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奖，该不该他拿

朱宾忠

2016年当地时间10月13日中午1点，诺贝尔奖评委会在瑞典学院宣布，2016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为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授奖的理由是：“鲍勃·迪伦为伟大的美国歌曲传统带来了全新的诗意表达方式。”消息甫出，一时舆论大哗，各方反应热烈——

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其推特上写道：“祝贺鲍勃·迪伦，我最喜爱的诗人之一，获得这一当之无愧的诺贝尔奖！”美国著名歌词创作者罗赞·卡什（Rosanne Cash） 说：“他终于以这种方式得到了承认：歌曲创作也是伟大的文学。”

作家们纷纷喝彩，著名作家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认为这个决定是“一个极棒的选择”，同时称赞迪伦先生是“游吟诗人传统的杰出继承人”。美国恐怖小说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写道：“听到鲍勃·迪伦得奖，我欣喜若狂。在一个无趣而郁闷的季节里，这是个大好消息。”

学者们也表示赞赏，南伊利诺大学的霍华德·拉姆齐（Howard Rambsy）教授说鲍勃·迪伦得奖让他“很兴奋”；针对有些人在社交媒体上说诺贝尔文学奖应该授予一个更值得的作家的意见，他表示不屑一顾。

但是，质疑和反对的声音也不小。

畅销小说家朱迪·皮考特（Jodi Picoult）说：“我为鲍勃·迪伦感到高兴。但是，这是否意味着我可以赢得一项格莱美奖呢？”著名作家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则说：“如果迪伦算诗人，那我就是棒球手。”

对于迪伦是否应得这一奖项这个话题，争议的焦点其实是三个问题：

首先，他是个文学家吗？

当然是。他不仅是一个歌词作者，也是诗人和散文家，出版过诗集和散文作品，如1971年出版的诗集《狼蛛》 （Tarantula）和2004年出版的回忆录。 2013年，他还被选进美国作家组织“美国艺术和文学学会”。实际上，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诗人，他说：“我认为自己首先是诗人，其次才是音乐家。”他音乐生涯开始的时候，给自己起的艺名Bob Dylan，就是来自英国诗人Thomas Dylan，以示对诗歌心向往之。但是，他毕竟是靠唱歌出名的，靠创作歌词安身立命，靠歌词斩获诸多奖项。

这就引来第二个问题：他的歌词算得上文学吗？

算！至少有作家和评论家这么认为。

科幻作家约翰·斯卡尔齐（John Scalzi）说：“歌曲创作也是创作，而鲍勃·迪伦是过去一百年来最有影响力的作家。”美国前桂冠诗人，现任纽约城市大学莱曼学院英语教授的比利·柯林斯指出：“歌词有资格被视为诗歌吗？那要看歌词能否通过严苛的验证，即脱离音乐，只作为印在纸张上的文字时， 是否仍然有生命力。毕竟，诗歌就是这样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歌词都无法通过这项验证，尽管那些歌曲本身都非常棒。迪伦是个罕见的例外，几十年来，他一直是那少数几个顶尖的人物之一。”英国桂冠诗人安德魯·莫逊（Sir Andrew Motion）称赞他的歌听起来“犹如读诗”“押韵非常考究。他的歌词常常是按照最佳顺序排列的最佳的词语”。可见，他的歌词称得上是诗歌，是文学。

那么，第三个问题是：他够格得诺贝尔文学奖吗？

迪伦够格与往年获奖者艾略特（T. S. Eliot）、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莫里森（Toni Morrison）、贝克特（Samuel Beckett）、吉卜林（Rudyard Kiplin）等人比肩吗？

也许够，也许不够，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他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呼声一直在上涨，英国的著名博彩公司（Ladbrokes）多年来一直拿他打赌呢 。

专业人士中也有人认为他早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了。《泰晤士报》援引评论家凯姆斯利（Kemsley）的话说 ：“三年前，我就在这个报纸上说过，迪伦完全有资格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歌手和歌词作者。他是个语言大师，半个世纪以来，一直以典范的力量和想象力不断创新着他的艺术。”牛津大学英文系主任谢默思·佩里（Seamus Perry）把他的诗才与大诗人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相提并论，称他“既具典型性，又极富个性，亲切、愤怒、滑稽、温柔，时时变换；他至情至性，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获奖是符合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宗旨、规则和惯例的。诺奖的宗旨是：授奖给 “在文学领域里，朝着理想的方向，创作出杰出作品的人”。授奖的规则是：授奖对象不限于纯文学，也可以是其他类型的写作，只要其形式和风格具有文学价值。授奖的惯例是：奖掖一个作家的终身创作，而不是针对某个单一作品。

综合来看，他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是完全够格的，他的歌词始终贯穿着一种理想的精神，反映了他的时代人们对于公平与正义的诉求和渴望，像严肃文学一样进行着深刻的社会反思和批判，在美国的民权运动和反战运动中起着引领社会思潮、抗议不公社会现实的巨大作用，因而具备了诺贝尔文学奖所特别看重的政治性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意识。而且，他的歌词韵致和谐，用词考究，用典丰富，大量征引和化用古希腊、罗马、圣经以及英美文学大家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文学互文性，远非一般歌词可比。所以，诺奖委员会终身秘书达尼乌斯的这番话就显得理直气壮、颇有道理了：“我们视鲍勃·迪伦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因而授予此奖。这就是授奖的理由。他是从弥尔顿和布莱克一直延续下来的、伟大的英语传统中的伟大诗人。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具有高度独创性的传统诗人。这个传统不仅仅是文字的传统，而且是口述传统，不仅是阳春白雪的传统，而且是下里巴人的传统。……我认识到，我们今天依然在阅读古希腊的荷马和萨福，而他们的创作是在2500年前，他们的创作是用来表演的，常常有乐器伴奏，但是这些作品却在书面上幸存下来，而且富有生命力。我们欣赏他们的诗歌，我想，鲍勃·迪伦也值得作为一个诗人被人们阅读。”

看来，反对他获奖的人或者没有真正了解他的创作，或者没有全面了解诺贝尔文学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是被诺贝尔文学奖一般都颁给了小说家和诗人的刻板印象误导了，被鲍勃·迪伦作为音乐人的第一身份误导了。

当然，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没有颁给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家，比如呼声很高的美国成名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还是有点小遗憾的，对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界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正如小说家兼评论家安娜·诺斯所说：“在全球，阅读正日趋衰落，文学奖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为重要。即使对成名小说家而言，一个大奖也意味着销售量和读者人数的大幅攀升。但不仅如此，授予一个诗人或者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是在表示，小说和诗歌仍然有价值，它们作为一种重要的人类活动，自有其价值，理应得到国际性的认可。”“鲍勃·迪伦不需要一个诺贝尔文学奖，但是文学需要一个诺贝尔奖。”

最后，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我要说，授予鲍勃·迪伦诺奖，对迪伦本人真没有什么意义，他不缺钱，不缺名，不缺一顶文学家的帽子，也不需要来自一个权威机构的肯定；这个奖对流行音乐界也没有意义，尽管美国流行音乐界的人士一派欢欣鼓舞，好像他们某人可能成为下一个幸运儿。授奖词说得很明白，授奖给迪伦是因为其歌词的文学性，而非其音乐的流行性。而其歌词的文学性，根据专家们的研究，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流行音乐家们达不到的，对绝大部分音乐人来说，鲍勃·迪伦是一个过高的标杆，只能被仰望，无法被企及，更无法被复制。但是，鮑勃·迪伦获得诺奖对文学创作者有意义，有启发性。那就是创作者永远不要忘了文学家是社会的良心，是呐喊者、批判者和抗议者，文学创作与社会责任密不可分；文学家该以自己的良知引领时代，应该“朝着理想的方向，创作出杰出的作品”。鲍勃·迪伦获得诺奖对文学研究者同样有意义，有启发性。那就是，不要只看人物的身份标签，而要深入作品，放开眼光，独立思考，从繁茂芜杂的对象中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作品，认识作品的美学价值、精神内核和思想价值，帮助普通读者认识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加以推广和弘扬，从而彰显出文学研究自身的意义。

？（作者系武汉大学外语学院英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