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生的庄稼
2017-03-05高玲
高玲
一
我家与二伯家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米。
在这一百米之间,有我家的一畦韭菜和二伯家的菜园。我家菜园的前身是生产队的棉花地,水淹的时候多,菜长得没有二伯家的郁郁葱葱。从韭菜地往茶山方向是一片竹林,那楠竹是母亲多年前从别处移来的,现在已蓬勃为百来根,连着我家的屋檐和二伯家的屋檐。竹叶被风吹落时,会落进二伯家的瓦缝。
当第一片竹叶落进二伯家的瓦缝时,我就听到二伯母开始骂人了。和大多数乡里人一样,二伯母相信树叶会让黑瓦加速腐烂。二伯母骂人的声音并不嘹亮,但延绵不绝,足以让百米之外的母亲听得清楚。当然,我比母亲听得更清楚,我住的后罩房离二伯家的厨房最近,他家锅铲和铁锅摩擦的声音,碗与碗碰撞的声音,桌子移动时与水泥地面接触的声音,以及二伯清嗓子的声音都会清晰地送达我的耳朵。
二伯母骂我母亲的话,是浅显直白的农家话,无非是说我母亲做事阴险毒辣,栽竹子是为了弄垮他家的屋,要二伯找我父亲扯“麻纱”,并咬着牙说出了砍掉那丛竹子的最后期限。我能想象二伯母咬牙切齿的样子,必定是胖胖的身子倾斜出一定的角度,左手叉着腰,右手指着我家的方向。那丛竹子现在还长得好好的,每年春天拱出新的竹笋,可见二伯与父亲的每次谈判都以失败而告终。二伯与父亲除了长得不像,兄弟二人有很多共同点,谨言,怕事,在妻子面前说不上话。要我父亲去砍那丛竹子,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
骂声开始之后,我总会偷偷打量母亲的表情,看母亲如何应对眼前的劣势。但母亲好像聋了一般,依然有条理地做饭,洗衣,喂猪,拾掇田地,对二伯母要砍竹子的事提都不提。这与我印象中的母亲判若两人。我记得某年春节前几天,我家用来过年的几只肥实的公鸡被偷了个干净,母亲站在我家禾场与菜园的交接处,朝着西南北三个方向骂了足足半个小时,声音自始至终响彻云宵,骂声中把所有小偷都送进了十八层地狱,再不能跑出来为祸人间。如今何况自家的竹子长在自家的山上,理在她这边。她不作声可能是怕父亲不好做人,虽然她在家里说一不二,但是二伯能在四十多岁娶上媳妇成个家,在我们高家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大家庭非常珍惜,也非常容忍二伯母这个最后进门的媳妇。
二
我最早的记忆都来自杨家园子,仿佛它是人生这条河流的发源地,也是人生这团炸药的引爆线。
杨家园子背靠小山,面朝河流,是背山面水的好屋场,在二生产队与五生产队的连接点上,偏僻而荒芜。山上是密密匝匝的针叶杉和水杉,河流的归宿虽然是文学书里著名的沧水,但是乡人不知,至今也没有闲人来为它命名。杨家园子一共两个住户,杨家三间板壁乌黑的木屋,住着年迈的张奶奶与中年单身的儿子。我们家的房子原本也是三间,我家住北头,祖母与二伯住在南头,共用一间堂屋。
从杨家北面下个坡,就到了渡河的桥上,年幼的我喜欢坐在黄昏时的桥头,等父亲从公社的农具厂下班回来。桥其实是一个坝,将河流拦腰切断,几扇可以转动的铁门,控制着流速与水位,落差形成了三四尺高的瀑布,瀑布的声响能够跳上爬满藤蔓的高坡,夜夜为我们的梦伴奏。我并不是真的等父亲,我等的是他黄布衫兜里那两个旧报纸包着的冷馒头,那是七十年代末期我能吃上的唯一的零食。
我家下坡可见一口水井,井水很浅,清澈,冰凉,漂浮着绿色的丝草,可以清晰地映出挑水的人,和他头上的天空。井沿横着一根碗口粗的杉木,木头乌黑,青苔丛生,滑不溜秋。二伯不在家时,祖母就坐在二伯加盖的那间厨房里,朝着堂屋方向喊我的名字,让我去井里帮她舀一碗水,或者洗一把菜。这种默契的呼喊和应答,一直持续到我失足落水那天。除了跌在井底看到树梢上的白云,以及第二天母亲提到那口井时的怒眼圆睁,中间发生的事都被消了磁,祖母和母亲从未提过。
弟弟出生之后,我被擠出了父母住的正房,父亲和二伯用土砖加了一间偏屋给我。床是他们从后山砍来木材自己动手做的,打个滚床就吱呀作响。床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好像整个秋天的田野都垫在我小小的身体下。屋角搁一个有盖的大木桶,木桶圆柱形,腰身粗大,用两根粗铁丝箍紧,腹中在不同的季节收藏着红薯、黄豆、花生和蔬菜种子。山脚多树,阴冷潮湿,夏日的夜像刚刚用井水冲洗过一般,干净、清凉,有时我半夜醒来,透过微黄的蚊帐会看到木桶上盘着一条大蛇,睡得正酣。我一直以为蛇睡到我家的木桶上,是来躲雨或是避露水的。直到那个深夜,我被手电光和叫喊声惊醒,听到父亲喊来二伯,看到两人举起锄头,打死了一条粗壮的红花蛇。
这些都是昨天晚上打死的那条蛇生的。清晨,我与母亲在菜园里摘菜,她指着瓜架上挂着的几条筷子长的小红蛇说。小红蛇已经死透了,我用一根木棍将它们一条条挑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土坑里,像玩平时捉迷藏的游戏一样。农活是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磨盘,母亲从早到晚围着磨盘转,她很少停下来认真地打量我,也让我伸出细细的手指摸她的脸,但我始终回忆不起她三十岁之前的面容,只记得那个清晨母亲的声音和表情,平淡到极致。贫穷的生活单调,呆板,机械,没有时间和心情去悲悯万物。
三
父亲在三十三岁娶了我母亲之后,二伯的婚事成了祖母的心病。
二伯的房间是从祖母正房后面延伸出去的,偏屋,斜顶,刚够摆放一张木床,刚够一个人从祖母房后穿过来,打个拐,坐到床上。屋顶一片亮瓦,撒下渔网一般的光线,后门用几块口鼻歪斜的木板钉住。打开后门,是满园的豆荚、茄子、韭菜,泥土的腥味、菜花的香味,和母亲刚泼的粪水的骚味。
出入二伯家的女人都要经过我们家的禾场。看到有人跨过门槛,我就小狗一样窜进祖母的厨房,必定会有几块棕色玻璃瓶里夹出来的奶糖,躺在一个粗笨的饭碗里,碗壁上扯着细细的黑色裂纹,像母亲大冬天也要下水洗衣的手。大姑父在城里的糖果厂上班,姑妈捎回来的吃食,祖母都慷慨地招待了前来相亲的女人。当我含着两块糖,鼓着腮帮回到堂屋时,正在缝衣的母亲抬眼问我:乖不乖?我用舌头理了理两块糖,说:丑。
二伯遗传了祖母的容貌,俊俏的瓜子脸,瘦瘦高高,四肢健全。他没有娶亲,是因为一个从天而降的成分。那年冬天,父亲八岁,二伯十一岁,并不知道“地主”这两个字会影响他们一生。他们跟着父母被赶出高家的大屋,看到祖父一身单衣躺在茅草棚冰冷的地面上,这个极爱面子的读书人,面对着劳苦大众的拳打脚踢,万分羞愧地服了毒。小脚祖母带着五个孩子进了专业队的一间土屋,看着孩子们长大成年,出去谋生。最脏最累的活,伴二伯和父亲从少年到壮年,他们在最热的天气把牲畜的粪便铺到田里作底肥,最冷的天气被派去山上砍被雪压弯的竹子。
祖母的奶糖没有被白吃,二伯被媒人引到了另一个村子,离杨家园子十几里山路,入赘到丧夫不久的邹寡妇家。我强悍的母亲也把我家一路北迁,搬出了那些让人委屈心酸的记忆。我们先住进了生产队的两间危房,那是生产队养猪场解散后废弃的。与我们从前住的杨家园子相比,胜在宽敞干燥,一排亮瓦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被子里再不会钻进蜈蚣和小蛇。对母亲来说,重要的并不仅仅是住所的变化,而是我们离高家祖屋又近了一些。
见到二伯母时我吓了一跳。母亲虽胖,像那种叶片宽大厚实的庄稼,而二伯母的胖,松软,笨重,缓慢,给站在她面前的人一种压力。小堂弟未满月不幸夭折,她整个人瘫倒在地,如一地融化的雪水,再也无法收拢。接着二伯带领全家离开伤心之地,在离杨家园子两百米的山窝里修了新房,认养了二伯母姐姐家的一个男孩,单门独户,离群索居,要用寂寞与孤独掩埋丧子之痛。
四
穿过一大片稻田,跑过一条高低不平的山路,听到几声熟悉的狗吠,就到了二伯家的新屋。
二伯母从不理会我近乎谄媚的笑,对我亲热甜腻的叫唤,也只是轻轻地哼一声,好像这哼声是从胸腔里扯出来的,到达嘴边时已经接近尾声。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站在阶沿上训斥她的养子——那个没比我大几岁的男孩,没读完小学便回家跟着二伯学农活,二伯母对他做的每件活都不满意。训完堂哥之后,暴风骤雨又朝二伯袭去。我在离他们几米外的禾场上抽风似的跑来跳去,企图从他们的眼神或表情里找到一丝不满和反抗,然后回家幸灾乐祸地说给母亲听。每次我都是失望而归,大小两个男人服服帖帖,比我这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还老实。
这与我家的情形完全相反,只要看到母亲的脸色由晴转阴,我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茶山里的麻雀和水沟里的泥鳅都将遭殃。当时,我总是看不起小堂哥低眉顺眼的顺从和挨打挨骂不逃跑的怯懦,待我长大后才明白,我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白发苍苍再回来,这里还是我的母亲我的家;而对他来说,他只要跑出二伯家的自留地,或许就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他的父母抚养众多兄弟姐妹早已捉襟见肘,他回去只会加剧一个家庭的贫困。
父亲在机械方面的天赋,更显出他在农事上的白痴,双抢时我家总是人手不够。十五岁的小堂哥却如刚刚长好的水牛,浑身是劲,挑起一担湿谷在稻田间行走如飞,并非二伯母口中笨拙的少年。这个少年从江南偏僻的山村出发,独自到南方打工,成为了一家大型制鞋企业的主管。十几年的打工生活,他从来不曾提起,二伯和二伯母也不会坐下来听他诉说。每年春节前回家过年,他总是微笑着温和地与人打招呼,似乎流水线上每天十小时的劳动只是一场旅行。他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之间那段岁月,对我们来说始终是一个谜。
堂哥买了进城工作的邻居家一栋气派的砖瓦房搬到了离我家一百米的地方,是在十年后的一个春天。这是我所知的二伯的第六个住处。搬家那天,天气晴朗,屋旁的池塘波光潋滟,草色青青,一贯安静的父亲兴奋得有点古怪,抬完立柜又跑去背风车,大声喊我母亲去帮二伯母收拾锅碗,我和弟弟扛了几把锄头,晃晃悠悠地沿着窄窄的田埂走。白色和粉色的打碗花开在菜园边上,稻田之间有成群的麻雀飞起又落下,蚱蜢不时从草丛中蹿出来,吓我们一跳。
五
端午节我回家探望父母,二伯母又增了一层浮肿,这让她本来就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青色,像一个装满水的薄塑料袋,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二伯母过于肥胖,不愿意拖着笨重的身子到处走,很多病就找上了她安逸而营养过剩的身体。熟悉的唠叨断断续续从窗户里传来,接着是瓷碗跌落水泥地面的声响,二伯母又在嫌弃二伯煮的粥不好吃。
二伯再也不用煮粥了,端午节过去没几天,肝癌夺去了二伯母的生命。堂哥把堂嫂留在了家里,还特意请了一个父亲的远房堂兄,陪二伯一起吃住,说让他过几年耳根清净的舒适日子。有一个比亲生儿子还孝顺的养子,村里人都说二伯是个有福气的人。
平時能种田能挑水能骑自行车的二伯,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好像时光的流逝吸走了他的精气神,他成了一个目光呆滞、手足无措的古稀老人。二伯母的离去带走了他的健康与神智,像两株同荣同枯的庄稼,一百天后,七十六岁的二伯跟着二伯母去了。不管在旁人看来,二伯母是怎样挑剔,蛮横,无理取闹,但在二伯心里,这些都是他日常生活中的营养,是他与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对抗的力量。没有二伯母,以前那些正常播放的刺耳的曲目都不会再次响起,他的生命就变成了一个无声无色的世界。
下午四点多钟,无风,西斜的秋阳照进了二伯家的阶沿,密密匝匝的小黑瓦像一个成年男人浓密的发。南面墙上挂的蓑衣,伴二伯度过了今年多雨的初夏,仍然等着熟悉的人再次穿上它。我静静地站在池塘边上,与一棵正在开花的紫薇并肩,目不转睛地盯着屋檐下紧闭的门窗,想象二伯突然打开那两扇淡绿色的堂屋门,喊我进去喝茶。
六
父亲和母亲也是一对看起来不协调的夫妻。强与弱的对比,犹如火与冰的反差,温度与颜色截然不同。
强势,强大,强烈,强壮,很多与强字有关的词语,都可以在母亲身上找到印证。那些年我都是从母亲手中接过刚刚卖猪卖谷的钱,然后骑上自行车去学校报名。九十年代初送我去湘潭读大学的是当了一辈子农村妇女的母亲。我们在傍晚才到达陌生的校园,在北山学生宿舍一米宽的上铺挤了一夜,第二天母亲便匆匆乘车离开,家里还有牲口和庄稼等着她。没有母亲的地方都不能称之为家,那不过是一栋摆放家具和农具的房子。过后,她经常遗憾地提起,没有好好看一眼我的学校。当然,还有很多词语与见识不多却坚不可摧的母亲有关,比如善良,勤劳,节俭,情绪化,能说会道。这些词语看似毫不相干,却是母亲这个个体不同的侧面。
父亲胆小怕事,谨言慎行。家庭变故的烙印,时间根本不能将之一一清除。生产队给别的男劳力记十分,只给他记七分,出工一个月给别人分二十斤米,只给他十五斤,他从来不敢上前争辩,也不敢回家念叨。乡野之间风雨飘摇的家,是母亲带着我给土墙打撑,给茅屋加草,用潮湿软糯的新泥糊成斑驳的墙,用从大队部讨来的报纸糊漏风的窗,甚至可以说,在很多很多年里,父亲这个角色在我的生命中是缺位的,他更像定期来家的客人,以致童年与少年时期的我——他敏感而早慧的长女,脑子里没有留下多少关于他的故事。
父亲今年七十三岁,和小他八岁的母亲吵了一辈子,分居了半辈子,但母亲生病住院,最着急的仍然是他,吵着陪夜的也是他。即使母亲出院后翻来覆去地批评他的陪护不及格,他也只是微笑着默默倾听,没有一句解释与反驳。背过身去,他还小声地叮嘱我:你妈生病了肯定会有点娇气的。我假装去看阳台上的夜来香,眼泪毫无理由地奔涌而下。我的父母,他们就像我眼前的两株兰草,泥土之上看似疏离冷淡,细长的叶子从来不曾在空中相握,而泥土之下,多年的争吵与陪伴已经让庞大的根系交错缠绕在一起,伤筋动骨也不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