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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局中的变通:《周易》对战略管理的启示

2017-02-27古志辉

清华管理评论 2016年10期
关键词:招商局变通周易

古志辉

“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这是斯宾塞·约翰对我们所处时代的总结。在企业家苦苦追寻应对商业环境变化对策的过程中,丰富的管理学理论也许能帮助企业家找到行之有效的思想和方法,但更可能让企业家迷失在管理理论的丛林中忘记了来时的路。也许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描述企业家的境遇有点不合适,但为了找到应对商业变局的可行方案,企业家茶饭不思或食不知味是常有的事。

没错,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不过,中国古人认为变化有规律可循,因此太史公“通古今之变”而作《史记》。在理解变化之后,有可能找到应对变局的基本原则和策略,对应着《周易·系辞》中的“变则通,通则久”。前者是“通变”,后者是“变通”。“变”是《周易》的核心概念,“通”则是“变”的结果。这是两个常见的字,组合成两个简单的词。重新认识这两个字及其组合,也许不能直接告诉企业家可行方案是什么,却可以让企业家透过管理理论丛林看到不远处的灯火阑珊。

《周易》中的“变”和“通”

“变通”一词出自《周易·系辞》,原文为“变通者,趣时也”。在这句话中,“趣”通“趋”,“趣时”的意思是与所处的环境保持一致。因此,可以将“变通”简单地理解为与环境相协调的竞争战略或者管理模式。当然,《周易·系辞》也指出了“变”和“通”的关系,即“穷则变,变则通”。结合管理实践理解,可以将财务困境看作是处于“穷”的状态,“变”则是指通过战略调整或者流程再造改善财务状况,其可能的结果便是公司绩效的上升,表现为“通”。于是,在管理实践中,“变通”所指的是积极应对环境变化的战略选择。不过,这样理解“变通”未免太简单了。因为“变”是《周易》的核心概念,“通”是“变”的结果。

北宋哲学家程颐认为《周易》中的“易”是变化的总称,将“易”解释为“变易也”。并进一步指出变化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律,也就是“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其中“时”首先指代的是时间,例如用复卦表示早春正月、坤卦表示寒冬腊月等,这对应着王弼关于卦与时关系的总结,即“卦者,时也”。当然,每一卦都有卦辞和彖辞。例如复卦的卦辞为“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可以理解为在正月与朋友交往相互问候没有什么过失,过程比较顺畅也就是“亨”。结合卦辞和彖辞理解,《周易》中的卦并不是简单地指代时间,而是描述决策者所处的状态以及行为的后果。当然,决策者面临的环境具有复杂动态的特性,《周易》用“变动不居”表示外部环境的随机动态变化,具体表现为“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对于决策者而言,没有恒久不变的决策准则,只能通过自身的策略调整来积极应对外部环境的变化,于是紧随其后的便是“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因此,可以将“随时变易以从道也”理解为: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不断地调整自身的策略,以尊重客观规律。

当然,追求财富是人的本能,因此孔子认为“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这就要求《周易》中的“道”允许决策者设定合理的盈利目标,支持决策者在特定的范围内追求利润。因此,《周易·系辞》不但指出“致远以利天下”的商业活动具有正当性,而且价值创造是集聚人气的必要条件,即“何以聚人,曰财”。于是,“变”与追求财富的活动密切相关,即“变动以利言”。这样看来,追求财富的个人“穷则变”是对财富追求的本能使然,“变则通”则是决策行为的结果。

“变通”中的“通”指代的是“变”的结果,还可以理解为“变”的目标,在《周易·系辞》中将“通”解释为“往来不穷”。结合王弼“卦者,时也”的解释看,我们观察到的自然环境变化遵循一定的规律,《周易·系辞》用“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表示这种规律。于是,“通”可以理解为遵循规律变化的结果。另一方面,古代商人南北通商,需要渡过长江才能将商品送到楚国。于是便有“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这里的“不通”是指交通不便利的地方。因此,“通”可以理解为“通达”,也就是适当地变更资源的用途能够顺利地实现目标。

在管理过程中,目标和结果存在着偏差。例如,原计划通过战略调整或者流程再造改善财务状况,结果可能适得其反。因此,“变”的目标与结果等价还需要理解其前因后果。在《周易·系辞》中,用“通变”描述上述过程,朱子将其解释为“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换句话说,在进行战略调整之前需要清楚地理解原有战略形成的历史渊源,并充分理解战略要素与经济绩效的关系,才能寻找到战略调整的可行方案,最终达到改善财务状况的目标。从这个角度理解,“变通”描述的是管理过程,“通变”则要求决策者充分地理解管理过程。换句话说,“变通”是指管理实践,而“通变”是指归纳和总结管理规律。结合阳明心学理解,“通变”属于知的范畴,“变通”属于行的范畴。管理目标与管理结果一致要求管理学知识与管理实践逻辑一致,也就是“知行合一”。当然,《周易》是以“变”为核心的典籍,只有通晓变化的规律才能够做出正確的决策。因此,“通变”是“变通”的必要条件。

从历史变局中理解“变通”

在前文中,“通变”是通过学习理解“道”的过程,“变通”则是实践中遵循“道”的结果。因此,“变”和“通”与儒家的“道”关系密切。不过,《周易》文本中关于“道”的描述非常简洁抽象,不太容易理解。如《中庸》所言,儒家的“道”具有“须臾不可离也”的特征,也就是说在管理实践中决策者会遵循“道”制订恰当的资源配置计划。于是,我们可以通过具体的案例进一步理解“变通”指代的管理行为。

在洋务运动中,不少饱读儒学典籍的知识分子开始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和制度,在企业经营和管理方面也进行了积极的探索。例如,在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之后,清政府与英法等国签订了《天津条约》,此后列强的轮船可以在中国沿海和长江中下游承揽货运业务,并自由航行。当时中国传统的水运主要以沙船为主,很难与西方国家的蒸汽船抗衡。沙船除运输货物之外,还承揽漕运业务,为清政府运输粮食。因此,传统水运业破产的直接后果是漕运中断,最终会影响政府的财政收入。而且,外国轮船承揽货运会导致白银外流和银价上涨,从而影响清政府的货币政策。面对上述危机,以曾国藩、李鸿章和盛宣怀为代表的洋务派官员开始探索重建中国水运业的可行路径。同时,朱其昂和徐润等商人也开始尝试着设立股份公司购买西式轮船承揽货运。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轮船招商局于1872年在上海成立。

传统运输工具沙船无法与竞争对手抗衡,因此处于“穷”的境地。于是,寻找新的组织形式和技术重建水运业便是“变”的过程。不过,“通变”是“变通”的必要条件意味着需要理解利益相关者的合理诉求,并且努力满足才能达到“通”的目标。同时,曾国藩和李鸿章也用“变通”来表达政府的诉求。曾国藩要求轮船招商局的“变通”方法是既能满足商人运输货物的需求,也能满足政府运输军队的要求,即“变通之方,平时则租于商人装货,有事则装载陆兵救援他省”。李鸿章则要求船运同时满足漕运和商人需求,即“变通之法,不外配送漕粮,商人租赁之用”。在经历轮船损坏和“厚生”号沉船事故之后,盛宣怀也引用“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来阐述他的观点,认为轮船招商局应该储备现金用于轮船维修和保险。1877年贝尔发明电话之后,轮船招商局开始在港口和码头等处铺设电话线,尝试着将经营管理与先进通讯技术结合起来,以提高公司的竞争能力。在郑观应担任帮办时,要求轮船招商局派驻各地的管理人员密切关注顾客需求、竞争对手策略和货运价格。然后将上述信息及时准确地传送到总部,以便制订灵活的调度计划满足顾客需求。

上述决策过程也可以运用管理学的术语重述。首先,曾国藩和李鸿章要求轮船既为政府运输军队和漕粮,也为普通商人运输其他货物。在管理学中,将能够满足不同用途的资源称为柔性资源。换句话说,曾国藩和李鸿章的“变通”可以用管理学中资源柔性的概念表达。其次,盛宣怀建议招商局提高储备现金量,于是公司的财务柔性便会随之增加。此外,中国古人将现金比喻为“泉”,泉里流出来的水也是柔性的。最后,轮船招商局的调度计划和定价策略也不是刚性的,而是综合参考顾客需求和竞争对手的行为进行调整。因此,郑观应的经营策略对应着管理学中协调柔性的概念。

这样看来,儒家知识分子语境中的“变通”可能对应着管理学中战略柔性的概念。也就是说,可以用战略柔性这个概念来表达“变通”所指代的管理行为。下面结合《周易》文本对这个概念进行简要的分析。

不少学者将特定时间范围内企业面临的内外部不确定性的集合称为决策依存的状态,在给定状态中的适应能力称为战略适应性,改变不确定状态的能力称为战略柔性。与之相应的是《周易》中用“卦”表示决策者面临的内外部不确定性,也就是王弼总结的“卦者,时也”。拥有战略柔性意味着决策者可以根据内外部环境的变化调整资源配置计划,对应着“爻者,适时之变也”,其中“爻”是指组成每一卦的六个阳爻或者阴爻。如果结合具体的卦来讲,爻所指代的是行为变化,因此《周易·系辞》中将其陈述为“爻者,言乎变者也”。此外,“变”需要遵循功利性原则才能够“通”,对应着《周易·系辞》中的“变动以利言”的决策准则。于是,拥有战略柔性的企业可以制订灵活的资源配置策略,寻找新的市場机会,获取额外的经济剩余。

再回头看轮船招商局早期的管理行为,战略柔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公司的船队既可以全部运送漕粮或者军队,也可以全部承揽货运,还可以制订灵活的货运计划兼顾政府和商人的需求,经营策略体现了“变通”的特征。其次,现金是完全柔性的战略资源。招商局储备大量现金用于轮船维修和保险,既可以将这些资金存到银行票号等金融机构,还可以根据业务发展寻找新的投资项目。在中国缺乏专业保险机构的情况下,招商局需要向外资保险公司缴纳高额的保费为轮船保险。为了节约不必要的支出,招商局于1875年发起设立中资保险公司。结合“变通”的概念分析,通过将账面的资金变更为对外投资,既可以达到节约运营成本的目的,也找到了新的盈利增长点,公司的生存状态也随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最后,根据市场需求和竞争对手的策略,动态调整轮船调度计划和定价策略。这种柔性的调整过程可以运用“变通”来解释,即通过变更资源配置计划,减少战略执行过程中遇到的阻力,从而提高公司的运营效率,最终提高了招商局的市场竞争能力。

通过对轮船招商局历史档案的简要解读可知,“通变”是“变通”的必要条件,决策者只有充分地理解利益相关者的诉求,才有可能制订柔性的资源配置计划,满足不同细分市场的顾客需求,并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同时,我们发现可以用战略柔性的概念来描述“变通”的管理过程。不过,在辛亥革命之后,儒学面临着一系列的冲击,逐渐成为保守和落后的代名词。于是,疑问便会随之而来,以《周易》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哲学是否有能力为当代中国企业的管理和创新提供基本的方法论指导?下面我们结合华为的技术创新战略进行简要的探讨。

“变通”与技术创新

2016年7月25日,华为通过其微博向社会公众公布了经毕马威审计的2016上半年的经营业绩。该公司上半年共实现销售收入2455亿元人民币,较2015年同期增长40%。此后,华为的经营战略再一次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热点话题。华为官网将公司经营业绩的大幅度提升归功于“管道战略”,公司CEO任正非先生将“管道战略”的特点总结为“上不碰应用,下不碰数据,只是负责信息流量的传送…实现管道的三点衔接,即任何两个点经过一个转接点就能接通”。任正非先生的总结非常易于理解,不过在战略实施过程中需要克服许多困难。例如,华为出品的智能手机既可以支持发达国家和地区的4G通信标准,也可以支持发展中国家的2G或者3G通信标准。这要求处理信号的基带芯片能够支持2G/3G/4G通信标准,因此首要的条件是深刻地理解通信标准变化的内在逻辑,例如实现2G向3G转换必须理解3GPP协议,通晓技术标准变化的前因后果。然后,在理解技术标准变化的基础上设计合适的产品,包括处理信号的芯片和计算程序。在这里,理解技术标准变化可以看作“通变”,设计能够兼容不同通信标准的产品可以看作“变通”。

除了智能手机之外,能体现华为“变通”模式的产品是其推出的第四代基站(Single RAN),同样兼容2G/3G/4G通信标准。在华为的第四代基站问世之后,华为在西欧的市场份额高达33%,成为信息技术领域重要的设备供应商。与智能手机不同,基站的购买方为通信服务商,也就是电信公司。因此,华为不仅要理解技术标准变化的前因后果,更要从通信服务商的角度理解技术变革带来的冲击。对于电信公司而言,采用新的技术标准可以更好地满足顾客的要求,但过去的投资购买的设备可能因为技术更新换代而报废。设备报废的损失最终由股东承担,因此公司管理面临着来自于股东的压力。于是,技术变革会导致管理层面临着两难困境,需要在顾客和股东之间寻找某种平衡,这要求推出的新产品既能满足顾客的需求,也能保护电信公司已有的投资。华为结合自身对信息技术变革的理解,适时地推出了能够兼容不同技术标准的第四代基站,建立了链接不同通信标准的管道。此时,“通变”更重要的是理解潜在冲突双方的利益诉求,“变通”则是通过技术创新寻找缓解冲突的可行方案。

当然,也可以结合战略柔性的概念理解华为的技术战略。如前文所述,战略柔性要求企业制订灵活的资源配置计划,以满足不同细分市场顾客的需求。华为推出的第四代基站既能满足不同技术标准的要求,还可以为不同技术标准的设备提供通信管道,因此其技术创新策略是柔性的。不过,运用熊彼特的“创造性毁灭”解读华为的技术创新战略存在着一系列的困难。所谓“创造性破坏”是指新技术淘汰旧技术的革命性过程,于是3G替代2G,4G替代3G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新技术替代旧技术不可能在瞬时完成,需要寻找可行的路径平滑地链接新旧两种技术。所以,华为的技术创新策略并不是简单地追随新技术,而是先通晓技术变革的路径和趋势,然后寻找合适的技术手段链接两种通信标准。由此可见,“通变”与“变通”仍然是理解华为技术战略的重要概念。

另一方面,通信技术已经变得非常复杂,需要依托组织完成“通变”和“变通”的过程。“通变”可以看作组织成员归纳和总结技术变革规律的过程,“变通”可以看作组织成员分工合作进行技术公关的过程,二者共同的核心要素是组织学习。管理大师詹姆斯·马奇将组织学习过程中的技术创新区分为挖掘式创新和探索式创新两种形式。挖掘式创新是对原有的知识和技术重新组合,寻找新的盈利增长点,具有收益稳定风险低等特点。探索式创新是寻找新的知识和技术,成功的结果是业绩爆发式增长。这两种创新模式均要求公司投入一定的资源,因此管理层需要在两种模式之间进行權衡。不过,运用马奇的理论解析“通变”和“变通”仍然存在困难。原因在于“通变”不仅需要理解过去的技术变革,还需要通晓未来技术变革的趋势。换句话说,“通变”的重点是理解挖掘式创新和探索式创新之间的联系,“变通”则是寻找恰当的技术手段衔接两种创新模式。因此,马奇组织学习理论的重点是研究如何在不同创新模式之间配置资源,中国古典哲学中的管理思想更重视不同管理行为在时间上的衔接。由此可以更进一步理解王弼关于“卦者,时也;爻者,适时之变也”的总结,卦指代的是某个时间范围内决策者面临的内外部不确定性,某一爻变化之后卦指代的内外部不确定性也会随之变化。“通变”是通过学习《周易》理解变化所衔接的两卦之间的关系,“变通”则是在管理实践过程中通过策略调整改变状态的过程。于是,探索式创新的成果与原有技术相结合可以形成新的产品组合,解决挖掘式创新面临的难题也可能是探索式创新的开始。

通过前文的简单分析,读者可能对《周易》中“变易”的观念有了大概的了解。不过,“易”不仅包括“变易”,还包括“不易”。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什么是不变的?结合华为的技术战略分析,无论是2G还是4G标准都是技术创新的结果,而科学研究则是技术创新的重要基础。当然,科学探索获得的是客观规律,与之相应的术语是“道”。如果科学探索获得的客观规律之间是自洽的,那么不同的“道”之间也不会存在矛盾。在《周易·系辞》中,将“道”看作是“形而上”的产物,与之相应的便是“形而下”的“器”。“道”与“器”不可分离,是因为“器”与人伦日用密切相关,可以处处表现出“道”的特征。如果不同的“道”是自洽,那么由不同“道”衍生的“器”也可以并存。于是,“变通”原则得以适用,华为的产品可以兼容不同的技术标准。由此可见,华为的技术战略体现了“成性存存,道义之门”的特征,《礼记·中庸》中“万物并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是这种特征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从这个角度,我们很容易理解周武王向箕子请教治国之道,最终形成《尚书·洪范》一文。这是因为“通变”不仅要理解成功的技术或者案例,也需要总结和归纳失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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