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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体性社会中的地方“权”力

2017-02-25熊万胜

关键词:秩序权力国家

熊万胜

整体性社会中的地方“权”力

熊万胜

(华东理工大学中国城乡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一、第四种视角:人类活在未来之中

自由主义、社会主义,或者历史郡县制的说法是当前理解中国郡县制的三种框架。但是,我们不仅生活在过去和现在,也生活在未来之中。今天的未来至少有两个特征,第一是来得太快。刚刚智能机器人战胜了人类的围棋高手,人类的棋手流泪认输。就在前段时间,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刚刚发布文件,提出将欠债不还的人列入全国性的黑名单,他们将不能入党,不能参军,不能升官,不能参与很多投资项目,甚至小孩不能进入私立学校,出门不能坐高铁,不能住高级宾馆,不能参加旅行团,等等。显然这是一种基于多条线整合的大数据系统的新型国家治理行为。有人认为,这种从未见过的治理方式将全面接管我们的生活。第二是未来渗透现在。未来不是以英法联军兵临城下的形式到来的,它每时每刻都在到来,此刻,我们就在未来之中。现在的年轻人的晚年完全可能是在机器人的陪伴下度过的。

对于未来,我们可以设想这样那样的一些细节,但我们无法把握它的大概轮廓和基本结构。马克思宣布资本主义终究灭亡时的那种自信心,放在今天可能会显得不可思议。在今天,有两种“社会”的存在,在马克思的时代还刚刚露出端倪,那就是相对于国民社会的国际社会和相对于脆弱的自然界与强大的人工智能的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社会学理论关于社会变迁的研究主要是在国民社会内部来分析的,我们不清楚这种内部分析能否把握超越国民社会的层次,我们不知道用于解释现代社会形成的理论能否用于解释今天以及未来的社会变迁,我们也不知道西方思想家做出的大量预测到底有哪些也同样适用于我们这样的东方大国。

在种种朦胧的碎片化的思考中,有一对矛盾越来越凸显,那就是系统与社会的矛盾。这个划分基于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区分,也基于洛克伍德或哈贝马斯等人关于系统整合与社会整合的区分。所谓“系统”,指的是那些作为韦伯所谓理性化牢笼的结构,比如市场体系、行政体系、军事系统、信息化和交通所需要基础设施体系等;所谓“社会”,指的是依靠社会主体之间的互动以及在互动中建立的以主观认同为基础的制度、结构与文化,这是一种狭义的社会。前一种结构是人类不得不服从的,与人的价值立场无关;后者是人类可以选择的,以主体的价值立场为前提。核心的系统力量是掌控金融和技术创新的资本家财团,核心的社会力量是公共政治权力。

在这对关系的演化中,有两个趋势对于今天的讨论是有价值的。第一,系统性秩序的意义不断上升,社会性秩序的意义不断下降。第二,这种系统性的秩序是全球性的,而社会性的秩序首先是地方性的,存在一种系统的全球性与社会的地方性之间的矛盾。它们试图控制对方。与社会秩序的发生机制的变化相适应,社会活力的来源也发生了变化,活力越来越是人们追逐工具理性的最大化的结果,它与人的美好情怀,与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情感,减少了关联。所谓“活力”,越来越是系统从社会中不断异化的过程,以及这个过程的自我加速。

笔者的基本观点是:所谓县级政权的重要性,表现为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或者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但实际上,更为根本的是系统性秩序与社会性秩序的重要性的对比,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活力的起源到底有多少来自社会,又有多少来自系统自身。

二、整体性社会的基本结构

一个国家对外的独立自主,必定要求内部的高度整合。这种整合的主要方式是系统性的而不是社会性的。我们一直努力把一个大国的内部整合变成主要是社会性的,依据于人的主观认同基础上,迄今为止,有所成效,但收效甚微。

在全球性的系统整合越来越强大的时代,一个国家要做到这种内部高度整合是十分困难的,只有特定大国依据特定的制度形式和社会结构才有可能接近。

在整体性社会中,整个社会可以理解成一个组织体系。这个体系有两个基本的机制:一个是组织化程度高的控制组织化程度低的;另一个是组织化程度越高的组织,它和政治权力核心的联系就越紧密。

这种整体性社会的组织体系,主要由三个体系结构所组成。第一是纵向的权力体系,即国际社会—中央国家—省级地方国家—地区级地方国家—县级地方国家—乡镇级地方—村级—组级,共有九个层次。在这个连续的权力谱系中,有三条核心的分界线:国家和社会的边界在哪里?中央和地方的最基本界限在哪里?国际和国内的界限在哪里?所谓整体性社会,非常看重国际社会与中央国家及其以下层次之间的分界。第二是横向的系统,即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五大系统,每个系统中都有相关的组织在起作用,各个组织之间按照规模大小、所有制性质、与政府的关系等排出江湖座次。主要的界限也有三个:最基本的是公与私的界限在哪里?其次是政治和行政的界限在哪里?最深处的是神圣和世俗的界限在哪里?第三是处于整个体系中最核心部分的政治权力结构,它不断地进行内部分化和自我强化,包括党政军、国民经济命脉部门、正在发展中的监察部门、不断更新的信息化指挥中心以及不断强化的最高层的战略研究部门。

整体性社会不断地强化国内的系统,压制了国内的社会,系统的核心部分越来越复杂,能力越来越强大,这是否也是一种政治发展?有没有一种政治发展叫做国家的内向超越?或者说,这种变化在何种条件下才能算是一种政治发展?或者不是一种政治发展?

三、县级地方国家:权力、权变与权重

1.“权”力

任何一级政权获得“权”力的方法都主要有四类:变通、自主、分治和自治。所谓“变通”也就是变相地破坏规则,或者直接打破规则的做法。“自主”是以地方整体为单位,在暂时没有规则的地方,通过博弈获得地位,这是阳谋。“分治”或者叫“行政分权”,是通过政策或者法规规定的,属于国家权力在不同层次之间的“分工”,更多地具有行政性。“自治”或者叫做“政治分权”,是法治化的,限制层次之间的博弈,通过对国家主权的纵向分割,使得地方在政治上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自治体。行政分权与地方自主性结合起来可以扩大地方的自主性,和政治分权结合起来可以保障地方的自治权。

变通和自主意味着创造了一种属于个人、集团或者地方整体的一种独立王国,意味着从国家内部挑战国家主权的完整性,这是一种过于生猛的社会力量,本质上属于一种前现代的国家与社会关系。自治则打造出一种文雅的社会,属于现代社会。

在中国,我们其实不能接受这种文雅的社会,因为文雅的社会要求文雅的国家。中国的地方社会始终在过于生猛和过于无力之间纠缠。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文质彬彬可也。在中国的历史上,这种文质彬彬的地方社会是存在的,但这种存在是一种基于某些成文制度的机制混合体,郡县制的实践形态就是基于某些成文制度的机制混合体。通常说的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的“寓”,就是一种机制混合体。

我们始终无法走出这种“寓”的状态。今天,这种“寓”的制度化程度提高了,党政双重科层体系,或者说超级郡县国家,用党的科层体系控制政的科层体系。随着党政不分的发展,这种“寓”的制度化可能再次下降了。

2.权变

各个层次的权力,其实都是可以变动的“权”力。其基本规律是:

第一,权变不定。“权”力不是固定的,因为根本上是一种博弈的关系,由于我们不是地方自治的制度,这种博弈就更加是常态化的,是随时发生的。

第二,权力阴影。博弈产生的“权”力,根本上是一种势力,具有一种大树底下不长草的性质。可以看到,权重大的层次,它相对于上级的权力就大一些,同时相对于下级的集权能力就更强一些。或者说它相对于上级的权责利就比较明确,而下级相对于它的权责利就不明确。反过来,如果强化了某层次与下级之间的权责利关系,等于是对这个层次的权力完整性的弱化。

最新的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发出的关于加强和完善城乡社区治理的文件,全面地推动城乡社区乡镇街道政府(或派出机构)与村居之间的权责利分清楚,这说明,乡镇这一层次的政府的完整性不被看重,一种县政、乡派、村治的格局更加成形。

3.权重

那么,各个层次中,到底要让那个层次上的权力更加重要呢?或者说赋予什么层次更大的权重?

其一,这种权重的分布的主要变量,是系统性秩序的重要性。如果系统性秩序更加重要,社会性秩序相对不重要,那么,作为一种偏向社会性秩序形态的地方性社会,它的地位就会下降。现在看来,县级及其以下的地位堪忧。

也就是说,所谓县级政权的重要性,表现为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或者国家与社会的关系,但实际上,更为根本的是系统性秩序与社会性秩序的重要性的对比,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活力的起源到底是来自社会,还是来自系统自身。

其二,不能一概而论,要看五方面:一要看县级政府所拥有的资源的绝对量,比如创造财政收入的能力和影响群众生活的能力;二要看具体每个县级政府所面对的地区级和乡镇级的权力大小;三要看这个县所处的地理位置和上级政府所在地的距离;四要看其他重大政治因素,比如民族宗教和边疆等因素;五要看改革试点造成的临时性政策宽松。

四、沉思

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从欧洲到日本、韩国,普遍地发起了地方自治运动,地方政府的自治能力得到了强化。同时,中国的地方自治在持续地衰落,一种全面的中央集权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我们要怎样看待这个反差?

在那些西方国家中,全球系统的强化、全国社会的碎片化和地方政治的强化之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谱系,它们不用担心受到全球性系统的伤害,或者,暂时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危险,所以它们给了地方社会以更多的自治空间。相比而言,中国的国内系统与国家权力融为一体,联合起来抵制全球性系统的全面控制,为此付出了代价。对内我们正在抛弃“治大国如烹小鲜”的传统哲学,转向一种所谓的精细治理和不断地改革创新,对外我们放下了一统天下的理想,但也不愿意被新兴的全球系统所淹没。对于这种从未有过的国家形态,我们到底该如何评价?

仅仅说这是专制,或者就是极权主义,这些都是套用来自西方的评价体系,而且,这些理论标准都出自于新的国际社会和人类社会形成以前,出自于现代化的早期或者是已经过去的冷战时代。当时,西方理论家对于人类未来是有方向的,而现在,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方向感的缺乏是一种普遍的病态。今天,我们在看到国内的系统对于社会的压制的同时,确实也要看到国家的系统对于全球系统的顽强抵抗,看到对于试图掌控人类命运的异化力量的一种地方性的和东方式的抗争,以及这种抗争的必要性。我们再也不能仅仅从抽象的原则出发来评判一种国家制度或者区域性制度的好坏,必须在未来的视野中,在全球的视野中,在人类社会的辩证发展过程中,来反观中国的国家形态和它的意义,把它和它的否定者放在一起来评价,而不是以此说彼,或者以彼说此。能够消灭任何一方的肯定不是已经存在的另外一方,而是我们从没见过的全新状态。真理往往就在对立之中,而不在任何一方。

同时,我们也要研究,在全球化的过程中,一种文明要坚持自己的独立自主,怎么做才是最有效的?如果我们的秩序和活力过多地出自系统整体或上层,这是否合适?如果我们在对抗全球性系统的同时,放任本国的系统瓦解了本国的社会,这也不是一种平衡的状态,可能最终危及国家的竞争力。我们为什么不能同时发挥好中央和地方的两个积极性,为什么不能协调好系统和社会这两种秩序和活力的来源?为此,我们首先要自觉,要自觉到深刻理解正在发生的变化,然后做出审慎和重大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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