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死》的互文性看大江健三郎的政治伦理观
2017-02-27刘霞
刘霞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从《水死》的互文性看大江健三郎的政治伦理观
刘霞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水死》被誉为大江健三郎晚年分量最重的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围绕“父亲”的“水死”,在三个舞台剧的层层推进及众多互文性文本的相互阐述中,把一些主要人物的语言、活动与他们所坚持的政治伦理观念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在多条线索的并行发展中反映出各种时代精神和个人精神的特点,完成了对“父亲”形象的重新塑造和自我政治伦理观念的表达,共同支撑起《水死》的丰富性和多义性。无论是对绝对天皇制的强烈反抗,还是对森林峡谷所代表的边缘文化的坚定守护,抑或对民主主义政治伦理思想的绝对坚持,都是构成大江健三郎政治伦理观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这对日本社会乃至整个人类政治体制改革以及政治文明发展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大江健三郎;《水死》;互文性;政治伦理
政治伦理主要是指政治共同体政治生活中的伦理规则和道德意义。正如戴木才所言:“政治伦理作为一门研究人类政治正当性及其操作规范和方法论的价值哲学,对政治文明的发展和政治体制改革,具有导向、规范和终极价值关怀的意义。”[1]大江健三郎作为一名时代斗士,以崭新的文学观念、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构筑了自己的精神和文学世界,实现其政治启蒙话语的表达。无论是对战后日本象征天皇制的坚决反对,还是对日本以及世界核问题的深刻担忧,抑或是探索与先天残疾儿子之间的家庭伦理关系,其文学都凝聚着他作为一个有着严正历史观与和平信念的人道主义作家的深沉忧思。
长篇小说《水死》被誉为大江健三郎晚年分量最重的作品。与大江健三郎此前的其他几部小说一样,主人公长江古义人与作者本人的经历极其相似,因此可以把这部自传体小说中的古义人当作是作者的代言人。这部作品实际上有两条线,一条是明线,探索“父亲”水死的真正原因,从而引导读者对《水死》这部作品创作历程的了解;另一条是暗线,从探究“父亲”水死原因的过程中发掘“父亲”、古义人等人的时代精神,即他们的政治伦理思想。而达成他们政治伦理思想表达的文本策略就是互文性。
法国著名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2]947。以另一位法国著名结构主义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为代表的理论家也提出了狭义的互文性理论,认为“互文性指一个文本与可以论证存在于此文本中的其他文本的关系”[3]。《水死》在对多个戏剧剧本和舞台剧演出的描述过程中,吸收和转化了其他诸多文本,与之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文本网络。具体而言,与《水死》形成互文性关系并对其起承转合起到重要作用的文本主要有三个:即大江健三郎1971年发表的《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夏目漱石1914年发表的《心》以及大江健三郎2007年发表的《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等。《水死》正是在以上述三个文本为蓝本改编的舞台剧的层层推进和互文性文本的相互阐述中,围绕着“父亲”的“水死”,将一些主要人物的语言、活动与其所坚持的政治伦理观念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在多条线索的并行发展中来反映各种时代精神和个人精神的特点,借助前文本共同支撑起《水死》的丰富性和多义性。本文试图在复杂的文本网络中,剖析古义人追寻“父亲”水死原因并重塑“父亲”形象的心路历程,同时探讨作者在人物命运与社会历史的相互激荡中表达了怎样的政治伦理自觉。
一、《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与《水死》:绝对天皇制的政治伦理观
《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是大江健三郎1971年10月发表于《群像》杂志的中篇小说,该小说塑造了一个讽刺画般的“父亲”形象。《水死》的第一章中古义人讲到“水死”创作之所以受阻,是因为当初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塑造的“父亲”形象偏离现实而触怒了“母亲”。“母亲”因此扣留了装有“父亲”资料的红皮箱,“我”的写作计划遂搁浅四十余年。“母亲”去世十年后,为了获取创作素材“我”回到故乡森林峡谷中,去寻找与“父亲”“水死”有关的线索。在此过程中“我”遇到了髫发子、穴井将夫等人组成的“穴居人”剧团,他们曾将“我”的小说改编成舞台剧并大获成功,并且想要继续与“我”合作,把《水死》也改编成戏剧搬上舞台。
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消息传来,军官们为了挽救战败的惨局,来到山谷找到因膀胱癌卧床不起的“父亲”,妄图发动一场以“父亲”为领袖炮轰天皇所在地的“举事”计划,试图以集体殉死的方式唤起日本人民新的战争欲望。军官和“父亲”受战前绝对天皇制政治伦理思想的深刻影响,他们甘愿以死来捍卫他们所认为的“真正的国体”。聂珍钊认为,“文学伦理学批评重视对文学的伦理环境的分析。伦理环境就是文学产生和存在的历史条件。文学伦理学批评要求文学批评必须回到历史现场,即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批评文学”[4]。从明治时期到二战结束之前日本一直处于绝对天皇制的统治之下,中央集权的军国主义思想控制着日本国民的每一根神经,受当时社会伦理环境的影响,人们形成了一种效忠天皇的意识,具有一种鲜明的政治伦理倾向性。因为战争失败直接导致被破坏的便是绝对天皇制,“父亲”和军官们为了维护自明治维新以来对日本崛起发挥了重大作用的政治制度,而不惜以自己和现任天皇的生命来挽救这濒于毁灭的“国体”。“我”在此过程中也积极参与了进去,其原因却是源于上民国学校时内心的耻辱感——虽然“嘴上天天喊着口号表示愿意为天皇陛下欣然赴死,但内心却怕得要命”[5]107。作为一个真正拥护绝对天皇制的日本国民,“我”为自己曾经内心深处的不坚定而感到耻辱,为天皇而赴死应该是“我”、“父亲”以及军官们不容思索的伦理选择。但是,在实行炮轰皇宫、全体殉死计划的过程中,抢劫银行的“父亲”和军官们遭到了枪击,集体死在了银行前面,而“我”却早已临阵脱逃。
“父亲”和军官们的形象狼狈不堪,甚至严肃的“母亲”和年幼的“我”也带有讽刺式的滑稽感,作者想要凸显的正是“父亲”等人物的政治伦理思想,即誓死捍卫天皇制。但这恰恰是古义人的母亲和妹妹亚纱所感到厌恶的一点。在《水死》中,古义人的妹妹亚纱说,“在此之前的、哥哥小说中的爸爸,都被怪诞地夸张……或是滑稽,或是悲惨,有时也被装扮成看似英雄的人物……摇摆得都很厉害”[6]74。母亲则认为古义人塑造的袭击银行后被射杀而死的“父亲”形象,简直“是对以水死形式悲惨死去的父亲的侮辱”,一再强调“要对死去的人公平”[6]85~86。甚至髫发子也说:“长江先生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里描绘的假想,把令尊置于木车中,为筹措叛军所需资金而袭击松山的银行,然后被射杀而死的这种无聊的……令堂称之为粗俗的……故事。据说令堂反复表示,这不就是对以水死形式悲惨死去的父亲的侮辱吗?”[6]86母亲对古义人所塑造的“父亲”形象严重不满,以至于达到与之断绝关系的地步。古义人自己也很清楚,他在《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塑造狼狈不堪的“父亲”形象以及带有讽刺意味的自我形象,目的就是为了讽刺给人们带来巨大精神创伤的负面政治遗产——绝对天皇制,他所要抨击的正是在绝对天皇制的伦理环境中形成的誓死捍卫天皇制的政治伦理思想。
然而,当古义人在观看由“穴居人”剧团彩排的剧场版《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后,却跟着合唱队伍唱出了“希望天皇陛下为我拭去泪水”之类的歌曲并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这让周围的人大为震惊。一贯坚持民主主义、反对绝对天皇制的古义人,却被这首歌颂天皇的歌曲感动流泪,这确实是让民主主义人士感到恐怖的事情。但是他们客观地认识到,古义人儿时所接受的军国主义、绝对天皇主义以及国家主义教育这些久远的记忆在心头泛起,那是昔日日本战败留给古义人的心灵创伤。“对小时候的我而言,战争就像是我心中全宇宙最大的一件事情,而我的国家却彻底输掉了。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天,心中就留下了这样一个伤口”[7]35。大江这里所道出的也正是古义人的心声,在战前绝对天皇制的伦理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古义人,战败的创伤难以弥合,为了不让这个伤口旧伤复发,必须坚定地站在民主主义的战线上去重新审视“父亲”的水死。另一方面,大江时隔30年后在《水死》中以舞台剧的形式再度把潜隐在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负面精神遗产——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昭示天下,也是对现实政治生态的有力呼应。本世纪以来日本右翼势力大肆鼓吹民族主义,坚持皇国史观,绝对天皇制的政治伦理死灰复燃,让民主主义人士深感任重道远。大江通过舞台剧旧事再现,其良苦用心之现实意义毋庸置疑。
二、《心》与《水死》:绝对天皇制的政治伦理思想与边缘文化信仰的伦理抉择
由于红皮箱里的大部分资料被“母亲”烧毁,只剩《金枝》其中的三卷、一些信封以及“母亲”的日记和录音带,这些有限的资料让古义人深感为难,遂打算放弃写“水死小说”。根据“母亲”的录音,“父亲”虽然曾经参与了军官们计划进行举事的秘密会议,但是他最终感到了害怕,所以在一个大雨之夜带着红皮箱逃了出去。对于“母亲”所认为的临阵脱逃的非英雄的、正常化的“父亲”形象,古义人觉得失去了在政治伦理选择层面上继续探索“父亲”水死原因的必要了。如果要继续创作的话则又会落入《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将“父亲”“英雄化”为绝对天皇制而殉死的窠臼。但是周围的人对古义人这种态度予以了质疑。穴井将夫坦言:“我对长江先生想要把死于洪水中的父亲作为英雄写成另一个昭和史,却只能抱着怀疑的态度……”[6]91带着这些质疑,古义人凭借作家的职业习惯和深藏于内心对水死“父亲”的责任感,重返森林峡谷继续探寻“父亲”水死的原因。
在“穴居人”剧团把夏目漱石的《心》改编成舞台剧以唤醒人们对这部小说重新认识的过程中,观看了这场舞台剧的古义人也重新受到启发,开始对“父亲”水死的真正原因和毕生的政治伦理观进行深入思考。由髫发子扮演高中老师,剧团成员扮演学生,在课堂上讲解《心》时,对一直以来大家认为“先生”是为“明治精神”殉死这一观点,髫发子始终感到难以释怀。“你背叛朋友的结果,是使他自杀。可是那属于个人的秉性,不能说是因为深刻地受到明治的影响,才做下那种事情的吧。你不就是完全因为个人事由,就背离所处时代的社会,从社会上沉沦下来的那种人吗?使得你如此这般的,并不是时代精神,毋宁说正好相反,是你个人的内心作用使然。……”[6]151那么究竟何为“明治精神”呢?日本学者伊泽元美对此做出过解释,“对漱石而言,‘明治精神’不仅是明治日本的根基,也是他追求个人道德之精神的基石。即‘明治精神’就是国民对明治天皇作为日本走向自主独立、开明进取之中心存在的信赖感”[8]229。但这并不能代表明治精神的全部,井原三男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的近代化中蕴含着两个病理:在政治上推行军国主义·国家主义;在文化上盲目地模仿外国,结果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性。”[9]87《心》中天皇驾崩,他所代表的“明治精神”随之崩塌,乃木大将闻讯殉死,体现了他对天皇的忠诚和日本武士道精神。但“先生”的殉死,正如髫发子所质疑的那样,并不是为了“明治精神”,只是由于个人内心原因使然。他背叛朋友、沉沦社会,是丧失自我主体性的必然选择。这是作者试图以舞台剧的形式,赋予《心》这部作品批判性的重新解读。
然而“先生”的死跟他所处的时代也并非毫无关系。在这出戏剧上演之前,穴井将夫曾就这个问题问过古义人,古义人那时的回答与髫发子的解读有所不同,“我在想啊,唯有脱离时代,试图尽量断绝与周围所有人的交往而生活下去的人,才会接受那个时代精神的影响。我的小说大体上都在描绘那种个人,尽管那样,不正是在以最重要的时代精神为目标?……即使我因此而失去几乎所有读者,倘若为此而死去的话,自己就是在为时代精神而殉死了”[6]99。古义人坚信“先生”脱离时代正是深受当时时代精神影响的具体体现,以殉死的方式表达了对“明治精神”的抵抗和彻底否定,这才是“先生”心中时代精神的核心之所在。而且古义人小说中的众多人物也都是以时代精神为目标来进行伦理选择,包括他本人也为民主主义的时代精神鞠躬尽瘁。随着对“先生”重新解读的深入和推进,古义人对“父亲”也有了新的理解。如果说为绝对天皇制的政治伦理思想殉死的“父亲”形象有失偏颇,那“父亲”在当时的伦理环境中做出水死的伦理选择,究竟是为了追寻怎样的一种时代精神呢?
古义人仔细阅读了《金枝》中被做了记号的部分,试图揭开“父亲”水死之谜的面纱。“一旦人神的力量开始显现出衰弱的征兆,就必须立即杀死这个人神,在他的灵魂尚未因可怕的衰弱而导致严重损害之前,便将其转移至强健的继任者身上”[6]224。“父亲”受到军官和高知先生的政治化教育,从《金枝》中习得了“为了避免国家的危难而杀死人神”以使国家继续繁荣下去的政治伦理思想,并在军官们提出轰炸皇宫之后也予以了积极的回应,但是却在和军官们讨论是否要在森林中心“鞘”这个地方修建掩蔽飞机的停机场时产生了巨大分歧甚至决裂。“父亲”深藏心底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在与“父亲”曾经的弟子大黄交谈过程中,古义人认识到:“父亲似乎并不是政治意义上的国家主义者。你所说的‘毋宁说,长江先生对文学性和民俗性方向具有兴趣……在读书方面,也是如此定向的’这些话,则是直接的启示。”[6]206“父亲”年轻时代进入了四国森林的峡谷村庄里,热爱民俗学的他逐渐接受了这个边缘地带的古老传说,他误将《死者之书》里面的一段“……信其颇有在观音净土往生之意,划开淼淼之海波终将到达……”[6]170中的“淼淼”看成了“森森”。“母亲”为作为外乡人的“父亲”渐渐对森林峡谷的边缘文化产生信仰表示十分欣喜。同时,古义人重新感受到“母亲”曾经写作的那首诗的深层含义,“让古义攀上森林的准备都还没做/就如河水冲走般一去不还”,在森林原始神话里“攀上森林,就是祭祀死去之人的意思”[6]17。这里的“古义”不仅仅是指古义人,还要加上阿亮,即这里存在着双重父亲与儿子的伦理关系,而“我”就是在这种既是儿子又为父亲的伦理身份的换位思考中领悟到其实自己是深爱着“父亲”的,正如阿亮深爱着“我”一样。在与先天残疾的儿子阿亮相处的过程中,因为一张萨义德赠送给“我”的乐谱被阿亮毁坏,父子两人之间产生了隔阂。“父亲是家庭的掌权者,他正在对自己生气,面对父亲的(自己正在抗拒他的压制)身体中心部位、也就是面部以及头部,自己没有勇气伸出和解之手。父亲发怒的面孔非常可怕。不过,父亲那只因痛风而痛苦并红肿起来的脚,则属于身体的边缘部分,(而且好像正在抗拒中心部分)”[6]164。亚纱给古义人的信中提到了解开与阿亮矛盾的线索,即避开“中心部位”,主动靠近“边缘部分”。这种“边缘部分”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森林峡谷所代表的“边缘文化”,在阿亮的启示下古义人找到了理解“父亲”时代精神的突破口。
由此可见,“父亲”心中存在着两种相互冲突的政治伦理观念。一方面是绝对天皇制、国家主义的政治伦理思想,它使“父亲”接受了高知先生和军官们的“杀王”计划,并积极倡导“安排特攻队的飞机飞往帝都的中心”。但是军官们在执行“杀王”计划之前提议要在这个森林的中心“鞘”修建一个停机场,这也就触及到“父亲”所坚持的另一方面——维护森林峡谷的原始神话中心“鞘”,即边缘文化信仰。“正是这个计划让长江先生决定了最后的态度”[6]230,“当军官说到要爆破‘鞘’正面中央处那块大岩石时,长江先生激昂地叫喊道,所谓爆破‘鞘’那块大陨石算怎么回事儿?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外人的脚踏入‘鞘’呢?!那里不是明治这个现代国家之等级的事情,从非常远古的时代起就是非常重要的场所,绝不是可以让你们为了修建临时机场而大兴土木工程的地方……”[6]231这种冲突让严肃的“父亲”陷入了伦理两难的境地,受绝对天皇制思想和民俗文化影响的“父亲”在伦理两难的困境中最终选择了自我毁灭。于是在与军官们决裂后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带着红皮箱乘坐舢板水死于峡谷的河流中。这种方式让外界人都以为他是为天皇殉死,但实际上“父亲”是为了守护边缘文化。“父亲”的这种自杀方式保护了森林的中心“鞘”,也就是保护了原始神话的发源地和心底的信仰;同时也达到了一种让外界人以为自己殉死于绝对天皇制的表象,从而走出了伦理两难的困境。
绝对天皇制是一种为政治而生的伦理意识,具有一定的政治欺骗性,如果继续坚持对良性的民族文化发展是一种制约和牵制。“父亲”在民俗文化中找到了新的伦理依据,利用边缘文化的伦理规范来抵抗和消解绝对天皇制。换句话说,“父亲”并非其表面所看到的殉死于绝对天皇制,这也就是古义人的母亲和妹妹亚纱扣留住红皮箱多年不让他完成水死小说的原因之一。而《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中“父亲”殉死于为绝对天皇制和恢复国家荣誉而抢劫银行的形象,与真实的为保护森林峡谷边缘文化而自杀的“父亲”形象大相径庭,所以“母亲”与古义人断绝关系多年,害怕古义人扭曲了“父亲”形象,在政治敏感问题上把他自己和家族带入不祥境地。
三、《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与《水死》:民主主义政治伦理观
《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是大江2007年的作品,讲述了国际影星樱女士曾经为了出演由“铭助妈妈出征和受难”改编而来的电影等了三十年。“铭助妈妈出征和受难”是大江在多部作品中提到的四国森林峡谷里一个明治年间的暴动故事。这个故事本身与《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也形成一种互文。在作品中,二战前后还处于幼女时代的樱女士,被收养了她后来又成为了她丈夫的美国人蹂躏猥亵,但当时她却毫不知情。多年之后,知道此事的樱女士正视自己童年时代留下的心理阴影,想以演员的身份演出《铭助妈妈出征》,唤起人们对受害妇女和儿童的关注。因此在三十年之后她回到了这个故事的发源地四国山村里,完成了《铭助妈妈出征》这部电影的拍摄,但因出现纠葛这部电影最终未能公开放映。
《水死》中,四国山村里髫发子所带领的剧团组织筹拍《铭助妈妈出征》的舞台剧——《铭助妈妈出征和受难》,演出同样受到重重阻碍。髫发子坚持要将铭助妈妈被年轻武士们强奸的场景在舞台上表现出来,受到了村里中学女教师和母亲们的质疑,就连“强奸”这个词也被认为是过于露骨的。但髫发子据理力争,站在还原史实和警醒学生、民众的立场,坚持认为要正视“强奸”这个词和铭助妈妈被强奸的悲惨遭遇。“在这个国家里,一百四十年间,实际上尚未得到补偿。因此我要表现那个可怕的事情——‘铭助妈妈’一直在遭受强奸,目前也还在遭受强奸”[6]276。另一方面,髫发子在剧中还设计了古今穿越的部分,将铭助妈妈的灵魂附身在现代社会的一个少女身上,这个少女就是曾经在十四岁至十七岁三年间被伯伯猥亵和强奸、被伯母强迫其堕胎的髫发子。伯父小河作为文部省的官员代表着国家,不顾自己的社会伦理身份和家庭伦理身份,无数次触犯伦理禁忌,对懵懂无知的侄女实行猥亵和强奸并导致其怀孕。伯母为了伯父的官职和名誉,强行让髫发子堕胎,并采取一切措施封住髫发子和他父母的口。当髫发子意识到和伯父的行为触犯了伦理禁忌后,在高中毕业后的日子里无数次地反思着当初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强奸和堕胎。最终她明白了自己以及这个国家的无数女人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在经历着被“强奸”与被“堕胎”的命运。当古义人提出质疑:“至今一直把强奸和堕胎联系起来,这好理解。至于说强奸是‘国家在强奸’,这个命题也……由于文部科学省就是国家,髫发子自然会想到这一点吧。可是说到堕胎,这该怎么理解?”[6]281妹妹亚纱给出了义正言辞的答案:“堕胎就是杀人嘛……作为能够合法杀人的国家的习惯,就有战争和堕胎。还是少女的髫发子难道不是被‘国家’强奸、被‘国家’强迫堕胎的吗?”[6]282了解了这一点之后,古义人便积极地参与剧本的改编。正在他们为这部鞭挞文部省和抨击国家伪民主政治强奸国民的戏剧进行秘密准备的时候,时隔十八年未曾相见的髫发子的伯母伯父找了过来,强迫髫发子删改有损于文部省官员名誉的剧目。但是髫发子始终以强硬的态度予以反抗,却不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再次遭到伯伯的强暴。最终解救髫发子的是大黄,这个继承了古义人父亲的衣钵,信仰天皇制和原始神话的人,在这天晚上开枪杀死了代表文部省和国家的强奸犯。
至于大黄,他为什么采取如此强硬的手段来解救髫发子,并在开枪杀死小河之后冒着大雨走向森林完成了他的殉死呢?亚纱说过:“他是个有想法的人,我觉得这一次和以前一样,他跟谁都不是同一伙的。”[6]310大黄曾经组织过一个以拥护天皇为宗旨的修炼道场,他对古义人说:“十五年前,据说你表示自己是战后民主主义者,因而不能接受天皇陛下的褒奖,所以你就成了俺的修炼道场那些年轻人不共戴天的仇敌……”[6]232当年古义人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因为拒绝接受天皇的褒奖而遭到道场年轻人的敌视。而大黄领导的修炼道场解散之后,学员们“各自都是还在县内外正发挥着作用的现管”[6]204,因此大黄的交际领域与曾经出身于四国、从东大法学系毕业、后来成为文部省官僚的小河联系更紧密。可以说,大黄试图通过小河所代表的政府和国家来对目前日本奉行的象征天皇制进行维护,从而保护内心的原始信仰。因此,在髫发子和她伯伯为剧本发生争执时,大黄对髫发子产生了质疑,他认为在这台暴动的戏里没必要说遭到小河氏强奸的事。而髫发子认为不管被害者还是加害者,都要勇敢地站出来面对这个现实。在自传里写着“自己在这个国家的教育领域里构建了目前的支柱”的伯伯,以及为了遮掩丈夫的丑事把乱伦犯罪行为恬不知耻地说成是“为了维护国家的教育而强迫姑娘堕胎”的伯母,还有终生受强奸和堕胎阴影影响的髫发子,都应该大胆地站出来面对曾经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的伦理惨剧。大黄得到这样的回答之后虽然当时没有明确表态,但是最终却毫不犹豫地枪杀了小河解救了髫发子,并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走向“淼淼”的森林,站着水死。
大黄难以达到维护天皇制的政治伦理目的,又因枪杀了代表国家的小河而触犯了伦理禁忌,自知难以活着走出自己的伦理困境,又对双方势力都不信任,最终选择了跟随老师长江先生的脚步,在“森森广远”、“淼淼深邃”的原始森林中溺水而死,殉死于内心坚持的天皇制和以原始宗教信仰为代表的边缘文化,完成自我政治伦理信念的回归。小河所代表的政府、国家肆无忌惮地践踏、强奸着国民,是伪民主主义的代表,是战后日本右翼势力借着象征天皇制而企图修改和平宪法、复兴超级国家主义和军国主义思想的缩影,无法真正地像大黄所期待的那样忠诚地服务于天皇。而樱女士、髫发子、古义人等所代表的民主主义者,为了重现历史和反思当下积极进行宣传活动却在现实社会中步履维艰。从他们开始进行创作之时就带有鲜明的民主主义的政治伦理倾向,并在与敌对政治势力对抗的过程中表现出坚韧的战斗精神。髫发子不畏强权、坚强智慧的女性形象是战后开拓民主主义道路的坚实力量,古义人或作者自身,身为民主主义的斗士也在思想和文学的领域为民主主义的事业奉献着生命和热血。
四、互文性策略的政治伦理阐释
通过以上三个舞台剧及所涉及的先本文与《水死》进行具体互文分析后,可以看出大江把从各个方面收集的信息和自己的思考都融汇在这部作品中,进行不断的思考和探索,完成了对“父亲”形象的重新塑造和自我政治伦理观念的表达。首先,《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在《水死》中以舞台剧的形式呈现,实际上是提起问题。一方面是为了交待此前因塑造歪曲的“父亲”形象触怒了“母亲”,导致水死小说创作受阻的具体原因;另一方面作者也意识到绝对天皇制政治伦理思想余毒影响深远。其次,舞台剧《心》对古义人重新认识“父亲”起到了一种触动启发作用,同时也是水死小说得以为继的重要转折。《心》中的“先生”表面上是为“明治精神”殉死,实际上是抵抗“明治精神”从而追寻新的时代精神。“父亲”之死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以水死的方式表达了对绝对天皇制的抵抗和消解,进而守护了内心深处的边缘文化信仰。最后,无论是《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寒彻颤栗早逝去》中的樱女士,还是“出征与受难”的铭助妈妈都被看作是“从绝望中寻找希望”的励志榜样,《水死》中不畏强权誓死坚持演出的髫发子与她们在内在精神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对坚守民主主义道路的民主人士是一种鼓励和指引。
叙事学家杰拉尔德·普林斯(Gerald Prinee)在《叙事学词典》中说,“一个确定的文本与它所引用、改写、吸收、扩展、或在总体上加以改造的其他文本之间的关系,并且依据这种关系才可能理解这个文本”[3]。《水死》通过三个舞台剧的环环相扣,与原有的文本之间形成巨大的张力。张辛仪曾根据乌尔里希·布罗希和曼弗雷德·普菲斯特主编的《互文性》总结出:“从功能上看,互文性则可分为四种类型:一是使前文本获得新的追加延续的意义;二是使后文本获得新的追加延续的意义;三是使前文本和后文本都获得新的追加延续的意义;四是在前文本和后文本之外的一个大层面上产生新的意义。”[10]显然,大江借助众多文本的互文,既使得这些前文本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意义的追加或更新,也使自己的后文本《水死》产生了多义的“复调”。通过对其他小说文本、电影文本以及舞台剧的重读、移植和深化,完成了它们与《水死》之间的相互指涉,进而深化了《水死》的政治伦理表达。
任何文本都是作者思想情感的载体和传递。正如巴赫金所言:“所有积极的创作体验都是这样的:创作体验着自己的对象,并在对象中体验自己。”[11]古义人在探寻“父亲”水死原因的过程中逐渐明白了森林峡谷的原始神话对“父亲”政治伦理观念的深刻影响,对“父亲”以殉死的方式坚持边缘文化的态度感到了极大的震动;大黄作为“父亲”思想的接班人,最终也殉死在了森林之中,这个殉死地点的安排或许体现着作者的用心——一方面体现了他对阻碍日本民族良性发展的绝对天皇制的对抗与消解,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对峡谷森林所代表的边缘文化的高度认同。作者在《大江健三郎讲述作家自我》中谈到:“在养育了我的那座靠近四国山脉中央部的小村子,爱媛县喜多郡大濑村(现在叫内子町大濑)里,身为孩童的我感觉到存在着两种语言。其一是每天所说的话语,在我的印象中,这种语言是作为那些没有权力的弱势问话的语言而被创造出来的。这些被村里的成年人用于回答权势者问话的语言,确实有一种卑屈的感觉,无力顾及自己的伦理观……”[12]5~6正是由于这种为弱势语言、弱势群体难以表达自己的伦理观而感到愤怒的心情,促使了大江为峡谷森林这种边缘文化带来的卑屈感进行反抗的坚定态度,而反抗的有效方式就是对民主主义的不懈追求,这与《水死》中“父亲”为守护边缘文化在内在精神上是统一的。
但日本战后所谓的民主主义体制却让很多民主人士深感忧虑。战后美军占领和天皇制的存亡理应是日本人所要面对的最大课题,然而这个课题却被消解在美国军事保护下的经济复兴政策中。大多数日本人都被“繁荣日本经济”遮住了耳目,看不到保守党、美国、天皇制三位一体的现行国家政治体制衍生出了扭曲的战后价值体系这一深刻现实。战前出生、战后成长起来的大江,对日本扭曲的民主主义体制感到深切质疑,对容许天皇制存续的日本民主主义的脆弱和天皇制自身所蕴含的暴力因素表示担忧。《水死》这部作品蕴含了他所追求的时代精神以及他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进行对决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许金龙认为:“大江健三郎借助最新长篇小说《水死》对自己的精神史进行解剖,认为日本社会种种危险征兆的根源皆在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呼吁人们奋起斩杀存留于诸多日本人精神底层的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这个庞大无比、无处不在的王,迎接将给日本带来和平与安详的民主主义这个新王!”[13]黑古一夫也曾谈到,“战后不久,针对日本人与日本社会的‘无责任性’、‘暧昧性’,政治学家丸山真男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高居‘无责任性’、‘暧昧性’的塔尖之上的就是天皇制”[14]156。而大江所要进攻的正是这种给日本政治带来“无责任性”和“暧昧性”的天皇制。
早在1958年,大江在中篇小说《饲育》获芥川奖后即对报界表示:“我毫不怀疑通过文学可以参与政治。”[15]后来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说到,“我在文学上最基本的风格,就是从个人的具体性出发,力图将它们与社会、国家和世界连接起来”[16]327。他以崭新的文学观念,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以及独树一帜的文风,构筑并展现了自己的精神和文学世界。无论是对绝对天皇制的强烈反抗,还是对森林峡谷所代表的边缘文化的守护,抑或对民主主义政治伦理思想的绝对坚持,都是构成大江政治伦理观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如果说他的政治伦理思想作为人类社会政治文明的价值内核和价值基准值得商榷,但说他的这种思想对日本乃至人类政治文明的发展和政治体制改革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却毫不为过。“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时下已年逾八十高龄的大江,带着对社会、对人生的严正态度,仍然战斗在反对以天皇制为首的政治伦理最前线,对所处时代沉渣泛起的右翼势力和伪民主主义进行抨击,身体力行地宣扬民主主义精神,用毕生的心血和精力在绝望的铁屋子里探寻希望之光。
[附注]本文还得到了湖北大学2013年度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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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江健三郎.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M].姜楠,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6]大江健三郎.水死[M].许金龙,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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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张辛仪.被误读的转折小说[J].当代外国文学,2002,(3).
[11]巴赫金.审美活动中的作者和主人公[J].徐小英,译.国外文学,1989,(3).
[12]大江健三郎讲述作家自我[M].大江健三郎,述.尾崎真理子,采访整理.许金龙,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13]许金龙.“杀王”:与绝对天皇制社会伦理的对决[J].日本学刊,2013,(2).
[14]黑古一夫.村上春树——转换中的迷失[M].秦刚,王海蓝,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8.
[15]大江健三郎.当初はこう考えた―芥川賞を受けて[N].朝日新聞,1958-07-23.
[16]大江健三郎.万延元年的足球队:附录“我在暧昧的日本”[M].于长敏,王新新,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责任编辑:熊显长]
I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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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2-0136-07
2016-01-2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资助项目:13&ZD128;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青年资助项目:13q008
刘霞(1982-),女,湖北十堰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0级博士研究生,湖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日本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