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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者

2017-03-06杨耀峰

延安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王良寡妇村子

杨耀峰,陕西岐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十多部。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有部分作品获奖。

在我们驿马村,多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就像村上一些上了年岁的人说的那样,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的存在仅仅是一个肉体的偶然存在,与别人没有多大关系,如果有一日他离开了人世,人们也许很快地就把他遗忘了。在现在这个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社会上,每天要发生多少新鲜事儿呀!驿马村的人们不会永远地记着多成一个老光棍的。

多成也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所以一直默默地活着。他的低调并不像有些明星或者大人物的刻意求之。那是一种本真的低调。他不需要佯装,也不需要刻意追求。他的低调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他很少说话。二是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活着,像一只永远不会发声的野狗。每天,驿马村的人们会发现他准时出现在村巷里,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如果你问他转什么看什么,他一般情况下会保持沉默,不作一声,如果被问得急了,他就会说,我也不知道转什么看什么。是的,连自己的生活目标也不明确的人,他的生活会有什么质量?正如村上一些深鼻子大眼窝的人所言,五谷杂粮给多成吃了是白吃了。他活着是白活了。

我知道,像多成这样的人物在世界上有一层子。但在我们驿马村,多成却是唯一的,再没有第二个他了。我们慢慢发现,光棍多成不但每天上午准时出现在村巷里,就是到了晚上,他的身影也在村巷与村外游走。起初人们还有点惊奇,但慢慢的人们也就习惯了。是呀,光棍多成在家里与在外面有什么两样呢?都是一个人的世界。于是人们觉得在这样的时间里多成的出现是应当的。他就应当在这时候出现。

多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要在晚上在村子到处转悠。他只是覺得自己如果这时候不出来转悠,心里放心不下。当然了,多成明白自己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一贫如洗的家庭:自从妻子在二十多年前离家出走,自从他的儿子十几年前在新疆搞火补时被电电死,他的家里就如同坟墓一样凄凉,整日里除了自己的影子陪伴着他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多成放心不下的好像是其他方面的事情。但具体是什么要多成说出来却又实在困难。

一度时期,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多成总是闷着头在村巷与村外一遍又一遍地转悠。一天晚上当他转悠到村南边那条巷子时,走过最西边临近公路的黄二门前时,多成忽然明白自己放心不下的是黄二与黄二的老婆。黄二的儿子去广东打工去了,找了一个湖北姑娘结了婚,从此就像当了上门女婿一样很少回家了。黄二在镇街里打扫卫生,每月挣七八百元。可最近黄二却因为年岁大了,镇街管卫生的干部让他回家了。黄二失了业,再也没有工资了,他的老婆却患了帕金森综合症,一双手指触了电一样颤抖,生活也不能自理。黄二与他多成家不一样的是,黄二有一个患病的老婆。多成替黄二担心:他住在公路边上,两个上了年岁的老汉老婆,有儿子等于没儿子。如果他们中谁患病了,一个是糟老头子,腰弯成了拌笼圈,一个走路颤颤巍巍,动不动就喘气,是不会有人帮忙的。如果患了紧病,跟前没有一个人,会要命的。多成现在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晚上在村巷里转悠了。

这天晚上多成转到黄二家门前时,发现紧靠着公路边沿的石头那儿坐着一个黑糊糊的人影,石雕一样。多成心里一惊,莫不是贼娃子在这里窥探?硬着头皮走近一看,竟是黄二。黄二孤伶伶地坐在那儿,眼睛在暗夜里闪着一股光波。平时从不多话的多成禁不住说:“二叔,你怎么了?这阵子还坐在这里?”黄二抬起头看是多成,说:“我睡不着,出来在这里坐坐。”多成也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说:“黑地半夜的,回去吧,坐在这里小心着凉。”黄二叹了一口气,说:“着凉就着凉,咱这命不值钱,早死早托生。”多成就再没有话了。多成知道黄二家里的房子紧靠西边,西晒的太阳白天把他家的砖墙晒得滚烫,晚上在屋子里根本睡不住,所以黄二晚上就坐在公路边上乘凉。但这里并不凉快。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黄二要回家了,多成也站起来准备转悠,对黄二说:“有啥事了找我,我还能跑动。”黄二在鼻腔里哼了一声。不知什么地方的狗叫一声,在寂静的暗夜里听起来十分响亮。

多成绕着村子转悠起来,村子真静,没有一丝声息,好像沉入了水底世界。多成慢慢走着,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卫兵,正在为村子站岗放哨。多么大的一个村子呀,夜晚了到处黑黢黢的。如果贼娃子来了,如果谁家出了啥事,如果从村外路上走过的人要问一下路,如果有人被什么追赶,没有地方躲藏,那这个时候自己是多么重要啊!这样想的时候,多成来到了村子南边的公路上。忽然,村子中间紧靠南排的孙寡妇家后门那里有几个黑点子在动,并伴随着几声猪叫声传来。多成暗暗吃惊:莫不是有人偷猪?他蹑手蹑脚地朝着孙寡妇的后门那里移动着脚步。等到跟前了,他伏在一株杨树背后,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前面。果然是几个偷猪贼在偷盗孙寡妇后院的大肥猪。他们把大肥猪赶出猪圈,正往前边赶。多成心里一激灵,悄悄地退到公路上,忽然放开喉咙喊道:“快来人啊,贼娃子偷大肥猪呢……”多成口里一边喊着一边撒腿朝前边村巷里跑去。

暗夜里,多成的喊声激越而又高亢,惊乍而又犀利。回声涟漪一样传向四面八方。

多成一口气跑到孙寡妇门前,很响地叩响了大门。孙寡妇打开了门,多成气咻咻地说了她家后院有人偷猪。孙寡妇奔跑着去了后院,过了一会儿又跑来到大门前,对多成说:“多成,谢谢你!”多成说:“肥猪在吧?”孙寡妇说:“你把贼惊跑了。他们把肥猪没有赶走。”多成说:“那就好那就好!你晚上睡觉时要操点心呢,现在村子人少。出了事也没有人顾得来帮你。”孙寡妇笑说:“多成,你是好人。赶哪天有时间了,我做点臊子面,你过来吃点,算我谢忱你。”多成说:“不用不用!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到处转转看看。小事一桩。”

多成晚上惊跑了偷猪贼一事很快就在驿马镇传开了。村支书王良一天在村巷里看见多成,笑着对他说:“多成,听说你把孙寡妇家的肥猪救下了?你比公安局的民警还有本事。”多成对王良没有好感,觉得这个人成天为自己考虑,不为村上群众谋利益,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家伙。所以见了他也没有多少好脸色。现在王良夸赞他,但他听起来却觉得王良的话里有话。多成隐隐约约听得王良与孙寡妇平时有一腿。而自己半夜三更的在孙寡妇门前门后转悠,王良听了心里一定不好受。想到这里,多成说:“那晚上我睡不着,出来转悠,碰上贼娃子了。也不是我故意去谁家转悠的,我才没有那个闲情逸兴的。”王良说道:“是呀是呀!今后如果你晚上没有瞌睡了就多出来转悠。现在社会治安不好,你转悠也就是维稳呢。”

又一个晚上,多成只身来到村西的公路上,慢慢地向前走着。公路上现在没有车辆通行,黑黢黢一片。前面半里之外的驿马镇上,路灯的昏暗的光线看起来隐隐绰绰的,只在灯头附近罩着一层光晕。公路两边是村子,现在村子都沉入到黑暗中如同水底的世界看不真切。从关中平原上刮过的夜风吹在脸颊上凉嗖嗖的。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狗吠声,立刻就响起了互相回应的几声狗吠。但狗吠声像忽然被黑暗吓住似的又一下子沉寂下来,黑夜就越发地深沉而又寂寥起来。多成脚步蹒跚地走着,双手在胸前合抱着好像在抱着一件什么珍宝。在村子西边紧挨公路的边上,是驿马村的幼儿园。那是一家私人的住宅,出租了办成幼儿园。但多成对这家幼儿园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但到底在什么地方不舒服,他又一时说不出来。现在多成就站在幼儿园外面的公路上,隔着一堵砖墙,里面就是幼儿园。当然了现在里面阒寂无声,小朋友都回家了。

多成只在幼儿园外站了不到一分钟,就要抬起脚步离开时,忽然听见幼儿园里面有轻微的声音咂咂地响。多成大吃一惊,凭着自己六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完全可以分辨出这是什么声音。他心里想,幸亏现在里面没有人,如果有小朋友,后果不堪设想。他站在那里屏息凝听,那声音却又一下子消失了。好像这黑夜是一块巨大的海绵,把世界上的一切声音都吸走了。抑或是一个黑洞,任何经过这里的声音都会倏地一下子被吸入它里面再也逃不出来。

多成觉得奇怪,站下了细听。有那么好大一会儿,那声音再没有响起。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呢?毕竟自己上了年龄,听觉是不如从前了。如果是自己听错了,那就会闹出天大的笑话。而如果没有听错,那么下来究竟怎么办,多成一下还想不出什么办法。

多成蹲在墙角,伸长耳朵,屏住呼吸。大约过了不到两分钟,那咂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声音大了,灌满了多成的耳朵;那是砖墙受力发出的将要垮塌的声音。那是建筑物承受不住重压发出的呻吟声。那是灾难的预警声。多成的额头有涔涔的汗水滚落下来。他忽然想起了这家主人在建房时没有在砖墙里使用一根钢筋,这座建筑物完全是用砖块砌在一起的,没有一点防震抗震的能力。而承包这里办幼儿园的承包商却在建筑物的外面粉刷了一层富丽堂皇的油漆,使建筑物看起来一片簇新,而实际上却是驴粪蛋外面光,里面是一包看不见的渣滓。而现在既没有地震,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灾害发生,这座建筑物就已经有了可怕的响声。如果有朝一日发生了不大的地震,那它还不垮塌下来吗?想到这里,多成全身颤抖起来。那里面可是有二三百名幼儿呀?看看每天下午接幼儿的爷爷奶奶与爸爸妈妈,开着各式车子的大人们把这小小的幼儿园围得十层八层,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可他们中间有谁知道这建筑物是一堆没有骨头的砖头瓦块呢?

多成在驿马村幼儿园外面转悠起来。

夜向深处走去。夜的声音也放大了向他突奔而来。那声音含混、模糊、缥缈、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如丝如线,在大地回响。多成听惯了夜晚大地的声音,那声音是他的生活伴侣。是他存在这个星球上的佐证。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大海,他可以在里面展开四肢游泳。当然,引起多成迷恋的是那声音的多样与繁复。听得久了,多成可以听出那夜的声音里面含有的期盼、渴望、希冀,夜的声音里面的无奈、愤懑、憎恶、仇恨,还有那赤裸裸的攻讦、背叛、欲望、抗争,等等。正是在这种种不同的夜声中,多成觉出了生活的明丽与光亮,艰难与险阻,困难与迷茫,和这种种内容里面包含的生活的乐趣。但是现在多成却觉不出这种乐趣了。那一丝砖墙里面逸出的咂咂的聲音刀子一样在他的心上狠劲地戳着。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血。

该怎么办呢?多成现在抓瞎了。他想不出一点办法。

多成在驿马幼儿园门前徘徊起来,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黑夜从他的脚下悄无声息地偷偷地溜走。先是东边的天际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桔红色,再接着那桔红色又变成了淡红色,再接着是乳白色,然后是一轮红日在那里冉冉升起。公路上有了走动的行人。通往火车站的班车发动了。一些车辆也在公路上忙碌地奔驰起来。多成觉得自己的身子困了,乏了,麻木了。他走动的双腿有点机械,似乎不听他的使唤。看到有家长送着自己的幼儿向他这里走来了。多成一下子明白了他该如何做了。

多成走到幼儿园门前,扑塌一声坐在大门口。现在幼儿园的大门还没有打开。多成尽量伸长双腿,把幼儿园的大门严严地挡在自己脚下。

有一个男性家长带着孩子来了,大声地吆喝道:“这是谁呀,怎么把路挡住了!快挪开。”

多成看了一眼那男人,说道:“这里的房子是危房,娃娃们不能在里面待了。”

那男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怎么是危房?”

多成说:“我晚上半夜时分在这里听了,咂咂地响呢。而且这房子在建时根本没有用一根钢筋,出了问题再要跑就来不及了。”

那男人看着多成,说:“谁让你在这里坐着挡人的?”

多成说:“没有人让我在这里坐,是我要自己在这里坐的。”

这时候幼儿园的大门打开了,幼儿园园长、一个圆滚滚的胖女人出来了。她一看多成坐在门中央挡着路,大怒道:“快走!学生马上要进来呢。”

多成没有动,说:“园长,这里的教室是危房,我昨晚上听见房子咂咂地响,我怕万一房子塌了,学生在里面可就惨了。所以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与学生家长,这幼儿园贵贱不能使用了。”

胖女人大怒:“你放屁!”胖女人余怒未息,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又恶狠狠地说:“我可认识你这个老光棍。你说的话你要负责任呢。”

多成说:“我说的话我当然要负责任。只是你们这里千万不能让幼儿住了。那可是二三百名家庭的宝贝啊!”

正说着话,大门口已经围满了家长与他们带的孩子。胖女人看着多成还不走,就进去向里边的一个男人说了,那男人走出来二话不说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就把他提起来拉到一边去了。多成站在一边,看着众多的幼儿在家长的陪同下走进了幼儿园。他们进去时毫无例外地要瞪一眼多成。那眼里的意思仿佛在说,好狗也不挡道呢。

再没有人理他。多成孤单单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向家里走去。他感到身体很困,脑袋瓜昏昏沉沉的如同缺氧一样。

多成睡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多成朦胧中听到院子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屋门就“哐”地一声被打开了,随着一股风刮进,几个男人冲了进来,把多成从炕上逮小鸡一样提溜起来扔到脚地。多成醒了,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其中的一个是幼儿园房子的出租者,驿马村的在外干部王前进,那两个凶巴巴的男人多成不认识。那两个男人每人揪住多成的一条胳膊,把他提溜在屋外院子里,又咚地一声扔在地上。一个凶巴巴的男人用脚在多成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说:“你说王书记家的房是危房?”另一个凶巴巴的男人在多成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你说王书记家的房子里没有一根钢筋?你说这房子在晚上听起来咂咂地响?”

多成呆住了。他们这是要干啥?他忍着身上的疼痛,想爬起来,但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忽然用脚踏在多成的肚子上,还一晃一晃地狠劲地向下踩着,仿佛在试探多成的身体有什么弹性没有。多成爬不起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从下面看着上面几张凶巴巴的虚胖的脸子;他忽然觉得他们的面孔是那么地丑恶。“是我说的,怎么啦?”多成说,“你们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打一个上了年龄的老人,不觉得羞耻吗?”

王前进说:“多成,我没有得罪你吧?你为啥在下面坏我的事?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多成喘着气说:“王前进,我平时可对你挺尊重的,可你今天竟然带了打手来打一个光棍老汉。你不觉得你做得过分了吗?你今天能带打手,你明天就会组织黑社会到处害人!你不要嫌我说话难听。你可正在往黑社会的路上跑呢。”

那两个凶巴巴的男人中的一个忽然把多成从地上提溜起来,紧紧地揪住他胸前的衣服,眼睛抵近他狠巴巴地说:“你敢再说一句王书记的坏话,看我敢不敢把你报销了?”

多成不敢再吭声了。

王前进摆了摆手:“算了,这事到此为止。多成你以后也不要再多嘴了,要是再被我们发现你坏我的事,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那个男子放开了多成胸前的衣服。

他们气昂昂地走了。

多成这天没有外出,身体多处的伤痛让他走起路来脚步歪斜。他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在厨房做了一碗面条,囫囵地吃了,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朝外走去。

星星在天空闪烁。村巷里漆黑一团。没有一个人影。家家户户大门紧关,只有从各家的窗户里不时传出一阵阵电视机里的声音。那是唱歌的声音,极有可能是星光大道里的节目,多成知道乡下人爱看这个节目。但多成却不喜欢看。那个节目里喜庆嬉戏的成份太多,与多成的心理不合窍。多成觉得生活里还是沉重的调子占主要成份。而他每天目睹到的也就是这样的生活。自从儿子在新疆出事后他的心里就再也喜庆不起来。他总觉得天空成天灰蒙蒙的。但现在多成最担心的还是驿马村幼儿园的房子。那咂咂的响声总在他的脑际萦绕,即就是梦中也会听到那响声。他觉得那响声电钻一样直往他的心里钻,搅得他心绪不宁。他本要向王良书记说一下。可他又知道凭着自己在村上的地位,王良不会听他的话的。白天他被王前进打手暴打一事,驿马村一定传遍了,没有人不会知道的。可全村除了黄二外再没有一个人跑来安慰他。人们全都静悄悄地钻在自家里过着自己幸福舒适的生活。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无关,他们谁也不会过问的。王良书记不会过问,左邻右舍不会过问。黄二过问了,可黄二却是偷偷摸摸地来的。

放心不下驿马村幼儿园,他跌跌撞撞地来到这个地方。現在那里已经关了门,只有院子里亮着细微的灯光。多成来到幼儿园西边的墙基那里,趴了下去,耳朵紧紧地贴在外墙上。

公路上有一辆辆车子轰隆隆地驶过。震得大地乱颤。那是载重车子驶过时传出的震动。震动过后,多成的耳朵深处又响起了那咂咂的响声。缥缥缈缈的,隐隐约约的,若有若无的,星星点点的。但等他要静下神来捕捉它时它却又倏地跑得无影无踪。但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明朗了,有时候它甚至还发出共鸣声。多成听到这里心里咚咚咚地狂跳起来。

不行!必须把这种情况告诉村支书王良。必须要让村上出面阻止幼儿再来这里上幼儿园。多成想到这里蓦地站起来,迈着坚定的脚步向王良书记家里走去。

多成敲开王良书记的家门,向王良说了王前进家的房子有问题,时不时发出咂咂的响声,极有可能会随时垮塌下来。王良听了冷笑一声,说:“多成,你想干什么?”多成一愣,说:“我什么也不想干,我担心那二三百名儿童在那地方出事。”王良说:“你没有啥话了就不要再胡咧咧了。我可以告诉你,世上啥事都会发生,就是王前进家的房子不会莫明其妙地坍塌。我估计你今天上午明白事理了,没有想到你还这么痴迷不悟。王前进给是你留了面子,放在一般人非把你的嘴撕裂不可。”王良下了逐客令:“你走吧。人上了年岁要活得受人爱,不要活得人见人恨。你要是这样下去,百年之后有没有人抬埋你还是另一回事。”

曾经有那么几日,多成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因为村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听出那墙壁的咂咂声,只有他一人听出了,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力有问题,或者是听邪了才出现这样的结果。他不得而知。因为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变得不自信了。

多成一个人在镇街上游走,在村子周围游走,在村子周边的公路上游走,在田间小路上游走,低着头,勾着腰,袖着手,趿着鞋子,惶惶若丧家之犬。迎面有人走过了,问他怎么了,多成也不吭声。多成完全陷入到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完全被一片咂咂声笼罩了,再也听不出其他的声音。而那声音也越来越响亮越激烈了。

这样过了几日之后,多成一天晚上半夜时分又来到了驿马村幼儿园外面,耳朵紧紧地贴在砖墙上凝神细听。那咂咂声越发地响亮了,它似乎比过去变得强大了,粗壮了,也有力了。如果说以前听起来似游丝飞絮,那么现在听起来则成了瓦釜雷鸣;这声音令多成大吃一惊,他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如纸,呼吸也急促起来。如同一下子来到高寒缺氧的大山。多成站起身来,在幼儿园周围走动。他的脚步声听起来沉重、悲哀、阴郁、惆怅、愤懑。他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办,也不知道这里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情。但不祥的预感却像六月的雨云一样紧紧地包围了他,让他一下子窒息。

多成在暗夜里向着自己的家里慢慢地走去,脚步声在他的身后闷雷一样回响着。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下一步应当如何做了,当他明白了之后,他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多成在家里做了早饭吃了。他做的是红豆稀饭,就的是黄瓜菜,吃的是从超市里买来的干粮馍;这在多成的日子里是不多的一次早餐。以前他很少做早餐吃,早餐一般是在镇街上吃一碗豆花泡馍,或者是一碗豆花脑,要不就是吃一碗羊肉泡。但是今天多成自己动手做了。他做得很细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在这样的日子吃得好一点。至于为什么要吃得好一点,他又没有多想,他只是下意识地做着。吃过后,他把碗洗了,把灶房打掃得干干净净的,后来他又找来了扫帚,把院子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做这些活时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小学生做作业一样。当他打扫完走出院子时,他想也没有想就把放在院子厨房外面窗台上的菜刀揣在怀里,然后走出院门,

淡蓝色的天空里,太阳已经升到半天了。空气澄澈,秋潭一般。多成顺着村子的巷路向北走着,迎面来的人问他干什么去,多成直直地说:“不干什么。闲转呢。”他径直来到幼儿园门前,站住了。现在幼儿园正在上班,可以听到里面回响着幼儿稚嫩的唱歌的声音。幼儿园的大门紧闭着,多成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多成抓瞎了,正不知如何进去时,大门打开了,门卫从里面走了出来。多成想也没有想就挤了进去。门卫大声地问他找何人时,多成已经一个箭步跑进里面的院子。

多成在院子转着圈儿看着。门卫跑进来抓住他的衣领,要他出去。多成不动弹,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门卫,忽然就挣脱了他的手,猛地冲上二楼,亮出腰里的菜刀,冲进一间教室,站在中央大声地喊道:“全体都快快出去!不出去我就要动刀子了!快呀!”

教室里的教师与幼儿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炸开了锅。幼儿哭爹喊娘,惊叫一片,抱头鼠窜,从门里往出挤。其他教室闻讯也骚动起来,幼儿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顷刻之间,幼儿园一片慌乱,惊乍乍的哭声,叫声,喊声响成一片。幼儿园的老师们以为来了劫匪,惊得不知所措。可很快地有人打110报警。多成站在二楼挥舞着菜刀,声嘶力竭地喊道:“全都离开!谁要是再迟着不动,小心菜刀!”

大约过了五分钟后,幼儿园里一片静寂。从教师到幼儿都跑光了。现在,偌大的幼儿园只剩下多成一个人了,但校园外面的哭声喊声却越来越响亮了。在这响亮的声音中,传来了警车的警笛声。警笛声来到了大门口,说时迟那时快,几个特警手里端着枪猛地冲了进来,同时大声地喊道:“举起手来!再动我们开枪了!”

多成没有举手,而是转身走进了教室。他把耳朵紧紧地贴在墙壁上,那咂咂的响声洪水一样响亮倏地钻进了他的耳朵。而他的耳边这时又响起了特警的喊声:“出来!放下武器!”多成明白了什么,对着窗户喊道:“我没有绑架幼儿。我不是歹徒!我是好人!你们也别进来,这里危险……”刚说完这句话,忽然轰地一声巨响,腾起一股烟雾,整个小楼一下子垮塌下来。烟雾一下子笼罩了院子……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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