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牡丹
2017-02-27焦静冬
焦静冬
1
到底是老了,腿脚也不利落,明明是他先赶到垃圾箱前的,可突如其来的一双小黑爪子,却闪电般的把塑料瓶给抢跑了。抢跑也就算了,小孩儿竟得瑟起来,“砰”地就朝他裸着青筋的手背爆了个脆响儿,仿佛教训老头儿抢了他的宝贝。“呀!”老头儿火了,立马吹胡子瞪眼地骂小孩儿:“你个小兔崽子!”小孩儿毫不露怯,掐着腰故意气害老头儿:“老咔嚓!”
老头儿的确是老眸咔嚓眼了,可他宁愿自贬十次,也不肯让小孩儿损他一次。他瞥了眼花脸猫似的小孩儿,吆吆喝喝地挥舞着老拳吓唬他,不料小孩儿早叽嘎笑着跑掉了。老头儿望着小孩儿瘦削的背影,佯怒着又追骂了句:“小兔崽子!”小孩儿身上套了件水裆尿裤的大棉袄,灰不溜丢地鼓胀在寒风中,仿佛一个咋咋呼呼的稻草人。其实小孩儿跑出去没多远,就被“花姑娘”迎面撞倒了,手里的瓶子也撞飞了。“花姑娘”也不客气,仿佛小孩儿就是专门来孝敬他的,甩着屁股扭着腰,抓起瓶子就走了。
“花姑娘”是入秋时跑到街头捡拾破烂的大小伙子,据说高考落榜了,人就疯癫了。倒也没了烦恼,反由着性子来,拎个脏兮兮的破编织袋子,挎着捡来的女式坤包,层层叠叠地套上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衫,风风火火地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垃圾箱间,也不危害谁,谁也不怕他,竟成了小城独特的风景。
小孩儿显然也不跟“花姑娘”一般见识,皮溜溜地爬起身,晃晃脖子踢踢腿,回头冲老头儿吐舌头做鬼脸。老头儿被逗乐了,本想跟小孩儿理论下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可溜达出口的却是一声不无怜惜的“你个小屁孩儿!”里面当然也含“你还嫩着呢”的嘲讽。再一看,小孩儿早跑没影儿了。
2
捡破烂不过是搂草打兔子的副业,成天摆弄白洋铁片子才是老头的正经营生。没谁喊他“铁皮匠”,倒是习惯了“那个打洋铁片子的”。越来越没有多少活计,整个小城似乎也就他这么个手艺人还在做着。过去来找他砸个白铁皮桶、盆、壶、舀子、漏斗、畚箕什么的人,倒是往来不断,现在却少有人用了,都叫又便宜又抗使的塑料制品取代了,偶尔有谁焊节儿炉筒子,就算最大的活儿了。老头儿不着慌,没活儿手也不闲着,就用些下角料,弯个酸汤套子,抠个刮皮刀,照他打哈哈的话儿说,出摊儿就是图个乐儿,卖卖光景,叮叮当当地敲着,滋滋啦啦地焊着,倒忘了八十有七,年岁一大把了。
倒比年少更有情趣。老头儿的家就守着街面,摊子顺便就搁在门口的老榆树下,没砌院墙,只夹了障子,有些年头了,矮趴趴的,都快烂成渣了。里面到处都堆满了捡拾来的破纸壳子旧报纸、废铜烂铁空瓶子,像足了垃圾场,可障子上东插一撮儿西别一把儿的塑料花,尽管满是灰尘,色也褪得斑驳不堪,却在残雪的映衬下,显得风情万种,分外妖娆。老榆树也被老头儿装扮起来,他不用粗硬的铁丝,就拿绵软的破布条,绕树身缠个两三道,刻意选了高挑儿的塑料牡丹花,一年四季都霸气十足地开放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常来摊前坐着拉呱儿的王大嘴子,来一次念叨一次,来一次念叨一次,都快让他烦死了。他嫌王大嘴子“扯犊子”,就一次次地吼他:“滚边儿去!”
有个干巴拉掐的瘦子,见天蹬个脏兮兮的破三轮车,操着扁不拉叽的南方口音,冲老头儿院门放大半天扩音喇叭:“收破烂儿……”老头儿有点耳聋,更多的时候,是充耳不闻,不为所动。听得闹心了,他会“嗷”地咳上一口黏痰,冲泥地边啐边咕哝着:“呸,累死你,就不卖!”现在这个瘦子又来了,他依旧不管不顾地放着扩音喇叭,仿佛劝老头儿“投降”似的,赶快把破烂都交给他。可老头儿就是不中他的招儿,理都不理,好像把破烂划拉回来,就是为了把家塞得满满当当。瘦子看着又没戏了,调转车头泄气地走了。
3
也不记得哪天,老榆树下的牡丹花丛上又多出个鸟笼子,里面关了只黑羽黄喙的鹩哥,老头儿叫它小黑,在他低头干活儿的时候,小黑就落寞地踱着步子晒太阳。
老头儿一开始不知道小黑是会说话的,晚上他把小黑挂在屋子里,就着萝卜咸菜喝着粥,小黑突然就冲他说了句:“你好”。老头儿的屋里总是很静的,静得插上翅膀都能飞起来。自从老婆子走了以后,屋里也就少了跟他嚼嘴磨牙的人。现在这句脆生生的“你好”,让他一时乐得找不着北,立刻端着碗凑到小黑跟前回了句“你好”。小黑有点像他迂迂叨叨的老婆子,同样的一句话总是重复好几遍,这样他和小黑“你好你好”地车轱辘般转了半天,小黑腻了,他也就没了兴趣,闷头坐下来继续喝粥。不想小黑又蹦出了新词儿,他仄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清,原来是“恭喜发财”。老头儿不稀罕这句话,也不图发什么财,就不理小黑,只管嘎吱嘎吱地嚼咸菜。可鹩哥却像是个盛脸的孩子,“恭喜发财”个没完没了,没心没肺,好像磁带里发出的声音,既没温度,又少诚意,就逼得老头儿不得不扔了碗筷教训它:“得了,歇会吧,你好就够了,发什么财,乐呵呵活着就挺好!”小黑可能永远也听不懂,也不用懂,反正就一副强迫症的样子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恭喜发财”。
冬阳暖暖地照着,老头儿周边就聚拢了好多晒太阳的人,都是些穿得黑乎乎的老头子们,大都受不了家里的清闲和寂寥,也不去聊家长里短的旧嗑儿,就逮着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聊些小城新近发生的重大事件。属王大嘴子话最多,好像他是中情局的,掌控好多独家机密。他说老滕在里面都自杀好几回了,也没死成,只好招了供,供了好多人好多事儿,就连找去约谈的都不下二三百人了。老滕是小城的县委书记,被中纪委点名通报抓去后,便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不只王大嘴子,现在老老少少的人们,都习惯“老滕老滕”地议论着,仿佛曾经都跟老滕称过兄道过弟。就有问询的目光投向老头儿,大都知道老头儿的底细,无非他儿子也是小城的一个小官儿,都想知道有没有瓜连?老头儿粗糙的大手刚掰好个小巧的酸汤套儿,正用小锤闷头敲打着,管谁东拉西扯,也只听着,从不插话。就都渐渐散了,有说去买菜的,有说去接孙子孙女的,只有王大嘴子无家可归似的还赖在那里。
王大嘴子呆得无聊,就去撩骚小黑。他说“你好!”小黑就勾著头回句“你好”,跟着还送他句福利:“恭喜发财”。王大嘴子好生兴奋,龇着一口里出外进的大烂牙,立刻就忘乎所以地教唆小黑:“说,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快说,我,是,你,爹!”
老头儿顺手从工具箱里捞把大铁剪刀,也不说话,“咔嚓”就甩了过去。大铁剪刀稳稳地扎在黑乎乎的冰雪堆里,王大嘴子尴尬地吧唧了下嘴儿,灰溜溜地踮着碎步走了。老头儿乜斜着眼,含糊不清地咕噜句脏口,却见大铁剪刀旁立着个“稻草人”,趿拉着船样的破皮鞋,及膝的大棉袄丢丢荡荡的,正仰着小脑瓜壳儿出神地望着小黑……
4
接连几天,小孩儿都跑到老榆树下围着小黑转。老头儿不去理他,自顾敲敲打打,专心做着手里的活计。小孩儿倒也不讨嫌,就喜欢没完没了地跟小黑“你好,你好”地黏牙。
旁边一溜儿坐着晒太阳说闲话的人就问了,是你孙子吗?又有人看着年龄差距太大,就更正着问,是重孙儿吧?老头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
王大嘴子有两天儿没来了,今天又鬼仙仙地出现了,似乎小城街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揪起小孩儿油渍麻花的大棉袄,说这不是西门外村瞎眼老太太的孙子吗?夏天她还领这个小兔崽子到早市跟人讨钱了呢。唉,造孽造孽啊,爹下矿井出事死了,妈呢,好像是从哪买来的,不大精,有点疯,死了男人又刺激了下,一股火跑丢了,家里就剩下瞎老太太和小孩儿,日子也真有得过。
小孩儿不在乎谁说啥,他蹭到老头儿的身边,偎着工具箱,时不时地会去撩撩老榆树下的牡丹花,花儿不时地轻轻触碰他的小脑袋瓜儿,让他有种酥痒的感觉,于是就去不停地撩一下,又撩一下。
接二连三的几场雪,下了化,化了又下,花儿的颜色又褪了不少,可花儿上的灰尘却被洗得越来越净,也就愈发显得鲜艳了。老头儿手下正在捏扯一个稍精细的活儿,嫌小孩儿扰了他,就低声说他:“老实点儿。”小孩儿立马收住手,听话地把两个皴不拉唧的小黑爪子夹到了腿里捂着。
老头儿这回在给人砸一个烟筒帽儿,东西不大,工艺也算简单,却挺费工夫。他去工具箱里掏个钳子,过会儿又拽把剪刀,需要锤子时,不想看懂门道的小孩儿,竟不声不响地递过来,老头儿愣了愣神儿,接过来叮叮当当地敲着,心想,这小屁孩儿,还真有点灵气儿呢!
该吃中午饭了,晒太阳的人们都拍拍屁股各回各家了,老头儿忙得也饿了,就催小孩儿:“家去!”小孩儿茫然地望着街头,眼里似乎不知家在哪里的样子。不远处有喊卖“热乎包子”的,老头儿也不愿意回家张罗做饭,就起身去买了两个,又买了两个,想想,又买了两个。小孩儿也跟来了,老头儿说:“回去,有你的份儿。”小孩儿掏出两个钢镚,巴巴地仰脸望着。老头儿在太阳底下眯缝着老眼瞅了瞅,感觉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就无声地笑了笑,揩揩眼角,握着小孩儿紧攥着钱的小手一起回老榆树下了。
5
小孩儿下次再来时,有些怯怯地跟老头儿说,能不能让他教小黑唱首歌儿?老头儿说,教什么,说我听听,现在它可就会说两句话,骂人的可不行。小孩儿就兴奋地保证说,是好话,好话,绝对不是骂人的话!
小孩儿背靠着老榆树,站在牡丹花前,也不害臊,就冲着一堆儿晒太阳的人们嫩声稚气地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忘不了……”
老头儿的妈妈都死了好多好多年了,可叫小孩儿这么深情地唱下来,不由就想起她的笑脸,于是老头儿当下就恩准了,允许小孩儿就教小黑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小孩儿也真肯下功夫,天天踮着脚儿教小黑唱歌,可小黑许是还没驯化好的缘故,竟一句也没学唱下来。小孩儿有点不耐烦了,生气地拍打着笼子,说小黑“笨死了”。到底是老头儿经验多,说小黑话还没学透溜,怎好指望它开口唱歌?就像你还没学会走路,哪能一抬脚就尥高儿跑个十里八里呢?小孩儿觉得老头儿说得有道理,就拽着老头儿的胳膊撒娇:“那就快帮我想个办法呗!”
老头儿看起来做的是粗拉活儿,其实年轻那会儿也囫囵吞枣地读过一些古书,现在老了,眼睛花了,只偶尔睡不着时,会拿个豁牙狼齿的放大镜,瞅瞅那些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书报。老头儿懂得小孩儿的心思,就安抚他说,不教歌儿吧,太难了,就教它四个字吧,你看“有妈是宝”好不好?小孩儿“嗷”地拍着巴掌跳起来,撞飞了鸟笼,碰乱了牡丹花:“好啊好啊,就教这个,就教这个,有妈是宝,有妈是宝!”
王大嘴子老没老样儿,嘴巴也没个把门的,他龇牙咧嘴地凑过来,仿佛就是给人添堵的,贱铮铮地说:“有妈是宝,那就是说,没妈是草呗!”
小孩儿显然最不愿听这话了,小脸儿立马啷当起来,小嘴儿也噘得老高,一双泛着红圈儿的小眼睛直直地刺向王大嘴子。
老头儿今儿个给人砸烟筒子,剪裁白洋铁片子时,就差点少算了两毫米,现在开始往一块合了,又摆弄了半天也拢不上,心下就挺烦的,听王大嘴子这么一说,再见小孩儿在那憋着气呢,就生气地撂下铁片子,薅过大铁锤子砸地上个坑:“欠揍!”
6
进了腊月门儿,年味儿就一天比一天浓了。街头开始陆续挂起彩灯,三五成群结伴购置年货的脚步也快了许多。期间下了场大雪,老头儿的活儿也少了,就把摊子收回了家。担心有人扯了老榆树下的牡丹花,老头儿还特意把花儿都收了回来,插到一个破旧的高腰铁皮水壶里。家里本来黑乎乎乱糟糟的,突然有了这一大束蓬蓬勃勃的牡丹花,一下子就变得暖了,也亮堂起来了。
小黑到底还是学会说“有妈是宝”了,好像它也特别喜欢,倒把“恭喜发财”给忘扔一边了。小孩儿乐得不行,拉着老头儿过来听,还第一次甜甜地喊了声“爷爷!”
因了这一声爷爷,老头儿特意在饭桌上添了俩馒头,俩火烧,一盘猪头肉。小孩儿也不客气,像是饿了十年八年,一双筷子嗖嗖地掏着盘子,肉就刷刷见底了。老头儿特意给自己倒了杯酒,滋啦喝一口,拣根咸菜吃。见小孩儿吃得猛,插空儿蘸一筷头子酒,哩哩啦啦地让小孩儿咂滋味。小孩儿咧着嘴,吐着舌头,甩着小脑壳,辣得直哆嗦。老头儿从来没这么乐过,满脸的褶子瞬间就开成了太阳花。小孩兒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变得懂事了,见老头儿光夹咸菜就酒喝,就飞快地夹块儿肉送到老头儿嘴里。老头儿开始还左闪右躲呢,拗不过小孩儿直劲儿伸过来的筷子,就低头接了,慢慢嚼了……
之后小孩儿就莫名地没了影儿,一连好几天,老头儿有些怪想他的,就连小黑也在笼子里不停地喊叫着“有妈是宝”,仿佛小孩儿是弃它而去的妈妈。
腊月二十三那天,小孩儿突然又出现了,好像瘦了许多,身上的大棉袄显得更空荡了。老头儿问他:“哪去了?”小孩儿垂着头说:“奶奶死了。”老头儿说:“家再没什么人了?”小孩儿摇摇头,没出声儿,眼里吧嗒吧嗒地掉了一串珍珠。
晚上,小孩儿跟小黑嘎呱了半天“有妈是宝”,你一句我一句的,也不嫌烦。老头儿催他睡了,他反过来缠着老头儿,要老头儿教他写几个字。老头儿找来废纸和铅笔头儿,应小孩儿的要求,一笔一画地写下三个大大的字——王小英。
小孩儿撅腚照葫芦画瓢地练了好久,终于写得有点儿像那么回事了,这才小猪似的一头拱在被窝里呼呼大睡了。
老头儿发现小孩儿又不见了,是在第二天的午后,一同跟着没影儿的,还有小黑。老头望着空笼子,后悔没早点儿跟小孩儿说,等过了年后,准备带他去找他的妈妈。
7
在别人眼里,老头儿分明就是一个怪人。明明儿子在小城做着官儿,却不大来往,就算来接他看他,也常被他连喊带骂地撵跑了。前些年老太婆活着时,他说住高楼不接地气,对病人不利,死活不去,儿子没了法子,就由了他。今春老太婆走了,儿子又来接他,都快六十的人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哀求着,甚至都急皮酸脸地往车里拽他,他也死死地拉着门框,就倔倔地扔下两字儿,“不去!”
刚入冬的时候,儿子又巴巴地回来过一次,这回他一反常态地没跟父亲提住楼的事,却总是偷偷地盯着父亲看。老头儿觉得怪怪的,就虎着脸问:“又整什么景儿啦?”儿子就尴尬地笑笑说:“可不敢给您老丢脸。”老头儿嘴黑,哪壶不开就提哪壶,他说:“那个小兔崽子老实了没?”“那个小兔崽子”是老头儿的孙子,没吃过苦,一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大学毕业以后,被安排在城里的政府部门工作,明明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可他硬是不往好道上走,生生地给他老子,也就是老頭儿子的脑瓜壳子扣上一盆屎又一泡尿,弄得老头儿儿子那官儿当得可叫一个闹心。儿子捋着稀疏的头发,声音低得也只有他自己听得见:“老实了,老实多了,不再作了……”老头儿是在晒太阳的那帮人里,隐隐约约听来的段子,有名有姓,有根有据,说某某局长,白天在台上讲得慷慨陈词,头头是道,深更半夜的时候,却常常满街哀嚎着寻找他处处寻欢的儿子,那凄惨的样子比丧家犬还要可怜……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老头儿更是不愿去儿子家里落脚。
儿子离开老头儿的时候,那真叫个一步三回头。老头儿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瘦瘦小小的,甚至还晃晃荡荡的,再加上一身随风摇摆的黑衣裤,更显得要飘起来。就是这次,儿子给老头儿留下了小黑,说组织上要派他出去学习一段时间,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看他,老头儿要是寂寞了,就跟小黑说说话。可老头儿心里不这么想,他画着魂儿地猜想,这会不会是儿子跟他打的哑谜,也就是说他这小官当出事儿了,也要像这黑漆燎光的小黑一样被囚在“笼子”里?
前些日子人们凑在一起“老滕老滕”地热议时,老头儿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直敲着鼓,生怕儿子有个什么闪失。在人们津津乐道的谈论里,隔三差五的,不是说这个当官的抑郁跳楼了,就是说那个当官的失足溺水了。儿子大小也是个官,老头儿见他一次训他一次,要他好好做事,嘴巴和手脚都别伸得太长。可儿大不由爹和娘,扯着耳根子跟他说,答应得倒像捣蒜,转身就按他自己的套路走,任谁也是没辙。不过儿子向他保证过,不会晚节不保,过个一年半载退休了,得空儿了,就过来跟父亲砸薄铁、做手工……
8
不知谁家飘来“走油”的味道,清冽的空气里便四处弥漫着年的气息。老头儿深深地吸了口气,立刻就分辨出这是炸过干果之后又开始炸肉丸子的味道。
老头儿把空空的鸟笼子踹吧踹吧烧了,没有半点儿责怪小孩儿的意思,倒觉得小孩儿做了件让他感觉轻松的事。本来吗,鸟就该飞在山林里,却硬把它关进笼子瞅着逗乐算哪门子事儿,这不造孽吗?“小兔崽子,招呼也不打,冰天雪地的,跑哪去了呢?”老头儿独自在院子里转转着,嘟嘟囔囔地骂出了声,嗅着一波儿又一波儿“走油”的香味,心想小孩儿若在,说不上他也会“重操旧业”呢。老头儿炸果子的手艺也算了得,在好多年前,儿子女儿都还小时,也就小孩儿这般尚未成年的样子,每当靠近年根儿,他就会撸胳膊挽袖子的烫面粉、焙白矾、打鸡蛋,然后再架上一锅油,老婆孩子们围在一起切出菱形、方形的面片,或在上面剌上一刀,拿两片叠在一起套成环儿,他负责把这些扔油锅里炸了,不消一会儿,走过油的果子就都起着酥冒着油星儿地饱暖着老婆孩子们的胃。可惜现在“走油”的人家少了,可也是,随便就能买到各式各样的点心,还有谁会费劲巴啦地去怀旧呢?
干巴拉掐的瘦子倒又来了,这回他笃定地骑跨在破三轮车上,直接把扩音喇叭冲向老头儿的院子,依旧用他扁不拉叽的“收破烂儿”声儿劝解老头儿赶紧“投降”,快把那些破烂交出来吧。果不其然,老头儿这回主动地向他招了招手,要他把家里的破烂全都过过数,称称重,“卖了,都卖了,一点儿不留!”瘦子爽快地跳下车,屁颠屁颠地忙活着,又喊了几个同伙儿,运送了好几车,才把老头儿家里的破烂收拾干净。最后瘦子数钱给老头儿时,指着障子上东掖西别的塑料花问,“一起给你收了?”老头儿说,“那可不行,没这些东西撑着,障子早倒了!”瘦子简直笑抽过去地说,“对,马上还要结果儿了呢!”老头儿说,“那当然了!”期间好久不见的“花姑娘”拎着个破编织袋子打门口路过,瞥眼散落地上的几个破瓶子,突然宝贝似的抢过去。老头儿也不怪他,倒噼哩噗噜扔去一堆,直到他得胜般满载而去,才纳闷地自言自语,怪啊,怎么老的、少的、彪的、傻的……都爱把破烂当宝儿啊?
老头儿去割了斤肉,又买了两捆烧纸,看见各式各样的鞭炮,突然冒出小孩儿的心思,不由买了一挂小鞭儿,寻思了会儿,又买了几个“蹿天猴儿”。走在路上他还想,以往儿子叫不动他时,也就不勉强他硬到家里过年,但也会想着送些米面油肉蔬菜什么的。可今年怎么了,一点动静也没有,该不会是真出事了,被逮进“笼子”里了?可回到家时,却发现儿子竟端坐在那里,几月不见,黑瘦得厉害,眼窝深陷,脸色青紫,都有些脱相了。
老头儿冷落落地问,“逃出来的?”
儿子一愣,显得有点慌张,忙问:“怎么知道……搁哪逃?”
老头儿毫不客气,“搁哪逃?大牢呗!”
儿子哈哈大笑了,竟突然咳呛起来,忙捂着肚子说,“爸太能开玩笑,哪来的大牢?不跟你说学习去了吗,这才回来。”
老头儿自顾自地固执道,“进去了,就好好改造,得了教训重新做人。”
9
还是在街头得到儿子确切消息的。
那个时候,伴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老头儿正蹲在西街十字路口的一角,给过世的老婆子还有爹娘送些纸钱。他的身旁左右,三五成群地也还聚了很多画个圈儿就开始祭祀的人们,其中也有王大嘴子。老头儿扒拉着纸堆,瞅着火苗,在那里念叨着爹娘和老婆子,求他们保佑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尤其是儿子和孙子,都好好工作和生活,本本分分的,不要惹什么麻烦……
老头儿耳背,卻怪异得很,有句不该听到的话,竟在嘈杂的鞭炮声里听得真真切切。那是来自王大嘴子有点沙哑的声音,当时他已结束了自家的祭奠,正转身跟什么人离开,见老头儿在那里自言自语,就压低嗓音感叹,这老爷子还蒙在鼓里呢,儿子得了肝癌,眼看就不行了。同行的人问,该不是扯到老滕的事急的?王大嘴子不屑地嗤声道,屁!就他那清水衙门官儿,扯蛋吧,还不叫他那个鳖犊儿子熬糟的……
老头儿感觉自己像纸片似的在街上晃荡着,到处闪烁的霓虹让他有种找不到家的感觉。不知何时,一个小黑影子“啪嗒啪嗒”地跟在他的身后,就在他突然脚底一滑,险些踉跄摔倒的刹那,一只猫爪样的小手突然就伸进了他的大手,他就势紧紧地攥住,一串叽叽嘎嘎的笑声就成了大年夜里最美的和声。走着走着,老头儿突然松开了小孩儿,喘着粗气,吹胡子瞪眼地瞅着小孩儿。小孩儿扑通跪到地上,抱着老头儿的大腿,“爷爷爷爷”地叫着,说他错了,不该偷爷爷的小黑,可小黑会说人话,就懂人意,他把写着“王小英”的白布条绑在小黑腿上,跟小黑说了好多遍,那是他妈妈的名字,他的妈妈在云南,他要小黑替他飞去找妈妈,告诉妈妈,“有妈是宝”!
老头儿把小孩儿搂到怀里,心里想说你个小傻子啊,会送信的是鸽子,那还得是经过训练的。不过他没舍得说出口,就顺着小孩儿的话念叨了句“有妈是宝”,然后又重新攥紧小孩儿的手,行走在漫天的礼花里。
后来,老头儿领着小孩儿跑到老榆树下,又用一挂小鞭儿和几个“蹿天猴儿”,给漫天洒落的礼花又添上几缕闪烁的辉光。再后来,老头儿领着小孩儿包年夜饺子。小孩儿不会包,就会在那里瞎玩儿,他把两只小手按在面粉里,不一会儿就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儿。这样还不过瘾,就干脆把脸蛋也抹上花儿。老头儿不去理他,只管粗边大褶地捏着饺子,捏着捏着,老头儿忽就俯下身子瞅瞅他,小孩儿也是调皮,就势把一双小手摁上去,于是插在大铁壶里的牡丹花下,一老一小的花脸就如大朵牡丹般烈烈地盛开了……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