当地的小米,到安塞换回猪娃,挣个勤快钱。就这样,用400块,竟开起楼板厂。有时跑外头,便选吃一些经济实惠的饭菜。这时,南泥湾有个岭南人姓李,开了一家炒菜馆,兼售杠子压面,将烧炒之余的红烧肉片、肉丸子、瘦肉丝、青菜等和在一起拌面,最重要的是加了一种陕北很少见的食材,那就是香菇,口感鲜爽了许多。香菇,像一个美丽乡姑,让老刘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1990年,延安汽车站保养厂临街一排门面房租赁,刘树龙赁下两间,办起小面馆。他走州过县见多识广,以前在老家还打过饼子,因此对各种面食的口感及顾客的喜好颇有心得。老刘开店,心里有数,他早已打上了那个“村姑”的主意。雇来南泥湾李家次子李毛毛掌勺,把老李家的杠子压面,改为延安城正时兴的刀削面。人们出门吃饭,首选量大而质优,那就把肉放多,以前他到南泥湾吃饭就是冲这去的。重新调配菜的结构,主打香菇、丸子,丸子又分油炸丸子和水汆丸子,另加鲜肉片、虾皮、木耳,这就营造了整碗汤的鲜味。好名字是成功的开始,叫个什么名堂呢?老刘说,有香菇就叫香菇面。那时香菇在延安可是稀罕东西,这便是其得名的由来。面馆最初规划了两种面,一是香菇面,一是三鲜面,三鲜面的主要成分为排骨、油炸丸子、木耳、虾仁。香菇面里加虾皮的构思,就是由三鲜面里的虾仁启发来的,且更经济,更提鲜。面馆还得有个名字吧,老刘扯来已有些名声的南泥湾老李家的三角旗,本来厨师就是老李家人嘛,干脆叫做“南泥湾老李家香菇面”,这便是经济学“借鸡下蛋,借船出海”的原理。于是,享誉延安乃至陕西的这碗面,便在人头攒动的东关街头诞生了。

朴素的经济学原理缔造了延安香菇面。这位米脂镇川人还真有些范蠡之才。

香菇面一炮走红,一发而不可收拾。开张头一个月便门庭若市,都是来吃香菇面的,把个三鲜面弄得没了市场,而且说门庭若市还有些抽象,用他家媳妇、如今延飞香菇面的掌门人郭延琴女士的话说,房子里挤得人山人海,好像吃饭不要钱似的,坐不下就蹲在地上,蹲不下就坐在门外。大碗两块,小碗一块二,一天,吃小碗的人实在太多,她一急,使出价格大棒,就地起价“小碗一块五”,杠杆未发挥效应,仍然挡不住汹涌而来的食客。这位精明能干的大姐笑眯眯地说,那会儿最大面额就是十块,浑身上下衣兜塞得重腾腾的,压得人都走不动。一天能卖近20袋面。同学说她,一天就会说个大碗小碗,因为她要不停地给厨房报饭。削面后生也个个好身手,一袋面50斤,揉和成四条,一早开门削到晚上熄火。

延安东关的香菇面名聲大噪。当时延安街头,市场活跃,餐饮红火,但品种单一,面食中,汤面有个炝锅面,干面都是炒面。香菇面异军突起,凭借面多肉多又连汤带水,一跃而为面食主流。不久,李毛毛被马路对面的饸饹馆雇去,也挂起了“南泥湾老李家香菇面”的牌子,这就是后来北二巷香菇面馆的前身。保养厂门前刘家老店则直接将店名改作“东关香菇面”,生意火爆如常,两间门面开成三间,后墙打开拓进院子又是三间。延安不产辣椒,面馆每年一次采购关中辣椒,一次一卡车。2004年,“东关香菇面”迁往延河桥头,注册为“延飞香菇面”,宽敞的大厅十几张桌子,饭时人满得像密插插的牙签筒。

香菇面的标准规格是,面条为刀削面,细而长,嫩而韧;菜为肥厚干香菇、两色丸子(油炸、水汆)、瘦肉片或丝、应季绿叶菜和木耳,配以高汤。如今香菇面遍地开花,各家又根据各地食客口味,不断改进,使香菇面日益受到群众喜爱。比如,有些加酥肉、香油适量。郭延琴说,香菇面好吃,那是用料上有讲究,油炸丸子要用前胛子,水汆丸子要用后腿墩。延飞家对香菇面改良还有一大贡献是,洒放芝麻,那一小撮芝麻和香菜最能增香添彩,已成延安香菇面的标配。整碗面味道醇香,价格适宜,经济实惠。

香菇面馆大多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店招上香菇面总是拉扯着一个“芙蓉面”,像一锅里搅稠稀的兄弟,休戚与共。好长时间我都搞不懂怎么个是个芙蓉面。寻究到香菇面的起源才明白,芙蓉者,鸡蛋也,炒熟了的鸡蛋,绽放如芙蓉。这也得感谢刘树龙的灵光乍现,是他觉得香菇面火了,但和三鲜面都属汤面,再还需要个干的面食,于是自己配料弄出这么个硬铮饭,亏他能想到这么个诗意的名字,让一碗面无端生出摇曳风情。此刻,我觉得那些个客官点单报饭,传送去那一声“芙蓉面,两大一小——”,恍若坠入东京酒肆,等着一碗美食端给李师师,玉箸未动,秀色可餐。芙蓉国里尽朝晖,芙蓉碗里尽实惠。

香菇烹汤久负盛名。美食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过:“蕈之为物也,无根无蒂,忽然而生,盖山川草木之气,结而成形者也,然有形而无体。食此物者,犹吸山川草木之气,未有无益于人者也。”他认为蕈是除笋之外的至鲜至美之物,“此物素食固佳,伴以少许荤食尤佳,盖蕈之清香有限,而汁之鲜味无穷"。另一位美食家袁枚也说:“蕈置各菜中,皆能助鲜。”延安香菇面恰得其趣旨,一碗鲜汤,延城酣然。

郭延琴女士一张青春的脸灿烂微笑,她说,已选好了新店址,那就是西北川首的兰家坪,圣都花园楼下,新店的香菇面要打造得精致有格调。她像握紧秘方一样,又要给我们下什么料,我们只能摩齿擦唇,拭舌以待了。

吃在旅途圪崂面

圪崂,是个地名,洛川县的一个村子。

圪崂,在陕北方言里,本意是指偏僻的地方或角落,但圪崂村实际上坐落在塬上,而且国道210线从门前经过。得天独厚,公路就是财路。从延安往省城,山路崎岖,颠簸半天,到了圪崂正好饭时,人要进食马要添料。脑筋灵动的圪崂人便垒灶架锅开起了饭店。地远费用小,面油菜就地取材,自家房子,一家人上手又省去人工,物美价廉的圪崂饭便口口相传火了起来。客车司机拉了一车人来,不收司机和助手的饭钱,司机落个肚圆何乐而不为?客人反正总是要吃,圪崂面量大实在省时间也称心如意。

圪崂饭的卖点在面食,特点在炒菜。一碗长面搭配一份时蔬炒菜,面单独捞,菜单另上,浇拌起来,实为菜盖面。菜都是家常菜,老少咸宜,比如青椒炒肉、豆芽炒肉、蒜薹炒肉、蘑菇炒肉、醋溜白菜、醋溜葫芦、西红柿炒鸡蛋、煎豆腐、烧茄子,等等,二十来种。一般坐车人都三五结伴,所以,按人头一人点一份菜,按各人口味分别取食,倒显得菜品丰富。而这些炒菜,无一不加有西红柿,所以汤汁鲜美,用以拌面无可挑剔。圪崂面煎豆腐当家,点菜绝对少不了豆腐,故有“无豆腐,不圪崂”之说。这豆腐的煎炒有讲究,要先把豆腐在浅油中略煎,表面收焦,但不是油炸,火候在煎炸之间,风味独特。

面对急着赶路的旅人,圪崂面就形成三大特色:快、实惠、一个味。菜品都是每天提前洗切准备好的,来客即点即炒。大瓷碗捞面条,再加上菜水,一个壮汉有一碗面就吃美了。任小林同志曾长期在洛川任职,其口头禅曰:不弄那些虚,就像圪崂面,咥稠的。圪崂面兴旺时,沿路原有的几个破房都换了新砖房,而且几十家蔚然成了气候。诸家经营方式一样,主要调料不外乎西红柿、辣面面、花椒粉,饭菜口味区别不大,无论荤素吃起来大同小异。

圪崂面随着改革开放兴盛了几十年,致富了一批人,创造了一个特色饮食品牌。“昔年经此地,终日是红尘。”如今,这个牌子进了延安城里,零零星星开了几家店铺,招徕客人的牌子还叫圪崂面。而老圪崂则沉默多了,高速公路一通,圪崂被甩到真正的“圪崂”里了。马年3月底,春光明媚,专门沿老210道走了一趟。这里一片萧条,昔日明窗净几的房子门倒窗斜,基本没有了饭馆。“古驿成幽境,云萝隔四邻。”此一时,彼一时也,正好是三十年该到河西了。三十年,一个人成家立业,能否担起家国责任便有了样子;一件事大浪淘沙,存不存得住也往往到了潮落时分了。

关于洛川有个经典对白:问“在哪?哩?”答“在车上哩”,“走哪?也?”“朝前走哩。”圪崂因车而兴,亦因车而衰,如今的圪崂面也走在流变的路上,“走哪?也”没准地,但总是“朝前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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