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和眼睛是真正的史书
2017-03-04马瑞翎
马瑞翎
在这里,我更愿意富有感情地讲述,以虎氏家族的变迁来折射历史的浮光掠影。“历史”仿佛是一个高大上的词,“史册”更是。但事实上,人的耳朵和眼睛才是真正的史书。
变 迁
清朝晚期,云南发生了杜文秀起义。杜文秀起义军中有一员很了不起的将领,姓虎名应龙,官居“前凝大将军”。刚听到这个官衔时我认为应该是“全力大将军”。他生于清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年)。我们可以想象他脑后拖着长辫子的样子。他的出生地昭通乌龙坝令人神往。但迄今为止,并没有哪位后裔去乌龙坝寻过根。因为他的所有后裔都已经另有故乡。
虎应龙从军、发迹,从穷汉到将军的故事,后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在2012年,云南大学有一位在读博士收集虎氏资料,我祖父面对博士的镜头和录音笔,以旧文人的口吻这样讲述:
虎应龙原在东川随马二花起义,失败后到白牛厂银矿做矿工。因为有武功,由矿工升为“守护”。四川土匪谢三光到永北窜扰,永北同知胡廷良到白牛厂招兵,虎应龙、刘坤二人相约来投,击退土匪,于是便在永北立定了脚跟。后投奔大理白旗军,遇鹤庆红旗军围攻大理,杜飞调虎应龙救应。他兵出老马槽(洱海北岸),红旗军见了“虎”字大旗,不战而退。因为救大理立了功,杜元帅授予其“前凝大将军”衔,并在大理北门修建将军府第(即今大理北门复兴路464号,前面为铺面十二间,后面为正厅花园,南北厢房,至今尚存)。随后,虎将军娶杜氏为夫人,人称“猫太太”,生一男一女。出征途中,结识永仁回民女将聂氏,纳为第二夫人,人称“新太太”。
不管是官家还是起义造反的组织,都需要银子。滇西的银子大量蕴藏在永北(今云南省丽江市永胜县)与永宁(今云南省丽江市宁蒗县)交界处的白牛厂银矿,于是很多精彩故事在此上演了。几乎所有打这银矿主意的势力,都曾派兵驻扎永北。虎应龙将军就曾受杜文秀派遣,在永北的季官村一带扎营。此外,杜文秀势力之所以一定要盘踞永北,还有一个原因:为了“遥奉太平天国”,解救被孤立在四川大渡河一带的石达开队伍。
今天的文章并不探讨虎应龙将军为杜文秀政权立过多少战功,只提他为营地周边穷人做了些什么。季官拥有广阔的荒地,附近村子开垦的农田土质坚硬干结。将军站在高处,目光四射,决定为每个村子发放耕牛;他还决定在东山开挖一条隧道,将小羊坪水引过来灌溉农田。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兵民共同开挖隧道所暴发出的巨大能量,有一位士兵还死在这场劳动之中。而当时的将军突然受命行军,去其他地方打仗了,他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关于他的阵亡之地,有两种说法:于公元1869年8月22日在大板桥捐躯;牺牲于一个叫“平阳地”的战场上。享年五十九岁。
虎应龙将军阵亡三年之后,清穆宗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杜文秀政权崩塌。元帅被清兵割下首级,大理城被朝廷镇压“叛乱”的大军围住,很多平民仅仅因为自己是回民而被屠杀。这样的大灾难并没有导致一个民族消亡。相反,他们像种子一样撒向四面八方,在落脚处生根发芽,生机勃勃,形成新的回民聚居地。
虎应龙将军有一个女儿。人们形容她娇艳的脸蛋,总是说她搽的是皇帝御赐的宫粉。这是出于想象的讹传。虎氏追随杜文秀起义,是正宗的泥腿子起义,朝廷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御赐宫粉?本来这位千金可以住在大理北门将军府里,穿绸缎衣裳,戴琳琅的首饰,成天坐在闺房里学绣花,去哪儿都得由丫鬟陪着。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在这危急的时刻,季官人出现了。这群壮士在城墙外环绕,在夜间行走于各条街道,齐聲呼喊,希望将军的家人出现。最后,他们将青春妙龄的虎玉珍送到永北城内,保护起来。从此虎氏女子在异乡开始了平民生活。她的父亲在本地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作为传说,活在民间故事和各种文献典籍里。
落难的小姐“娶”了一位名叫马占才的大理籍回民做丈夫。在永北城内,她生了八个子女。长子姓虎,其他的四个男孩和三个女孩都姓马。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马氏中总会有人改姓虎。这样就有了“虎马一家”的说法。有些姓马的人,譬如我,在谈到自己的家世渊源时,总要郑重申明:“我本来应该姓虎。”我们以这个英勇的姓氏为荣、以祖先为荣。
成为祖母以后,永北城内的虎氏小姐成了这个样子:青黑色的大襟衣服一直拖到膝盖,衣服上没有绣任何花边。一条青布围裙勒在她的腰部。围裙下露出宽大的裤角。藏在裤角里边的鞋子又尖又小,像两只粽子。牵着孙子的小手,颤颤巍巍地走过石板街道,去往一座花园游玩。银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晃然耀眼。
再变迁
大约在1936年,一天夜里永北城上空的云反射出炽烈绚烂的光辉。这是一场惨烈的大火。火势顺着街道上的木制门廊、彩绘屋檐、窗户、店铺门板蔓延,从南门迅速烧到北门。大火熄灭以后,永北古城的几条街道已经成为断壁残垣;无辜百姓的全部家当化为黑色灰烬。今天,我们可以在很多史料文献上看到对这场大火的描述。史册将这一事件称作“火烧县城事件”。
火灾过后,永北城内的绅士长老们除了反思老式建筑的消防隐患,还认为这是得罪了神灵。他们决意要把纵火犯——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杀掉,以一套圆满的仪式来“祭火神”。这个孩子是四川乞丐的后代。当年,乞丐贫病交加,倒毙在永北城的地盘上。虎氏收留了这孩子,孤儿在虎家的地位处于养子与家奴之间。这小厮儿很快就闯了大祸。他在一天夜里点起火把,到邻家观摩大牛如何生小牛。牛圈里的干草与他手中的火把成为这场巨大灾难的源头。虎氏家族试图保住这孩子,乡绅们也同意以三百两白银赎身放掉他。此时,早已家道中落的虎家面对一大笔赎金无异于雪上加霜。在这样的契机下,虎氏一门出现了分裂:第三个儿子马国瑞去世;第二个儿子马国良决定以举家迁移的形式逃离困境,开始新的生活;老五马国玺迁往大理,回到将军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选择继续留在永北城内的是长子虎国昌和四子马国栋。
当时,与虎家二爷马国良一道忍饥挨饿,离开县城的大概有十来户。母亲虎玉珍与他同行。那位差点丢了性命的小纵火犯也随之迁移。他们往南走走停停,最后在一个名叫期纳的地方定居下来。于是,我——当初南迁的国良的后裔,今天有了一个唤作“期纳”的故乡。这是一个很平整的坝区,由一撮撮的村子、树木和田地组成,四周被一圈山脉围住。西边的两座山脉外形凶险,很像两只被斩去头颅的猛虎。险峻的地势衍生出许多关于风水的传说。回民并不信风水,但后来回民试图在这个地方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公益场所——清真寺的时候,着实地利用了汉人的风水学说。
故事是这样的:几户马姓回民凑了六十两白银,组成一个类似于“筹建委员会”的组织,四处募捐,横穿滇西进入缅甸,得到一位名叫秋士林的华侨资助,终于在民国元年(公元1912年)动工修建清真寺。这时“地方势力”自然跳出来阻挠。回民向地方川主庙捐了大笔功德,向地方团总送厚礼、说好话,提出二虎卧山的地势太险恶,必须盖一个清真寺以压住这“地脉”。最后,回民用很短的时间建成清真寺大殿三间、宣礼楼两层。从建筑学上讲,宣礼楼是中国园林式建筑美的典范。自这个时候起,到解放前夕,先后有五位阿訇在贫穷与希望的交织中入寺,管理宗教事务、宣传教义、讲解经文、主持回民婚丧事务。
面对残酷的生活,这里的回民们还修建了一条条经商、手工业、餐饮、屠宰、医药、赶马货运、务农的通道,走向自己向往中的生活。他们开创“万顺和”和“瑞中祥”,经营棉纱、布匹、山货、药材、糖和茶。他们用烟熏牛皮做鞋底,用生牛皮硝制皮绳。他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飞针走线、刺龙绣凤。他们的男子走向河滩,开垦河床。穷人的努力获得了成功。其他地方散居或流亡的回民也纷纷迁到这里来。当时有来自四川棉花地的沈姓;陕西西安的马姓和刘姓;四川盐源、盐边、西昌的马姓和张姓;华坪、漾濞、大理、喜州、凤仪迁来的马、李、沙、王、杨、吴、韩姓。还有1926年宁蒗回民为逃避压迫而迁徙,逃往期纳定居的马、撒、叶、黎和沈姓。他们与地方原住民关系融洽,到解放前已发展到六十余户、三百多人。此时期纳已经成为回汉杂居的繁华集镇,街面上铺着鹅卵石,店铺一间紧挨着一间。这条老街的遗址现在还横亘在期纳,被一条河从正中分成两段。桥楼已经湮灭,存留的店铺门板、柜台已被尘土封住,被耐火砖砌得严严实实的老房子摇摇欲坠。人们经过这儿,内心会产生某种触动,仿佛看见历史上的人们在此忙忙碌碌,怀揣着那个时代的钱和思想,说着他们自己的话,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虎氏玉珍作为旧社会的贫民老妪,平平静静地走完了她那不平静的、九十七岁的人生。她的第二个儿子马国良以做鞋为生。其店铺既没有挂匾额也没有门脸,仅有一扇门和小窗,显得晦暗。里面有一个方形的木台子,用来代替八仙桌,码着一大堆刚刚做好的鞋子。国良常常翻山越岭,去往遥远的、曾经是家园的永北城做买卖,将鞋子变成一升大米或者几斤盐巴。国良的两个儿子,长子虎必选同这条街上所有的伙计一样,穿对襟布衫,领子立起来遮住脖颈,衣衫正中的布扣子看去像蜈蚣的脚;裤子宽大,为了行动方便而把裤脚扎进白色的布袜子里面;黑色尖口布鞋显得既牢实又美观——这是马国良自己的手艺。次子——就是后来我的祖父福临,则穿着由父亲的旧袍改成的长衫,衣服虽简陋,可是从他细嫩的皮肤和干净的毛边布鞋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天生不宜干粗活的、安静的读书人。
也是一种变迁
期纳清真寺的掌教阿訇很快就发现,一群儿童中有一个是天赋异禀。这孩子长相清秀俊美,记忆力惊人。阿訇教授他一段经文,命令他背诵,而后阿訇转身去教授别人另一段经文。结果这个小名叫福临、大名叫马万选的小朋友仅仅凭着旁听,就把两段经文倒背如流。阿訇用两个手指捻着自己的胡子,高兴地夸赞:“咦!你可以穿一件小绿衣了!”按回民传统,系统学习阿拉伯语和宗教知识的学子,被称为“哈里发”。哈里发毕业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在慶典中象征性地穿上一件绿色长袍。
这位被预言将会穿上绿色长袍的男孩,引起了另一位名叫马联甲的阿訇的注意。马联甲有一位养女小彩是汉人后裔。从这个女孩九岁时便脚踏木凳、身傍大灶,为全家十几口人做饭的表现上来看,她也具有异禀。马联甲对小彩的喜爱,超过对其他六个亲生儿女的喜爱。小彩和福临同龄,两人都是十四岁。马联甲毫不犹豫地将小彩许配给福临。
福临在十四岁开始了他的外出求学之旅。岳父大人赶着一匹马,马鞍子上驮着单薄的棉被和一张羊皮,还有一些作为觐师礼的红糖。驿道坎坷难行,越往前走越看到丰饶的征象。他们穿过大理坝子,走向蒙化(今巍山县)。当时的蒙化被视作经堂教育最出色的地方,云南大部分地区的阿訇都曾是这里的哈里发。
在蒙化一个名叫三家村的地方,福临拜了一位姓赛的阿訇为师。赛阿訇是文盲,教授学生采用古老的背望天书形式。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形出现了。学生福临发现一本文言文《礼法问答》,先生没有办法看懂,学生福临每天试着为先生翻译讲解一个段落,先生听了再去教其他学生。尽管如此,赛阿訇依然受到哈里发们的尊敬。十八个月过去了,福临试图探寻更高深的学问,另投名师的念头开始滋长并日愈强烈。
明德中学(后来改名叫兴建中学)在那个需要知识兴国的时代出现了。
我发现,百度输入“蒙化兴建中学”,竟然出现数百条词条。哪怕到了今天,这个学校的诞生、发展过程仍然值得我们赞美。
1942年,日军轰炸保山。赫赫有名的知识分子纳润章带着家眷逃出战火,来到下关(今大理市)。仿佛是前定,纳润章与下关云华盐号的老板马彩臣相遇了。马彩臣是很有远见卓识的民族企业家,正想方设法要为家乡兴办教育。英雄相惜,纳润章被马彩臣邀到蒙化晏旗场清真寺办学。于是,1943年被各种史料典籍大书特书的“蒙化兴建中学”在乡村诞生了。它走过九年“中阿并授”、培养宗教人才的历程,于1951年被收编,改名为“巍山二中”,从此开始变身为“官办”中学,呈现出所有公立学校的共性。
校长纳润章(1900—1971)因为有学问、严谨和开明而被当时的人们尊为大教长、大学者、大教育家。今天的文献提到他,也总是一副尊敬的语气。他的开明举措除了直接聘用汉族知识分子,还体现在兴建中学并非有规律地进行考试,而是让学生自由学习。福临被自由空气所吸引,与另外一位名叫聂国辅的同学一道前去投奔。在著名的蒙化晏旗场清真寺,两位青年与传说中的大人物见面了。纳润章头上缠着金黄色的包头,身穿白色长袍。大师反复询问他俩:你们离开三家村,是否征得赛阿訇本人同意?两位学生不停地点头。但事情定下来之前,纳先生还是差当时回教协会的会长去当面询问了赛阿訇。
很快,福临就发现,进入兴建中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学校宣礼楼上有个图书馆,各种宗教典籍、杂志、文献应有尽有。福临来到图书馆,犹若饿汉来到自助餐厅。每天,他兴奋地从图书馆出来,穿过操场去往教室。操场上指挥学生操练的是一位名叫买祝三的河南籍穆斯林拳师。在课堂上,也出现很多外来知识分子面孔。当时的师资情况是这样的:校长纳润章教授古兰学、认主学。纳广运(纳润章之子)为国文教师。古文教师高克敬是汉族人;另一中文教员是保山籍回民张庆光。音乐教师有二位:大理杨泽和纳润章侄子纳文波。一位名叫马浩澄的四川籍回民,原是北京成达师范学校教员。当年马松亭访问埃及,聘请了两位埃及大念法家到中国教授古兰读法,马浩澄是这两个埃及人的学生。北京沦陷以后,他来到兴建中学做老师,将古兰读法作为一门高深的学问和艺术传授给学生。
青年福临展现出他学习上的天赋。刚刚入学时,他在宗教知识和阿文知识方面只能算低年级学生,被编入阿文三班,每天聆听校长教授阿文字法,背诵《字法初成》。没过多久,校长从他的诵读中听出他的古兰读法标准悦耳,就命令他到更低的年级(阿文四班和阿文五班)去做领读,每月獎励他薪水五块大洋。后来体育教师买祝三离职回乡,校长又命福临兼了学校的体育课,每天率领各位同窗晨跑、打篮球和做操。这些往事表明,我祖父福临在学生时代就当上了先生。如今我常常仔细端详老祖父额头上的斑点、鼻子上的毛孔和耷拉的眼角、下垂的两腮、下巴上的白胡子,想从中找到他当年意气风发的痕迹,读取那远逝的故事。
那时已经是1948年,昆明进步学生正在闹学潮。有两位激进的学生代表马壹七和忽秉珍,来到兴建中学发展组织。他们带来了毛泽东的《论人民民主专政》《新民主主义论》、费孝通的《新人生观》。面对新事物,福临将目光投向宗教之外,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民青”,即当时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外围组织。多年以后福临成为祖父,某一天,他对自己的孙女——也就是我,说加入“民青”以后就干上了革命。十七岁的我问老祖父:你是怎么干革命的?具体都干了些啥?他老人家说,四处张贴传单,宣传革命思想和理论,阅读进步书籍,向人讲解、传播这些书籍内容。原来这个也算干革命。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干革命就是参军,胸戴大红花,背井离乡四处打仗。
在1949年,蒙化解放过程中,我祖父福临更加兴致勃勃地干起了革命。最早他被派到征粮工作队,为新政府征集粮食。后来又进入宣传队,做地方报纸《群力周报》的特约通讯员,天天报道解放时事,到处张贴安民告示。此外他还在滇藏公路工地上抡过铁锹,在地方剿匪战斗中耍过笔杆子。
此时,热火朝天的革命人士福临仍然是新建中学的一名在校学生。这得感谢纳润章先生提倡自由、倡导民主的办校作风。到1951年初,福临从兴建中学“阿文三班”毕业。学校按着传统举行了盛大的“穿衣”盛典。童年时代被预言将穿上绿衣的福临,与另外十七位同窗一起,真正地穿上绿色长袍,胸佩红花,头上的礼帽垂下一绺漂亮的流苏,并排站立在大殿前方。校长和教员们身着白袍,头缠阿拉伯包头,以庄严神圣状坐在前排椅子上。师生们留下了珍贵的合影。六十三年以后,年历已翻至“公元2014年”,我在一本宗教杂志上看到了这张照片。图片扫描件来源于哈佛大学燕京书社图书馆。不知这张合影什么时候插上了什么样的翅膀,飞往大洋彼岸?
仍是某种意义上的变迁
多年以后回忆往事,老年福临认为自己当年应该选择继续求学。如果他不是顺从各位长辈,尤其是岳父大人的意愿,跟随一队马帮,回到阔别八年的期纳的话,他会有一个更好的人生。
游学归来的青年才俊福临,简直相当于今天的海归。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姐姐已经嫁作他人妇,他的哥哥娶了姑母的女儿为妻。在这个已然成为故乡的期纳,有一名女子对福临的归来格外欢喜。二十三岁的小彩已经做好了出嫁的准备。在所有准备中,有一项很重要的标志性工作。由一位已婚妇女,手执细麻线,在小彩的脸上操作,将所有汗毛、细碎额发绞个精光。于是小彩的额头愈发宽阔。看到她那副大脑门的人会这样想:一个能够帮助父亲做买卖的、心算速度超过珠算的、早在九岁就站在凳子上为全家人煮饭的女子,就得拥有这样的额头。这个勤快麻利的女子精心备齐了嫁妆,并在此后的一生守着她的嫁妆。
她的嫁妆之一,一张黑色的老木柜,抽屉把手是一枚铜钱。在我童年的一天,我拈住铜钱往外拉,使整个抽屉掉了出来。而后我把手尽可能地伸进木柜黑而且深的肚子,拽出一双粉缎鞋面子,其上绣着缠枝的花。我翻抽屉原本是为了寻找吃的,结果却有了这意外的收获。我拿着鞋面子翻来覆去把玩,想把鞋面子上的花剪下来。终于用剪刀破坏了祖母的这件嫁妆。我四十岁,回老宅子守护临终前的老祖母。她仰躺在大床,身子陷于被褥之中。她脑袋下边的一大摞普通枕头中,有一只粉红色缎面牡丹花枕,是旧社会苏州男性绣工的完美作品,绣花技艺极其高超,配色绚丽脱俗,有一朵牡丹花甚至是黑色的。这也是老祖母当年的嫁妆之一。她的老木柜阴森森地摆在墙角,堆满了药瓶和茶叶袋子,蒙满灰尘。如果我挪开坐便椅,拈住柜子上的一个铜钱使劲往外拉的话,肯定还能把抽屉拉开。但我没有勇气去触动某些东西,只是让思想从老木柜身上出发,去得很远。在幽暗的长明灯下一点一点地等待天亮,等待老祖母弥留,等待死亡。
娶亲以后,福临把注意力投向事业。他的事业是想建立一所像兴建中学那样的学校,既教授中文,又教授阿拉伯文。这按今天的说法就是“双语教学”。他已经将校名想好:“期纳中阿小学”。他笼络了一位名叫杨廷松的本地回民知识分子和一位名叫王必的汉族知识分子。1951年的期纳清真寺成为他们的办学场所。事实上,解放初期,几乎所有的乡村学校都会利用寺庙办学。丽江专署下发了四百元的“开班费”,并给每位教员发了十三元的月薪,这使得学校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半公半私状态。“双语教学”的理想并没有实现。四十多个学生基本上是从当时的“上街完小”分流而来。开设的课程是语文、算术、音乐和体育。教材向永胜(解放后,永北已改名为永胜)新华书店购买。音乐课和体育课时孩子们被集中到一起;上文化课又将他们按年龄分开。期纳清真寺成为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到1953年,福临创办的这个学校被收编为公立学校,同当时的“上街完小”合二为一,更名为“期纳中心小学”。
福临被调离期纳,前往金沙江边的一所小学,做扫盲班的班主任。后来的“运动”若大风刮过,使他成为一名历史有问题的人。有一天,所有的教师在县革委会大院内席地而坐,惶恐地等待宣传部部长李品贵宣读被开除教师名单。福临的大名“马万选”名列被开除名单之首。这个可纪念的日子大约是在1954年。
在福临沮丧难过的时候,噩耗降临,他那聪明绝伦的儿子因为高烧而夭折。福临由县革委会大院飞奔至古老的城墙外,扑在断垣上号啕大哭。这个孩子仅仅在人间存在了二十个月。二十个月中所发生的那些萌宠的故事永远在生活的黑幕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他成为了家族的一个传说。这孩子永远是那个甜蜜娇嫩的样子,他永远也不会老了。而他那留在顿亚上的父母,在艰难地、按部就班地接受着生活的严酷考验,从二十七岁直到中年、壮年和老年。
文献中“火烧县城事件”那位始作俑者,曾经的乞丐之子,差点被杀的纵火犯,以他无与伦比的“出身”而在那个时代登上他人生的巅峰——当上了生产队长。他心中充满阶级感情,常常借口集体的鸡丢失而去揭开阶级敌人的锅盖,甚至打开人家的衣柜检查。他對曾经给予他两次生命的虎氏并不心存感激。他声称,像虎家福临这样的四类分子需要更严厉的监督,以利其劳动改造。很多令福临终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不止福临,其他所有四类分子都认为这位生产队长整人太甚,不过他从未欠下人命。
在艰难困苦中,兄长虎必选送给福临一把斧头。福临自然地就成了一名木匠,而且很快技艺超群,能够制作精美的厨具和刨子之类的精密工具。他伙同木匠们四处云游,为人做工,或者躲藏在自家阁楼上,制作木盆、锅盖和木甑补贴家用。沧桑的外壳包裹着一枚学者的内核。在贫寒的家里,他深夜读书,妻子在一旁飞针走线,替缝纫社锁扣眼、钉扣子。做针线的总是把煤油灯尽量往读书的这方挪。此时,他们唯一的孩子,也就是后来的我的母亲,已经成为一名初中生,并且学了一手编织毛衣的技艺,每替人织一件毛衣,获得报酬一元。大家都在努力。一切都在往前走。
大约在1977年,期纳清真寺在地震中坍塌。巨大的红椿木梁柱被废墟掩埋。没有清真寺,大家将失去归属感。为重建这一精神场所,福临与一位名叫桂希昌的回民到滇南募捐,募捐途中他遇到很多故交。当年兴建中学共养育了一百名左右像福临一样的学子,他们毕业后各奔东西,都成为自己所处那个区域的老师或者阿訇,现在他们都慷慨解囊。云游募捐归来,期纳所有回民在清真寺院内集会。那时,我是一名四五岁的儿童,对“开大会”这样的盛事向来不肯放过。时至今日,我脑中仍存留着这样一个场景:大人们或蹲或坐,小孩子在人堆里奔跑穿梭。我祖父戴一顶蓝布软檐帽子,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张高桌子旁,摆弄一个银色的、状似牵牛花的东西。他把嘴巴凑到这个东西上讲募捐时发生的故事。他的声音变得很大,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到。
1978年,期纳清真寺开始重建。重建后的清真寺是这个样子:洞开的、足有十几步深的大门上方,飞檐层层相摞。文献管这个叫“拜月楼上的飞檐亭台”。这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剑川匠人的杰作。平整宽阔的院子尽头,横亘着一幢宫殿式的大房子。那就是大殿。
盛大的开斋节到来。拜月楼前方空地上搭起高大的牌坊,形似大门框子,其上绑着新鲜的松枝,地上撒满松叶。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炸油香和牛肉佳肴的芳香。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祖父福临去往金沙江边的一个回民村落做阿訇。若干年前他在这里的教师岗位上被开除,现在他又以阿訇的身份回来了。这地方并没有清真寺,废弃的生产队保管室被当作宗教场所。为了拥有一座真正的清真寺,我祖父再次踏上募捐行程,带着一位名叫马锦鸿的回族青年。他们此次募捐的足迹覆盖上一次募捐的足迹,并向滇东延伸。
后来的某一天,祖父像往常一样在金沙江边的街道上走,路上有人议论,说外地已经开始为冤假错案平反,而本县也成立了“落实政策办公室”。他马上写了一篇申诉性的文章,寄往那个地方。没过多久,有人给他捎来一份恢复原职的通知。他又做了老师,仍然回到金沙江边的这所小学。此时我已是小学三年级学生,祖父把我带去他身边上学。我们坐一辆大红拖拉机,此种拖拉机曾印在一元面值的人民币上,由一名女拖拉机手驾驶。我们沿着公路往南几十公里,在路边一个叫“娃娃箐”的地方下车。祖父撑一把大黑伞,牵着我的手,向西经过好几个村庄、穿过若干田原,我们到达了金沙江边的清真寺。夜晚,他直挺挺地坐在高凳子上,为十来个哈里发授课,身后黑板写满阿拉伯文。清晨尚未天亮,我被祖父叫醒,做小净,而后做晨礼,背诵某一段经文,早饭后祖父牵着我的手去上学。三年后他调回期纳中心小学——他年轻时代被“收编”,开始“公办教师”生涯的地方。
1987年,祖父从期纳中心小学退休。在学校开完退休座谈会,全校师生排着队,敲锣打鼓,放鞭炮,祖父走在队伍之首,身穿黑色毛料中山服,胸挎大红绸子,手捧一束由学生代表敬献的塑料花,隆重地被送回家中。几天后他又被隆重地迎进期纳清真寺做掌教阿訇。前任掌教马联甲已经归真。从此祖父就只在吃饭的时候出现在家里,其他时间都待在清真寺中。他的生活由读书看报、教授哈里发和主持日常宗教礼仪组成。
那时候我十五岁妙龄,常到清真寺去,在夹竹桃与龙眼树下寻找鸡下的蛋,采摘果子,或者到祖父房里找书看,搜寻什么好吃的。小孩们光着脚在大殿内乱跳,传出擂鼓般的声响。祖父走出偏屋,登上大殿,将他们轰出去。孩子们又将大殿台阶两边的大石条当作滑梯。我小时候、我母亲小时候、我祖父祖母小时候都曾经在这两条石头上玩滑梯。在整整一个世纪的时光里,历代小孩的屁股把青石板面子磨得像玉一样润滑。
祖父在期纳清真寺掌教十三年,于1999年辞学。教授了八位像他当年一样的回族青年,在经济上资助他们,为他们缝制绿色毛料长袍,举行盛大的“穿衣”仪式。
2015年,期纳清真寺成为一个多元文化的组合:中式大殿前方果树环绕,拜月楼的原址上矗立的是一座阿拉伯风格钢混楼。这幢建筑的前方,也就是历史上竖立松叶牌坊的地方,立着一排欧式铁栅栏,花纹烦琐,色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