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
——社会变迁语境中的救赎之行
2017-02-27文蓉
文 蓉
《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
——社会变迁语境中的救赎之行
文 蓉
《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是福斯特的第一部“意大利小说”,亦是一部蕴含着丰富文化内涵和道德意蕴的作品。通过对小说文本的细读,解读福斯特如何在小说中再现英国爱德华时代的历史语境,并深入剖析社会变迁语境中人们的精神状况和心理特质,从而解读出这部作品的社会学意义。
福斯特 《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 救赎 社会变迁
一、引 言
爱·摩·福斯特是英国爱德华时期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是其第一部公开出版的小说。小说以沉闷压抑、势利虚伪的英国郊区沙士顿小镇和生机勃勃、 自然热情的意大利小镇蒙特里阿诺为背景,以莉莉娅及其孩子为主线,讲述了来自中产阶级的菲利普心灵“发育”和救赎的过程。寡居的莉莉娅在其小叔子菲利普的建议下去意大利旅游,与她同行的有卡罗琳·阿博特。莉莉娅在蒙特里亚诺小镇遇到比她小十几岁的当地青年吉诺,在卡罗琳的鼓励与支持下,莉莉娅与吉诺相恋并将订婚的消息写信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得知儿媳订婚的消息,为了家族荣誉,赫里顿太太派菲利普前往意大利阻止此事,然而阻挠并未成功。一年后,莉莉娅死于难产并留下了一个英意混血男婴。卡罗琳认为她应该对这一切负责,决定前往意大利拯救这个孩子;而赫里顿太太尽管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但为了维护家族的面子,敦促儿子菲利普与女儿哈丽雅特再次前往意大利拯救这个孩子。当菲利普与卡罗琳最终决定让孩子留在一个有人疼爱的地方时,哈丽雅特却一意孤行将孩子偷了出来,然而不幸的是,孩子却由于马车翻倒而死亡。
小说一经发表,便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和一致好评。英国评论家司特莱布莱斯(Oliver Stallybrass)就曾以“非常完美”对这部小说给予了高度赞誉。著名的文学评论家F. R.利维斯的评价则更高,在他看来这部作品堪称福斯特“最成功的战前小说”*F. R. Leavis. The Common Pursuit.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76:262.,这意味着《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是“福斯特前四部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战前四部小说指发表于1905年的《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1907年的《最漫长的旅程》、1908年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以及发表于1910年的《霍华德庄园》。然而相对于福斯特的其他几部作品,诸如《印度之行》和《霍华德庄园》,国内外学术界对这部作品的关注相对较少。现有的一些评论主要聚焦于小说的悲剧根源探析,作者的创作理念及人文主义思想的解读,以及对小说人物形象的分析,而几乎没有学者从小说社会变迁的文化语境中深入阐析蕴含于其中的救赎主题。
社会学家米尔斯曾言:“无论是个人生活还是社会历史,不同时了解这二者,就无法了解其中之一。”*[美]赖特·米尔斯、塔尔考特·帕森斯等:《社会学与社会组织》,第4页,何维凌、黄晓琼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这成为我们从社会学层面解读《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的一把钥匙。细读小说,我们不难发现,这部表面看似家庭日常生活的伦理悲剧却悄然折射出英国爱德华时代社会变迁时期人们的精神困顿。爱德华时期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形态”较为明显地体现出一种“转型的时代特征”*③ 胡强:《伦理秩序与道德责任:爱德华时代英国社会小说研究》,第3,28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而在社会学家看来,“转型过程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社会变迁过程”*孙立平:《社会转型:发展社会学的新议题》,载《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1期。,一定社会情景下的社会变迁对人们心理特质的形成有着极为重要的塑形作用。处于社会变迁中的英国爱德华时代的人们,传统的价值观念、社会心理、文化体系和生活习惯等都受到了巨大冲击,因此“情感生活的日益淡漠与道德世界的虚无倾向让英国人引以为豪的人文传统不仅显露出溃败的迹象,也让英国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态频现焦虑与危机”③。而如何实现个体思想内省和心灵救赎是那一时期文学家和社会学家所关注的首要问题。福斯特的《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便是一部立足于社会变迁语境中关注心灵拯救的道德小说。
福斯特评论家诺尔曼·佩奇指出:“福斯特首先是一个道德家,《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的成功在于‘道德’与‘故事’的完美结合。”*Norman Page. E. M. Forster.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7:29.同时评论家约翰·科尔默(John Colmer)认为:“拯救构成了这部小说的道德中心,而转化是实现拯救的诗化或充满想象的方式。”*John Colmer. E. M. Forster: The Personal Voice. London: Routledge Kegan & Paul, 1975:56.福斯特本人更是曾将这部小说命名为“拯救”(Rescue),最后在其剑桥好友的建议下,引用18世纪英国著名诗人蒲柏《论批评》中的诗句“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蠢人却闯了进来”,将小说定名为《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福斯特曾将这部小说冠以“拯救”之名,那么拯救的对象究竟是谁?小说标题意味着何种文化内涵和道德表征?从社会变迁的历史语境中对小说进行分析,具有怎样的现实意义?本文拟就上述几个问题进行分析。
二、生活中的“蠢人”
弗吉尼亚·伍尔夫曾言,福斯特是一个“极端容易地受到时间影响的作家”*[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小说与小说家》,第114页,翟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版。,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他所生活时代的产物,展现出福斯特对当时社会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勾勒了社会变迁时期,以赫里顿太太为代表的英国中产阶级的精神状况和伦理取向。处于社会变迁中的英国爱德华时期,在表面的物质繁荣和技术进步下,传统价值观念及信仰的毁灭和分崩离析导致精神上呈现出混乱困惑的状态。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主人公菲利普“仍然航行在那片浩瀚的、危机四伏的大海上,头顶上是太阳或乌云,身下是汹涌的潮水”*⑨ [英]爱·摩·福斯特:《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第168,6页,马爱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危机四伏”“乌云”以及“汹涌的潮水”等字眼无一不暗示了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状况。而从社会思想语境来看,社会变迁的一个重要影响是引起人们价值观和心理感受的改变。英国爱德华时代人们的精神困境和道德式微日益严重,福斯特本人更是用“发育不良的心”来概括社会变迁语境中英国爱德华时代的人们,尤其是英国中产阶级的心理特征。在福斯特看来,这颗“发育不良的心”的核心要素包括:“冷漠顽固,畏手畏脚,求全苛刻,功利实际,缺乏想象,表里不一”*E. M. Forster. Abinger Harvest and England’s Pleasant Land. London: Andre Deutsch, 1996:3.。小说中赫里顿太太就是这种性格特征的典型代表。赫里顿太太是一个被功利观念所束缚的情感缺失、情感物化、人性异化的木偶,如同一台毫无用处的“机器”。在爱情和婚姻关系中,赫里顿太太不会考虑情感因素,而将社会地位的高低和金钱的多少作为衡量是否般配与合适的唯一标准。赫里顿太太有着浓厚的阶级优越感,瞧不起来自社会地位较为低下的儿媳莉莉娅,认为莉莉娅高攀了自己的家族,一心想“训练”和“改造”她。在儿子早逝后,赫里顿太太对莉莉娅的爱慕者金克罗夫特先生极为不满,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男人,既没有好的出身,也没有好的社会关系,不英俊,不聪明,也没什么钱。”⑨赫里顿太太的评论,既突出了其个体心理特征,又展现了形成其性格特征的时代语境因素。小说《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发表于世纪之交的1905年,正是处于英国“成功现代性”的时代,也是被伍尔夫称为“人的特点彻底改变了”的时期,而当时盛行的功利主义是导致这一改变产生的主要原因。作为与伍尔夫同时代并且同为布鲁姆斯派成员的小说家,福斯特捕捉到了当时社会的变迁和情感结构的突变,并将之体现在小说中。小说中赫里顿太太的所言所行无一不显现了功利主义“合理的利己主义”的实质。这一思想一方面能促进个人最大化地创造财富,从而推动社会进步;而另一方面在这种利己观念的侵染下,人与人之间极易形成以金钱为纽带的利益关系,使人的内心势利、虚伪,从而使传统道德观念逐渐淡化。
小说中屡屡出现的有轨电车、电报和火车是英国工业革命的产物,工业革命在带来社会财富快速积累和社会巨大进步的同时,也引发了诸多社会问题。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城市化,昔日湖光山色、自然恬淡的乡村成为福斯特笔下“光秃秃、建房过多的”牢笼,从而禁锢了人们的内心,使人变得冷漠自私、刻薄无情。在《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中,哈丽雅特默然、自私,如同一个失去了良心根茎的人。在菲利普看来,哈丽雅特的英语“一字一句都像煤块一样坚硬、独立和粗糙”*[英]爱·摩·福斯特:《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第157页。,坚硬和粗糙不仅给人一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感觉,更是情感缺失和人格心理不健全的写照。哈丽雅特的雕花木匣子几乎贯穿了整部小说。小说的开篇,当莉莉娅准备前往意大利旅行时,哈丽雅特将她装有手帕和领子的雕花木匣子借给了莉莉娅,之后哈丽雅特几次提到莉莉娅需要归还她的雕花木匣子,甚至在病中还念念不忘。这个雕花木匣子绝不仅仅是一件普通意义上的物品,它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象征意蕴,表明“她那颗‘发育不良的心’没有任何转变的可能性”*Norman Page. E. M. Forster.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7:22.。正如菲利普所指出的,哈丽雅特那 “愚钝、固执、蛮横”的性情无论在英国本土,还是在异国他乡,都从未改变。哈丽雅特是福斯特笔下的“绵羊”,不具备任何爱的能力。同行的菲利普和卡罗琳决定让小婴儿呆在有人疼爱的地方,哈丽雅特却固执地设法偷出了孩子。在她的心目中,婴儿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个体,而是战斗是否胜利的筹码。当菲利普看见哈丽雅特抱着婴儿时,他的脑海中却联想到了“犹滴,底波拉或雅亿”,这些都是典型的凶残人物形象。这与菲利普之前目睹卡罗琳为婴儿洗澡那一幕所联想到的“圣母与圣婴”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巨大的反差使菲利普预感到了“悲哀的来临”,而最终,婴儿由于马车发生车祸而死亡。即便如此,哈丽雅特也毫无歉疚之意;相反,孩子的死亡使她认为“事情已经搞定”,其性格中的情感麻木和冷漠无情令人不寒而栗。
小说中的婴儿不仅仅是个生命体,而且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和道德意蕴。赫里顿太太促使菲利普前往意大利收养莉莉娅的孩子,并不是出于爱或责任,而是为了维护家族的面子,以免被别人所指点。在学者胡强看来,“有爱而生的责任感才是伦理秩序应有的精神基础”*④ 胡强:《伦理秩序与道德责任:爱德华时代英国社会小说研究》,第14,60页。,这种伦理秩序在赫里顿太太身上毫无展现,她所注重的仅仅是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婴儿幸福与否她全然不顾;她对待婴儿的态度不仅展现了其性格中势利冷漠的一面,更突显了其根深蒂固的民族优越感。“日不落帝国”的称号助长了英国国民的自豪感,小说中带有优越感的“英国式教堂”“英国货”以及“英国人”等字眼随处可见。在打算收养莉莉娅死后留下的婴儿时,赫里顿太太一语道破了她居高临下的心态:“难道那孩子就要在那种地方——跟着那样的父亲长大?”哈丽雅特在意大利极其傲慢地公然说道:“外国人是个肮脏的民族。”在这种民族优越感的背后是她们性格中的冷漠、偏见和固执,从而导致了婴儿的悲惨结局,福斯特由此对人性中最残忍的一面给予了揭露和批评。
小说中以赫里顿太太和哈丽雅特为代表的英国中产阶级是马修·阿诺德笔下“非利士人的典型代表”。在他们身上,“不仅集中体现了工商业时代中产阶级的虚伪做作和势利冷漠,也折射了一种社会转型时期共存于很多人身上的人格分裂特质”④。她们属于“愚昧无知的一族”,亦是福斯特所批判的“蠢人”。通过对“蠢人”这类人物形象的刻画,福斯特揭露了英国爱德华时期社会变迁语境中的时代病症。
三、对“发育不良的心”的拯救
著名文学评论家F. R.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一书中指出,小说大家要促发一种“人性意识”,展现出一种“对人性的道德关怀”。*[英]F. R.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4页,袁伟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尽管福斯特并没有被列入伟大的传统之列,但他在仅有的几部作品中都展现出强烈的人性关怀和深刻的道德期盼。在《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中,福斯特通过主人公菲利普的心灵拯救之旅,表达了对其所生活时代国民性格弱点的焦虑和重塑道德规范的期盼。
英国社会历来注重阶级之间的身份差异,有着“向上流社会看齐”*钱乘旦、陈晓律:《英国文化模式溯源》,第298页,上海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的文化性格特征,中产阶级出身的菲利普也深受此阶级偏见的影响。在被母亲派往意大利去阻止莉莉娅的婚约时,他原本打算如果莉莉娅的姻缘真的合适,就成全他们。而当得知对方是一个一文不名、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牙医的儿子时,菲利普却立即打了个冷战并惊恐地叫了一声,像是“身体上感到恶心和痛楚”*③⑥ [英]爱·摩·福斯特:《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第25,32,30页。。随后当莉莉娅指出她原本以为菲利普崇尚平等之类的观念时,菲利普却辩驳道:“我还以为卡莱拉先生是意大利贵人之一呢。”③由此看出菲利普心目中合适的姻缘是带有功利性质的“英国式婚姻”,这种婚姻不是以情感为纽带,而是建立在社会地位、财富之上。当菲利普发现对莉莉娅的劝说无效后,他希望用金钱收买吉诺让他放弃婚约,以此维护自己家族的声誉。而在与母亲赫里顿太太斟酌是否要收养莉莉娅死后留下的孩子时,菲利普所关注的是“金钱”的多少以及是否会“亏本”,其性格中世俗功利的一面展露无遗。在菲利普看来,感情甚至婴儿是可以用财富来买卖的商品。从更为宽广的社会历史语境来看,他的行为折射出当时社会变迁中“金钱至上”的时代精神。英国著名的文化批评家卡莱尔将当时社会的拜金主义称为“玛门主义”(Mammonism),金钱成为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纽带。对于金钱的狂热追求,“几乎完全消除了成千上万人心中的道德感”,在卡莱尔看来,这种价值导向最终将英国社会变为“地狱”,甚至导致英国“社会解体”。*转引自乔修峰:《英国状况问题:卡莱尔,恩格斯与狄更斯》,中国社会科学网,2015-03-30,http://www.cssn.cn/wx/wx_ymwx/201503/t20150330_1566827-2.shtml。菲利普连续两次提议金钱交易,是玛门主义赤裸裸的体现,福斯特由此以点带面地批判了人们的价值考量和伦理准则。
尽管菲利普本人标榜自己喜欢“离经叛道、违反习俗”,然而福斯特反复用“木偶”一词指出菲利普性格中畏手畏脚以及惟命是从的服从意识。菲利普缺乏想象和道德判断力,只是听凭陈规习俗和母亲的意愿来生活,甚至服从母亲的命令前往意大利用“英国方式”去买孩子,丢掉了自己所笃信坚守的道德操守和人伦情感。母亲对他的精神压制、周围平庸环境的制衡以及迂腐道德力量的束缚使他背负了沉重的框架,成了一个如同托马斯·希尔所说的奴性人物,一个“放弃了他的道德权利的人”,即“不仅仅是通过服务于他人而愉快地生存;它指的是像一个不自由的人那样去生活,这个人的意志从属于其他人的意志”*[加纳]夸梅·安东尼·阿皮亚:《认同伦理学》,第27页,张容南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作者在小说中引用了《地狱》中的开篇几句话映射出彼时菲利普已完全迷失自我的状况:在人生之旅的中途,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幽暗的森林,而正确的道路已经迷失。⑥“幽暗的森林”指向当时社会变迁的历史语境,而“迷失”一词则道出了菲利普内心中的茫然和迷惘。
卡莱尔在面对英国社会状况时指出:“人的灵魂已经被蒙蔽,变得迟钝,被无神论和物质主义、休谟和伏尔泰所奴役;现代的世界是一个破灭了的世界,没有上帝,无力做有意义的事情,直到它改变心灵与精神。”*T.Carlyle. 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 Cambrigd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58.由此看出,在卡莱尔心目中,心灵救赎与精神重塑是解决当时社会问题的唯一出路。作者通过对主人公菲利普那颗“受伤灵魂”救赎之旅的描写,表明了对卡莱尔观念的呼应和肯定。福斯特曾言:“这本书的目标之一就是菲利普的转变,我想使这个转变能给人惊奇。”*⑨ John Colmer. E. M. Forster: The Personal Voice. London: Routledge Kegan & Paul, 1975:62,62.评论家约翰·科尔默亦曾指出,小说的副标题可以为“菲利普的成长教育”⑨。在社会学家看来,社会变迁时期的一个“突出特质”就是“现代与传统观念的重叠”*F. W. Riggs. Administration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64:12.。菲利普身上所体现出的矛盾的人格特征也印证了这一点。一方面,菲利普深受正统道德观念的熏陶;另一方面,欧洲大陆的旅游经历和社会新思想的洗刷,使他兼具英国中产阶级新兴先知的特征,从而使他陷入焦虑、迷茫而又无力或无心改变的夹缝之中。第一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后,菲利普为意大利深厚的人文传统和注重人性的价值观念所着迷,他鼓励身边的人去意大利旅行,认为凡是到那里的人都会变得“纯净和高贵”。同时,两个国家不同价值观念的碰撞使他意识到他所生活的世界“缺乏某种东西”,他打算改造沙士顿小镇和它的生活方式。然而,根深蒂固的文化背景、民族性格以及道德观念很难在菲利普一人的影响下发生转变。菲利普的这种热情很快就结束了,他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枯燥与单调。菲利普的第二次意大利之行是在母亲的授意下前往意大利阻止莉莉娅的婚约,当阻止失败后他带着对吉诺的憎恶离开了意大利。菲利普认为吉诺“背叛了他生活的理想”,表面上这是他个人“理想”与“现实”所冲突的结果,实则为社会变迁时期情感分裂和道德迷茫的展现。
作为文学评论家眼中的“道德家”,福斯特所关注的不是简单的善恶问题,而是“怎样生活”的问题。在马修·阿诺德看来,“怎样生活”本身就是一个道德观念。*[英]F. R. 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86页。菲利普的第三次意大利之行使他领悟到了这种精髓。得知莉莉娅死后留下一个婴儿后,菲利普带着母亲的使命开始了他的第三次意大利之行,这次旅行是其实现精神顿悟和心灵拯救的过程。在面对孩子的去留问题时,菲利普陷入抉择的困境之中。把孩子带回英国虽然与“绅士风度”和“艺术修养”联系在一起,但也意味着孩子将成为一个情感冷漠的牺牲品;而将孩子留在意大利,即便缺乏“良好的教养”,但他将在一个充满亲情和关爱的地方长大,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成长中最重要的特质。菲利普最终的抉择彰显了其心灵得以救赎的内涵。在意大利他感受到当地人对生活虔诚虚怀的态度,他们知道“该怎样生活”。尤其是在意大利的剧院,菲利普被意大利人们的真诚和热情所感染,他甚至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游客,而是始终就在那里。在意大利文化观念与英国本土规训的相形映衬下,菲利普开始认识到了自己性格中的弱点,并对英国本土价值和道德观进行了深层次的反思。最终菲利普转变成一个“注重人性和人的价值的人”,从而实现了自身的成长,“他感到幸福,他相信了世界上存在着伟大……就这样,没有歇斯底里的祷告或敲锣打鼓,菲利普静静地完成了他的转变,他得救了”*[英]爱·摩·福斯特:《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第165页。。菲利普的“得救”体现在他最终决定违背母亲的意愿,将孩子留在意大利。这不仅是艰难的道德抉择过程,更是个人自主性的实现。因为菲利普的这一决定远离“社会的影响和习俗”,不再“满足于别人给他设定的计划,或者根据环境塞给他的标准来评价自己的表现”,而是根据“经由其批判反思认可的原则”来行动,将其“整个生活轨迹融合为一个统一的秩序”*④ S. K. Land. Challenge and Conventionality in the Fiction of E. M. Forster. New York: AMS Press, 1990:59,52.,从而实现灵魂的淬炼。
菲利普的三次意大利之行是其灵魂重塑的过程,是“联结心灵的救赎之旅”④。他不仅实现了伦理认知的进化,更是从奴性人到发挥个人自主性的转变。小说的结尾,菲利普打算离开沙士顿小镇去伦敦生活,因为他不想继续困在“监牢”之中。即使表面上他的生活仍然是“黯淡平凡的”,然而值得肯定的是,他的内心生活一定处于与之前不同的状态。正如菲利普之前所说,社会尽管不可战胜,但“真实的生活只属于自己”,他属于“被拯救的一族”以及心灵得以发育的那类人。然而作为小说家的福斯特毕竟毕竟不是政治改革家,小说中他并没有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法,而且中产阶级出身的福斯特也始终忠于自己的阶级身份。因此,主人公菲利普心灵拯救的方式是温和改良式的,带有乌托邦的幻想。尽管如此,福斯特却向读者传递了一种小说家深厚的时代焦虑感和深刻的哲理思考。
四、“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
小说中的“蠢人”是指以赫里顿太太和哈丽雅特为代表的精神困顿的英国中产阶级,而卡罗琳则是福斯特笔下的“叛逆者”,亦是拯救他人灵魂的“天使”。
卡罗琳是精神健全和道德完善的象征。她意识到自己所生活的沙士顿小镇是一个“没有快乐、杂乱无章的”地方,那里到处是“装模作样的人”。在意大利,她鼓励莉莉娅抛弃门当户对的俗套,为了爱情而结婚。在卡罗琳看来,当时英国中产阶级常见的“麻木不仁”比“不幸福”更糟糕。在意大利剧院,卡罗琳更是被真实、热情的意大利人所感染,她为生活中的美而感到喜不自禁。卡罗琳出于道德责任感前往意大利拯救孩子,因为她认为孩子的幸福是“一种神圣的责任”。然而当卡罗琳目睹了吉诺为孩子洗澡的那一幕后,她被吉诺与孩子之间那种温馨的亲情画面所震撼。她凭自我的伦理感受力决定让孩子生活在一个有亲人疼爱的地方,而不是为了体面让婴儿成为一个情感缺失的人。
在基督教文化中,天使是神向人间传达意志的使者,是“善”和“爱”的化身。在菲利普心灵“发育”的历程中,卡罗琳充当了正面引导者的角色。在菲利普内心深处感到疲倦、迷茫和焦虑之际,卡罗琳使他意识到他们所生活的沙士顿小镇的种种弊端和那里的人们精神上的桎梏,指出那种愚蠢和体面正派的表面下人们一成不变、沉闷压抑、缺乏真诚的生活。卡罗琳曾一针见血地对菲利普指出他一直都是“死的——死的——死的”*[英]爱·摩·福斯特:《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第152页。,“死的”一词暴露出菲利普的精神困境。卡罗琳希望菲利普“能发生一点事”,即希望菲利普能摆脱压制,成长为真实的自我。当卡罗琳不在菲利普身边时,菲利普觉得“六神无主”,失去了精神导师的指引,因为在他心目中,卡罗琳是女神,站在“所有堕落之外”。最终在卡罗琳的引导下,菲利普做出了艰难而又正确的伦理抉择。可以说,卡罗琳是那个时代所需的特定而具代表性的道德人物。
小说标题“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中“天使”的指向为卡罗琳,那么“地方”则为意大利。在福斯特看来,提倡自由、平等、宽容的意大利文化,是一种新的价值观念和伦理标准。意大利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空间,而具有更深层次的文化思想内涵。作为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的继承者以及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意大利延续和发扬了人文主义精神,注重人的价值,主张自由平等,追求人的世俗幸福。这些价值观念与英国爱德华时期压抑人性和情感的规训形成鲜明对比,由此意大利成为福斯特笔下拯救心灵的文化参考体系。在《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这部作品中,福斯特希望在意大利这个他者文化的影响下,实现对那颗物化、异化的“发育不良的心”的救赎。小说中被“困”在沙士顿小镇的莉莉娅,只有到了意大利,才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人”;菲利普的心灵拯救之旅也是在意大利文化的影响下发生的。意大利文化以及朴实自然、洋溢着生命力的意大利青年吉诺更是感染了菲利普,让他从情感束缚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最终具备了爱的能力。小说中莉莉娅的婴儿,即那个英意混血婴儿,如同耶稣一般,具有“救赎”的作用,因为他使主要人物实现了心灵的“拯救”,并且最终达到了真正的和谐。*F. W. Riggs. Administration in Developing Countries.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64:12.
小说结尾,卡罗琳告诉菲利普她“永远不再来意大利了”,当菲利普对此疑惑不解时,卡罗琳回答道因为她“弄懂了这个地方”。卡罗琳的两次意大利之行使她了解了意大利文化以及意大利人的生活,这些无一不跟她所生活的沙士顿小镇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卡罗琳最终爱上了意大利青年吉诺,并且这种爱慕绝非“心血来潮”,正如卡罗琳自己所说的,“我崇拜他的每一寸肌肤,他说的每一句话”。虽然吉诺不是英国中产阶级所钟意的谦谦有礼的绅士,没有门当户对的社会地位,然而他自然而发的人性展现,与英国中产阶级男性隐忍克己的“喜怒哀乐不露于形”的禁欲式理念形成强烈对比。吉诺率真坦诚,懂得生活为何物,情感为何物,他是卡罗琳心目中的“恩蒂弥翁”。希腊神话中,恩蒂弥翁尽管是月神塞勒涅所钟爱的青年牧羊人,然而众神却以他诱惑了女神的名义将他定格在永远的梦幻中并永葆青春。虽然小说中卡罗琳也是吉诺心目中高高在上的女神,但社会各种有形的和无形的禁锢使他们不能结合在一起。故此,意大利也成为卡罗琳永远不再涉足的地方。
不敢再涉足意大利的卡罗琳,最终决定回到沙士顿小镇,那里有她的“教区”和“教堂”,她如同一个庇护神,守护着那里的传统价值观念和信仰。
五、结 语
爱德华时代被称为英国社会的“更年期”,这一“更年期”概念不是指向经济的发展滞缓,而是一种“心理感受”。*李建波:《信念与价值观危机:福斯特小说内外的英国“更年期”》,载《外语研究》2012年第3期。政治危机、新兴思潮的冲击以及由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社会进步,使爱德华时期处于社会变迁的转型时期,由此也滋生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功利主义、利己主义、情感冷漠和道德式微是这一变迁时期的时代病症。面对爱德华人的这种时代病症,与福斯特同时代的作家高尔斯华绥发出了“只能拯救肉体,却无法拯救灵魂”*[英]约翰·高尔斯华绥:《高尔斯华绥散文选》,第119页,倪庆饩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的感慨;然而福斯特在其作品中仍然尝试一种灵魂救赎的方法,给那个时代的人们注入一丝希望,这也是福斯特曾将小说取名《拯救》的原因所在。
小说标题《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具有丰富的思想史意义和深厚的道德意蕴。标题取源于蒲柏的诗句“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蠢人却闯了进来”,小说中的几位人物分别代表了当时社会的某一类人物形象,并与标题出处中的“天使”“蠢人”和“地方”相互对应。首先,以赫里顿太太和哈丽雅特为代表的英国中产阶级是福斯特所批判的对象,马克思的“异化”概念充分呈现了她们的性格特点。她们不仅使自己成为注重物质财富、道德文化缺席的“机器”,更自导了一部生活悲剧。其次,处于社会变迁的过渡时期,“过去”与“现在”价值观念的冲突使人的内心感到疏离、焦虑和无所适从。小说主人公菲利普的人生际遇折射出社会变迁语境中的这种个体心理;而小说中的卡罗琳,由于对传统道德观念的执着,对真、善、美的坚持,成为福斯特笔下的“天使”。最后,小说源起于意大利旅行,也止于从意大利的回程之旅。意大利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域空间概念中的“地方”,在福斯特的两部意大利小说中,意大利都具有一种“文化自省”的功能。在意大利文化的映照下,小说中踏入意大利的英国中产阶级,几乎都呈现出思想困顿或性格缺陷。小说主人公菲利普的三次意大利之行中的所见所感与他原本生活的沙士顿小镇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产生碰撞和张力,从而给予他心灵得以拯救的契机。在表面柔和的家庭生活剧的背后,小说的字里行间传递了一种对当时社会现状的反思以及心灵救赎的道德希冀。
历史是一面镜子,将小说置于社会变迁的社会学层面进行解读,可以折射出当代中国前进中的问题,促使我们对中国现状进行反思。马克思认为社会变迁的根源在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自20世纪后期的改革开放以来,在生产力极大进步、科技飞速发展以及现代化和全球化语境的影响下,当代中国社会正经历着巨大的社会变迁。人们沉溺于物质财富的积累和享受,金钱成为衡量个人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尺。为了获得物质财富,人们放弃了伦理操守,导致人际关系、社会秩序以及道德意识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由此衍生了诸多的社会问题,如环境污染现象、食品安全问题、贫富两极分化、道德滑坡,情感冷漠以及信任危机等,焦虑和恐慌冲击着人们的内心世界。在一个以逐利为时代精神的现代社会中,人们享受于物质的成功,而对精神的给养却无暇顾及,从而使整个社会陷入了“价值冲突和价值危机的困境之中”*周晓虹:《中国经验与中国体验:理解社会变迁的双重视角》,载《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 《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中赫里顿一家物化以及异化的心灵在现代国人身上同样可见,而主人公菲利普心中的迷惘、焦虑和无所适从我们也感同身受。早在2011年,人民日报就提到了这一社会问题,“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和竞争加剧,焦虑不再是‘弱势群体’的专利,而渐成一种普遍心态。在许多人看来,身边往往危机四伏,总有原因让人感到不安”。和处于社会变迁的英国爱德华时代的人们一样,现代人的心灵同样需要救赎。
通过剖析《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我们得出,在处于社会变迁的转型时期,我们要恪守烙入灵魂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那样即使沧海桑田,也不会在时过境迁中迷失自我。否则没有伦理道德观念的制约和情感皈依,社会将变成一个没有精神依靠的孤岛乃至“地狱”。
【责任编辑:肖时花;实习编辑:陶汝崇】
2016-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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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蓉,青海乐都人,嘉应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