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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然到文化:先秦地域观念的演变
——以“夷狄”“蛮夷”“荆楚”为例

2017-03-06彭民权

临沂大学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招魂诸侯楚国

彭民权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江西 南昌330077)

从自然到文化:先秦地域观念的演变
——以“夷狄”“蛮夷”“荆楚”为例

彭民权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所,江西 南昌330077)

在先秦,由于周代分封诸侯以及后来的诸侯争霸,使得诸多地域概念经历了从自然地理到文化概念的演变。以“夷狄”“蛮夷”“荆楚”等为例,这些概念在早期仅仅指中原以外的区域,但随着时代的变化,逐步变成对非中原区域的人和诸侯国的贬斥,文化的意味更浓。甚至有些概念到了后代,成了专门的文化概念。这一过程十分漫长,其影响十分深远。

先秦;地域;文化;夷狄

在先秦,由于生产力落后,生存环境恶劣,加之交通极为不便,导致人们只能固定在一定区域活动。也因此,先秦人对周边地理的感受更为深切。在先秦人那里,周边的地理环境,土地、山川、河流、气候等等,都直接关系到人的生存,因而先秦人对世界的认识,也都是从对周边地理的把握开始的。但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先秦人开始接触范围更广的世界,交通条件的相对改善,也让更多的人离开生活的地方,去探索更宽广的世界。国家、城镇的形成,导致不同地区的人开始相对频繁的交流。当不同地理环境的人们开始碰撞、交流,不同的地理与不同的风俗就成为不同地区人的标签。这个时候,地理开始具备了文化的内涵。尤其在春秋战国时期,各个诸侯国互相征伐,战争不断,为了意识形态的需要,不同地理的差异被赋予了强烈的文化意味,自然地理开始逐渐向文化地理转变。这种转变,不仅是不同地域文化碰撞的过程,也是不同地域文化逐渐融合、中华文化逐渐形成的过程。这一过程十分漫长,其影响深远,甚至一直持续到当下。

这种先秦文化地理观念的演变,从几个比较有代表性的观念,如“夷狄”“蛮夷”“荆楚”等,可以清晰地呈现出来。

一、作为地理方位的夷狄观念

夷狄本来只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名词。春秋以前,中原人按照地理位置、风俗习惯的差异将中原地带称为“中国”,而将四周偏远地带称为“夷狄”。《礼记·王制》云:

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北方曰译。

中国地域广阔,各地气候、地理条件相差甚远:有的地方寒冷,有的地方暖和;有的地方干燥,有的地方潮湿;有的地方是山谷,有的则是平原和河流。自然条件的不同,也就导致各地居民生活习俗的差异。所谓“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即是指各地民风、饮食与器械各不相同。不仅如此,作者还进一步分析了中原地区以外的四方夷狄的风俗:东夷披着头发、穿着毛皮,不吃熟食;南蛮额头雕刻花纹、睡觉时两足相交,也不吃熟食;西戎同样披着头发、穿着毛皮,不食稻米;北狄则是穿着羽毛做成的衣服、居住在洞穴里,同样不食稻米。总而言之,中原与四方之人,“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各有适合自身的衣、食、住、用的方式。他们之间并无高下之分,只是各地气候、地理使然。

这种不同地区的地理差异及不同风俗,就成为不同地区人们的标签。但这种差异,主要是针对中原和周边四方地区而言。由于夏、商、周三朝的中心区域大都在中原地区,经过长期的规范,中原地区的风俗逐渐统一。因此,《荀子·正论》才说:“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荀子这里虽然说的是周代诸侯国根据离都城远近的不同,进贡、礼制等也会有所不同,但就中原地区各诸侯国而言,他们的进贡礼制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中原地区的风俗礼仪是一致的。而周边四方的蛮夷之地,虽然都属夷狄之地,但他们的风俗礼制也是各不相同。这显然是因为这些地区远离都城,周朝的礼仪教化鞭长莫及的缘故。因此,《礼记·王制》说四方蛮、夷、戎、狄以及中原,地理、气候、风俗等各异。

这种差异在先秦不少文本中都有体现。《荀子·荣辱篇》说:“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所谓“君子安雅”,是指华夏安居于中原。荀子说得很清楚:越人居于越地,楚人居于楚地,中原人居于中原,这些都不是根据智能、才干而区分,而是根据风俗的差异区分的。虽然“君子安雅”一句已经点出荀子心中根深蒂固的中原优越论思想,但这句话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先秦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以地理、习俗来区分中国与夷狄的。

上述引文都是中原人对周边地理的认识。实际上,身处蛮、夷、戎、狄之地的先秦人,对各地的差异也是十分清楚的。《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范宣子责怪戎子驹支泄漏晋国机密,驹支反驳说:“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前面《礼记·王制》也提到“五方之民,言语不通”,这里驹支反驳范宣子的一大理由也是诸戎与晋国言语不通。将这句话与《礼记·王制》对比,可以看到诸戎与中原华夏的区别主要体现在饮食、衣服、言语三大方面。这三大区别,同样只是地理风俗的差异。

先秦时期蛮夷最典型的楚国,地理环境恶劣,但国土面积广大,国力强盛,文化也十分发达,因此楚人能够将对周边地理的感受清晰地通过文学作品表现出来。在《楚辞》中的两篇招魂词——《招魂》《大招》中,为达到招魂的目的,招魂者一开始即极力渲染四方的险恶,以吓阻魂魄四处游荡。《大招》开头即说:“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虽然《招魂》《大招》以荆楚为中心,并且对荆楚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进行了汪洋恣肆的夸张渲染,但这两篇招魂词对荆楚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描述,还是揭示了周边四个方位的地理情况。

《大招》基本模仿《招魂》,因而两篇文章在结构上十分相似。《招魂》与《大招》首先描述的是东南西北四方的险恶。由于《大招》为模拟之作,两篇文章在内容上也有不少相似。对于东方,《招魂》称其地有巨人索魂,还有十个太阳并出,能把金属和石头熔掉。《大招》则称东方有大海和蛟龙。南方在《招魂》《大招》中是深山丛林,有各种吃人的猛兽怪物。《招魂》与《大招》中的西方是千里流沙,水土都有害,而且有怪兽。北方在两篇文章中都是白雪皑皑,天寒地冻。此外,《招魂》还描述了天上和地府的恐怖,不让魂魄上天入地。这样,东西南北、天上地下,处处都是险恶之地,魂魄自然不敢轻易乱跑。

我们看到,虽然《招魂》与《大招》是招魂辞,它们对天地四方的想象极尽夸张之能事,其中的猛兽怪物更是荒诞,然而在荒诞背后,它们对四方的描述还是有一定依据。剔除那些明显虚构的成分,我们还是能够看出楚人对天地四方的认识。《招魂》称东方“十日代出”,《大招》称其地为“汤谷”,虽然夸张,但还是说明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而且,《大招》还告诉我们东方有大海。楚国本在南方,因而楚人对南方的认识更真实一些。不过,《招魂》与《大招》中的南方则是楚国的南方,是一片深山丛林,有蝮蛇、虎豹之类的野兽。西方在《招魂》与《大招》中很显然是沙漠,五谷不生。北方是严寒地带,常常被冰雪覆盖。这些都是先秦楚人对中国地理的认识。这些基本的判断在今天看来依然正确。可见,至少到了战国时代,中国各地之间的交流已经比较频繁,先秦人对天地四方的认识已经基本接近事实。然而,《招魂》与《大招》极力渲染天地四方的险恶,一方面固然是招魂辞这种文体的特殊性所致,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楚人心目中的四方显然不是乐土。正如《招魂》所说:“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兮。”天地四方危险重重,只有荆楚才是他们心目中的乐土。

应当指出,虽然《招魂》与《大招》称荆楚才是乐土,但这已经是楚人对荆楚地理的文化阐释了。因为在先秦,荆楚本身就意味着地理环境恶劣。荆与楚,本来就是荆楚地区山林中特有的木条,以荆楚为地名,足以看出这一地区山高林密,环境艰苦。因此,《左传·宣公十二年》中楚人要求后人牢记楚国先祖创业的艰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种祖先开辟山林的情况,也只有在蛮、夷、戎、狄这样恶劣的地方才会出现。也正是这种恶劣的地理环境,迫使楚人不断进逼中原地区,以寻求生存环境的改善。

二、从地理观念向文化观念的演变

如果中原与四方民族一直处于互不接壤、互不冲突的状态,这种地理、风俗的区分依然是唯一的标准。但随着中原文明的不断发展,以及四方民族的强大,“中国”与“夷狄”之间开始频繁的领土冲突,“华夷之防”的观念逐渐在中原地带流行开来。“夷狄”开始更多地成为文化意义上的名词。根据史书记载,这一过程应该在西周统一天下之后。

《史记·周本纪》记载:周代始祖后稷之母乃姜氏。章太炎、傅孟真、童书业等人以为,“姜”与“羌”同源,周人乃羌人后裔。[1]这一说法不无道理。《史记·周本纪》说后稷之子奔于戎狄之间、公刘、古公亶父等周代先祖也一直在戎狄之间。而且,武王攻打商朝,也得到了夷狄民族的协助,有庸、蜀、羌、髳、微、彭、濮人等等。[2]112-122《史记》关于周代先祖历史之梳理,很多神话传说在内,不可全信,但周代先祖与夷狄民族关系密切这一点应该问题不大。然而周朝的建立并没有导致中原民族与四方夷狄民族的和睦相处。周朝统一天下以后,武王大封功臣与同姓,“封尚父于营丘,曰齐;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鲁;封召公奭于燕;封弟叔鲜于管,弟叔度于蔡,余各以次受封”[2]127。周初分封之目的,是为了让各诸侯国屏藩周室,使周王朝统治巩固。因而无论是武王还是成王,他们只分封那些信得过的功臣与宗室。那些曾经追随武王打天下的夷狄民族并不在受封之列。不仅如此,周王朝分封诸侯,正是要这些诸侯代替周王室去防备与抗击夷狄民族的侵扰。

这种分封制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将国家统一在强有力的王室之下,周王室与各诸侯成为铁板一块的整体。但其缺陷也显而易见,这种分封制具有强烈的排外性,周王室与各诸侯是一个整体,周边未受封的夷狄民族则被排斥在外。正是这种强烈的排外特征,使得周朝与周边夷狄民族的关系紧张,并由此爆发多次战争。史书记载:成王时期多次对东夷用兵;昭王在对南蛮用兵的路上去世;穆王征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而归;到了周幽王时期,周王朝被申侯联合西夷、犬戎所破,幽王被杀,其子平王被迫东迁。①

正是周朝的分封制,使得夷狄民族被牢牢地排斥在中原文化之外,“夷狄”也最终由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名词,演化为中原人对周边少数民族的贬称。《春秋公羊传·成公十五年》评价《春秋》时说:“《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这里所谓的“内其国而外诸夏”,是说《春秋》以鲁国为内而以其他诸夏为外;“内诸夏而外夷狄”,则是说以诸夏为内而以夷狄为外。“内其国而外诸夏”,表明春秋时期中原各国都以自己为本位;“内诸夏而外夷狄”,则清楚地表明在涉及到民族关系时,中原诸夏是一个整体,夷狄被排斥在整体之外。《左传·闵公元年》记载狄人伐邢,管仲请求齐侯出兵时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同样,在管仲眼里,邢国是诸夏的一份子,而诸夏是一个整体,一旦其中一国受到夷狄侵略,其他国家有义务救援。“诸夏亲昵,不可弃也”,说明当时的中原诸国虽然彼此征伐,但他们在文化认同上依然一致,彼此都视对方为姬姓之国。

正是这种血缘与文化的纽带,将中原诸夏联系在一起。“戎狄豺狼,不可厌也”,则表明夷狄在中原华夏诸国看来,不仅是外人,还是敌人,豺狼成性,贪得无厌。“豺狼”一词,不仅表明在诸夏眼中,夷狄未开化,生活方式上接近野兽,也表明诸夏对夷狄的恐惧与仇视。正由于“中国”与“夷狄”之间的对立与冲突,管仲才被春秋时人视为华夏的英雄。孔子在《论语·宪问》中感叹:“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孔子的意思很清楚:没有管仲,中原华夏将被夷狄吞并。“被发左衽”,是夷狄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已经带有强烈的贬义。《春秋公羊传·僖公四年》对此解释得很清楚:“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中原华夏遭遇到南夷与北狄的夹击,危在旦夕。如果不是管仲辅佐齐桓公,令齐国强盛,打退外敌,中原华夏早已沦为夷狄。这样的例子很多,从《春秋三传》《论语》《国语》《史记》等书中,我们都能看到类似的例子。总之,到了春秋时期,由于“夷狄”对“中国”的威胁越来越大,“夷狄”一词越来越多地成为文化意义上的贬义词。

与“夷狄”一样,“蛮夷”观念也经历了这一演变。《史记·楚世家》记载了楚国两位君王自称“蛮夷”:

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三十五年,楚伐随。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

上述两段文字,前者是在西周年间,后者则已进入春秋时代。但两段文字的背景十分相似:王室衰微,中原诸侯不再听从天子号令,各自为政,互相征伐。周代分封制将四周夷狄排斥在外。周天子具有绝对权威时,中原诸侯与王室成为铁板一块的整体,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四周夷狄望而生畏,没有丝毫机会侵入中原。然而,一旦王室衰微,中原诸侯各自为政,这个整体很快分崩离析,四周夷狄很容易趁虚而入。《春秋公羊传·僖公四年》所说的“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即是其突出表现。《史记·楚世家》的两段文字说的也是这种情形。王室衰微,诸侯各自征伐,中原乱成一团,一向被排斥在外的南蛮楚国自然不甘寂寞,趁机坐大,并公然僭越周代礼仪,公开称王。我们看《史记》对各诸侯国的记载,在当时唯有楚国敢如此大逆不道。楚国之所以敢公然称王,并非其实力在所有诸侯中最强,而是因为其地处南蛮,周代礼仪文化对其影响太小,自然想称王就称王。等到周厉王当政,王室又重新恢复强硬,各地诸侯俯首听命,楚国也不敢再当“出头鸟”,因而乖乖地将“王”去掉。到了春秋初期,周王室再度衰微,诸侯再也不把天子放在眼里,各自侵伐,楚国再次蠢蠢欲动。第二段文字中,楚武王效仿先祖熊渠,再次要求周王室“尊吾号”,使楚国得到合法而尊崇的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楚国两次趁虚而入,打的旗号很独特——“我蛮夷也”。所谓“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意思说得很明白:楚国乃蛮夷,不用遵守周朝的礼仪。按照周朝礼仪,只有天子才可称王,最尊崇的诸侯也只是公、侯。诸侯称王即是僭越,是对周天子权威的公然挑衅。如果王室强盛,自然会率领天下诸侯讨伐楚国。但周夷王时期的王室显然没有那么强势,只能听之任之。而楚武王的那段话也充分表明楚国并非想得到更高封号那么简单。“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点明了当时中原诸侯完全不将王室放在眼里,互相征伐。而“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表面看来,楚国颇有匡扶王室之心,只要周天子给楚国一个名号,楚国就可以帮助周王室平定中原诸侯。再加上前面那句“我蛮夷也”,楚国的意思很清楚:中原诸侯已经将周朝礼制践踏殆尽,楚国虽是蛮夷,但有匡扶王室、挽救中国之心。然而,楚国毕竟是蛮夷,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公然出兵帮助王室,所以,楚国希望周天子给一个更高的封号,让其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中原诸侯。其实封号是假,楚国借天子之名,堂而皇之进入中原才是其最终目的。

我们看到,这两段文字中的“蛮夷”也完全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名词。楚国两代君主以“我蛮夷也”这个理由支撑他们的行动。中原诸夏以“蛮夷”将楚国排斥在华夏文化圈之外,楚国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时刻不忘以中原诸夏给楚国贴的标签为借口,来对付中原诸夏。中原诸夏认定楚国是蛮夷,不懂礼仪,没有文化,熊渠云“我蛮夷也”,正是公开承认楚国乃蛮夷、没有文化,因而也不用遵守中原礼仪,公然称王。中原诸夏以礼仪文化将楚国排斥在外,楚国则摆出一副坦然受之的架势,很轻松地将礼仪踏在脚下。反观齐、晋等中原诸侯,它们的实力并不在楚国之下,自立为王之心也不下于楚国,但由于身处华夏文化圈核心,不敢公然撕下礼仪伪装,反而处处受制。与熊渠不同,楚武王云“我蛮夷也”,则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中原乱成一团,楚国在旁边虎视眈眈。楚武王请随侯转告周天子的话,摆出一副有心勤王、只恨身份低微不便插手的架势。其在此时提出身份问题,自然是与周王室讨价还价,可以给其进入中原浑水摸鱼的行为冠上一个名头。所谓“请王室尊吾号”,楚国正是要借此机会摆脱夷狄身份,名正言顺成为华夏一员,不仅从文化上摆脱受歧视的地位,还可以堂而皇之将势力扩张至中原。

正因楚国的“蛮夷”身份,中原人在以“荆楚”称呼楚国时也带有贬义。春秋时期,诸侯征伐,楚国开始向中原进犯,甚至一度打过黄河,令中原诸侯谈楚色变。在中原诸侯那里,楚国完全成了夷狄的典型代表,成为中原诸侯最恐惧的夷狄。也因此,荆楚成了夷狄的代名词。这一点,从《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论语》《孟子》等书明显看出。

如庄公十年九月,楚国打败蔡国,擒获蔡侯。《春秋》经文对这一历史事件只有短短一句话:“秋九月,荆败蔡师于莘,以蔡侯献舞归。”《公羊》对这句话解释道:

荆者何?州名也。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蔡侯献舞何以名?绝。曷为绝之?获也。曷不为言其获?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也。[3]57

这里,《公羊》解释了《春秋》为何不称楚国而称荆。荆是天下九州之一。其认为不称国而称州名是对楚国的贬斥。按照“州不若国,国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这样的尊卑顺序,称爵位才是对楚国的最大尊敬,《春秋》称呼鲁、晋、齐等国君主为公侯,对楚国不称楚子自然是贬斥了。实际上,《春秋》一书,直称楚子的地方少之又少。《公羊》这种解释或许比较接近《春秋》原意。

同样,《穀梁》也对这段经文发表了类似的评论:

荆者楚也。何为谓之荆?狄之也。何为狄之?圣人立,必后至;天子弱,必先叛:故曰荆,狄之也。[4]

《穀梁》说得更清楚,荆就是楚,称荆是将楚当成夷狄来看。而且这里还解释了楚国为蛮夷的原因:“圣人立,必后至;天子弱,必先叛。”可见在当时的中原华夏人看来,楚国毫无礼仪与忠贞观念,完全凭实力决定行止,是典型的夷狄之邦。

僖公四年,齐桓公率诸侯联军攻打楚国。此事《春秋》及《春秋三传》均有记载,《春秋》只记载齐桓公伐楚并与楚结盟,《左传》的记载很详细,但其与《春秋》一样,并无褒贬。《穀梁》对这件事有褒贬,但比较冷静;《公羊》则表现出空前的激动与兴奋。《公羊》云:“何言乎喜服楚?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国。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公羊》作者对南夷与北狄交相侵入中原深恶痛绝。正因中原在夷狄侵入下命悬一线,齐桓公率领诸侯联军反击夷狄就显得尤其可贵。因此,《公羊》对此事大书特书,认为其行的是“王者之事”。所谓“王者之事”,东汉何休的《解诂》解释说:“言桓公先治其国以及诸夏,治诸夏以及夷狄,如王者为之,故云尔。”[3]82这个解释很有道理,齐桓公将中原诸夏重新团结成一个整体,并率诸侯联军平定夷狄,这本来应该是周天子的职责,齐桓公代替天子做的事自然是“王者之事”。齐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这对中原华夏十分重要,因而《公羊》言“喜服楚”,喜悦之情表露无遗。齐桓公也因此被视为救世主一般的人物。在褒扬齐桓公事业的同时,《公羊》对楚国作了一个评价:“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国。”所谓“有王者”“无王者”,并非有没有天子,而是有没有能够统一天下的“王者”。这里的王者,是德威并重、宾服四海的天子,而非春秋以后孱弱的周天子。因此,“楚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意思是说一个强有力的天子出现后,楚国一定是最后一个臣服;一旦王室衰弱,楚国一定是第一个背叛。这里,作者下了一个定语——“夷狄也”,意思是说,楚国就是夷狄。综合前面的一句话,作者实际上给“夷狄”下了一个准确的定义:“有王者则后服,无王者则先叛,夷狄也。”

三、不断变化与拓展的文化地理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夷狄”“蛮夷”等概念会根据时代的变化而变化。最典型的例子是,西周至春秋时期中原诸侯喜欢以“夷狄”“蛮夷”来贬称楚国,但到了战国时期,这一现象大大减少,楚国基本上摘掉了“夷狄”“蛮夷”的帽子。这一过程,在春秋中期以后,开始逐渐出现。

春秋中期以后,特别楚庄王当政以后,虽然也经常对中原用兵,但由于其成功地掌握华夏文化中的“礼”与“德”,加之楚国强大的实力,使得中原诸侯对楚国的恐惧大大降低,自觉臣服于楚国。这时的楚国,完全脱去了“夷狄”外衣,成功融入中原华夏文化中,成为中原华夏的一份子。《公羊》对楚国一直以“夷狄”视之,对其贬多褒少,但还是对楚庄王义释郑国表示了赞赏,“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穀梁》也对楚庄王与宋国和平结盟表示赞赏,“善其量力而反义也”。《春秋三传》中,《左传》对楚庄王的书写最为详细,评价也最高。《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晋楚邲之战前夕,晋国随武子对楚国的评价是“德立、刑行、政成、事时、典从、礼顺”,劝阻晋军不要与楚军作战。这里的德、刑、政、事、典、礼完全按照中原礼仪文化来观照楚国,而楚国能一一符合中原礼仪典范,可见楚国在与中原诸夏的多年征战中,已经大量吸收中原文化。即使从中原正统观点来看,楚国也完全符合一个礼仪之邦的标准。从这点上说,楚庄王已经使楚国摆脱“夷狄”身份,成功融入华夏文化圈。

楚庄王以后,楚国对中原的扩张进一步加大,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碰撞、交流加剧,楚国进一步摆脱了夷狄身份。由于楚国横跨春秋、战国,一直是当时的大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霸主的最有实力的竞争者。因而,春秋中期以后,楚国更多以强者的形象出现。除了荀子“居楚则楚,居夏则夏”以及《公羊》《穀梁》的詈骂等少数文本以外,在先秦文本中已经很难看到“夷狄”楚国的影子。

而到了战国时代,楚国的疆土已经延伸到黄河流域,即使从地理上看都已不再是夷狄。这一点,充分体现在《战国策》中。如《战国策·楚策一》记载苏秦游说楚威王时称:“楚,天下之强国也……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无论从地理优势、军力优势来看,楚国已经是当时最强盛的诸侯国之一。

由此可见,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不断征伐,随着国力的盛衰,中原诸侯对于周边夷、狄、蛮、戎的贬斥也在不断变化。特别是“夷狄”“蛮夷”的典型代表楚国,其指称含义的不断变化,充分反映了楚国逐渐强盛的过程。在西周时期,楚王以“蛮夷”自居,公然称王,不久又害怕周王朝的讨伐去掉王号;到了春秋时期,楚王又以“蛮夷”为名号来威胁周王朝。这一时期,中原诸侯对楚国以“夷狄”“蛮夷”“荆楚”来指称,既是对其地处偏远、不在中原华夏文化圈的鄙视,也是对其国力崛起,威胁中原的恐惧。而到了楚庄王时期,随着楚国的扩张,地理上已经进入中原,加之楚国开始运用中原华夏的礼义来征伐中原诸侯,无论从地理到文化,楚国已经不再是“夷狄”“蛮夷”。到了战国时期,诸侯征伐更是肆无忌惮,完全没有礼义可言,因此也就不存在“夷狄”“蛮夷”之分,国力强盛则受诸侯敬畏,国力衰弱则被灭国。因此,春秋时期“夷狄”“蛮夷”的典型楚国,到了战国时期则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强国。

从“夷狄”“蛮夷”“荆楚”等概念在先秦的变化可以看出,先秦地理概念经历了从自然地理到文化观念的演变历程。这一过程十分漫长,直到当下,还有地域的差异及背后的褒贬含义存在。同时,随着时代的变化,原先的概念所指称的对象及含义都会不断发生变化。在清朝,列强还未入侵时,清朝统治者以“夷狄”来称呼西方列强,等到鸦片战争以后,清人见识到西方列强坚船利炮的威力,西方列强顿时摆脱“夷狄”身份,成为清人仰视与学习的存在。

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地理概念在先秦都经历了从自然地理到文化观念的演变。在那些经历演变的概念中,也并非是出现了文化内涵就失去了自然地理的意义。虽然像“夷狄”“蛮夷”这样的概念,后来基本上主要以文化的符号存在,但通常的情形是,概念中自然地理与文化内涵共存。

注释:

①参见《左传》《国语》《史记·周本纪》相关记载。

[1]童书业.春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4-27.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公羊注疏 [M].[汉]何休,解诂.[唐]徐彦,疏.北京:中华书局,1998.

[4][唐]杨士勋.穀梁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98:37.

From Nature to Culture:the Evolution of Regional Concepts in Pro-qin Period——Taking Yidi,Manyi and Jingchu as Examples

PENG Min-quan
(School of Literature,Jiangx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Nanchang Jiangxi 330077,China)

Some regional concepts have evolved from natural geography to cultural concepts in Pro-qin period because of the strict hierarchy and wars among feudal lords in Zhou dynasty.Concepts as Yidi,Manyi and Jingchu refer to regions outside the central plains of China in the early time.With time goes by,these concepts possessed more cultural meanings which were used to discriminate the kingdoms and people outside the central plains of China.These concepts even developed into special concepts with cultural connotations.It is a long process for those changes and the influence is very far-reaching.

Pro-qin;region;culture;Yidi

K901.6

A

1009-6051(2017)05-0027-09

10.13950/j.cnki.jlu.2017.05.004

2017-08-25

彭民权(1980—),男,湖北监利人,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与诗学。

责任编辑:曲筱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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