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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币与现代个体风格的塑造
——从马克思经济哲学的观点看

2017-02-25陈飞

关键词:物化货币个体

□陈飞

货币与现代个体风格的塑造
——从马克思经济哲学的观点看

□陈飞

货币和货币化生存世界与现代个体风格的形成有深层关联。从马克思经济哲学出发,货币和货币经济孕育出了现代个体的以下风格:发达的货币关系是现代自由平等产生的现实土壤,它粉碎了人身依附关系和等级制度,确立了现代个体的自由平等风格;货币这一物的形式具有化约一切东西的神奇“魔力”,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货币拜物教现象和现代个体的物化风格;量的属性是货币的基本属性,货币化世界是一个纯粹数量的世界,从而在日常经济生活中孕育了现代个体的量化风格;货币以及货币的高级形态资本成为“绝对存在”,个人生命完全丧失了丰富性和全面性,沦为追求物欲的单向性存在,从而塑造了现代个体的虚无化风格。

货币;自由平等;物化;量化;虚无化

在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作为润滑剂和中介的货币已成为驱动全球经济增长的动力,西方流行的经济学已从实证的角度对此作了卓有成效的论证,但是货币问题并不仅仅是经济问题,还是一个深入的哲学和社会历史问题。货币的经济功能已经深入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思维模式,但这终归属于经济运行的外在表现,并没有触及到货币的深层本质和社会文化意蕴。在现代社会,货币的经济功能塑造了异质于传统社会的新型价值观,改变了社会结构,塑造出与之相应的现代个体风格,而这一点常常被我们忽视。马克思是第一位对货币本质、货币的哲学意蕴进行系统论述的哲学家,在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的基础上探讨了货币与社会结构变迁、社会发展动力、世界的价值袪魅、个体风格塑造、人的生存危机等重大社会问题的深层关联。限于篇幅和聚焦主旨等原因,本文以马克思经济哲学为核心,探寻货币与现代个体风格的深层关系,解读货币在现代个体风格孕育方面的重要作用,以此凸显货币的社会功能和哲学意蕴。

一、货币与现代个体的自由平等风格

尽管货币可以表达一种社会经济关系,但并不是所有的社会经济关系都一定要通过货币来表达,货币能否或者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一种社会经济关系还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比如伦理道德、交往水平、社会政治制度、风俗习惯等。传统社会尤其如此,可以说传统社会存在着许多货币禁区,货币作为一种交往媒介并没有像现代社会那样在诸多领域得到切实贯彻执行。尽管货币像人类文明一样古老,但是货币代替伦理、宗教、政治、赠与、掠夺等因素成为社会经济交往的主要媒介是伴随着资本文明的兴起才得以确立的。资本作为一种强大的生产方式在近代社会逐渐确立起来,它使货币经济关系从伦理道德、等级制度中解脱出来,货币由此才摆脱了被支配地位,其经济功能和社会功能才获得了充分布展的空间。尽管资本作为一种高效的生产方式和资源配置方式,创造了辉煌灿烂的物质文明,极大地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但资本文明并不能取代货币文明,后者比前者覆盖面更广,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影响更大,与人们的交往更为密切,是一种更具始源性的人类存在方式。

马克思指出,在交换价值和货币制度尚不发达的时期,个人要想表现自己特定的人格,就必须在特定的人身依附关系中才可能,比如在封建主和臣仆之间、地主和农奴之间、种姓成员之间、等级成员之间所结成的特定社会关系,因而每个人都带有自己无法摆脱的人格规定。在人身依附关系依然是重要纽带的社会形态中,人们之间的交往只是建立在血缘、地缘基础上的有限的局部交往,人的生产能力只在孤立的地点上缓慢地发展着。而在发达的交换制度和货币关系中,“人的依赖纽带、血统差别、教养差别等事实上被打破了,被粉碎了”,以此确立了人格的独立性,每个人自由地交往,并在这种自由中相互交换[1]113。发达的货币关系是现代自由平等产生的现实土壤,它粉碎了限制人的自由的各种人身依附关系,确立了现代个体的自由风格,使自由观念深入人心。每个人都是市场交换的独立主体,交换关系的确立必须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谁都不能用暴力占有他人财产。西美尔显然继承了马克思的观点,他从文化哲学的角度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货币经济瓦解了自然经济时代的人身依附关系,一方面造成了渗透在所有经济活动的非人格依赖性,另一方面确立了个体人格的独立和自主,给予个体一种无与伦比的活动自由。建立在交换关系上的经济自由,反过来又促进了政治自由、法律自由、观念自由的产生,它们共同构成了现代个人自由体系,其中经济自由是根本。

货币是现代个体自由的载体,由货币所确立的个体自由风格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自由体现在对货币量的无止境追求中,谁拥有的货币量越大,谁拥有的自由度就越高。经济自由是现代自由最重要的形式,一方面,获得货币方式的不同,意味着自由类型的不同;另一方面,借助于货币,我们可以自由地享受任何商品和服务,谁拥有的货币越多,谁能够享受的商品和服务数量就越多,档次就越高。其二,由于货币自身的无人格性和客观性,它极大地拓展了个体自由布展的空间。吉登斯把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概括为“脱域”,“所谓脱域,我指的是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2]18货币是最重要的脱域工具,扫除了活动的各种障碍,大大延伸了人们活动的空间,过去那种地域性的闭关自守和自给自足状态,被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交往取代了。货币成为现代复杂社会关系网络的“润滑剂”,为个人生存空间的扩展提供了极大便利。按照西美尔的看法,在传统社会,个人在狭小孤立的人群中彼此依赖地生活,而在现代社会个人尽管依赖于一个更大的社会整体,但是并不依赖于任何一位确定的成员,这一成员对于我们的意义仅在于其劳动成就,而这一劳动成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由其他任何一个人完成,我们与他们任何人的联系都可以通过货币建构起来。现代人不依赖于任何一个确定的人,依赖的是为数众多互不相识的“第三者”,这为每一个人在感觉上、心理上和实际生活上打开了一个无限大的活动空间。货币使现代人从各种财产、人身、宗教等确定的关系中解脱出来,无疑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自由,并且这种自由空间随着货币经济领域的扩展而同步扩展。

现代个体的平等一直以来被古典自由主义者看做一项自然权利,而马克思则深入现代经济关系,指出平等绝不是一项自然权利,而是在货币经济关系中历史地形成的权利观念。“每一个主体都是交换者,也就是说,每一个主体和另一个主体发生的社会关系就是后者和前者发生的社会关系。因此,作为交换的主体,他们的关系是平等的关系。”[1]195可见,在以货币为媒介的交换关系中,交换主体是平等的,他们之间不具有任何差别,更不存在对立关系。在现代经济生活中,货币逐渐确立了现代个体的平等风格,这种平等仅仅是法人意义上的形式平等,离马克思所期望的实质平等还有很远的距离。货币是天生的平等派,没有质的差异,区别的只是拥有货币量的不同。由于货币的客观性、中立性和无人格性,每个人在货币面前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能平等地用货币来获得资源、开拓活动空间。在马克思看来,现代货币经济使人们之间除了金钱联系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具有伦理意蕴的宗法、田园般的关系,它抹去一切职业的神圣色彩,一些令人敬畏的职业,如诗人、医生、教士、律师等都变成了出钱雇佣的劳动者。人与人之间用来维系等级制的质的差别消融在货币夷平一切的特性中,货币将个人的一切特殊关系排除在外。“金钱仿佛在纯粹的易手和独立的化身中展现了交换活动的客观性这个特征,它摆脱了可交换的个别事物的所有特定品质,并因此从自身出发在同所有经济的主观因素之间的关系中都一视同仁。”[3]27货币面前永远平等,但拥有货币量的差异却导致了人与人之间质的区别,这种区别更具隐蔽性。尽管货币就其固有本质而言是天生的平等派,但由货币量所引起的社会不平等问题日趋严重。货币所确立的自由平等风格走向了自身的反面,或者说形式自由平等与实质不自由、不平等在复杂的社会系统中作为一对矛盾相伴相生。

在马克思看来,货币是权力关系的实质性代表,任何个人行使支配社会财富或他人活动的权力,就在于他是货币的所有者而不在于身份上的差异,他衣袋里装着货币等于装着自己同社会的关系和自己的社会权力。从“作为货币的货币”这一简单意义的货币规定性中,现代社会一切内在的不自由和不平等现象在表面上都看不见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以及资产阶级民主派都求助于这种简单的货币关系,来为现存的经济秩序辩护。从“作为资本的货币”这一发达意义的货币规定性中,货币被表现为生产关系,被规定为生产过程的基本要素,货币不仅是传统社会形式瓦解的条件,而且促进了社会形式的发展,是包括物质生产力和精神生产力在内的一切生产力的“主动轮”。如果从生产角度来考察货币,货币隐藏了一个实质内容,即生产领域的奴役和不平等,交换领域的自由和平等让位于生产领域的异化(不自由)和剥削(不平等)。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又从消费的角度探寻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现象,人们在消费过程中面对商品的使用价值也许是平等的,但是商品作为符号却象征了人的不同等级,没有丝毫平等可言。“通过消费的方式,通过风格,他与众不同,独树一帜。从炫耀到审慎(过分炫耀),从量的炫耀到高雅出众,从金钱到文化,他绝对地维系着特权。”[4]34当代社会,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在消费中处于次要地位,人们把商品当作能够突出个人的符号,通过符号来象征人们归属不同的团体和等级,且通过消费的提升实现向更高团体和等级的过渡。一旦进行消费,这绝不是孤立的行动,人们便由此进入地位和身份的有序编码的系统,这种编码同时就是不同阶层的区划。当然,这一切之所以成为可能,必须有一个中介货币,货币总是通过消费行为转化为文化、等级、权力特权。总体而言,货币是天生的平等派,但却走向了不平等,作为一对矛盾在社会整体结构中相伴相生。

二、货币与现代个体的物化风格

现代社会是一个彻底的货币世界,在商品经济的运行中,商品交换的成功和商品价值的实现最终都以货币为起点和终点。“一切东西,不论是不是商品,都可以转化成货币。一切东西都可以买卖。流通成了巨大的社会蒸馏器,一切东西抛到里面去,再出来时都成为货币的结晶。连圣徒的遗骨也不能抗拒这种炼金术,更不用说那些人间交易范围之外的不那么粗陋的圣物了。”[5]155货币成为个人与社会连接的最重要中介,是通向社会实现的最重要道路。货币本质上是一种与任何具体劳动或具体使用价值无关的一般价值形式,它是抽象劳动的物化形式,货币是社会关系和社会交往的普遍的物化形式。以货币为媒介的商品交换关系与人的个性、人格和身份等毫无关系,它是一种纯粹的商品与商品、物与物的关系。在市场分工的前提下,毫不相干的个人之间发生了全面的相互依赖性,这种依赖性构成了每一个人的社会联系,而这种社会联系就凝结在货币这一媒介上。毫不相干的个人并不意味着彼此无欲无求,相互隔绝,老死不相往来,而是恰恰相反,他们相互依赖,彼此互为生存的条件,只不过彼此都不关心对方的人格、个性等,这些对于经济交往都无所谓。与传统的熟人社会不同,正是彼此漠不关心的陌生人,却相互依赖撑起了整个现代社会体系。或者反过来说,现代个人要想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互相交往、互相联系和互相依赖就不能关心对方的人格性,平等地、无差别地把所有人当作独立个体。所以,现代社会物化的社会关系把人仅仅理解为物,遮蔽了人的多种存在样态的可能性。人在实践活动的无限展开中,应该不断地展开自己,不断地证明自己是一个开放的多样性存在。但是,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从实证的角度把人理解为创造物质财富的劳动力,理解为像生产资料一样的物,这实质上遮蔽了人的丰富性和多样性。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人的人性的东西沉沦了,而物性的东西却得到了极度张扬。

不管人们的劳动产品呈现什么样的特性,也不管经济活动采取怎样的个性表现方式,经济活动和其产品都通过交换价值(货币)来表现,它们与人对立,对人来说表现为异己的东西。“活动和产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一单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普遍交换,他们的相互联系,表现为对他们本身来说是异己的、独立的东西,表现为一种物。”[1]107每个人都以货币这一物的形式占有使用社会权力,或者说,物的社会关系取代了人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被转化为物的能力。当工人所处的社会关系变为物的关系的时候,个人的存在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变成物的存在,个人不可避免地物化了。个人的活动或产品必须首先转化为货币,才能通过这种物的形式获得自己的社会权力,这种权力的大小是与货币的拥有量成正比的,每个人都可以用货币的形式把自己的社会权力和社会交往随身装在自己的口袋里。货币是无个性的财产形式,社会联系、社会交往、社会权力等通过货币表现为外在的异己的东西,这同他的所有者的个性和人格没有任何关系。在传统社会,依赖关系表现为人格对人格的统治,而在现代社会则表现为物对人的普遍统治。从现象层面来看,货币是一种独立的支配社会和个人的力量,货币被看作财富的唯一形式和最高形式,被看作世界上的真神,其他一切神和它相比都黯然失色。“人们在这种时刻当作唯一财富渴求的‘至善’(Summum bonum)就是货币,就是现金,而其他一切商品,正因为它们是使用价值,就在现金旁边表现为无用之物,表现为废物、玩具”[6]541。由于货币这一物的形式所具有的神奇“魔力”,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货币拜物教现象,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现代个体的物化风格,物化已超出经济领域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我们这里所说的现代个体的物化,并不是指人们在劳动中把自己的主观意识给对象化出来,而是指在现代货币经济条件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物化现象和物化意识,即由人与人结成的社会获得了物的特性,物成为超越个人、压制个人的普遍力量。个人的意识和行为受这种物化逻辑的影响和渗透,也把社会和个人自身当作物来认知和处理,凸出了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物的特性和意识。在现代社会,个人所拥有的社会关系其丰富程度要远远超过传统社会,其推动力量就是以货币为媒介的交换关系,或者说,个人之所以要拓展自己的社会交往空间,并不是因为要与他人建立某种人性关系,而是他人所有的物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在现代社会,物的主人是谁无关紧要,具有重要意义的是物本身。人通过物建立了社会联系,并通过物获得了意义,人的存在以物的存在为前提,个人甚至成为物的表现。当物成为社会生活的支配因素时,个人的存在意义已不再重要,人的个性被物的齐一性给抹杀了,个人成为一般意义的“常人”。物的拥有不仅没有给人们带来充实和幸福,反而给人带来虚无和焦虑。卢卡奇继承了马克思的物化理论,他在揭示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时指出,人屈从于经济关系,逐渐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变成一种直观接受的态度,从而使自己的意志逐渐丧失,变得像钟摆一样。“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是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他发现这一机械系统是现成的、完全不依赖于他而运行的,他不管愿意与否必须服从于它的规律。”[7]153-154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体系与人性的东西格格不入,人只需要充分发挥物性的东西按照“机械规则”行为即可。就像钟摆成为机器运转的尺度一样,也成为工人劳动的精确尺度。作为量度的时间就是工人的一切,人自身根本不具有任何崇高意义,人至多只是时间的表现,成为在量上可测定的物。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个性要想获得自我实现必须摆脱物化逻辑,在物化逻辑的控制下,个人丧失了自由,没有了个性。个人的全部生存条件尽管是由人创造的,但是现在却变成了对个人来说完全偶然的东西,个人是不可能加以控制的。人们创造的各种物反过来成为奴役人的客观力量,在这种奴役中,人失去了自我实现、自我创造的多维可能性。面对现代社会像自然规律一样的物化逻辑,马克思认为要想实现人的自由个性,必须超越物化逻辑在一个更高位阶的真正人的逻辑上思考个性如何实现的问题。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是,实现从物化逻辑向人的自由个性的转变需要一种新的制度创制,马克思称之为“自由的联合”。也就是说联合起来的个人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共同支配生产,整个社会的物质条件变成了每一个人的个性实现的条件,因而超越了以私有财产为核心的物化逻辑。在这里发生了一个根本转变,从人的物性向人的人性的升华。

三、货币与现代个体的量化风格

量的属性是货币的基本属性,货币化世界是一个纯粹数量的世界,是一个可以把各种经济关系和经济效益用纯粹数量表达的世界。“货币的量越来越成为货币的惟一强有力的属性;正像货币把任何存在物都归结为它的抽象一样,货币也在它自己的运动中把自身归结为量的存在物。”[8]339货币自身没有质的差异,即便是不同国家的货币也仅具有量的差异,不存在不可通约的质,它们能够在金融市场上相互兑换。货币发展为世界货币,货币成为超越一切民族、地域、宗教、政治的“世界语言”,从而发挥超越一切界限和束缚的世界主义力量。由于量是货币的根本属性,由于与货币相交换的是整个商品世界,甚至是整个对象世界,因而货币具有广泛的价值通约性。货币在现代社会被看作交换价值的测量标准和等量化手段,它是所有不同质的物品成为可以衡量和平等化的唯一尺度,没有这一尺度,千差万别的事物将不可能被衡量。由于货币的这一“神奇”属性,在货币展开自己力量的过程中,人们往往把货币视作客观对象的真正本质,而与之相交换的特定对象却成为货币的派生物,货币作为一个抽象量化的存在却被实体化。

按照马克思·韦伯的看法,经济行为的合理性取决于在技术上用数学计算的程度,而货币是最完善最重要的计算手段。一切商品的价值都表现为对象化的一般人类劳动,自身由此都具备可通约的条件,一切商品都可以用一个共同的商品来衡量自己价值的大小,这个共同的价值尺度即是货币,货币正是一般人类劳动的代表。经济行为的开端和终点都是货币,货币运动没有止境,也只有在这种不断更新的运动中实现其价值增值。现代经济通过货币的形式正在展开强大的计算功能,经济行为的可能后果、企业成本和效益核算,都可通过货币加以预测。在货币面前,一切实体的和非实体的东西,一切劳动产品和非劳动产品,都可过滤掉殊异性还原为一个抽象的符号,都可通过货币转化为一个确切的数字。货币又反过来成为衡量一个人行为的标准,行为的效率、水平因而获得一个比较客观的度量。货币体现了一种理性精神,体现了经济行为甚至是一切行为的抽象量化思维。只有通过货币抽象,经济行为才具有后果的可预测性,否则人们在杂乱无章的事实面前会茫然不知所措。商品的商品性质表现在商品的可计算形式中,通过使之转变为一种可理解的规律性,作为一种物化意识形态反过来又坚持和巩固这种表现形式,使之永久化。正像货币经济不断地在更高的形式上实现再生产自身一样,可计算的量化结构在货币经济的运行过程中越来越渗透在人的意识里,成为意识结构的一部分,融入人的生活深处。

在商品交换过程中,由于货币的价值通约性,事物的不可通约的效用价值被消解掉,各种事物之间质的差异被化约为单纯的货币数量世界。不仅事物的效用价值被消解,而且附着在事物上的伦理价值也被消解,同样转化为可以用数字计算的货币世界。这个过程被马克思·韦伯称作“袪魅”,丰富多彩的不可通约的价值世界被通约了,带有“神圣”色彩的各种伦理关系被简化为可以用数量关系表示的货币世界。货币不仅掩盖了商品的使用价值,使一切经济行为都以货币量的增加为目的,而且由于货币普遍的量化品格,最终使一种纯粹数量的价值吞噬一切价值体系和尺度。数量价值使自身成为衡量一切社会行为的标尺,锻造出对世界理解的量化的心理坐标,从而使人们的一切行为都带有量化的特征,人生至高无上的目标被浓缩为单一量的积累和消费。经济关系的量化思维一旦形成和巩固,这种思维就会向其他领域扩展,从而影响整个社会生活。由于货币广泛的可计量性,它成为衡量现代社会各种价值乃至人自身价值的尺度,量化思维超越经济领域逐渐渗透到人的精神生活、文化生活,影响和塑造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生命的量化使得人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缺乏个体性,个体才能被异化为单面的计算理性。“一种纯粹数量的价值,对纯粹计算多少的兴趣正在压倒品质的价值,尽管只有后者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3]9事实上,个别事物与万能的交换手段等价,事物自身因而会贬值,丧失了自身超越交换价值的对世界更高的意义。货币经济使日常生活中不间断的数学运算成为必要,许多人在生活中都对价值进行衡量、计算,把事物质的价值还原为量的价值,货币经济给我们的全部生活带来了可以用数字计算的模板。货币化生存世界锻造出人们高度精确的计算理性,从而迫使一种明确的数量性和界限性侵入日常生活。不仅生活中的经济关系日益精确,而且这些数字特征也日益扩展到生活的其他内容。在量化的心理坐标指引下,容易产生这样一个认识理想:整个世界都可被化约为一个巨大的计算样本,用一个系统的数量关系就可以把握事物质的差异性和过程的复杂性。不仅物质世界可以用数量关系来加以征服,甚至生活价值本身也可用数字来估算幸福和痛苦的量。有些本身不是商品的东西,如名誉、信任、良心等,都可以被占有者出卖以换取货币,并通过它们在市场上的价格取得商品的形式。“社会关系最终成为一种物即货币同它自身的关系。”[9]441货币与个别事物相比,本应该是“低俗”的,因为它是任何事物的等价物,根本不具有自己的“个性”。按照西美尔的看法,只有个别的才是高贵的,用货币等价所有事物,实质上就是把最高的东西人为拉到最低的水平上。当生活世界中万千的事物都用货币来衡量时,事物自身特有的价值便被损害了。货币化生存世界最终使量的价值压倒其他一切质性的价值成为唯一有效的价值,那些在经济上无法表达的生活意义在人们身边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地滑落。

由于货币的抽象性,当用货币衡量其他一切价值时,便扼杀了价值自身的丰富多彩性和不可通约性。但是,处于不同位阶的价值很难通约,货币并不是万能的。比如康德批判哲学把世界划分为现象界和本体界,现象界中的价值和本体界中的价值根本无法通约,现象界中的功利、效用等无法与本体界的信仰、自由、义务划等号。另外,货币不仅使社会关系变得平均化、齐一化,而且也使单个人变得抽象化和同质化,成为经济人,逐渐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当今时代,琳琅满目的商品并没有给人带来充实感,反而给人带了空虚和无聊,人丧失了崇高和超越的情感,陷入了虚无主义的困境。神圣和崇高在货币经济生活中荡然无存,通过货币可以占有一切,超验的“上帝”被经验的“上帝”即货币取代。

四、货币与现代个体的虚无化风格

作为资本的货币是现代社会最本源的驱动力量,它具有摧毁一切价值形态的虚无本性。在货币经济中,资本把一切价值都还原和等同为货币,结果造成了事物自身固有价值的消失或隐退。生命自身的一切丰富要素,社会生活中的真、善、美都被商品化了,如果物品不能被贴上价格标签,也就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作为资本的货币其根本目的是实现自身的无限增值,这决定了只有不断地运动、破坏、扩张,才能够实现货币的不断积累。整个社会在货币和资本无限的自我膨胀过程中必然处在永恒的动荡不安之中,在此情势之下,“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0]34-35超验性的价值信念都被动摇了,现代货币经济必然使稳定的价值秩序变得不确定。现代社会里的一切价值都被商品化、价格化、货币化和资本化,货币和资本必然导致神圣价值和终极目的的缺失。神圣和崇高在货币这一最普遍的价值代表面前逐渐隐退,在货币面前,一切价值都是可以计量的、可以让渡的、可以占有的,根本没有绝对价值。在货币面前根本不存在不能核算、不能转让、不能交换、处在商业之外的神圣的东西,传统共同体社会所推崇的神圣与崇高必然在货币经济体系中被推翻。这是虚无主义的根本所在,正如马歇尔·伯曼所认为的那样,虚无主义的全部含义就是:只要付钱,任何事情都可以且能够行得通;任何行为方式,只要符合经济理性规则,在道德上就是可允许的。荡涤一切神圣和崇高的货币与资本必然使物化的现代人陷入虚无的境界,现代人在生活中必然表现为蔑视一切崇高和超感性的虚无化风格。正如海德格尔对虚无的理解那样,“‘虚无’在此意味着:一个超感性的、约束性的世界的不在场。”[11]771

资本或货币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逐渐成为一个“总体性的存在”,在这一存在面前,个人生命完全丧失了丰富性和全面性沦为追求物欲的单向性存在。资本总是宣称自己所支配的社会是“历史的终结”,是“千年王国”的完美实现。随着资本成为“非历史的自然存在”,人的自我创造、自我超越、自我实现的本性完全被窒息了,人们在资本所营造的秩序面前变得毫无反抗之力,不得不顺应既定的社会经济秩序。具有丰富感性生命的个人失去了“个性”,千篇一面的资本却获得了“个性”,个人完全被货币、资本等抽象物统治。抽象物对人的统治意味着个体生命完全成为工具性的存在,真实的价值主体所要求的诸如理想、崇高和神圣等真实的品格不复存在。当使个人成为真实价值主体的精神品格被完全剥夺之后,作为价值承担者或载体的个人同样会被消解掉。如果价值载体不复存在,一切“价值理想”或“价值诉求”必然是无根的,一切追寻价值的努力必然沦落为使价值“虚无化”的一次次运动[12]。从这个角度看,资本的逻辑就是虚无产生、发展的逻辑,是虚无主义产生的根源,或者说资本逻辑必然使生活其中的每个人在精神生活领域陷入虚无。海德格尔和尼采把虚无主义的根源归结为传统形而上学和基督教,这对我们理解现代价值危机具有重要启示。他们从观念逻辑层面谈论虚无主义的产生和克服,没有进一步深挖其经济根源,因而不可能根除每天都在产生的虚无主义的物质基础,也无法改变现代个体生命作为资本增值工具的现状和虚无化命运。马克思的革命性贡献在于,尽管他没有使用“虚无主义”这一词,但他最先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上通过对资本虚无力量的分析,发现了虚无主义产生的现实根源。

在货币化和资本化的生存世界,现代人虽然消解了超验的神圣与崇高,但并不是推倒一切神,推倒的是超验的神,致力于树立物神这样一种经验的神圣。在柏拉图以来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中,人们相信超验的理念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和永恒的世界,而经验的世界是处于流变之中的,是虚假的世界和暂时的世界。超验世界是经验世界的根据、支撑和最终落脚点,人们总是锲而不舍地追寻超验世界的永恒存在,去发现终极真理和永恒价值,为价值、理论、实践奠定一劳永逸的基础,确立生活意义的阿基米德点,从而达至永恒的确定性。根据杜威的看法,对确定性的寻求是人的基本欲望,而要达至确定性,一个基本条件是确立一种解释一切的“统一的模式”,在其中,过去、现在和未来都能纳入到一个统一的秩序中从而得到解释,而这一切都被无坚不摧的资本瓦解和推倒。与之相对,资本确立了经验的神圣与崇高。资本所确立的经验神圣与崇高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明明世俗的不能再世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物品,明明没有任何神秘性的物品,却借助于现代传播媒介、影像技术被不断地符号化、意义化、神秘化,成为超凡脱俗的神圣物品[13]194。物品的文化符号意义经由想象力的发挥和现代广告的传播与无限的理念和美好成功的人生建立了神秘的关联,从而赋予物品超出自然属性之外的社会文化意蕴,物品成为成功、地位、等级的象征。一旦某个物品与社会地位、成功、荣誉等连接起来,人们就会在广告的引导下借助货币通过购买物品一再实现这种连接,从而获得他人的认同,实现人生价值。为了尽可能多地获得利润,资本决不会允许物品在市场上存在太久,通过寻找新的替代品使其尽可能快地褪色,这些物自身所蕴含的符号意义将随之消退。由资本塑造的经验神圣相比超验神圣更加不确定,这种经验神圣物不过是由资本塑造的转瞬即逝的空架子。人们在经验和超验双重层面都被虚无化了,虚无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它根植于现代经济生活。

资本借助货币使凌驾于自身之上的神圣的东西彻底虚无化,并通过虚无他者使自己成为绝对价值的存在。在现代货币经济中,物成为绝对存在,势必会导致人生意义的空虚。马克思之后西美尔在文化哲学的视域内继续探讨货币所带来的人生价值的虚无,他指出货币变成了所有价值的公分母,掏空了事物自身个性及其特有的价值。马克思并没有像西美尔那样走向悲观主义,而是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生产力的积极作用,资本在无意间通过虚无化一切他者为超越虚无主义,为实现自由个性,奠定了物质基础。对如何超越现代虚无和虚无主义的问题,尼采、海德格尔与马克思呈现出不同的思路。海德格尔从精神文化层面思考超越虚无和虚无主义的问题,他试图埋葬传统形而上学,实现从存在者向存在的回归,但最终把拯救的力量归结为天道和神秘,实质上并没有抓住问题的根本。在马克思看来,既然虚无主义的根源是现代经济结构,那么超越虚无和虚无主义必须超越现代经济结构,实现生产方式的彻底转变。这种生产方式超越了物化逻辑和私有财产制度,对生产资料共同占有,对生产实行民主决策和有计划的控制。社会生产的目的不再是为了获得越来越多的交换价值(货币),而是为了满足人的自我实现的使用价值,人的自由、个性、尊严将取代货币和资本重新获得尊重,随之而来的神圣、崇高和理想将重新回归人的生活。

在货币化生存世界的兴起和发展过程中,货币由于自身的属性使传统社会的伦理价值体系“祛魅”,消解了传统社会的伦理等级秩序以及附着在物品体系上的象征意蕴。物品的货币化这一最平常的现代经济行为对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产生了巨大冲击,逐渐塑造了现代个体的自由平等风格、物化风格、量化风格、虚无化风格。在经济理性的指引下,每个人都以最大限度地追求货币量为根本目标,人们在观念中用货币剥夺了整个生活世界固有的价值,个人生活失去崇高的意义,货币符号却被神圣化、主体化和实体化。根植于货币经济的现代个体风格与根植于自然经济的古典个体风格具有根本差异,二者分别代表了人的两种片面的存在方式。我们批判现代个体风格的诸多弊端并不是要回归古典个体的伦理化、等级化、公共化风格,而是在扬弃现代个体风格片面性的基础上,借助古典个体风格的合理要素使人的存在方式推进到一个更高的位阶。马克思未来自由人联合体中的个人为这种新型个体风格的构建提供了思路,这种新型个体风格一方面实现了个体的自主性、独立性;另一方面,又与他人构建了一体性的社会关系,从而具备公共性的内涵。构建新型个体风格,从长远来看,需要超越资本逻辑实现一种新的制度创制;从当下看,我们需要树立理性的货币观,重建精神生活和伦理生活,发掘生活自身的固有价值。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黄平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

[3]西美尔:《金钱、性别、现代生活风格》,顾仁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4]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7]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9]《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11]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选编,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

[12]贺来:《寻求价值信念的真实主体——反思与克服价值虚无主义的基本前提》,载《社会科学战线》2012年第1期。

[13]刘森林:《物与无:物化逻辑与虚无主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Money and the Shaping of Modern Individual Style——From the Viewpoint of Marx’s Economic Philosophy

CHEN Fei,Chongqing University

There is a deep connection between the existence of money and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individual styl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rx's economic philosophy,the money and the monetary economy gave birth to the following style of the modern individual:The developed monetary relation is the realistic soil which the modern free and equal produces,it has broken the personal attachment relations and the rank system, has established free and equal style of modern individuals;Money has the property to buy everything,it will inevitably bring about the phenomenon of money fetishism and modern individual physical style;The attribute of quantity is the basic attribute of money,The world of money is a really quantitative world,and in the daily economic life, it breeds the quantitative style of modern individual;Money or capital become “absolute being”,personal life only become one-way material existence,thus shaping void style of the modern individual.

money; freedom and equality; materialization; quantification; void style

B03

A

1671-7023(2017)05-0038-08

陈飞,重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马克思货币哲学及其当代意义研究”(15YJC710006)

2017-01-30

责任编辑 吴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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