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等待
2017-02-28王瑛
王瑛
在苗族山歌剧《九分等待》中,我担任女主角母亲。此剧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故事改编而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山地区发生了南方那场众所周知的战争,一个赶往前线的北方小战士,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一包金沙江牌香烟,烟价两毛九分,小战士只有两毛,还差九分。小战士举起香烟对母亲说:“还差九分,等我从战场上回来以后还你”。母亲记住了这个小战士,期盼着他活着回来归还那九分钱,这一等就是三十年,而小战士却再也没有回来。他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牺牲了……母亲却希望他能活着,因为他只有十八九岁。这个简单的故事,表现了苗族老板娘——母亲的善良、朴实的品质,那一生坚守的平凡而伟大的人格。这不是九分钱的等待,是对生命的等待,是对和平的向往。
今天的文山还是以前的样子,人们过着幸福的日子,似乎对三十年前的战争一无所知,可青山绿水间却长眠着多少英灵,他们的灵魂在星光里跳荡,他们的英名在狂风中传扬……《九分等待》从一个侧面反应了那段历史,让我们追忆过去,崇敬先烈,珍惜和平。
第一,刻画人物形象。
文学是人学,戏剧的最高境界就是表现人,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既人物的典型性格、典型心理、典型行为,以及这种性格和心理的发展变化过程,这种典型行为的形成轨迹。
刻画人物形象,重点在刻画人物内心,这首先要从分析剧本开始,从剧中的事件入手,在事件发生、发展、变化的过程中表现人物。在《九分等待》里,母亲就像一尊石头,伫立在山上,永远眺望着远方,任凭风吹雨打,春夏秋冬,始终不改初衷,等待着、守望着、期盼着……这是此人物的基调,也是表演者刻画人物的形象种子。当大幕拉开时,她像一尊雕像,在晨光里、在雾霭中、在星月下……眺望着山坡上走过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期盼着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这本来是一个交待戏,但我认为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件戏,因为是母亲三十年的等待,才引来了后面一系列的戏剧活动。我们可以设想:母亲常常一个人走进烈士陵园,轻抚着每一块墓碑,好像要辨认出墓碑下躺着的每一个人的面容。她还会一个人在风中久久地伫立,会在柜台前凝视着、低声叹息着发呆;她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期盼着自己远行的儿子回家……这个开场,很好地抓住了作品的主题,表现了人物的基调。
其实,丈夫和儿子都了解她的心思,懂得她的爱,三十年的等待,丈夫无怨无悔地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可三十年过去,小战士杳无音信,她自己已经是年过半百,两鬓染霜,且有风湿病,行动不方便。儿子请母亲搬到城里与自己同住,带孙子,其实是心疼自己的母亲,让母亲离开那个寒冷的山头,进城里安享晚年。看一个人是否坚强,要看她在艰难时会不会低头;看一个人是否坚定,要看她在被诱惑时会不会转身。母亲毅然拒绝了儿子的请求。无奈之下,儿子雇了一个假的小战士来还那九分钱。(这是全剧的第二个事件,也是全剧的主要事件,要着力渲染的事件。)开始时,母亲信以为真,高兴死啦,对小战士左顾右盼,问长问短,当识破机关后,母亲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痛苦和失望。(这是全剧的第三个事件,也是全剧的重大转折点,是人物思想性格的重要表现点。)母亲片刻思索之后,明白了儿子的好意,儿子是以此叫她放弃等待,回到城里安度晚年。她在沉思中感慨到:那个小战士与自己的儿子一般大,自己的儿子已经结婚生子,有一个幸福的家,而小战士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看到这里,每一个观众的心里都会陡然升起对先烈的敬意,对幸福生活的珍惜,对和平的向往,对战争的思索。
其次,寻找人物内心的真实。
在剧本事件中,我找到了表现人物的点,而要让人物真实感人,我必须找到人物的心。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它毕竟是个案,能否引起观众的普遍共鸣,这取决于表演者是否具有真情实感。在初读剧本时我也有疑问:生活中真有这样的人吗?为了九分钱真的要去等待三十年吗?这样做值得吗?通过导演的分析讲解,我知道了作品的主题——她是对生命的等待。而更强烈地懂得这种等待,那是从我自己的生活中得到的。我也是个女人,也有自己的家,有丈夫和儿子。记得儿子上大学的头一年,我的心都被儿子带走了,從早到晚,都在担心儿子:他吃饭了吗?衣服穿够了吗?学习怎么样?会不会打架、贪玩……看到日历上学生考试的日子,我就天天给儿子打电话,经常抱着手机发呆,等待儿子的任何消息。我懂得了剧中母亲的等待,那是对儿子的等待,是对一个鲜活生命的等待。这个没有回家的“儿子”,将成为她一生的牵挂。如此将心比心地推演,那个“小战士”的亲生母亲,在儿子久久没有回家的时候,她将会怎样的牵挂、怎样的悲伤啊。
再次,考虑怎么做。
恩格斯在《致斐·拉萨尔》一信中指出“一个人物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做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么做”。前面,我们分析了人物做什么,为什么做,下面我们就要明白——怎么做。
我们还是先说“开场”。一开幕,母亲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眺望远方,微仰起头,不时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再往旁边走了几步……这就把母亲急切的期盼之情表现了出来。她的手里拿着苗家人的花绣片,演唱的过程中不时地绣上几针,针线的速度表现了母亲内心的情感变化,同时,也表现出母亲的苗族身份及勤劳的品质。母亲上年纪了,她的等待不是年轻人的等待,脚步不能快,要显得沉稳,甚至有些老态,这显得母亲的情感更真诚而内在。几句唱,点明了母亲的等待、期盼、急切……为后面戏的发展做了很好的铺垫。
其次,说说与“小战士”的见面。一听来人要买“金沙江”香烟,母亲立刻兴奋起来,她本能地感到了来人的特殊性。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又简短地问了几句三十年前买烟的对话,母亲惊喜过望,马上把来人当成了真的“小战士”,她像见到了久别的儿子,拉着“小战士”的手问长问短。这段戏是在优美的山歌音乐中进行,导演运用了推拉式的旋转调度,把母子的爱充分地表现出来。我用眼神不断地打量对方,用双手反复地轻抚“小战士”,准确表达了母亲的激动心情。这段戏是全剧的戏眼,是高潮段,作品是否感人,人物是否可信,就看这段戏。开始时,我把戏演得太露,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表现人物的激情。我在台上感动得不行,台下的观众却反应不大。后来,我又冷静地分析了剧本和人物,学习了话剧表演的“内心体验”技巧,从人物出发,从生活出发,把戏演得真实感人,收到了很好的剧场效果。
最后,我们谈谈全剧的转折。母亲动情地抚摸着小战士的后背,突然发现他的后颈上没有当年的“小黑痣”,母亲愣了一下,沉思片刻,母亲明白了:这是自己的儿子请来的“替身”。发现“小战士”是假的,这是全剧的转折点。我用了一个由慢到快后退的动作,又急促地冲到“小战士”身边,轻声地问道:“你……”,随后,我轻轻地往左边转了一点身子,用右手捂住心口,好像有一根针刺进了我的心脏。沉思片刻,母亲明白了:这是自己的儿子请来的“替身”。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笑容表现了母亲内心的苦涩,也表现了母亲的慈祥和宽容。瞬间,母亲的形象显得如此高大,让人更加敬重。表演的关键是细节,无数个细节形成了一个真实的艺术形象,有细节才有戏。
第二,寻找苗剧的表现特点。
苗剧在贵州、广西、湖南都有相当的市场,有着不俗的表现,而在云南却几乎灭绝。苗族舞蹈经常见,苗剧很少见,苗族山歌剧更少。《九分等待》就是对苗族山歌剧的一次探索。我们没有蓝本可照,没有现成的路子可循,我们要研究、寻找、探索、学习、借鉴。
我们仔细研究剧本。剧本是一剧之本,分析研究剧本所提供的一切信息,提取要素,才能创作出独一无二的、个性鲜明的《九分等待》。此剧由“一明二暗”三条线结构而成:“假战士还钱”,这是明线,也是主线,是它把两条暗线联系了起来。三十年前的“小战士买烟”,这是一条暗线,也叫“前史线”,是结构此剧的原因,没有这条线,就没有“假战士还钱”的主线产生,它被反复地交待,因为它很重要。“儿子请母亲下山生活”,这是另一条暗线,它是由母亲口头交待的一条辅线,是催化戏剧矛盾、雕刻母亲人物形象、推动人物转变、丰富生活背景的重要手段。明白了这三条线,我们就可以在三十年的历史范围内寻找苗剧的创作元素,为创作争取了更大的范围和空间。
我们在生活中寻找依据。1.服装。服装是一个人年龄、身份、地域、民族的最鲜明标志。人看衣装马看鞍,就是这个道理。此剧中,我们选择了传统苗族的服饰,没有改良,就是想做一种纯苗族的东西,给人更真实的感觉。2.道具。剧中的苗族花布片,鱼篓,都是典型的文山苗族生活用品,就连那条条凳,都绘有苗族的图案。3.语言。剧中“呢”“嚜”“乜”……等虚词的发声,对人名、地名、物品名称的表达,都是严格按照文山苗族的语言习惯来的。4.舞蹈步伐。母亲开场时的步伐,母亲与假战士见面时的调度,其中揉进了一点苗族的舞蹈步伐,尽管不多,但很有特點,很贴近人物。5.音乐。这是一出苗族山歌剧,里面的音乐都是苗族山歌调子改编而来,就连描写母亲与小战士重逢的那段乐曲都是苗族山歌调“ 公鸡喊太阳 ”改编形成。演奏乐器也是以苗族的芦笙音色为主。正因为这诸多的苗族元素,此剧在全省“彩云奖”的大赛中得到了专家和观众的一致好评,获得了“彩云奖”。
我们向兄弟剧种学习借鉴。云南的苗剧,没有厚重的积累,没有成熟的表演形式,在湖南、广西,尤其在贵州,苗剧发展得比云南好,值得我们学习。学习他们在音乐上用山歌联缀体。云南苗族山歌丰富多彩,用联缀体表现,更能展现音乐的美感,更有民族特点,能走得更远,赢得更多观众的青睐。我们也向云南花灯学习,用民族歌舞来表现故事人物,贴近生活,通俗易懂,容易被各个层次的观众接受。我们还向话剧学习,从生活出发,从人物出发,强调内心的体验和感受,一切为人物服务。山歌是民歌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在声乐上学习了民歌演唱方法,而不是原生态的演唱,这使山歌更美,演唱的音质更圆润甜美,更具艺术性。我个人还请了歌舞团的专业独唱演员来指点演唱,使我得到了很大的收获,在此深表感谢。
我今年五十多了,平生第一次演苗剧,也可能是退休以前最后一次演苗剧,为演苗剧我等了几十年,《九分等待》——这也是我生命的等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