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的几个艺术特征

王宪昭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北京 100732)

人类起源神话是人类早期探索世界和认知自我的重要文化载体，也是人类漫长发展进程中最为珍贵的历史文化记忆。蒙古族先民在生产生活中通过想象或联想形成了极其丰富的人类起源神话。这些神话产生时间不一，地域分布广泛，流传时间很长，既具有各民族人类起源神话的一般性特点，又透露出北方游牧民族所带有的哲学观念、宗教信仰和地域特色。因此，全面解读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的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和艺术特色，对继承和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一、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具有丰富类型与母题

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势必会与周围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产生联系，特别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之后，对人的自身及其所处的社会关系就会产生自觉的识别，诸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属于这个族体而不是其他群体”等，于是某些首领、巫师、艺人或智者就会以神话思维的方式对这些问题做出相应的解释，通过大胆设想或经验臆断努力寻求当时人们较为“满意”的答案。一旦这些叙事在群体中得到认可和接受，就会形成世代口耳相传的神话。学术界把关于人的产生、氏族起源、部落起源以及民族起源的神话统称为人类起源神话，与其他类型神话相比，这类神话无论是内容还是演述形式上都具有明显的神圣性，无论是创造者还是传播者都对这些结论视若神明，并成为特定时期引导人们步入人生、走向社会和认知社会关系的启蒙教科书。

目前所见公开发表的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文本及异文数以百计，为较全面了解这些神话类型及母题的丰富性，在此选择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文本作为提取数据的样本，示例如表一。

从表一不难看出，蒙古族神话不仅包括了人类起源神话中的“人源于某处”“造人”“变人”“生人”“婚生人”“感生人”“人类再生”等所有类型，而且在有关人类起源的具体情节和母题方面同样非常丰富。如造人的方法与材料方面，《巴巴额吉造人》中说，创世神的老母巴巴额吉剪下盘羊皮坐垫的一角，缝制皮人，并向皮人中填塞了泥土，吹入灵魂后成活；《日蚀月蚀的由来》中说，喇嘛用面粉和成面团，用面团捏塑了人，念咒后成活；《乌旦喇嘛创造了世界》和《武当喇嘛创世》都说，喇嘛用天上的雨水和地上的土和成泥团，捏出的泥人变成了人。这些神话的创作显然都是就地取材，利用想象和联想阐释人类的产生，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体现出神话创作的客观基础与方法来源。

二、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蕴含着多元文化观念

人类起源神话虽然不是科学意义上对人类产生的阐释，但其本质却是先民们以特有的理性精神完成的一种文化创造，不仅成为人类文明发展历程中的宝贵的文化记忆，而且把特定时代的文化观念和民俗心理融入其中。

我们从上述蒙古族神话的基本情节中会发现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即叙述特定人物的来历时把这个人物与特定部族的产生密切结合起来。

表一：

表一(续)：

人类起源神话中所塑造的祖先崇拜是具有普遍性的人类信仰文化现象，人们相信特定的祖先能给集团成员的生活带来影响，并由此形成一种民俗信仰体系，正如研究者提出的“某个群体活着的成员认为自己以及所属集团的延续和繁荣有赖于祖先。”［2］同时，由神话建构的祖先崇拜对提升特定群体的凝聚力也会产生重要影响。如果从另一角度看这些不同的族源神话，我们还会发现蒙古族在历史发展中融入了许多图腾名称的部族，反映出复杂的族源构成，在一定程度上也佐证了国内外的学者关于蒙古族族源所涉及的匈奴说、突厥说、东胡说、鞑靼说、白狄说、蒙兀室韦说等命题的可能性，有助于我们理解蒙古族在形成过程中对不同支系或部族的吸纳与包容。在这些神话叙事中也可以看到蒙古族与其他民族在族源上的密切关系，如《母鸡绵羊》神话中说，天神造的泥人都是男性，一部分放在南方，7个较大的落在北方，天神为了让他们繁殖就把七只母绵羊投给了北方的7个人，把很多母鸡投到了南方，让他们分别结婚繁衍后代。鸡繁殖快所以汉人多，而绵羊繁殖慢，所以蒙古人少。这看似荒诞的神话中给我们透入了很多信息，诸如祖先源于神创、神创的男人与不同图腾的母系部落族外婚形成不同的民族、汉族与蒙古族有同源关系、汉族存在鸡图腾(鸟图腾、凤凰图腾)、蒙古族中存在羊图腾等等。神话以图腾时代的婚姻叙事为主体，描述了早期神话时代的社会事象，体现了族源关系在神话记忆中的古老性，也反映出特定部族产生的多源性。这种现象在神话中非常多见，表明“神话中往往包含着宗教和历史的事实，两者不是分离而是同一的。”［3］

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的另一个突出的主题是英雄崇拜。一个没有神话的民族，是一个失去文化源头的民族；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则是一个没有战斗力的民族。关于英雄或神圣祖先产生的神话往往是人类起源神话的重要构成部分，这类神话一般会包含英雄神奇的诞生、不平凡的成长经历、斗妖或争战、巧遇的婚姻、生育后代等系列母题，这些母题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后来大量英雄史诗中的描述或直接与英雄的传说融合在一起。许多神话叙述中非常关注英雄或祖先的非凡来历，如上面列表的数据示例中，有的源于神的创造，有的源于处女感生，有的源于人与神的婚姻，还有的源于不同图腾的结合等等。在描述这些特定英雄的成长时，也会强调他们的与众不同，如《“查玛”的来历》中说，牧人的妻子生的男孩成长起来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麦德尔神女开天辟地》中说，须弥宝山山洞中的人早晨生的孩子，晚上就骑着马接火送火；《阿勒坦·沙盖父子战多头恶魔》中说，神箭手和可汗的女儿生的婴儿刚过一夜，一张一岁绵羊的皮子里就放不下了；《乌恩战妖龙》中的英雄乌恩长到十岁时饭量就超过了大人，一顿就能吃掉半只羊；《英雄当德巴特尔》中的当德巴特尔一口气吃掉22个脑袋的蟒古斯才吃得下去东西等等，这些程式化的塑造英雄的方式已积淀为草原民族的一种关于英雄的叙事传统。

如果更细致地观察这些人类起源神话，我们还会发现一些细节中所隐含的其他文化观念。如男女的性别差异方面，《太阳和月亮是两口子》中说，煞介土巴佛祖先造8个男人，后造8个姑娘；而在《武当喇嘛创世》中则是，武当喇嘛先做男人依德玛，五百年后才造女人德德玛。甚至在《天神造人》中描述为，天神造人时，忘了捏女人。这些母题多多少少表现出男女性别间的不平等或地位差异。

三、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文本差异与生活化

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的内容除了关于人、人类或氏族、部落、民族起源之外，还涉及“人的特征”起源，诸如“人的性别特征”“人的体征”“人的性格特征”“特定特征的人”以及“人的寿命与死亡”等代表性的母题。这些母题可以看作是人类起源神话神圣性向生活化的自然延伸，将神话中关于“神的叙事”逐渐向“人的叙事”转化，通过这种与时俱进的转化使神话与民众之间产生了新的亲和力，并进一步促进了神话的传承。

从目前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文本而言，存在着大量的异文。蒙古族不同地区同一类人类起源神话的文本也会有所差异，如同样是叙述佛教人物造人，采录于辽宁省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县东哨乡十家子村的《太阳和月亮是两口子》中捏泥造人的是煞介土巴佛祖；采录于内蒙古自治区通辽市科尔沁左翼后旗甘旗卡镇的《扎萨喇嘛》中，造人者翻译为扎萨喇嘛；采录于吉林省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乌兰敖都乡的《武当喇嘛创世》则说成是武当喇嘛造人。这类神话在流传过程中尽管主题或核心母题没有变化，但外在形式和某些细节却发生了很大改变。形成这种情形具有多种原因，一是同一则神话由于不同的讲述人造成文本的差异；二是由于不同地区的语言差异造成神话流传中的变体；三是同一个神话讲述人由于时间、地点以及年龄、技艺、情绪等变化，造成文本差异；此外在神话搜集整理中，不同的搜集者由于认识水平的局限或理解编撰的不同，导致神话书面文本的差异。这些情况会导致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解读的丰富性。

当然，关于人的特征来历的探源是民间非常重要的话题，神话中对这些问题的解释也同样充满人文情趣。如《内部生命之生成》中说，人类以前会飞，后来人吃了噶扎伦·托逊(“地油”)后，失去会飞的能力，还说早期的人因为常食地上的秽食，才出现了男女的性器，暗含了人们关于人神分离和性器禁忌的态度；《为什么狗有毛而人无毛》中说，天神让狗舔被魔鬼弄脏的泥人，没舔到的地方留下了人们今天的头发和腋毛，以及《天神造人》中说的，天神用泥造人时，魔鬼让狗猫弄脏泥人，使人出现缺陷。单纯从这些神话情节或母题对人类体征的解释而言，也许表现出明显的想象与杜撰，但这些内容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蒙古族先民自觉认识世界、思考生活的积极态度和探索精神，更重要的是将人类生存的是非与善恶自然融入其中，体现出健康向上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值得一提的是，蒙古族人类起源神话作为一种经典的口头文化形式，具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在长期流传过程中逐渐形成相对稳定的模式，而在语言方面则会通过简练的语言表达出丰富的文化内容，其中不乏隐喻、象征等艺术手法，特别是有些关于人的特征的描述，时常流露出草原民族对日常生活所特有的洞察力。如《月亮公主》中所描述的脱斡邻勒罕的两个公主，不仅生下来就是瘸腿，而且“丑得连夜鹰在黑夜里都不敢睁眼瞅她们一眼”。片言只语把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且呈现出巨大的想象空间，类似的语言以其独特的生活体验和生动幽默散发出诱人的艺术魅力。

［1］本数据表为空间所限仅列举了神话文本的题目，具体出处可参见王宪昭《中国人类起源神话母题实例与索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2］色音：《祖先崇拜的宗教人类学探析》《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3］［德］巴霍芬：《神话、宗教和母权》，引自朱狄《原始文化研究》，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6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