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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的台前幕后

2017-02-28梁秉堃

传记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二爷太监茶馆

文|梁秉堃

《茶馆》的台前幕后

文|梁秉堃

或许,我们应当先说说《茶馆》是一部什么样的戏。

有人说,《茶馆》是迄今为止最能代表中国话剧水平的一部戏;是人艺演出历史上最有争议的一部戏;是演出以后反反复复最多的一部戏;是最能代表人艺艺术风格的一部戏;还是观众最耳熟能详的一部戏,例如,有的观众可以整句、整段甚至整场地背诵戏里的精彩台词。

最后,还是用老院长曹禺的话来“一锤定音”吧——

老舍先生是杰出的小说家,依我看,他也是杰出的戏剧家。他独创一格,他的戏充满着对劳动人民深切的情感和浓厚的北京乡土气息。他的剧作《龙须沟》《茶馆》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他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老舍先生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关系很深,感情也很深。对每一次剧院向他索取剧本的请求,他都欣然允诺,不久便会把人艺的同志找去,听他朗读新作。艺术家们热爱他、敬佩他,应当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生命,一部分是由老舍先生的心血灌溉的。《茶馆》是1957年写成的。我记得读到《茶馆》第一幕时,我的心怦怦然,几乎跳了出来。我处在一种狂喜之中,这正是我读到了好作品的心情。我曾对老舍先生说:“这第一幕是古今中外剧作中罕见的第一幕。”如此众多的人物,活灵活现,勾画出了戊戌政变和整个中国的形象。这四十来分钟的戏,也可以敷衍成几十万字的文章,而老舍先生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把泰山般重的时代托到观众面前,这真是大师的手笔。以后的每一幕,也都画出了时代的风貌。《茶馆》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悲剧。在那个时代,坏人嚣张,好人只有死路。而那些想拯救中国、又终无前途的人,他们的悲剧是没有看到真理的悲哀,这都显示了老舍先生剧作深刻的革命性。……《茶馆》与它的演出,是中国话剧史上的瑰宝。令人痛惜的是,当我们今天再次把这瑰宝奉献给人民时,老舍先生和焦菊隐先生已经离开我们了。我想,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已经融于《茶馆》之中,将永远伴随我们更加深沉、更加坚定、更加刻苦地去进行现实主义的创作。

老舍茶馆

1947年1月,曹禺告别了在美国共同生活过十一个月的老舍,只身回国。那天,老舍送他上了汽车,依依不舍地挥着手,直到汽车不见踪影为止。

新中国成立以后,曹禺遵照周恩来总理的指示,热情地把老舍叫回来参与新中国的文化建设。老舍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在阳翰笙的陪同下拜访了周恩来,老友相会格外高兴,畅谈许久,老舍受到了很高的接待礼遇。同时,他还荣任了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员。

老舍的儿子舒乙这样回忆:“老舍回到北京以后,听到三个亲姐姐的诉说,感受到那种翻身的喜悦是真实的。姐姐们原来跟乞丐一样,而现在虽然穿着补丁衣服,但生活已有变化,儿女们都成了工人阶级。老舍高兴极了,他感谢、欣赏人民政府做事的风格,自己也愿意为政府多做事。”“市政府委员有20多人,开会非常民主。在那时的记录本上,发言人舒舍予(老舍)的名字频频出现。他一会儿说哪个胡同路灯坏了,哪个胡同下水道堵了,什么地方房屋又漏雨了,他觉得政府就应该为穷人办事。彭真(时任市长、市委书记)乐于听取意见,马上派人去修。”“跟延安、国统区来的许多作家心态不一样,老舍心想自己是穷人出身,在很偶然的机会下免费上了学,没上过大学,亲戚都是贫民,在感情上觉得跟共产党有天然联系,跟新政府是一头的。毛泽东认为知识分子是小资产阶级分子,要脱裤子割尾巴。一些作家受到精神压力,谨慎小心,有的作投降状,生怕自己反映出小资(产阶级)情调。很多作家不敢写,写不出来,而老舍没有顾虑,如鱼得水一般。”

关于《茶馆》之诞生,剧院里有三种不同的传说——

有人说,老舍为了配合全国第一次举行的“普选”,先写了一个剧本,名叫《秦氏三兄弟》,四幕六场,人物众多。主要角色是三个兄弟:大哥秦伯仁,是个读书人,一心要证明自己能够改造世界,挽救中国;二弟秦仲义(或许就是《茶馆》里的秦二爷——笔者),是个一心只想挣钱的商人;老三秦叔礼,是个整天无所事事的京剧票友。剧本从光绪二十四年即1898年写到新中国成立前夕的1948年。剧中有一幕在茶馆里的戏,很精彩,很好看。或许这就是《茶馆》的前身或雏形。

也有人说,老舍为了配合全国第一次的“普选”,先写了一个剧本,当时还没有来得及起出剧名来,就拿到北京人艺去朗读(老舍写的剧本都是由他自己来朗读的,他的普通话好,又有一副响亮嗓音,真可谓是一大特长——笔者)。大家听完以后,都觉得发生在茶馆里的那一幕戏很好。或许,这就是《茶馆》的前身或雏形。

还有人说,在此之前几年,老舍写了一部戏,名叫《一家代表》,又叫《报喜》。表现的是一家四口人,父、母、兄、妹,都当上了人民代表。曾经由剧院排练出来,但没有正式演出。或许,这就是《茶馆》的前身或雏形。

尽管传说的各个版本不大相同,但是有两点是一致的,即老舍是为了配合全国“普选”的政治形势,此其一;有一场设在茶馆的戏写得很精彩,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其二。于是,北京人艺副院长兼总导演焦菊隐经过认真思考后,建议老舍以茶馆那幕戏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发展成一部多幕戏,着重反映各个时期的发展变迁和风土人情。实际上,这是一个基本上要推倒重来、另起炉灶的修改建议。

为了谨慎,也为了郑重,曹禺、焦菊隐和赵起扬(时任北京人艺副院长兼党委书记)特意登门拜访了老舍。焦菊隐代表大家说:“我们建议以现在剧本中的茶馆戏为基础全面延伸,反映整个社会的多年发展变迁和风土人情,让所有的人物都集中在茶馆里登场表演。甚至,剧名也可以就叫做《茶馆》。”出人意料的是,老舍听后一拍大腿,立即表态说:“这个主意出得好。”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就三个月以后交剧本吧!”事后,曹禺对赵起扬说:“老焦可真有他的,太懂戏了!这个主意出得很有学问!”

据剧中扮演王利发掌柜的演员于是之回忆:“我知道老舍先生写出了《茶馆》,是在1956年秋天。当时,《虎符》演出成功,作者郭沫若先生用他的上演税(稿酬),请剧院的人们和老舍去周口店秋游,并参观猿人遗址,还共进午餐。猿人遗址由郭老亲自指点、讲解,多么难得!大家兴致都很高,有说有笑,觉得过了一个很有意义的金秋。这时,老舍认真地对我说:‘我写了个新戏,主角的台词有几百句,从小演到老!’我嘴上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想着一定要演上这个主角。尽管他的新作刚刚透露了一点点儿,我认为这个剧本是准好无疑,非演不可!”

果然,在整整三个月后,老舍交出了《茶馆》剧本。1957年12月2日,老舍按照一贯的做法,来到首都剧场会议室亲自朗读剧本。他的朗读有一个特点,决不光是“照本宣科”,而是边读、边议、边演,把各个人物的思想性格、感情方式、生活习惯、穿着打扮,以及面目表情、走路姿态等等,都要口述一番,演绎一番。剧本读完以后,众多听者掌声雷动。导演、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们都沸腾起来,连声夸好,激动不已。演员们纷纷争先恐后地申请扮演剧中的角色。于是之更是为了申请到扮演茶馆的王利发掌柜,挥笔写下了一封象征性的“血书”。

这里,我们不妨深入地、细致地、认真地想一想,老舍究竟为什么会接受这样一个“颠覆性”的修改建议呢?又为什么写出了这样一个全新意义上的剧本呢?首先,是毛主席刚刚发表过《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明确提出要实行“关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有动力的政治背景;其次,是焦菊隐代表人艺提出了一个完全符合戏剧创作规律的具体建议,无疑是一个极好的、可操作的艺术背景。于是,老舍便兴高采烈、驾轻就熟地回到了自己多年实践过的、成功过的文学创作道路上来,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如鱼得水,很快就找到了十分宝贵的“文学感觉”,写出了一部足以震撼中国、震撼世界、流芳百世的戏剧瑰宝。

话剧《茶馆》的微观雕塑

1954年,北京人艺上演《明朗的天》之后不久,社会上就开始了批判《红楼梦》的运动,一下子把矛头指向了所谓“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俞平伯,以及所谓“向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投降”“压制新生力量”的《文艺报》编辑部。

这股运动的风吹到北京人艺后,导演焦菊隐就成了“俞平伯”,党委书记赵起扬就成了《文艺报》编辑部,他们都受到了群众不公正的指责和批判。对此,不少干部也慌了手脚,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赵起扬却胸有成竹地顶住了。他说:“对于工作中的缺点、不足,我当然可以做检查,但是就是不能认那个‘俞平伯’和‘文艺报编辑部’之类的账。坚决不能!”事后,他解释说:“工作当中有什么缺点和错误都可以批评、改正,但对那种过分的提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认账,因为它不符合实际。想想看,如果认了账,就等于否定了焦菊隐先生这个人和他的全部工作,也否定了剧院建立以来全院同志共同创造的优异成绩。”

就是这样,对有真才实学、又诚心诚意地为新中国戏剧事业效力的专家学者焦菊隐,赵起扬能够以“吐哺握发”的精神,去礼贤下士而不觉得“屈尊”;而对事关大局的不公平批判和否定,他却是一个人硬着头皮,梗着脖子,挺着腰杆,不顾一切地顶起来。

然而,批判《红楼梦》运动过去不久,反对“右派”运动又相继到来。

1957年的夏季是个很不平常的季节,正当《虎符》演出轰动北京舞台的时候,平地一声雷,突然兴起了一个“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政治运动。在整风鸣放期间,焦菊隐应党组织的邀请而在剧院内外座谈会上提出的一些尖锐批评意见,在一夜之间如同变魔术一样,被快速升级为“向党猖狂进攻的罪状”。在首都戏剧界的批判大会上,与会者将焦菊隐的问题全部上纲上线,发言的调门儿提得很高很高。看来,焦菊隐是很难逃脱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的厄运了。

此时,中共北京市委让统战部部长廖沫沙把赵起扬和欧阳山尊叫到办公室去,专门了解焦菊隐的情况。赵起扬明确地发表了看法:“焦菊隐的问题并不太严重,他主要是对剧院工作有些意见。这个人在解放以前就是倾向进步的,这些年来在剧院工作中作用也是很大的,应该继续留在剧院里工作,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廖沫沙说:“今天是彭真同志要我与你们商量这件事的。现在根据你们反映的情况,对焦菊隐应该保护过关。不过还要对他进行一下小规模的批评、帮助才好。”

话剧《茶馆》剧照

于是,在决定焦菊隐个人命运和北京人艺艺术前途的关键时刻,由于赵起扬的全力解释与开脱,这位戏剧大师终于得到了从宽处理,没有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同时,剧院党组请曹禺、舒绣文、叶子、刁光覃等老艺术家在小范围内对焦菊隐进行了和风细雨的批评、帮助,他本人也作了十分诚恳的检讨。这样的处理深得人心,大家认为,此举对人艺的艺术创作和焦菊隐个人都是有好处的。

接下来,赵起扬一如既往地为焦菊隐继续发挥智慧才能创造条件。在剧院召开批判座谈会,宣布对焦菊隐处理决定的当天,他本人就应邀参加了党组扩大会,研究剧院的艺术工作安排。又仅仅过了几天,他就已经轻装上阵,开始导演老舍的新作《茶馆》了。为了支持焦菊隐的工作,剧院还特地请夏淳(党员)与他一起导演。由此,一部北京人艺演剧学派的代表之作、巅峰之作诞生了,一部享誉世界的中国舞台艺术珍品诞生了。显然,如果没有赵起扬全力以赴对焦菊隐“拉一把”的果敢行动,日后焦菊隐所有成功的艺术实践都将化为泡影。

为什么要冒着“包庇右派”的风险,来保护焦菊隐呢?事后,赵起扬想了一下,淡淡地回答:“在长期工作接触中,我发现焦菊隐先生真有才华。他博通中外古今,在艺术上也真有想法。过去就对党的戏剧事业有过贡献。北京人艺非常需要这样的人才。至于艺术家,有些怪脾气,爱发牢骚,生活上不大注意,这也是难免的。焦先生总的政治倾向是进步的、爱国的,对他的历史问题,也应该本着党的‘实事求是’精神来看待。”

焦菊隐在《论民族化提纲》中,说了两段十分重要的话:

一切服从于动和由动出静。

以少胜多。戏剧艺术的全部手段都是为刻画人物服务的。与刻画人物的思想、内心矛盾冲突无关者,该简就简,不拖,不追求所谓的“真实”。舞台上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真实。反之,也可以以多胜少。与刻画人物有关者,要细,不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矛盾冲突。要有浓郁的情感,细致的过程。人物的思想感情的变化,在生活中是瞬间的事,而舞台上却可以渲染很长时间,这恰是观众要欣赏的。

我们所以说这两段话很重要,是因为它可以帮助读者全面了解和理解,焦菊隐作为导演,是如何对《茶馆》进行极为精彩的艺术处理的。

在第一幕开始排练前,焦菊隐作了这样的提示:“第一幕的大裕泰茶馆此刻正是生意兴隆,高朋满座。维持这样一家大茶馆的是当时的有闲阶级。这些人多半是靠吃钱粮过活的旗人和一些有钱人家的子弟。他们过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安逸生活。他们脑子‘油’且懒,避免接触社会上的大事件、大问题,而把生活趣味寄托在小玩艺儿上。如玩鸟的,对鸟饲养得十分周到,每天一大清早就到清静的地方遛鸟,提笼架鸟的姿势也十分讲究,轻轻摇晃笼子,幅度适中,让鸟有一种晕晕乎乎的舒服感觉,遛够了鸟之后再到茶馆来;还有玩‘油葫芦’的,也像对待心爱的宝贝一样,十分仔细;有的对鼻烟壶或是腰带上的小玩艺儿发生兴趣,也能花上大半天功夫捉摸欣赏。他们不爱伤脑筋,但嘴不停,废话极多。像老舍先生在舞台指示中所说的,他们能从大蜘蛛成精谈到煎熬鸦片的方法;从京剧演员的唱腔谈到某人的玉扇坠或鼻烟壶。异想天开,每人都可以谈一大套,而且都有新的玩艺儿可以炫耀。总之,不论是玩什么都能自得其乐。这些人的生活态度是‘各扫门前雪’,对周围的事并不真正关心。有时也有反应,如听见鸽子叫,也会注意,猜想‘哪只是红脖儿的……’但这种兴趣也只是出自‘自得其乐’。他们之中,多数是活一天算一天,混日子。生活节奏缓慢。泡茶馆,能泡上一整天,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吃完了再来;有的人叫碗烂肉面就当午饭。这些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礼节繁多。一家人,晚辈见了长辈,一天之中,见一次面请一次安;在茶馆,喝茶之前,必对周围茶客(不论是否相识)让茶,双手举起茶碗,十分恭敬;闻鼻烟也要让;熟人见面,必打千问安,一面请安一面问好,甚至问到家里养的小猫小狗。看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切,实际上是漠不关心。”

焦菊隐明确要求,第一幕中各式各样的人物,都要在这样一种生活气氛、生活动作里被烘托、表现出来。

为了达到这个艺术要求,焦菊隐在原剧本上有名有姓的角色之外,又补充了20个茶客角色,并且让演员们一律到当时前门大街一带仅存的小茶馆里去,认真体验生活,收集创作素材。

于是,舞台上形成了八张桌子,每一桌都坐满了茶客。

焦菊隐对于每张茶桌上茶客的动作、语言都做了精心的设计和安排。

焦菊隐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一切服从于动和由动出静”的要求,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以少胜多和以多胜少”的安排。“动与静”也好,“多与少”也好,都充满了艺术的辩证法。只有深刻懂得其中奥秘的艺术家,才能自如地充分掌控这一切。毫无疑问,焦菊隐就是突出的一位。

在茶馆里,有八张茶桌,茶客几十个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存在的充分理由——有的包写书信;有的精养蝈蝈;有的专教武术;有的倒腾珠宝;有的下棋入迷;有的自唱京剧;有的犹豫买车;有的静观众生,等等。每一个人,每个时候,都有自己的动作,也都有着自己的目的,更可以说是都在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断行动,忽而急迫,忽而舒缓,忽而急躁,忽而悠闲,忽而观察,忽而等待。焦菊隐说:“每一个茶客要有具体的动作,只靠说话是不行的。要设想自己在从头至尾全场事件发生的过程中,内在与外在的动作是什么。这就要找出自己的心理动作与形体动作。”也就是说,“一切服从于动”,“人物之间的关系、矛盾、性格冲突推动情节的发展”。

有一个排练小品练习,名字叫做《鹌鹑斗》,由扮演庞太监的童超、扮演秦二爷的蓝天野和扮演刘麻子的英若诚三人参加表演——

布景里有左右两张八仙桌,相距很远,一边坐着的是秦二爷,一边坐着的是庞太监。刘麻子在中间来回走动侍候着。

刘麻子 (走到庞太监面前,手中的鸟笼子里有一只活泼蹦乱跳的鹌鹑)老爷子,这么好的鹌鹑,您给个价儿吧。

庞太监 (看看鹌鹑,又看看秦二爷)我出一两银子!

刘麻子 不少!

庞太监 归我了吧?

刘麻子 老爷子,还不能。我再听听秦二爷的,谁给的价儿高就归谁!

庞太监 猴儿崽子!

刘麻子 (走到秦二爷面前)秦二爷,该您给个价儿了!

秦二爷 庞总管给了多少?

刘麻子 一两银子。

秦二爷 我出二两银子!

刘麻子 不少。

秦二爷 归我了吧?

刘麻子 您别急。我还得再听听老爷子的。(又走到庞太监面前)老爷子,秦二爷出了二两银子!

庞太监 好啊!我出五两银子!

刘麻子 这话!(走到秦二爷面前)秦二爷,老爷子出了五两银子!

秦二爷 我出十两银子!

刘麻子 这话!(走到庞太监面前)老爷子,人家可出到十两银子了!

庞太监 (不语)……

刘麻子 您不加价儿了吧?(又笑着走到秦二爷面前)得,秦二爷,这鹌鹑归您了!

秦二爷 (大笑)哈哈哈……去,我送给庞总管!

刘麻子 (吃惊地走到庞太监面前)老爷子,秦二爷送给您了!

庞太监 (大笑)哈哈哈……(站起来)拿到厨房去给我炸了吃!

刘麻子 (一愣)……

秦二爷 (站起来)庞总管,您好雅兴啊!

这个排练小品练习事先没有剧本,完全是在焦菊隐的指导下,演员们根据人物的身份、思想、性格、感情、情境,即兴发挥出来的。

《茶馆》第一幕里,也有一段庞太监与秦二爷“笑里藏刀”的重头戏。了解到这个排练小品练习后,再看看那段“正戏”,感觉就会完全不一样,理解也会更深一层。

庞太监和秦二爷的台词,是那个时代两个典型人物的典型语言,富有戏剧性,又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丰富的思想内容。可以说,这段戏代表了两种势力的斗争。秦二爷代表新兴的资产阶级,庞太监代表封建统治阶级的顽固势力。这两个人物,表面上彬彬有礼,恭维有加,实则互有敌意,笑里藏刀。

秦二爷正是风流少年,一路上骑着高大的走骡赶来,手里提着一条马鞭,满面春风,急步走进茶馆。上场时,台后的走骡之蹄声和铃声衬托出他的得意神气、不可一世。在茶馆里和王掌柜谈完那段要变卖房产、开办工厂的事情之后,正要从中门离去,却恰恰遇上了从中门走进来的庞太监。庞太监是乘着轿车来的,一帮跟车随从的吆喝声也显现出权贵的威风凛凛、 趾高气昂——

书童小牛儿搀扶着庞太监缓慢地走进来。

宋恩子、吴祥子赶忙有礼貌地重新穿上大褂。

秦二爷 (站在一进门的平台左边,向庞太监拱手)庞太监!

庞太监 呦,秦二爷!

秦二爷 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得掉脑袋!哈!哈!哈!

秦二爷 这个,我早就知道!

茶客们忽然寂静下来,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听着。茶馆内外没有一点声音。

庞太监 您聪明,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二爷 不敢,我那点儿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哎呦!太客气了吧?这全北京城,谁不知道您秦二爷,您比做官的还厉害呢!

秦二爷 不敢!

庞太监 (进一步威胁)听说呀!好些个财主都讲维新!(怪笑起来,以把对方压住)哈!哈!哈!(扶着小牛向前走)

秦二爷 (寸步不让,也向前走,仍然站在庞太监的对面,口气缓和,但软中带刺)不能这么说吧!我那点儿威风,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来了!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冷笑)哈哈!

秦二爷 (冷笑)哼哼!

庞太监 哈哈!

秦二爷 哼哼!

庞太监、秦二爷 (同时)哈哈!哼哼!

秦二爷 (拱手)再见!改天过去给您请安!

庞太监 (拱手还礼,但不看对方)不敢当!

秦二爷转身走向大门,接过王掌柜递来的马鞭,快步走出去。王掌柜随至大门口。

庞太监 (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凭这么个小财主也敢跟我逗嘴皮子,年头真是改了!

话剧《茶馆》剧照

如果说,上述的实例还都是“幕前有形的动作”,那么,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幕后无形的动作”了。具体的说,就是隐藏在幕后的音响效果。请听——

厨房里响起锅勺的撞击声,擀面、煮面声,碗碟碰击声。街前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断断续续,一片噪杂。

茶客们正在高谈阔论,茶馆内外喧哗不止。

王掌柜坐在柜台前收拾柜台上的东西,间或同附近的茶客搭上几句话。

大伙计李三正在炉前准备沏茶续水,招待茶客。

大傻杨 打骨板儿,迈大步,走进茶馆找主顾。哪位爷,愿意听,《辕门斩子》来了穆桂英。

李三和小伙计来来往往十分繁忙,手里托着十几碗烂肉面,健步如飞,手勤脚快,吆喝着:“慢回身,蹭油咧!您哪!”大傻杨赶忙躲到台阶上来。

大傻杨 王掌柜,大发财,金银财宝一起来。您有钱,我有嘴,数来宝的是穷鬼。

……

焦菊隐明确地表示:“要介绍时代背景,突出时代氛围,音响效果占到戏的一半!”在他的启发、指挥和帮助下,效果组把交通工具的种种变化作为表现时代变迁的主要音响效果,同时配以大量剧中特定环境中可能产生的音响效果。在导演的统一组织下,后台音响效果也确实成了另外一台大戏。当时有好几组人员(舞台工作者和演员)负责制作效果,就像乐队的各个声部,共同演奏起清末裕泰茶馆的生活交响曲。

大幕一拉开,焦菊隐要求音响效果声马上亮出来。同时,他让茶客们尽量高声谈话。他提示:“要高声谈话,但必须合乎生活逻辑。可以根据人物思想感情、性格特点、规定情境、相互关系,找出抢着说话、想压过对方的各种生活根据,这样声音自然就大了。每个演员可以有意识地感觉一下茶馆在开幕时的糟杂气氛,以此不断调整自己的说话调门儿。”总之,又要声音高,又不是单纯的、没有意义的“吼叫”。

综上所述,我们部分地(主要是从编剧和导演两个角度)揭示了《茶馆》的台前幕后,或许目的仅仅在于突出一下戏剧与文学结合的重要性。据说,德国的剧院里设置了“文学师”,其任务是向导演、演员讲解、介绍、分析剧本的时代背景、主题思想和文学价值,并且帮助它们的实现。北京人艺在这一点上是得天独厚的,院长曹禺是文学大师,总导演焦菊隐担任过师范大学的文学院院长,他们的文学功底相当厚实,再加上另一位文学大师老舍,从而大大加强了戏剧对于文学性的高度重视。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次《茶馆》的合作十分有利于北京人艺的健康发展,以至整个话剧事业的健康发展。第三幕里“三个老头撒纸钱”是全剧的高潮,也是点明主题之处。一个人自杀,一个人破产,一个人卖菜,三人都很不如意。他们仿佛异口同声地说:“我爱国,可谁爱我啊?”观众看了大有惆怅之感。何为惆怅?大约就是对于美好事物的流失的一种无奈、痛苦和感叹吧。这不就是文学的力量和光辉吗?

最后,还要再讲一个周总理与《茶馆》演出的故事。

1958年,老舍的新作《茶馆》正式在首都剧场演出,受到戏剧界同行和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剧场售票处出现了“一票难求”的红火场面。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指责《茶馆》是“恋旧”的作品,是为刚刚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的民族资产阶级“大唱挽歌”。为此,《茶馆》在连续上演59场、且场场客满的情况下,被强令停演,打入了“冷宫”。

周总理听到了关于《茶馆》停演的信息,在1958年9月12日来到首都剧场观看《红旗飘飘》的时候,有意地问身边的于是之:“《茶馆》为什么不演了?”于是之一愣,没有敢说出其中的缘由。周总理又说:“请你转告党委书记,《茶馆》这个戏改一改,还是可以演的嘛!”

1963年春天,剧院重新上演了《茶馆》。7月7日下午,周总理在马上就要登机外出的紧迫情况下,匆匆忙忙来到首都剧场,专门看了日场《茶馆》。看完戏后,由于时间紧迫,他只对焦菊隐和赵起扬说:“《茶馆》这个戏没问题,是一出好戏。如果有点意见的话,只是第一幕发生的时间是不是往后放一点,现在写的是戊戌政变,放在辛亥革命前夕就更好。不过,这个意见不要向下传达,以免说不清楚耽误事情。等以后我亲自和老舍先生商量好了。”

如果不是周总理及时有力的“出手”挽救,广大观众根本无法欣赏到这部直到今天依然享誉遐迩的优秀经典剧目——《茶馆》。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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