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的教育学意蕴探析
2017-02-25曹莉亚
曹莉亚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金庸小说的教育学意蕴探析
曹莉亚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金庸武侠小说长篇代表作中主要人物武功的习获,都是师徒授受而来,因而其人物成长的情节,蕴含着深厚的中国教育思想。从武侠小说这个传统通俗文学样式来探析教育学意蕴,不仅为通俗武侠小说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而且也可以赋予现代中国教育一些有益的借鉴和启示。
金庸小说;教育学;教育思想
金庸武侠小说有着浓厚迷人的文化意味,完全可以当作社会小说、文化小说甚至教育小说来阅读。金庸小说主要武侠人物的成长过程,从教育学意义上看,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教学案例,其武功的习获以及纵横江湖世界所取得的成就,既非神授魔与,亦非借助灵丹妙药或运气,都是在师父的教导下,靠自己一步步扎实练习,一天天流血打拼而来,都是教学成果的凝结。尤其是后期的《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笑傲江湖》等代表作品中,武功教学的情节,更是极大丰富了主人公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本文试图从教育文化的角度,从武侠人物的教育成长过程尤其是从其武功的授受与习获方式,来探究金庸武侠小说中所蕴涵的教育思想,以及对于现代中国教育的启示意义。
一、学习者的成功之径
人非生而知之,学习是自然人成为社会人的必由之路。“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1]1《论语》开卷首篇第一句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好学”是孔子教育思想中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基础性观念。
在所有教育要素中,学生本人的“好学”,无疑是成才最关键的因素。“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好学首先就是把学习当作一种乐事。老顽童周伯通习武入迷,“习武练功,滋味无穷。世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有的爱黄金宝玉,更有的爱绝色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2]568武功在他是个越玩越有趣的玩意。他被黄药师困在桃花岛上十五年,自娱自玩,创下七十二路空明拳及双手互搏之术,这个学习的境界,比茨威格笔下《象棋的故事》中的B博士高得多,学习的成果也好得多。张三丰闭关十八个月,得悟武学精要,创下太极拳、太极剑,成为内家武功祖师。举凡江湖世界中真正的大宗师,对于武学极理的探求,从来都是不假外力,都是纯朴真挚的热爱,完全是自我实现的需要。“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1]61,非功利的、完全自由的学习,是学习的最高境界。至于一般江湖武林人物,或为扬名称霸,或为报仇雪恨,种种苦练,武功甚而达致登峰造极如西毒欧阳峰者,都不能算是对于武学的“乐学”。
好学在学习行为上的表现,就是勤奋。苏秦悬梁刺股,杨时程门立雪,匡衡凿壁借光,车胤、孙康囊萤映雪,韩愈焚膏继晷等等,都是勤奋学习的典范。《天龙八部》说,少林摩诃指有招“三入地狱”,是说修习“三捺”这招时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黄裳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隔绝尘世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四十多年。张无忌被劫持到冰火岛一住十年,当时不过九岁,要短期内学到金毛狮王谢逊的功夫,除了没日没夜的苦练,就只有勤加记诵一途;后又被朱长龄迫挤而入一个无法逃逸的绝地五年,由白猿腹皮处得到四卷九阳真经,为其以后习获如海如岳的内功、成为天下第一人奠定了内功心法理论基础。杨过虽然天资颖悟过人,在那个活死人墓中,也曾跟随小龙女勤练过古墓派的拳剑掌法以及日日夜夜睡在寒玉床上苦练内功,纵在睡梦之中也是练功不辍,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炼的十年。《射雕英雄传》江南七怪为了与长春子的教育争胜(以弟子成绩来比师父的本事),十年之间,督导郭靖从早到晚,苦练拳剑。“勤能补拙是良训,一分辛苦一分才”,“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2]407,郭靖成功的奥秘实在就只有一个“勤”字,终以不及中人之天资,修得高绝一时的武学。郭靖们的成才之路,在教育学上的意义已经超越出江湖世界,对于今天这个似乎可以一夜成名的快餐社会,具有普遍的启发与警示意义。
二、教育者的人格力量
教师是教育的主导者,其本身的人格力量,对于教学目标的达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武侠世界的教师,既是师,又是父,既教武功,又教做人,既是业师,又是经师、人师。“不通一艺莫谈艺”,就武功的教学而言,一个好的师父,自身就必须有高深的武功,不仅在言语上能透彻地进行武学理论的讲述,而且,武功作为一门技能,师父的演示与指导更能激发学生的领悟与习练。张三丰将自己新悟的太极拳剑,传授给一众弟子,靠的就是一遍一遍演示。武侠世界中,任何一个称职的“授业恩师”莫不如此。
传统教育思想中的“言传身教”,主要指师父的以身作则,践行崇高的道德。“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136一灯大师在《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中,既为“南帝”,也成良师。但他最费心教育的弟子,不是渔樵耕读四大弟子,而是慈恩——也就是曾经是他的杀子仇人的裘千仞。虽然经过二十年的修行,裘千仞仍需镣铐来约束自己时常发作的疯狂心魔。当他在妹妹裘千尺的挑唆刺激又欲报仇杀人为快时,一灯以自己的肉身坦然承受慈恩的攻击,终于彻底感化了这个徒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一灯是真佛子,也是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的极致范本。师徒二人一个大智大慧、悲悯慈爱,一个罪孽深重、恶欲难抑,可最终因为一灯这个名师的教化,渡人渡己,最后都达到功德圆满之境。作为一个贯穿《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以及《倚天屠龙记》都有其叙事的主角,郭靖扛起了“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大旗,将中国古典的侠客文化推上了一个巅峰。但他无论是作为一个育儿之父,还是作为一个授业之师,都实非高明。他和杨过之间很长时间都未能建立起一种真诚、信任的关系,武功也好,人格也好,始终也未能对杨过起到好的教化。在襄阳危机之时,杨过在目睹郭靖为襄阳百姓而独力抗蒙、完全置自身生死于不顾的大仁大义之后,终于被他的人格魅力折服,使他从正邪之间的游移不定中,坚定地走到了郭靖“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旗帜下,成就杨过自己的英雄事业。郭靖不是一个好的业师,却是一个难得的人师。“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教育者本身的人格力量,是教育成功的根本保证。张三丰、穆人清、洪七公等名门正派的大师们,无不都是以自身躬行的道德形象,引领自己的弟子在人生的大路上积极奋进。言传不如身教,教师的最大作用,其实就是在学生的人生前头矗立起一根高山仰止般的道德标杆,在茫茫人生路上为学生树立起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在一个正确的方向上逐步树立起自己的人生观、幸福观和价值观。教育的本质,就是教师对于学生的同化,将学生同化成为教育者所希望的某一特定类型的人才,是人类的对于自身的“人化”活动。言传身教,不仅是知识技能的传承,更是民族心理和文化价值观念的传承。中国传统教育文化中业师、经师和人师三位一体的成功法门,正在遭受现代教育商业化、市场化、职业化的严峻挑战。
三、教育环境的重要作用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3]1《三字经》的首句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育人圣典。人是环境的动物,后天的教育环境对于人的成长起着重要作用,正是各种教育人文环境的差异,才培育了具有个性差异的各色个体。
郭靖与杨康同为梁山好汉的后代,居于临安牛家村且有通家之好,他们的先天禀赋应该差不多。郭靖历经离乱,从正直的江南七怪和洪七公为师,在辽阔朴素的大草原上养成了质朴坚毅的性格,不但练成绝高的武功,还孕育了崇高博大的胸怀,成为一个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而杨康则混迹金国王室,势利凉薄,终至害人害己惨死铁枪庙。石破天、石中玉兄弟和阿朱、阿紫姐妹的例子,就更直接了:石破天因为自襁褓中被仇家劫掠,在梅芳姑冷漠与仇虐的无爱家庭中,必须学会约束自己,而且因为亲近纯朴的自然,所以即使在以后身处倾轧狡诈江湖中,仍然能以质朴天真之本性待人处世;石中玉在成为家中独子后,娇纵、自私,完全成了一个没有事业心与责任心的窝囊废。阿朱自小被收养到燕子坞的慕容世家,受到江南秀雅的文化教养,知书达理而且处处为他人着想,忠贞深情;而妹妹阿紫则不幸流落到星宿派,师从星宿老怪,生活在以阴毒狡诈、阿谀无耻为尚的环境中,缺失了是非正邪观念。
教育的成果实际上就是环境的综合因素对于个体进行同化的结果,无论是指教育场所的小环境,还是其所处社会的大环境,都强调了教育环境对于人格个性形成和发展的制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环境是将自然人进化为社会人的一个模板。“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3]3。自古以来,国人对于子女的教育从来都很注重教育环境的选择。时至今日社会,择校之风愈演愈烈,反映出人对优质教育环境的强烈诉求。但是,后天教育环境主要由家庭、学校和社会三者交织而成,在不能他求时,我们就更加要注重自身每一个家庭的教育,这既是每个人教育环境的原初出发点,也是最重要的核心点。挖掘每一个家庭自身的潜力,练好内功,“反躬求己”,这也是儒家文化修身养性的基础。
四、教育方法的启发性与创造性
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1]68愤与悱是内在心理状态在外部容色言辞上的表现。就是说,在教学时必先让学生认真思考,已经思考相当时间但还想不通,然后可以去启发他;虽经思考并已有所领会,但未能以适当的言词表达出来,此时可以去开导他。教师的启发是在学生思考的基础上进行的,启发之后,应让学生再思考,获得进一步的领会。
张无忌自小在武当长大,深受道家文化熏陶,有了雄厚的武当武学基础。张三丰当众演传太极拳每一句口诀、每一记招式,都令他有初闻大道、喜不自胜之感;在强敌环视,自身重伤的情况下,张三丰虽是当众演示太极剑,但教学信息的授受却只在特定师生之间交流。对于没有太极内家拳理论基础的其他观众而言,只能看到张三丰的招式而进行记忆——但他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没一招相同,深合道家“大象无形”之意,所以,别人完全无从学起。张无忌却只是细看他剑招中“神在剑先、绵绵不绝”之意,进而“得意忘形”——张三丰以大量太极之形的演示,启发张无忌去忘形息,去芜存真,进而透过现象获得本质。
在启发诱导、循序渐进的教学中常用的方法有三种,即由浅入深,由易到难;能近取譬,推己及人;叩其两端,攻乎异端。风清扬要令狐冲先将本门华山剑“白虹贯日”到“钟鼓齐鸣”三十招一气呵成使出,再教他用手指使“金玉满堂”剑招,领会“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的剑理;再破除他由于在洞内图刻上魔教十大长老尽破五岳剑派所引起的内心疑虑和恐惧,教他领会“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存招式之意,无招式之形,风清扬的每一句话当真都说到了他心坎中去,因为这些都是他平日练剑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剑术理论。这不仅生动地表现出教学的完整过程,而且还深刻地揭示出学习过程中遇到疑难问题时矛盾心理状态,揭示教师对于这个教学规律的把握和理解。
跳出师父的固有模式、开拓出一条前人未走过的全新之路,这是启发式教学的最高层次——创造性学习。这种学习,无论是方法、过程或是成果,金庸都是非常推重。谢逊桀骜不驯,咒骂武林人物,能够获此“荣幸”的人只有华佗、少林达摩老祖、岳飞以及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他们才是真正的武术大宗师,都有独创武术鸣世。天池怪侠创下了百花错拳,陈家洛在迷宫中敷衍出秋水掌法,杨过也在茫然的生死情仇中悟出黯然销魂掌。至于张无忌放过那原本错误不通的一十九句功诀,练成了乾坤大挪移神功;石破天不理会前人的千注万解却凭直觉通解了至高的侠客行武功,颇应合了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1]325的大道。对于任何前人的理论,都不能迷信盲从,这种至高的创造性学习理论,也许可以警醒我们在教育中对于直觉与实证的重新体认,而且,这也正是我们五千年灿烂文化能够不断取得进步的永恒动力。
五、学习行为的督导原则
人的主体性是人的最本质的特征。它是个性的核心,也称自我意识,是指能够自觉、主动地认识和调控自己的心理和行为。教育的过程,就是一个将自然人培养成为有主体性的社会人的过程,在这个主体性的教育过程中,为了教育计划、教育目标的实现,对于学生学习行为的督导是一种必要的手段。
“教不严,师之惰。”[3]5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家即国,家国同一,齐家犹似治国。所以,中国传统教育的过程督导方式从来都是执行严格的赏罚制度,来督导子弟克服人性中的懒惰与疏怠,确保教育目标的达成——这个原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从来都是一个教师、学生和整个社会都认为理所当然的“民族共识”。谢逊督率无忌练功严厉异常、又打又骂,无忌明白“义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4]。杨过初上寒玉床练功,小龙女以帚击相罚,杨过“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5]。江南七怪教郭靖学艺为了与杨康比武,自是严格责罚督导。周仲英甚至失手将无心犯错供出文泰来的稚子打死!穆人清为正门规也狠责狠罚了飞天魔女孙仲君。令狐冲犯小错即被杖责,大过就要上思过崖面壁自省,十分不端时,甚至被逐出门墙;少林寺有专门的戒律堂来执行处罚,以利武功佛法的精进。人们认识和实践社会的探索活动,是一个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过程,需要付出极大的意志。作为未成年的学生,对于人生和社会的认识还处于初始阶段,主体性尚未形成和成熟,理性和意志尚不能完全把握和约束自己的行为,学习过程中的懈怠和懒惰在所难免,这就需要师长们的外在律令来严格督导。
社会和谐的建立,前提就是各个系统、各个部分、以及成员成长和生活的各个阶段的教育原则必须一致。家庭、门派作为组织都是社会的细胞,是社会成员的具体实习与成长的场所,其成员的教育与管理,必须与社会组织的要求与原则相适应,这样,社会大组织的教育整体系统工程,就能在和谐统一中发展。社会上有道德和法规两个规范来统一人们的行为,家庭和门派中就必须有道德教育以及家法、门规来进行赏罚督导。家庭、门派中的教育与管理,如果缺失其赏罚制度的督导原则和方法,其教育与管理目标只能是付之空谈而缺乏实际意义,培养的人才亦很难被他人和社会所接纳和认可,家庭或门派的宠物如石中玉等必将为他人和社会所鄙弃。必须指出的是,教师的严与教师的善紧密相关。江湖世界的师父们的教育行为和结果,没有一个专门的行政管理机构来进行评估,全靠教师本人的德性和社会责任心,这是构成教师善的核心。所以,一方面,称职的师父们对于弟子在练武过程中必须严加督导,磨炼武技;另一方面,对于自己门徒走向社会以后,也要时刻注意清理门户,长久一贯,对社会负责。当然,教师的严还必须以关心爱护学生为前提,这是教师善的本质。
“与教育现代化相比,教育本土化的研究在我国要更少一些。”[6]五四以降,西方现代民主与自由的教育观,给中国的传统教育带来很大的冲击和革命,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成为我们培养现代化人才的唯一正确教育思想,将我们自己的曾经培养了灿若繁星的中华优秀儿女乃至无数圣贤的传统教育思想,弃之如弊履。诚如歌德所言: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当今,世界价值多元化的格局早已形成,社会民主化、教育民主化之路都有千条万条,我们必须植根于我们深厚的民族文化土壤,在走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民主与科学的现代教育之路的同时,为世界教育思想呈现出一份我们中华五千年教育思想文化的营养。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金庸.射雕英雄传[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2.
[3]顾静.三字经:附百家姓、千字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金庸.倚天屠龙记[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2:235.
[5]金庸.神雕侠侣[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2:160.
[6]郑金洲.教育文化学[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171.
On Pedagogic Connotation of Jin Yong’s Novels
CAO Li-ya
(SchoolofHumanitiesandlaws,HangzhouDianzi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Since the leading characters in the martial arts novels of Jing Yong acquire their Kungfu by the inheritance way from their master to their apprentice, thus, the plots of his novels, especially the long masterpieces contain the profound Chinese educational thought. The discussion on the pedagogic connotation from 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style of martial arts fictions not only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for research on popular martial arts novels, but also can give some beneficial reference and enlightenment to the modern Chinese education.
Jin Yong’s novels;pedagogy;pedagogic connotation
10.13954/j.cnki.hduss.2017.02.009
2016-05-27
曹莉亚(1968-),女,湖南澧县人,副教授,文学与教育.
I24.9
B
1001-9146(2017)02-005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