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与解释并重理念和方法先行
——评《汉语史研究琐论》
2017-03-01刘云峰
刘云峰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描写与解释并重理念和方法先行
——评《汉语史研究琐论》
刘云峰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石锓教授的学术论文自选集《汉语史研究琐论》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在论文的选择和编排上,著作以时间为经,以汉语史各分支门类为纬。纵向时间经度上,以2004年为界,可分为两个阶段。前期主要专注于以元代为主的近代汉语助词研究;后期则是汉语形容词重叠的历史发展演变研究。横向纬度上,该书收录的27篇文章涵盖了汉语语法史、汉语词汇史、汉语训诂与音韵和方法论等四个方面。其中,汉语语法史论文22篇,词汇史论文2篇,训诂与音韵论文2篇,汉语史学习和研究的方法论2篇。这种安排纵向上突出了近代汉语助词和形容词重叠式发展两个研究主题。横向上,前期在语法史为主的前提下,安排有一定的音韵、训诂等篇章,后期则全是语法史论文;既突出了语法史研究,又兼顾汉语史其他方面的研究。因此,石锓教授的自选集虽然名之为“琐论”,却做到了“琐”而有序,“琐”而合法,可谓形散而神聚。
《汉语史研究琐论》既体现了作者扎根于汉语语言事实的严谨风格,又展示了他灵活运用语言学前沿理论分析解决汉语问题的努力和实绩;可谓亮点多多,胜意迭出,精彩纷呈。现略举其要,管窥如下:
一、重视溯源追流,全面揭示语言的流变过程
准确且充分的描写语言发生、发展及消亡过程是语言研究一项重要工作。汉语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中,具体语言现象的历史状况更是纷繁复杂:表层相同相似的形式,在历史上可能并不同源;不同的结构形式,倒可能有共同源头。因此,要准确的溯源追流,研究者必须具备突破表层结构形式束缚,深入发掘语言本质的学术眼光和能力。《汉语史研究琐论》在这方面能力突出。如,明清时期出现的“A里AB”是怎么来的呢?其源头是不是早先出现的“A留AB”呢?《琐论》通过大量的比较分析,发现“A留AB”只是“A’B’AB”类变形重叠式中的一个特殊的小类。“A里AB”不是来源于金元时期出现的“A留AB”,而是源于整个“A’B’AB”,整个演变过程中有一个“A’里AB”的过渡阶段。这样,A’B’AB→A’里AB→A里AB,整个发展演变的脉络就清晰了。
表层相同相似的语言结构可能并不同源,而表面看上去没有直接联系,甚至是很不相同的语言结构单位,却有可能存在鲜为人知的本质联系。如,元代时,“娇滴滴”有“颜色娇嫩”的意思,后来转指声音的娇嫩。但是,“滴滴”是什么意思呢?它的发展演变历程又是怎样的呢?《汉语史研究琐论》突破汉字形体的束缚,从语音入手。发现“滴”本写作“的”,后者在秦汉时期正有“鲜艳、艳丽”之意。魏晋时期为了加强描写性,“的”又重叠为“的的”,仍然形容妇女艳丽的样子。宋代时“的的”与“娇”构成“娇的的”,意为“娇媚而艳丽的样子”。而“娇的的”又写作“娇滴滴”。至此,“娇滴滴”的整个发展演变脉络一目了然。
有些语言单位,外在表现形式上似乎古今一致,没有发生变化,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如,AA式形容词自上古到现代一直都存在,似乎没有演化的迹象。但是,《汉语史研究琐论》根据构成AA式的基式形容词的性质,即是状态形容词还是性质形容词,把该重叠形式分为重言和重叠两类。分别考察分析其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情况,发现二者都在发展变化,而且它们的产生和演变并不同步:重言式AA在西周金文中就已经出现,而重叠式AA则零星出现于《诗经》中,唐代才大量出现。在进一步对二者的使用频率、组织结构、语用功能、语法功能和语法意义等方面做全面细致描写和深入周密比较后,《汉语史研究琐论》首次揭示出重言式AA与重叠式AA间存在着继承和替换关系。其中唐宋是其过渡时期,元明则是全面进行替换和淘汰时期。
二、注重揭示语言演变背后的动因与机制
语言是发展变化的,发展变化是有原因和规律的。语言研究的目的就在于能准确揭示现象背后的动因和机制,并为以后的发展趋势提供可预测的方向。《汉语史研究琐论》充分意识到解释与预测的十分必要性,将其贯彻到具体的研究中。如,《汉语形容词重叠形式演变的规律》一文,从语用(语用矛盾、语用强化、语用新奇性),语言内部(形容词自身份发展、语义明晰性要求、语音变化)和语言外部三个方面,在理论上系统阐述了汉语重叠式演变的动因;从强化、更新、重新分析、类推和语义指向转移等五个方面理论上揭示了演变的机制;从句法结构、句法功能和语法意义等方面,对形容词重叠的发展趋势做了理论上的总结归纳。这是学界第一次就汉语形容词重叠式发展演变的动因和机制等问题,在理论层面上做了系统、深刻、周密又令人信服的阐释。该文一出即在学界产生了巨大影响,被认为在该领域具有阶段性的深远意义。
除了语言演变动因和机制的纯理论探讨,《汉语史研究琐论》更多的是把语言演变动因机制的理论探讨,建立在对语言事实充分细致描写的基础之上。如在探讨“A里AB”重叠式的来源时,作者先是充分细致描写金元曲文中四字格变形重叠式的各种表现形式,然后才综合运用重叠变调理论、汉语韵律构词理论、语法化理论、语用学的语义强化理论等现代语言学前沿理论和方法,解释其音变的机制。这样建立在语言事实基础上的深入讨论有理有据,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三、秉持系统理念开展汉语史研究
人类语言处于一个多层级的系统网络之中:宏观上语言是人类社会文明的一部分,不同的语言之间、语言与社会、文化、心理和逻辑等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构成一个大的系统;在中观上,同一语言内部语法、语音、语义和语用等等诸多方面也是一个密切联系的系统;在微观上,语法、语音、语义等各级结构内部成分之间还形成一个微观系统。正因如此,刘丹青先生坚持“每一种现象都不能孤立对待,而要放到系统环境中观察分析”。《汉语史研究琐论》正是这样做的。如,“告”的本义到底是什么,历来有不同的观点,争论纷纷。传统“以形索义”“因声求义”等方法似乎难以自圆其说。《汉语史研究琐论》一反传统的训诂方法,将语言研究与历史文化相结合,通过考索上古祭祀礼仪文化,从侧面解释了“告”的本义;与此同时梳理“告”的词义分布,理顺其意义的发展脉络,整个论证过程流畅而极具说服力。
《汉语史研究琐论》打破了传统汉语史研究以存世历史文献为主要对象的局限,将自己的研究置于更广阔的语言类型学的框架下,把现代汉语普通话、现代汉语方言乃至少数民族语言都纳入汉语史考察范围,从而拓宽了研究范围,推动了汉语史研究的发展。如在考察BA式状态形容词的同素累加变形现象(即由“雪白”到“雪雪白”,“滚圆”到“滚滚圆”等)时,《琐论》就用现代汉语吴方言进行佐证。在考察BA式状态形容词语音强化时,作者主要以湖南长沙话、临澧话和四川成都方言等现代方言读音为证。这些做法既很好地弥补了传统韵书不足,同时又充分地阐明了BA强化描写性的两种手段:延长B语素的读音和改变B语素的读音。
四、充分占有语料,合理分类比较
汉语史研究的文献资料浩如烟海,时间跨度大,爬梳整理费时费力,投入产出比不高。但语料是汉语史研究的基础,没有扎实可靠的材料,就谈不上汉语史研究。《汉语史研究琐论》展现了作者全面调查、细致描写和深入分析汉语语料的扎实功夫。如为了阐明汉语AA式形容词重言和重叠的历史演变情况,作者先后穷尽性地考察了《诗经》、《楚辞》、《周易》、《尚书》、《左传》、《论语》、《孟子》、两汉魏晋赋、《陶渊明集》、《论衡》、《世说新语》、《全唐诗》、《敦煌变文集》、《朱子语类》、《元曲选》、《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等十数种各时期的代表文献。对几千条用例进行科学的分类整理、比较分析、使用频率比对等等。没有扎实的语言学功力和脚踏实地的学术态度,这是难以做到的。同时,正因为掌握了丰富的一手资料,文章在描写重言和重叠产生发展以及分析重叠对重言的替换过程时,既讲语言事实又摆统计数据,整个过程逻辑明确、条理清晰、论证充分,其结论十分令人信服。
分类是一切研究的基础。分类合理,分析就能顺畅,研究也就能事半功倍。面对纷繁复杂的汉语史语料,《汉语史研究琐论》摒弃仅仅根据语言单位外在形式或表层组合结构进行的简单分类,在遵循语言内在规律和本质属性的前提下,对材料进行合理精准的分类。如,古汉语动词“了”在近代分化为谓态助词“了1”和句态助词“了2”。在对它们进行合理的分期断代,进行句法、语义、功能和语用等各项描写之前,必须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将动词“了”与助词“了”明确区分开来?判断的标准是什么?为此,语言学家们做了诸多开拓性的研究,但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汉语史研究琐论》从动词与助词的句法功能差异入手,汉语完结动词可以充当句子补语,而助词是不做句子成分的。所以,如果不带补语的动词或结构,后接了“了”,那么这个“了”就只能是助词,而不是动词。由此,《汉语史研究琐论》提出了“非动作动词+了”和“动补结构+了”是“了”由动词语法化为助词标记的判断标准。又根据这一形式标准,文章将助词“了”的出现时期定为晚唐五代,为进一步描写和分析“了1”、“了2”,提供了坚实可信的基础。
《汉语史研究琐论》是石锓教授沉浸汉语史研究数十年的心血结晶。它既展示了作者取得的巨大成就,又留下了他治学的轨迹,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通往学术成功的道路。以上几点,只是一鳞半爪,更多值得学习和借鉴之处,有待读者们去进一步发掘。
[责任编辑:熊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