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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

2017-03-05赵丰

湖南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旧址城墙

赵丰

对于旧址的痴迷,已经在我的生命里维持很长的时间了。总是喜欢陈旧的东西,左看看,右瞧瞧,舍不得将目光收拢。对于曾经居住过人的旧址,更是脚步迟疑,心神宁定,溢满神圣的想象。在旧址前将心磨砺,这是何等美好的生命享受。有段日子,我拼命迫使自己接受些新的地方,譬如一座看起来还有点特色的建筑,一处挂着“古镇”招牌却完全是新建起来的旅游区。可是很快,我就对它们没有了兴致,我怎么看它们,都缺少了某种内涵。

旧址一般来说是灰旧的暗淡,并不披红挂绿,或者白皙灿亮。它是那种让岁月淘洗的本色,灰暗里潜藏着一种质朴的沉淀。看见它,我就会依稀看见某个旧人的面影,触摸到某段历史的脉搏。

历史,终将化为一行行文字、一片片废墟、一个个旧址。一座古旧的建筑,就像一个脸上布满皱褶的老人,即使无言,我也会聆听到发自心灵的倾诉。站在它面前,我会凝神寻找旧主人的呼吸,揣摩他们曾经的生活。这是一個静心修炼的过程。一切都如时间的沉淀,除了想象,我不会再有别的感觉。尽管清楚,心理的指针终究会归于现实,但总是有一种离别的愁绪。

在旧址前,将心慢慢沉淀下去,这是最好的游历体验。走马观花,是对一座旧址的亵渎。如果有一壶碧螺春、老龙井,心不急,坐下来慢慢品味,那当然更好。可是这样的机遇,实在难得。总是有人急着将我从旧址前拉开,去看那些新奇的东西。我无法皱眉,无法抗拒,因为我总是不愿扫了别人的兴致。这是我性格的弱点,总是委屈自己。所以,游历一处处旧址,我总是匹马单枪,如一只孤雁禹禹独行。好在,神圣的旧址在眼前徐徐展开,我谛听到了命运的声音,看见了永恒的暗示。我无比谦卑地卧伏于旧址的泥土或者砖瓦之上,向已逝的灵魂默哀致敬。

这是一种崇高的抉择,我的心宇无穷无尽,浩瀚无边,何言寂寞?

父亲的生命体刻满了怀旧的字样。他总是念叨着河南老家的屋。其实他在那座屋只生活了十年,其中的三四年应该是没有多少记忆的。但他总是忘不掉,抱怨祖父将他从老家带到了关中,念念不忘老屋的冬暖夏凉,夏日里光着身子在老井前举起一只木瓢,舀着木桶里的水冲凉,用一根细细的枝条戳破老屋角落的蜘蛛网。老屋,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情感记忆。

我又梦见老屋了。父亲的叹息和喜悦,那种安详的表情,成为我生命中最温馨的记忆,也注定了我的人生走向。

一九二八年,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来到俄国拜谒托尔斯泰墓。这是托尔斯泰曾经生活过、写作过的旧址。这块将被后代永远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茨威格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通过托尔斯泰外孙女的讲述,他知道了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托尔斯泰年幼时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凡是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于是便和哥哥在自己庄园的一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晚年时,他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得了一个美好的启示,当即表示将来埋骨于这几株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死后,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的墓成为了世间最美的坟墓。在茨威格的眼里,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的名字也没有。

茨威格在《世间最美的坟墓》中写道:

“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还是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今天,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老残军人退休院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这是我阅读到的外国作家中关于旧址最好的文字。一个只有风儿低吟的坟墓,一处庄严肃穆的旧址,令万物和谐,让人心安详。茨威格给我传达着这样一种观念:作为一种精神力量,旧址可以长久地震撼后世者的心灵。

一处旧址,令一个世界级的作家死而复生。这就是它的魅力。

对我来说,拜访任何一处旧址,都可获得一笔珍贵的精神财富。

曾经有过这样的梦想,抵达世界上一切古老的旧址,倾听旧时光的嘀嗒声,可是这太难了,只能成为梦想和遗憾。六年前,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深夜,我在网页上无意间搜索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十大城市:贝鲁特、大马士革、阿勒颇、苏萨、法尤姆、西顿、普罗夫迪夫、加济安泰普、杰里科、西安。竟然还有我朝夕相处的西安,这令我宽慰。这些城市,有人居住的历史哪个不在数千年?随便抓起一把泥土,都会见证着远逝者的汗水和呼吸。那九个城市我是很难抵达了,但是双足伫立于古长安的大地上,依然能够感受到文王、始皇、汉武当年叱咤风云的英姿和气息。生命的进程里,有过无数次逃离这块黄土弥漫的地方,将渺小的身躯融入风景秀丽的苏杭或者海边,但自从六年前的那个深夜之后,我终于放弃了逃离的念头,将一生托付于古长安这处旧址,相伴着那些历史上留下英名的人物的呼吸,我一点也不吃亏。

其实,真正能震撼人心的旧址,并非被称作“城”的地方,而是那些成为遗址的一片片废墟。

我的家乡不远处就是八水绕长安之一的灞河。灞河左岸最高的一级阶地就是公王岭,下部为堆积很厚的古老砾石层,上面堆积着厚约三十米的红色砂质粘土,人类头骨化石就埋藏在红色土层的下部。这是考古学家认定的蓝田猿人化石遗址,为人类祖先活动的场所。

我总是在深秋的季节走向这片旧址。深秋的迷雾,为它披上神秘的面纱,伸出手臂,仿佛就可以把远逝者的亡魂揽到怀里。朦胧的雾,拓展开想象的空间,有些穿越时空的感觉。

这是人类最早的发源地吗?这是我们的祖先居住过的地方么?屁股坐在似红似黄的泥土之上,我总会生出一份愧疚,好像会亵渎了自己的祖先。

二〇一五年八月八日,立秋日,天上铺满流云,铺陈着大漠的风光。我在距离蓝田猿人遗址一千三百华里的榆林神木县高家堡古镇的石峁遗址徘徊。这座四千二百年前后的古城,是目前国内发现最大的史前遗址,为龙山晚期到夏早期时期人类生活的场所,是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土石结构城防设施实物,距今约四千三百至三千八百年左右。它的遗址面积约四百二十五万平方米,其规模远远大于年代相近的良渚遗址、陶寺遗址等已知城址。与考古专家交谈,得知城内面积逾四百万平方米,目前所开掘的,只是它的外城东门。在我的目光注视下,那些沉睡在地下几千年的石头,在阳光下沉静而安详。一块块青色的石头,宛若一个个沉默着的故人。如果它们会说话,那一定是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但同时,我又感觉到了因为裸露,显现在它们身上的躁动和不安。它们愿意深藏不露,将旧事和秘密存之永恒。

欣赏着刚刚出土的一件件玉器,一幅幅壁画,逗留在石峁遗址的石砌城墙处,不自觉地与中国现存最大的西安城墙对照,思绪在数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来回穿越,感觉石峁人筑城的理念也太超前了。长安十三朝古都,从来被认为是中国五千年文明源头之一,而石峁遗址一下粉碎了这种思维定式。谁能想到,曾经的莽荒之地又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源头,让你猝不及防。

面对着这片旧址,除了震撼,我还在想,文物工作者的任务,是在发掘旧址,寻找秘密,而与此对立着的现实是,人类中的一部分正在玩命地拆毁旧址,在上边竖起新的建筑。于是,我看到的是,整片的村庄被毁掉,庙宇、戏楼、祠堂、旧宅被夷为平地。

舊址,无疑珍藏着历史,残留着旧人的呼吸。

二〇一六年九月中旬,在山西看过碛口古镇,过黄河来到陕北的吴堡,顾不得进县城,急匆匆地上了吴堡石城。如此心急,当然与此行考察古遗址的目的有关。看过无数的古城遗址,唯有吴堡石城是保留了原有风貌的,虽然建筑大部分倒塌,但总体的风格尚在。它的历史并不长,始建于五代时期北汉政权,金正大三年(公元1226年)设吴堡县治于此,仅有七百余年,但残缺的城垣、民居、店铺依然向我展示着昔日的雄伟和繁华。城内的房屋建筑均为窑洞式的石头结构,保留了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官道两旁留有三十多间并排的房屋,虽然处处可见断壁残瓦,却依稀可探昔日商贩吆喝、孩童嬉闹的热闹景象。依据地理优势,吴堡古城繁华了千年,繁盛之时城内车水马龙,县署、书院、城隍庙、关帝庙、文昌阁等一应俱全,官道两旁的商铺林立,摊贩云集。它的脚下,是滚滚流淌的黄河,古旧的码头曾向石城的人们运输过生活的物资。在过去的冷兵器时代,吴堡古城依托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势,控制着南北官道和黄河水运,成为扼守黄河中游之西滨秦晋交通的要冲,历来是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

黄河依在,石城成了一座空城。可是我却见到依然在此居住的王象贤夫妇。一九二九年出生的王象贤,其生命的根就在这儿。与整个古城杂草丛生不同,他们居住的小院干净,院内搭晒着几件衣物,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堆上晾晒着一篮红枣,院内的生活用具摆放得井井有条。为了让历史铭记这座老城,王象贤自费出版了一本《吴堡石城》的宣传画册,并甘心以生命的代价做这座石城的留守者,有关媒体以“千年古石城,两个人一座城”为主题多次进行了报道。王象贤老人深情地说,这里是他生命的全部,他要毕生坚守在此。跟老人闲聊之中,不难听出老人对这座石城深深的眷恋之情以及刻入骨髓的那种情感寄托。

守望在吴堡石城的,除了王象贤夫妇,还有遍及古城内的枣树。正值秋天,无人收获的红枣落满院落古道,让荒芜的老城具备了生命的气息。

从山下通往石城遗址正在修路,据说石城遗址即将开发。开发后的石城,还能被称作遗址吗?我困惑的是,总是有人嫌弃旧址,总是有人想毁掉老屋。那些人,在我的道德评判中,自然不可能用善良二字。在他们的心目里,旧址就是一个垂死的老人,没有了任何可利用的价值。唯有它的毁灭,新的生命才会来临。是的,旧址挡住了新址的路,成为新址的绊脚石。

在有良知的人那里,那些力图保住旧址的人——譬如王象贤夫妇,才是善良的,有情有义的,才是有历史责任感的人。由此,我尊敬他们。

去过丽江,还有沈从文生活过的凤凰古城,旧的遗迹还在,青石板上残留着故人的足迹,马头墙上爬满了曾经主人的呼吸。这当然属于旧址,我喜欢。但走着走着,我就皱起了眉头。丽江、凤凰古城这样的旧址,为何不被原貌封存起来,而是添加了新的建筑,充满商品的气息。我哀叹,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那年我去了凤凰古城,走进了沈从文先生的故居。我来这儿,多半的因素是为了一睹沈先生生活过的地方,这源于我对先生的敬仰。先生是上个世纪人,生于一九〇二年,卒于一九八八年,和我一起在这个地球上共同呼吸了三十多年,这样他的故居就还保留完好。我能够做的,只是在中营街十号的沈从文故居里止步。这是掩藏在一个窄长巷子里的旧宅,火砖封砌的平房建筑。四合院分前后两进,红石铺成的天井,两边是厢房。房屋系穿斗式木结构建筑,采用一斗一眼合子墙封砌。马头墙装饰的鳌头,镂花的门窗,小巧别致,古色古香。整座建筑,带着浓郁的湘西明清建筑特色。在先生的书房,我久久驻留。是的,只有湘西的风土人情,才能养育出沈从文的艺术风格,以及他为人的魅力。我的目光,落在土墙上的手稿上。从小楷的字里行间,我嗅出了先生的气息,以及无奈的叹息。先生笔下那个恬淡、幽静的小城,现在堆满了铜钱的臭味,以及市侩的嘴脸。只有这座小院,这面土墙,这方墨迹,依稀着从前的影子。

同行的朋友拉我走出先生的书房,在拥挤嘈杂、商品林立的大街小巷,我全无游览的心境。以至于,我无法与一片旧址达成心灵的融合。

即使如此,依然感谢和我一样有着怀旧情结的人保存下了像丽江、凤凰、平遥、阆中、徽州这样的古城,虽然已非原貌,但通过想象总是可以令我回到陈旧的岁月。如果是建筑学家,那就可以获得更多的惊喜。

二〇〇五年那次去榆林,拜访了石峁遗址之后,返回途中去了距离米脂县城二十里处的姜氏庄园。这是一座百年以上的老宅,完全是原貌,建筑的枝枝叶叶虽已破旧零落,但依然保存着历史的旧影。石头寨墙高高在上,仿佛守旧的老人。沿一条坡陡的通道而上,就到了庄园大门前。坚固的石拱宅门掩藏在山腰上,以山为岳,以山为屏,丝毫不显炫耀、张扬之意。门匾上刻写着“大岳屏藩”四字,几百年的石门洞大开,恭迎我的进入。穿过寨门,走上斑驳幽暗的条石甬道,依稀感到姜氏祖先们正藏在石头缝儿里窥视。他们是在惊讶:这座藏于山腰之间的旧庄园,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这座陕北最大的地主庄园,已经成为国家级文保单位。但在它的下院,仍然居住着两户姜氏的后代,门上挂着新式的竹帘,院里的铁丝上晾晒着衣服被褥,房顶上悬着电视天线,姜氏的后代们用漠视、甚至仇视的眼光打量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一个中年汉子盘腿坐在房顶上,看不清他的神态,但可以猜测到他的心态:这是我们祖宗留下的院落,你们凭什么大摇大摆地闯进来?我明白,他是在用顽强的精神守护着一处旧址,以至于国家有关部门要给他们在另处建造更好的窑洞,他们也不肯搬出。对他们的作为,我在惋惜的同时,也生出一份同情来。这自然是十分矛盾的心理。于情于理,他们的坚守并不过分,但作为一处历史遗址,如此的坚守却影响了旧址的保护,使得文物部门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的维修,其命运的长久可想而知。

姜氏庄园的建筑不只是一种家居实用,更是一种艺术、一种民俗、一种文化。它的主人以图式、楹联、匾额为依托,借谐音、隐喻、象征等手法,将木头和石头的生命发挥到极致,融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使得宅院不仅成为繁衍生息的家园,更是精神傳承的栖息地。

总有人喜欢在旧址上捣腾。譬如米脂老城,不时就出现一座外墙镶着白磁片的新屋,为灰旧的老城添加了现代的气息。总有人不喜欢古旧的场景,抹杀掉历史的影像。时光总要默默前行,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但是留下一块地方,存储下历史的影子,让记忆不再成为抽象,那不是绝妙的事情么?但旧址常常很难存留下来,这就如同人类的坟墓,总会隔几代人就会平上一茬。

我有时会十分痛苦地想,人类文明的前行,人类灵魂的复活,决不单单是兴建起新的建筑物。断代的历史,仿佛断线的风筝,总不会飞向辽阔的深处——那里是人类文明的起源地,人类灵魂的栖息地。

旧址的感觉就是这样,总会让我联想到一些什么事物,不会大脑空空。它也会令我生出一种情感:尊敬、叹息,或者遗憾。

不知从何时起,人类忽然对旧址感兴趣起来。这当然不是纯粹的考古学家,而是某种利益的追逐者。像三国时的赤壁之战遗址。真正的三国赤壁究竟在何处?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据有关历史、地理资料记载,荆楚大地称作赤壁的有五处:汉阳、汉川、武昌、黄州和蒲圻。遥远的历史烟云,将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痕迹化为灰烬,于是就有了对赤壁之战旧址拥有权的争斗,以作为旅游的资源。

我自幼在乡村生活。小的时候,在一些村子见过不少的祠堂。一个祠堂,就是一个家族史,存留的意义无可厚非。山西作家李锐写过一部《旧址》的长篇小说,虚构了一座以产井盐而著称的内陆城市——银城,李氏一家是当地的望族,拥有很大的井盐产业——九思堂。故事从二十年代银城发生的农民暴动写起,写抗战中地下党在银城的活动,写内战中银城将军的溃败,写五十年代镇压反革命运动李氏一族灭门的惨状,一直写到七十年代文革中李家活在银城的最后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的惨死。五十年的风风雨雨,最后留下的是一块“古槐双坊”的旧址,以至后来成为银城旅游的一景。一个大家族的盛衰兴亡全部凝聚在一处旧址里,至少能挽回一点逝去的时光。一个家族,的确需要能够承载精神的存在物,需要一个浓缩家族史的场所。但是现在,存留下来的祠堂已经不多了,除了自然灾害,就是人为的毁坏。更远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我所经历的岁月里,曾亲眼目睹“文革”中一幕幕丑恶的表演:造反派打着“破四旧”的旗号,怀着对旧址的切骨仇恨,无情地抹杀掉大地上的一处处旧址,让人类历史的旧迹在毁灭里呻吟。

旧址也是一种罪过,这是人类丑恶性的一面。可惜那时,我还不懂得悲哀绝望,相反却在兴高采烈中安然入睡——这人性中的丑恶常常折磨着我的心灵。

大抵老一点的村庄,都会有城墙,作用是防盗防抢,抵御入侵。村庄远远够不上“城”,却也叫城墙。我很纳闷,但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替代。

我出生在关中南部的秦渡镇。秦渡镇(镇上人喜欢简单,叫它秦镇)是个老镇子,是周丰宫的旧址。时光像一把铲子,总要将旧址铲去。当我来到世上时,镇子就只剩下南城门,且破旧不堪。南门两边剩下一段老城墙,高大,厚实。据《户县志》记载,秦镇的城墙初建于秦朝,后屡经修建,至清末时高六点六米,宽十点五米。在史学家的审视下,它是历史的一块厚砖,镶嵌在“丰京”这块故地上。在文学家的思维里,它像一头老牛,几百年了,悄无声息地卧在古镇的南头,意净心清,超然若禅。

我常常看见,鸟儿从老城墙的窝里出来,警觉地四望,当确定没有危险时,便一展翅,飞向沣河岸的一棵树。风吼着,雨淋着,翅膀湿了,它也毫不在乎。我常常疑惑,鸟儿为什么如此钟情这残垣断壁?有时也茅塞顿开,想着城墙身上带着的那股古朴的气息,很适合鸟儿怀旧。鸟儿离开城墙时,扑展着的翅膀不经意就抖落一片黄土下来——是一片,不是一块。城墙像一册发黄的、线装的厚书,墙土的脱落犹如翻开的书页。城墙是一部老书,也许鸟儿能够读懂,所以才在上面筑窝安家。鸟儿有麻雀、斑鸠、燕子,甚至还有灰喜鹊。奇怪的是,马蜂也喜欢把窝建在城墙的高处,那干燥、发皱的墙体,让它们的安家不用多少气力,而古老的墙也许有助于护佑它们避开诸多的不测与凶险。是的,马蜂的腹部是带着毒针的,但它们自己却不知道,出于生存的本能,它们同样需要防备危险。

我听不懂鸟儿的语言,也猜不透马蜂的心思,但就是喜欢老城墙。童年的视野里,世界上仿佛只有这面墙的存在,一出门,就奔向它。它用一种隐幽的语言召唤我稚嫩的心灵,让我从它身上得到快乐。那时幼稚的我,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不会从老墙身边走失。

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城墙上扎个方方正正的木楔子,一头老牛背对着老墙卧在墙根,懒洋洋地用尾巴扫着墙上的黄土,残留下一片光滑的墙面。收获的季节过后,附近的人家就将稻草、麦秸和玉米秆堆满墙根,逢到久雨初晴,溢出浓浓呛鼻的霉味。一群鸡娃被一只母鸡引领着,唧唧叫着,寻找着墙根的虫子或稻米。冬春的暖阳下,女人们围在一起纳鞋底,缝衣,抡起棒槌捶布。汉子们靠着墙,缩着脖子聊天,聊困了时,手插进棉衣的袖筒里,眯着眼瞧墙头的枯草,或是那没有云彩的天空。小娃们在墙根下找蛐蛐,或者手握一副弹弓,瞄着墙头的麻雀。打下一只麻雀,在墙根下拢起一堆柴火,烧焦麻雀的尸体。墙根下没有风,孩子们就鼓起腮帮吹火。麻雀肉熟了,那是香喷喷的一顿美餐。

暮秋时节,老城墙上的斜草半枯了,贴近了墙体的颜色。再往后,北风送来一张张雪花,飘在墙土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暮色,一点点酽起来。老城墙里的一座土屋里,传出一些音乐声。一把二胡、或是一只竹笛。那是五伯的家。听大人说,他的媳妇把他的两个娃儿领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大人的事我说不清。我只是喜欢听他的二胡声和笛音,像蛐蛐儿和蚂蚱临终时的鸣唱。冬天落雪的日子,五伯夹着二胡来到老城墙下,屁股坐下,低着头,眯着眼,张开大嘴,露出两排黑乎乎的牙齿,边拉边唱,吟诵着心灵的私语。二胡的铮铮声是从他深沉的心田里迸发出来的,随着他的血脉通向他的指尖。那股酸凉味儿的声音,宛若晚秋暮色老墙的颜色。他唱的是秦腔《铡美案》中秦香莲的唱腔:“把你比作子/你不养二双亲/把你比作父/你不认二娇生/把你比作禽/你无翅也无翎/把你比作兽/你毛也没一根。”唱完,他手一抖,二胡的弦“吱儿”地一声哑叫。他抖手收弦的动作很好看,至今我也找不出什么适当的句子来表述。只是觉得,那是生命运行中极少让我感到诱惑的一个动作。五伯当然不会感应到我的震撼,他收了二胡,屁股上沾的土也懒得拍打,起身一步一扭地回家,只留下暮雪擦着老城墙,吟着苍凉的歌谣。

在旧址前演奏旧曲,这就是五伯生命里的快乐。五伯晚年时当了队里的饲养员,饲养室的后墙紧挨着老墙。农闲的日子,他牵了那些牛马出来,把缰绳拴在老城墙的木楔子上。之后,他袖着手坐在墙根,陪着牛马打盹晒太阳,一副恬静安然的神态。城墙下往往摆着棋摊,或者有人在玩搭方的游戏。他从不观看,只是在起了争吵声时才打着哈欠睁开眼。不过,他不关心为何争吵,只是端详着他的那些牛马。

大约是前年的中秋节前后,五伯让人给我捎话,说镇上要建农贸市场,要拆南城门,要毁老城墙,叫我回去看看。五伯守着老城墙生活了一辈子,那墙陪伴着他的呼吸,储存着他的生命记忆。用文人的说法,是他的精神寄托,突然要被一阵风吹走了,他想不开,感情上难以接受,是能够理解的。

回去后我吃了一惊,南城门和两边的老城墙已经没影了,晃眼的阳光下,挖掘机正在张开狰狞的牙齿撕扯着老墙的根基,河岸上一片狼藉。不能不承认,受利益的驱使,许多具备文物价值的遗址、遗物都将毫不留情地被毁掉,而且这样的行为还有可能被冠之于时髦的词语和解释。传统文化正在遭受着严峻的挑战,我却无能为力。

老城墙不在了,五伯的老宅裸露在阳光下,让我感到陌生。它也正在开膛破肚,为农贸市场让路。五伯正在拆老屋,放下手中的活,让我拉着他的手在城墙旧址那儿转来转去。老城墙没了,住了一辈子的老屋保不住了,曾经的生活场景将成为记忆,他一下子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和生活的信念,突然间见老了,驼着背,颤颤巍巍地挪着步子,像是被风摇摆的树枝。他眼角的皱褶,宛若一行行文字,写下怅惘和迷惑。他的生命,也许只适宜于在旧址中度过,幽深而散淡,便是幸福的陪伴。

我想这样安慰五伯:想开些吧,老城墙终究是会消失的。即使现在不被人为地毁掉,也会让时光和风雨消磨掉。但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我知道,这样的道理有悖于我的精神操守。让五伯对老城墙、老屋这样的旧址存留一份心痛,是对他情感的尊重。

同五伯一样,逝去的时光里,父亲也总是缅怀着一些旧址旧物。一九四五年,十岁的他随祖父离乡四处漂泊。但无论到哪里,他都在念叨着老家的房子住着舒坦。越向生命的纵深前进一步,他越是想回老家居住。“一个人,没根没底的,活着有啥意思啊。”他的叹息之声,刺痛了我柔软的心灵。在他六十岁那年,老家人来信说老屋被雨水浇垮了,他就说那地方给我留着,我回去在原地儿盖新房啊。

五年前,父亲回河南老家为祖母办完丧事,就领着我寻访一处处旧址。他搜索着记忆:这儿原来是一片坟,那是一片菜地。这里长着一棵皂角树,树上有个老鸦窝。那儿有一个碾盘,上边坐着叼着旱烟袋的七爷……每一个细节,依然那样温馨,让他的记忆闪光。村子里很安静,连鸡鸣狗吠声都没有。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唯有些老人出门和他打招呼,他就随着那些老人进到人家的屋里,东看看,西瞅瞅,谁家要是还保存着一个纺线车、风箱、铡草用的铡刀、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他都要认真端详,爱不释手,感慨万千地说:“这是我小时见过的东西啊,现在都很难见到了。”比起关中来,老家依然贫穷。不少人家的旧屋檐上,蒿草还在风里摇晃,许多的院落被枯干的树枝围绕着,许多的墙头已经脱落了泥皮。可是在父亲的眼里,那些蒿草和墙头珍藏着他的情感,忍不住端详半天。他小时住过的老屋,只剩下一片废墟,只残留着墙根,被人一样高的荒草遮盖。他踏倒荒草,几乎是匍匐在泥土之上,抖抖地用手刨出墙根,圆睁着眼睛瞅着那些做墙根的石头,抚摸着它们的裂缝感叹着说:“还是老屋好啊,如今的屋子,地面都打了水泥,怎么接通地气啊。”

那个阴冷的下午,父亲在老屋的旧宅处磨磨蹭蹭,就是不肯离身。我知道,他生命情感的全部,都凝聚在这处旧址。

我这一生,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总是对旧址怀着无限的眷恋。每遇到一些旧址,就停止了脚步,扯长了目光,静心聆听时光的弹唱,徘徊在那种优雅里带着凄清的氛围里。而且,尽生命之可能去寻访旧址。我曾无数次探访全真派创派祖师王重阳的活死人墓。就直线距离来说,它是最接近我的一处旧址。金世宗大定元年(公元1161年),四十九岁的王重阳在关中户县南时村自凿一墓,独自穴居两年之久,自命为活死人墓。王重阳掘地穴居,在客观上会给人一种故弄玄虚,以增添神话色彩。不过,他的本意无非是为了创造一种与世隔绝、潜心修炼的特殊环境。南时村,后来更名为成道宫。单看村名,就知确有其事。重阳墓址现在只不过是一堆黄土,下方是否真的有穴,守护墓址的道士们缄口不言,当然也不会给我挖掘探访的机会。但就是这个旧址,却让我魂不守舍,总想一睹为快,了却一桩心愿。还有秦岭终南山下鸠摩罗什大师的讲经之地草堂寺,虽说圭峰之下有座红色的山门,进了这道门,不乏寺院坐像、鸠摩罗什舍利塔以及碑廊,但我想昔日拥有万名弟子的罗什授经之地决不会如此狭小,于是便在寺外十里方圆探访草堂寺的旧址。果然,就找到了罗什、寺北、上草、西寺、草堂营这些与一座宏大的寺院相关联的村寨。烟云飞散,旧迹不再,但总有蛛丝马迹存留。譬如在罗什村的罗什寺,我就看到了被空竹围栏着的“净土树”的碑子。传说鸠摩罗什将印度的一根悬铃木带到此处,栽植于土中,地面便生长出净土树一本六株,春华秋实,壳内结实如土,故名净土树。清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县学训导傅龙标有诗云:“芒鞋带得一枝春,罗什东来迹有因。无事移根葱岭外,自然挺秀白云津。历来海内无多本,七易原身仍一真。树以土名总是净,禅家妙谛此中寻。”民国三十二年修编的《户县志》云:“今考此树唯存四株,一大三小,然树旁萌蘖而生者尚多。”当时拍有照片,刊于志首。听寺内和尚讲,一九五七年之前,该树尚有干无枝,“文革”前夕便了无踪迹。站在那座碑的围栏外,那些曾经真实存在的树干树枝树叶宛如我的前世——是的,我对自己的前世怀有信心。由此,我一次次走进罗什寺,让思绪沉浸在古老的时光里,孤寂地守候——其实是满怀希望地等待净土树的出现。这便是肉体的皈依,灵魂的守候,世间的一切,已不再那么重要。

处处旧址,都是严肃着面孔,历史的见证者莫不如此。受它们的影响,在每一处旧址前,我都无法高仰起自己的头颅。低头垂首,便可以窥见一幅幅旧影,一个个故事,会领略到生命和死亡,以及神秘的人与命运的交织和轮回。人就是一棵小草。这是哲人帕斯卡尔说过的。人的命运虽微不足道,可是却创造着历史。如此想着,思绪足可以抵达宽阔的历史深处。

我很难对新生的事物,或者說一座崭新的建筑感兴趣。真的,它们难以让我真正入迷。而对于一处旧址,我总是充满凝定,溢满感情。我生命的时光不会永恒,这是真理。在这并不长久的岁月里,我会毫不厌倦地走向旧址,让历史的痕迹打磨掉余下的时光。

既然很少有人对旧址感兴趣了,就让我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守望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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