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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古代文学中的西施故事研究

2017-02-25程国兴

关键词:夫差吴越西施

程国兴

(河南科技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河洛文化】

日本古代文学中的西施故事研究

程国兴

(河南科技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3)

在古代日本,由于《庄子》《淮南子》《吴越春秋》等汉籍的流布,西施故事也出现在一些日本文学作品中。中日文学中西施故事的演变脉络有相似性。中世军记物语《太平记》中的“西施与勾践相爱”这一独特的情节是受“中世史记”及《长恨歌》的影响而来。近世净琉璃剧本《吴越军谈》中的西施故事是在《太平记》的基础上改编而来。

日本古代文学;西施故事;中世史记

西施是我国家喻户晓的古代绝世美女。从先秦诸子到明清戏剧和小说,西施故事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素材。随着汉籍传入日本,西施故事也逐渐被日本人接受。从日本平安朝的汉诗文到江户时代的俳文,从军记物语到净琉璃作品,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各种版本的西施故事。可见西施的故事在古代日本也同样很受欢迎。由于中日文化背景的不同,中国的文学素材被传入日本之后都会或多或少地发生改变。本文在梳理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中西施故事的演变过程的同时也将其和汉籍原典进行比较,探讨日本版西施故事的独特之处。

一、西施故事的出典

提到西施,或许很多人都会将其和历史上有名的吴越争霸故事联系在一起,但是在中国先秦诸子作品中,西施只是一个绝世美女的形象,与勾践、夫差等人没有任何瓜葛*茅盾在《关于历史和历史剧——从〈卧薪尝胆〉的许多不同剧本说起》(载《文学评论》1961年第6期)一文中对此有以下论述:“总而言之,上引《墨子》《庄子》《孟子》(皆战国时著作)《新书》《新语》(西汉初年著作)等有关西施的资料,都没有联系到她和吴、越兴亡的关系。”。比如在《庄子·天运》中有“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1]的语句,这也是著名的“东施效颦”的典故来源。在西汉的《淮南子》中,作者有时将西施和“毛嫱”并称为美女,有时又将和丑女“嫫母”进行对比。比如下面这几句:

被发而浮游,虽有毛嫱、西施之色,不知说也。[2]161(《淮南子·精神训》,西汉)

待西施、毛嫱而为配,则终身不家矣。[2]248(《淮南子·齐俗训》,西汉)

桀有得事,尧有遗道,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故亡国之法,有可随者;治国之俗,有可非者。[2]384(《淮南子·说山训》,西汉)

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芳泽之所施。[2]456(《淮南子·修务训》,西汉)

在《庄子》与《淮南子》中,西施都只是绝世美女的代名词,并没有太多故事情节。至于西施是否出身于越国,是否和勾践、夫差等人有关系等内容在这些作品中都无法得知。司马迁在《史记》的《吴太伯世家》与《越王勾践世家》中详细地记述了吴越两国的争霸历史,但是其中并未出现任何与西施有关的记载。从这一点来看,先秦和西汉作品中的西施只是一个文化符号,不一定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真正将西施和吴越争霸故事联系起来的是成书于东汉的《吴越春秋》,同时期成书的《越绝书》中也有相似的记载:

(越王)乃使相工索国中,得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郑旦。饰以罗榖,教以容步,习于土城,临于都巷。三年学服,而献于吴。乃使相国范蠡进曰:“越王勾践窃有二遗女,越国洿下困迫,不敢稽留,谨使臣蠡献之。大王不以鄙陋寝容,愿纳以供箕帚之用。”[3](《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第九》,东汉)

越乃饰美女西施、郑旦,使大夫种献之于吴王,曰“昔者,越王勾践窃有天之遗西施,郑旦,越邦洿下贫穷,不敢当,使下臣种再拜献之大王。”吴王大悦。[4](《越绝书·越绝内经九术第十四》,东汉)

受《吴越春秋》等的影响,后来的中国文学作品中出现的西施故事大都与吴越争霸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随着历史的发展,西施故事的内容也不断得到了丰富,西施的形象也变得更加复杂。从唐宋的诗词到明清的白话小说及戏剧,西施故事一直是中国文学的重要题材之一。西施也时而被塑造成祸国殃民的红颜,时而被描述成拯救故国的巾帼英雄*金宁芬在《我国古典戏曲中西施形象演变初探》(《文学遗产》2001年第6期)中对西施在宋元剧曲中的“妖姬”形象、明代传奇中的“巾帼英雄”形象、清代杂剧中的“祸水”形象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中的西施故事的演变过程和中国相似。早期的文学作品,例如平安时代的日本汉诗文中出现的西施也大都是绝世美女的代名词,这和《庄子》《淮南子》中的语句相似。镰仓时代以后的文学中出现的西施故事基本和吴越争霸历史联系在了一起。到了江户时代,西施故事还成为了日本的戏剧文学净琉璃作品的重要题材。日本的西施故事的源头也有两个,一是先秦诸子和《淮南子》等西汉之前的作品,另一个是东汉以后成书的《吴越春秋》《越绝书》。这些汉籍作品对日本的西施故事的形成既有直接影响更有间接影响。

二、日本中古(平安时代)文学中的西施诗句

平安时代初期成书的敕撰汉诗集《经国集》中有以下一首汉诗(《性灵集》卷第一也收录了此诗):

西嬙嫫母支離體、誰能保得萬年春。貴人賤人總死去、死去死去作灰塵。[5](《经国集》卷十之《杂言·入山兴》,公元827年前后)

此处的“西嬙”指的是西施和毛嬙,都是中国历史上的绝世美女。“嫫母”是传说中的黄帝之妃,虽然相貌丑陋,但是却非常贤惠,诗中只取其丑的一面与西施及毛嫱作对比,表达无论是美女还是丑女的容颜都不能长久的无常观念。此诗中的西施基本上承袭了《淮南子》中的用法。除此之外,平安时代汉诗文里还有以下一些类似的例子:

西施美笑人愛死,魚鳥驚絶都不悦。[6](《性灵集》卷一之第八《徒怀玉》,公元835年前后)

次妻夫婦同年也。雖非勝西施。又無指過失。[7]139

如承西施之類貴殿。巫山之神洛川之妃猶可赭面云々。[7]145(《新猿乐记》,公元1053—1065年间)

以上这些诗句所述的都是西施之美貌,并没有将西施和吴越争霸故事联系起来。诗文中也未提西施的身世,其用法主要是借鉴自中国先秦诸子作品或《淮南子》等。这些诗句中的西施只是绝世美女的代名词,与我们熟知的吴越争霸历史故事并无关联。笔者通过对日本岩波书店出版的《日本古典文学大系》以及《群书类丛》等收录的平安时代文学作品进行检索后发现,在平安时代与西施相关的内容大都出现在日本文人创作的汉诗文中,不见于《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宫廷女流文学作品。可见,在平安时代西施故事的受众较为有限,主要集中在汉学素养较高的士大夫阶层。

三、日本中世(镰仓·室町时代)文学中的西施故事

1.镰仓初期说话文学中的西施

平安时代汉诗文中作为绝世美女之代名词的西施也被镰仓时代的说话文学所继承,例如十三世纪初期的《资实长兼两卿百番诗合》中有以下一句:

南老鬢眉残縦在。西施顔色自斯新。[7]446(《资实长兼两卿百番诗合》,镰仓初期)

此句中的“西施颜色”来自于唐代元稹的《春词》中的“西施颜色今何在,但看春风百草头”。1215年前后成书的说话文学集《古事谈》中有下面几句:

霊亀変化忽作美女、玉顔之艶、南威障袂而失魂。素質之閑、西施掩面而無色。[8](《古事谈·浦岛子传之事》,公元1212—1215年间)

为了凸显灵龟化成的美女之美,作者用中国历史上的南威与西施来和其作比较,描述其美貌可以令南威失魂、西施掩面。南威也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美女之一。成书较早的《战国策》中有“晋文公得南威,三日不听朝,遂推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9]的记载。后来的文学作品中也有将西施和南威并称的例子。例如唐李善注《文选》卷三十四中有“南威为之解颜,西施为之巧笑”[10]的语句。《古事谈》中的语句并未吸收《战国策》中南威“以色亡其国”的特点,从意思上与《文选》中的诗句更接近。与《古事谈》同一时期成书的三卷本《宝物集》中还有以下三例:

剣ヲヌキテ、隙ヲウカガヒシ人、西施、床ニアソビ、弓ヲ引テタンウヲ求メシ〔者〕、南威、家二戯ル。[11]75

城賢王、城二コメラレテ、糞穢ノ中ヲクグリ、賢臣ハモトドリヲ切ラレテ参内ヲ止ム。剱ヲヌキテ弓ヲ引キテ用心セシ武者モ、西施·南威ト云シ美人ノモトニ行テ、打トケテ遊タハブルル事也。[11]156

西施·南威ガ一度エメル、千金ヲシキ事ナカリキ。[11]237(《宝物集》,镰仓初期)

之后的佛教说话《正法眼藏随闻记》(1235年前后)中将西施和毛嫱一并作为绝世美女的典范来和作品中的人物进行比较:

外典云、「西施·毛嫱ニ非ザレドモ、色ヲ好ム者ハ色ヲ好ム」[12](《正法眼藏随闻记》,公元1235~1237年间)

镰仓后期的佛教说话集《沙石集》中将西施和嫫母放在一块作对比。这应该是引自北宋初期佛教经论书《宗镜录》卷三十四中的“西施爱江,嫫母嫌镜”[13]一句。

「西施ハ江ヲ愛シ、嫫母ハ鏡ヲ嫌」ト云テ、我形ヨカリシ西施ハ江ニ影ノウツルヲ見テ是ヲ愛シテ、[14](《沙石集》卷七《無嫉妬ノ心人ノ事》,公元1283年)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见,镰仓时代的说话文学中出现的与西施有关的语句和平安时代的汉诗文相似,依然和我们所熟知的吴越争霸故事没有关系。西施只是作为绝世美女的代名词,有时候和毛嫱、南威并用来描述美貌,有时又和嫫母一起用以凸显美丑对比。真正将西施和吴越争霸故事联系在一起的还是“中世史记”中的《蒙求注》和《和汉朗咏注》。

2.“中世史记”中的西施故事

“中世史记”是20世纪80年代日本学界的黑田彰等学者所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中古(平安时代)到中世(镰仓、室町时代)出现的众多对中国故事、汉诗文的注解书,也叫“通俗史记”,是相对于《史记》等正史的一种说法。主要包括众多版本的《蒙求注》《和汉朗咏注》《千字文注释》《胡曾诗注释》《唐镜》等*黑田彰在《蘇武覚書――中世史記の世界から――》(《文学》1984年第52号第71页,岩波书店)中将“四部之书”(《千字文》《百詠》《蒙求》《和漢朗詠》)、“三注”(《千字文注》《蒙求注》《胡曾詩注》)以及众多版本的《和汉朗咏注》等称为“中世史记”。。这些注释书对中国历史故事和人物形象在日本的流传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时也对日本中世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首先,宫内厅书陵部藏《蒙求注》*根据宫内厅书陵部藏上卷影钞本最后一页的记载,此本为“弘仁”(公元810—824年)年间《渡来书》的抄本。中对“西施捧心”这一成语有以下注解:

西施病捧心而顰眉其里醜人見而美之、捧心顰眉時人愛慕甚也。西施越女有絶代之容。夫差幸之。[15]

这条注解前半部分来自于《庄子·天运》中的内容,后半部分点明了西施是越国美女,并且说明了夫差很宠幸她。流传于日本应安年间(公元1368—1374年)的五山版《蒙求注》中在上面的内容的基础上还增加了“卒至倾国”四字,叙述了夫差因为宠爱西施而导致灭国这一情节。但是在汉籍原典《吴越春秋》和《越绝书》中,西施只是根据大夫种的“九术”中的第四术*根据《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第九》的记载,大夫种的“第四术”为“四曰遗美女以惑乱其谋”。被送往吴国的“鬻薪者之女”。西施虽是导致吴国灭国的众多原因之一,但两书中并没有夫差宠爱西施而导致倾国的故事情节。14世纪后期成书的军记文学《太平记》卷四《吴越军事》中详细地描述了夫差宠爱西施而导致灭国的故事,其构思应该是发端于上面《蒙求注》中的内容。

《和汉朗咏注》是对平安时代成书的诗文集《和汉朗咏集》中所收录诗句的注解书,历史上存在众多版本。根据黑田彰等在《和汉朗咏集古注释集成》中的考证,在平安时代成书的有《江注》《私注》等,镰仓时期成书的有“见闻系(天理本、身延本等)诸本”“书陵部系诸本”(书陵部本、东洋文库本等)和“永济注系列诸本”等,室町时代还出现了《和汉朗咏注和谈钞》等。从日本的中古(平安时代)到近世(江户时代),《和汉朗咏注》不断被传抄,成为了日本人理解汉诗文和中国故事的一个重要媒介,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汉学教科书的作用,并且对中世及后来的日本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和汉朗咏集》的《草》部中收录了唐代诗人元稹《春词》中的“西施颜色今何在,应在春风百草头”[16]160一句,《若菜》部中收录了“夜雨偷湿,曾波之烟新娇”[16]57一句,《故宫》部中收录了“强吴灭兮有荆棘,姑苏之台露瀼瀼”[16]186一句。《和汉朗咏注》中与西施故事有关的内容主要集中于对以上这三句诗的注解之中。

较早将西施和越国联系在一起的是《和汉朗咏集注私注》(东京大学本)*根据黑田彰的《和汉朗咏集古注释集成》卷一《和汉朗咏集私注传本解题》中的考证结果,《和汉朗咏集私注》六卷为应保元年(公元1161年)觉明所作。:

荘子云、西施越女。絶代之容也。[17]卷一479

此注解与书陵部本《蒙求注》中的内容一致。同书对“夜雨偷湿,曾波之眼新娇”一句(《若菜》43)还有以下注解:

注曰、南国西施、本越女。後為呉后。越王勾践愛妃。後降呉王夫差、以西施遣呉王。[17]卷一628

此注解不仅点明了西施是越女,而且还介绍了吴越争霸故事的相关情节,说明西施曾是勾践的爱妃,后因勾践降吴而被献给了吴王。勾践将西施赠予吴王这个情节源自《吴越春秋》或《越绝书》中的记载,但是两书中并未说明西施后来是否成了夫差的王后。西施曾经是勾践的爱妃这一情节则更不见于任何汉籍。笔者认为这应该是来自于日本文人对被吴越争霸历史所摆弄的西施这一悲情形象的联想。这一构思对室町时代的军记物语《太平记》中的西施故事产生了重要影响,这在下一节中再进行探讨。

镰仓时代成书的的国会本(见闻系)《和汉朗咏注》*根据黑田彰的《和汉朗咏集古注释集成》卷二上《见闻系朗咏注传本解题》中的考证结果,国会本为见闻系诸本之一,而见闻系《和汉朗咏注》成书于文永七年(公元1270年)之前。中对元稹的《春词》有以下注解:

西施カ顔色ト者、西施ハ越王ノ勾践伯母、震旦第一ノ美人也。越王カ呉王ニトラレテ、既ニキラルヘカリシ時、此ノ西施ヲ見テ、命ヲタスカリシ也。惣シテ大国ニハ、西施、南威、東家、毛嬙トテ、有四人。[17]卷二上193

这段文字不仅继承了《淮南子》中将西施和“毛嫱”“南威”等共同作为绝世美女代名词来使用的方法,而且较详细地介绍了吴越争霸历史的相关内容。根据此句的意思,西施的身份是越王勾践的伯母。勾践兵败被困于会稽山之时,吴王夫差见到了西施,因对其一见倾心而饶恕了勾践。关于西施是勾践的伯母这一说法,不仅不见于中国的汉籍,而且在日本平安时代的汉诗文及镰仓时代的说话文学中也无类似记载。这可能是《和汉朗咏注》文本流传过程中出现的误抄或误传。另外,吴王因为对西施倾心而饶恕了勾践这一情节不见于《吴越春秋》《越绝书》等汉籍。《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对勾践被围会稽山之事有“于是勾践乃以美女宝器令中间献吴太宰嚭”这样的记载。国会本《和汉朗咏注》的作者应该是在《史记》的记载的基础上揉进了自己的想象而创作了这一情节。这一情节也对《太平记》卷四中的内容产生了影响。除此之外,镰仓时代的书陵部本《和汉朗咏注》中对西施的注解则更为详细:

西施ハ、越国美女也。呉王召テ、后トス。容皃ノイツクシキノミナラス、父ノ振舞、イミシカリシ。西子カ顔色、双ヒナキニ喩ヘタリ。而ルニ、越王允常ハ、越ノ羅山ニヒトリ至ル時ニ、一リノ女房アリ。薪ヲ取ルニ、麻衣ヲ着タリ。王、御ランシテ、容皃美ニシテ、類イナカリキ。汝チ、何トシテカ、薪ヲトルヤ。女答テ云、「母、堂ニアリ。養育ノ志深シ」ト云ヘリ。時、王、車ニ乗テ、帰玉フ。夫婦ノ契、不浅。允常ノ御子、勾践モ亦、西子ヲ愛シテ、西施ヲ随ヲ、随身シテ、呉王ノ夫差ヲ伐ンカ為ニ、呉ニ入。勾践カコマレテ、兎角スヘキ様ナシ。范蠡ト云臣下、謀ニ、西子ヲ以テ、呉王ニ献シテ、勾践モ范蠡モイカサレテ越ニ帰。委クハ、史記ニ見タリ。西施ハ、越ノ西ノ境ニ居ケリ。故ニ、西施ト読ム。千字文ニ見タリ。[17]卷二下423

此段注解的意思主要有4点:一是西施本为越国美女,后来成了吴王后;二是西施本为越国罗山(苎萝山)鬻薪女,越王允常见其容貌甚美便将其带回且与其结为夫妻;三是允常之子勾践也爱慕西施;四是勾践伐吴失败被困于会稽山上之时,范蠡献策将西施献于吴王,这才使得勾践归国。

其中第一点和第三点应该是继承了《和汉朗咏集注私注》中的内容,且和室町时代的军记物语《太平记》中的内容较为一致。第二点应该是引用《吴越春秋》或《越绝书》中的记载。不同之处是《吴越春秋》中是勾践派人寻得了西施,而并非其父王允常。第四点和国会本《和汉朗咏注》中的注解较为近似,其构思可能也是源自于《史记》中的记载。

由上面的比较可见,随着时代的推移,《和汉朗咏注》中的西施故事变得越来越详细。西施的形象逐渐完成了从《淮南子》等汉籍及镰仓早期说话文学中的单纯的绝世美女到吴越争霸历史故事中的关键人物的这一转变。《和汉朗咏注》中关于西施的注解是在参考《吴越春秋》《越绝书》《史记》等汉籍的基础上揉进了注解者的想象而成,这也为之后的《太平记》中西施故事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后期的《和汉朗咏集假名注》*根据黑田彰的《和汉朗咏集古注释集成》卷二上《书陵本系朗咏注传本解题》中的考证结果,《假名注》属于书陵部本乙本,而书陵部本成书于室町初期以前,这和《太平记》成书的“1376年前后”基本重合。除了继承了以上这些早期版本《和汉朗咏注》中的内容之外,还增加了“越王勾践和西施虽身居两地,但依然万般相思”的情节,同时还揉进了《汉书·李广苏建传》中“雁足系锦书”*此故事情节源自《汉书·李广苏建传》中的“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荒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等记载。日本中世文学中的《平家物语》《源平盛衰记》等作品也有对此情节的引用和改编,可见此故事在日本中世文学中也很有名。的故事情节:

大唐ニテ、呉越取合テ、会稽ニテ戦ニ、ハカリコトヲ成ス。西施ト云美女ヲ遣ス。西施、呉ニアリト云ヘトモ、越王恋コトヲ、南北ト云。難付トハ、西施、越王ヲ思コト千万ナレトモ、ソブニテモナケレハ、雁ニ書ヲ付カタシト也。[17]卷二下697

《和汉朗咏注》中的注解除了将西施和我们熟知的吴越争霸历史故事联系起来之外,还有对“东施效颦”这一典故的注解。例如《和汉朗咏集永济注》中有以下内容:

西施トハ、越ノ国ニアリシ美女也。此人、ムネヲヤミテ、マユヲヒソメタリケルカ、コトニ、ラウタキサマニテ、イミシカリケリ。ソノサトニ、カタチミニクキ女ノ、此ヲミテ、カクスルハ、ヨキナリケリト思テ、家ニカヘルママニ、ムネヲササヘテ、マユヲヒソメケレハ、イヨイヨミニクカリケリ。庄子ニミヘタリ。[17]卷三165

此段内容和《庄子·天运》中的内容基本一致。“カタチミニクキ女”(丑女)指的便是东施。虽然在《太平记》《曾我物语》等军记物语中所收录的西施故事中并没有出现东施,但是在江户时代,东施作为和西施对立的人物已登上了纪海音的净琉璃作品《吴越军谈》的舞台,并且成为了故事的中心人物之一。

3.中世军记物语中的西施故事

在日本古代文学中较为完整的西施故事形成于室町时代的军记物语《太平记》卷四《吴越军事》中。《太平记》之前的军记文学《将门记》《陆奥话记》《平治物语》《平家物语》等中虽然也有对吴越争霸历史故事的引用,但是却没有出现与西施相关的故事情节。与《吴越春秋》《越绝书》等汉籍不同,《太平记》中的西施一跃变成了左右吴越两国命运的关键人物。《太平记》中的西施的身份最初是勾践的王后,这显然是受到了日本的“中世史记”的影响。勾践在夫椒之战中兵败,被围困于会稽山上时,派臣下大夫种前往吴军阵中求和。大夫种和吴王约定如果能饶恕勾践,则勾践愿意将西施送与吴王,这才解了会稽之围。在吴国当了数年阶下囚的勾践归国之后与西施久别重逢,但是没过多久吴国使臣便按照会稽之约前来索要西施,无奈之下勾践和西施只能再次分别。西施凭借绝世美貌一入吴国后宫便得到了夫差的万般宠幸。从此之后,夫差便不理朝政,整日和西施在姑苏台饮酒作乐,还因此诛杀了伍子胥。最后吴国民怨四起,大臣们只顾自保,不敢再劝谏,吴国国势急转直下。在这种情况下勾践伐吴成功,不但雪了会稽之耻而且重新夺回了西施。

在《太平记》中,由于西施,勾践才得以解会稽之围;由于西施,夫差才诛杀了忠臣伍子胥;西施导致了吴国形势急转直下;西施使勾践得偿所愿雪了会稽之耻。《太平记》中的西施不再只是绝代美女的代名词,而变成了左右吴越两国君臣命运的关键性人物。相比于《吴越春秋》和《越绝书》等汉籍,《太平记》中的西施故事有以下几个独特之处:

其一,在《太平记》中,西施本是勾践的王后,后来成为了吴王后妃。而《吴越春秋》《越绝书》中的西施本是苎萝山“鬻薪之女”,没有记载显示西施后来是否成了夫差后妃。

其二,在《太平记》中,西施是作为解会稽之围的条件之一被送到了吴国。而在《吴越春秋》中,西施是根据大夫种的灭吴阴谋——“九术”中的第四术而被送到吴国的。

其三,在《太平记》中,伍子胥的死主要是西施造成的,伍子胥之死又导致了吴国政治急转直下。也就是说西施是造成吴国灭亡的最主要原因。而在《吴越春秋》中,伍子胥之死的原因与西施无关*根据《吴越春秋·夫差内传第五》中的记载,伍子胥被赐死的直接原因是他将儿子托付给了齐鲍氏而失去了夫差信任,根本原因则是他在和太宰嚭的政治斗争中失利,并不能说是西施导致了伍子胥之死。。

其四,在《太平记》中,对勾践和西施离别的场景以及西施进入吴国后宫之后受夫差宠爱的情节描述较为详细,而在《吴越春秋》中则没有类似的记述。

前两点应是受了书陵部等版本的《和汉朗咏注》中相关内容的影响。第三点可能是受《蒙求注》中“西施倾国”构思的影响而成(见上节中的分析)。第四点不同则是受到了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长恨歌》由三部分构成,开篇部分叙述杨贵妃之美以及唐明皇对杨贵妃的宠爱,然后话锋一转叙述兵变中二人的死别,最后再描述二人仙界重逢。《太平记》则颠倒了这一顺序,夫差宠爱西施的情节套用了唐玄宗宠爱杨贵妃的情节;

西施入吴前与勾践离别的情节套用了唐玄宗和杨贵妃马嵬死别的情节;勾践归国后与西施重逢的场面则与李杨二人在仙界重逢的情节极为相似。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见,《太平记》卷四《吴越军事》中西施故事的构思主要来自于日本的“中世史记”以及白居易的《长恨歌》。虽然在汉籍中将西施和吴越争霸历史故事联系在一起的是《吴越春秋》和《越绝书》,但是它们更多的是间接地影响了《太平记》。《太平记》的作者之所以用大量的笔墨来叙述西施,是因为他要用“西施倾国”的故事来批判后醍醐天皇过度宠幸准后的历史事实*增田欣在《〈太平记〉の比較文学的研究》(角川书店1976年版)第275页中对此有以下论述:“(《太平记》作者)将后醍醐天皇比作夫差,准后比作西施并不是荒唐无稽的说法。《太平记》的作者以解释高德所题之诗的形式插入了吴越故事,虽然表面上是将后醍醐天皇比作勾践,但是却暗自用(伍子胥)忠谏的故事来影射和批判后醍醐天皇的行为。”(笔者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的话,正如《太平记》卷四《吴越军事》篇首儿岛高德在樱花树干上所题的诗句“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所表达的那样,其实作者是将后醍醐天皇比作了勾践,将儿岛高德比作了范蠡。西施被吴王夺走的故事情节为勾践在“国仇”之上又增加了一层“家恨”,为前期的勾践形象增添了一分悲剧色彩,同时也为后面“雪会稽之耻”的情节作好了铺垫。作者用勾践的经历来为被关东武士软禁的后醍醐天皇寻求一份慰藉,暗示了只要暂时隐忍将来必能像勾践那样东山再起的。

与平安以及镰仓时代日本文学中出现的西施故事相比,《太平记》中的西施故事情节较为完整,西施的形象也更加鲜明。《太平记》之后的《三国传记》《御伽草子》《曾我物语》中也都引用了西施的故事,它们基本和《太平记》中的内容一致,并无太多新的故事情节。可以说西施故事经过平安时代的汉诗文、中世初期的说话文学以及“中世史记”的发展过程后在《太平记》中基本定型。从西施故事所出现的文学作品的数量、类型来看,西施故事在中世已经不仅仅是来自于汉籍的成语典故,它已经作为一个重要的题材融入了日本文学中。同时,结合日本文学从平安时代汉文体向中世文学的和汉混淆文的转变过程,西施故事的受众群体已经由平安时代的汉学素养较高的文人士大夫扩展到了僧侣、武士以及下层知识分子等阶层。

四、日本近世(江户时代)文学中的西施故事

日本古代文学中西施故事的流传并没有止步于中世。到了近世,西施故事更进一步成了庶民文学的重要题材。纪海音于1721年创作的净琉璃作品《吴越军谈》便是代表性作品之一。《吴越军谈》中与西施相关的情节参考了《太平记》卷四《吴越军事》中的内容。在《吴越军谈》中,西施也是勾践的王后,因勾践在会稽山战败而要被送往吴国,夫差宠爱西施(歌朗君)而祸国的情节也被保留下来了。

作为净琉璃剧本的《吴越军谈》在叙事手法以及故事情节上都远比《太平记》复杂。作者纪海音在《吴越军谈》中增加了两个人物——东施和歌朗君。其中东施被设定为伍子胥的妻子,歌朗君则成了范蠡的妻子。纪海音让西施和东施同时登场这一构想可能是参考了中国明代梁辰鱼的杂剧《浣纱记》,该剧第十七出通篇都是关于东施的故事。《吴越军谈》中的东施虽然也站在西施的对立面,但是却被塑造成了一个正直、忠贞,为保全吴国不惜牺牲自己,与越国君臣斗智斗勇的烈女形象,这一角色很大程度上与伍子胥重合了。可以说,纪海音是将源于《太平记》的伍子胥形象一分为二,一部分由伍子胥本人承担,另一部分则由新人物东施代替。这与中国文学中的东施形象差别较大。这种一分为二的处理方法也被用到了西施这一形象身上。在《吴越军谈》中,西施实际上并没有被送到吴国,代之而去的是范蠡的妻子歌朗君。这样一来,《太平记》中的西施与伍子胥对立的故事情节在《吴越军谈》中变成了东施和歌朗君的对立,西施在吴越争霸历史故事中的作用被大大弱化了。

此外,单纯作为绝代美女代名词的西施也经常出现在近世的俳文和随笔作品中,比如以下几例:

物によくよく譬ふれば、唐の楊貴妃、摩耶夫人、虞子君、李夫人、星の宮、越の西施、阿閦夫人、漢の紂妲。[18](《仮名草子集·うらみのすけ》,公元1609—1617年)

罌栗は、眉目容すぐれ、髪ながく、常は西施が鏡を愛して、粧台に眠り。[19](《近世俳文集·百花谱》,公元1715年之前)

むかし、西施といへるはうつくしきむすめ、生れのままのひたい·目もと·口もと·どふもいはれぬといふ評判、町中の若者共はいふに及ばず。[20](《近世随想集·ひとりね》,公元1725年)

西施がまなじり、小町が眉、楊貴妃が唇、かぐや姫が鼻筋、飛燕が腰つき、衣通姫の衣裳の着こなし。[21](《风来山人集·根南志具佐》,公元1780年)

西施がいまだ呉宮に入らざるとき、野花偏に目に艶く、小町が玉簾を吟ずるとき、暮雲月を吐に似たり。[22](《椿说弓张月》,公元1807年)

以上几句中的西施基本都是和杨贵妃、妲己等历史上的美女放在一起引用,虽然意思有褒有贬,但基本都是绝世美女的代名词。最后一句中虽然也出现了“吴宫”的字样,但是并没有深入地介绍吴越争霸历史故事的相关内容,这也是先秦诸子或者《淮南子》中的西施形象在近世文学中的延续。

五、结语

日本中古汉诗文以及近世俳文和随笔文学中的西施更多的只是绝世美女的代名词,当时的日本文人经常将西施和毛嫱、南威或嫫母等放在一起来引用,以起到类比或者对比的作用。这和中国的先秦诸子作品以及《淮南子》等中的西施相同。在《蒙求注》等的影响下,日本文学中的西施和吴越争霸历史故事联系了起来。日本版西施故事的情节在众多版本的《和汉朗咏注》中得到了较大丰富。《蒙求注》《和汉朗咏注》等“中世史记”中关于西施的内容的源头是《庄子》《吴越春秋》《越绝书》等汉籍。“中世史记”对军记物语《太平记》中的西施故事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太平记》中的西施故事还在构思上借鉴了白居易的《长恨歌》。简而言之,日本文学中的西施故事源自汉籍,流布于中古时代的汉诗文,丰富于镰仓说话文学和“中世史记”,最终在《太平记》中得到了定型。《太平记》中的西施故事又对后来的《曾我物语》《三国传记》《御伽草子》《吴越军谈》等作品产生了影响。其中,江户时代纪海音的净琉璃剧本《吴越军谈》在《太平记》的基础上对人物设置进行了较大改变,弱化了西施和伍子胥的作用,加入了歌朗君和东施两个人物,让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得更加跌宕起伏,这也为日本古代文学中的西施故事增添了一分新意。

通过以上的梳理可知,随着时代的推移,西施故事越来越深地融入到了日本文学之中,其受众群体从平安时代的文人士大夫扩展到中世的僧侣和武士阶层,到近世又扩展到了庶民阶层。日本文学中西施故事的独有内容也越来越多,与汉籍原典的差异也越来越大。通过对与中日西施故事相关的作品的题材、思想内涵以及社会文化背景等进行比较分析,从而窥探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这是将来需要解决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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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ShiStoriesinAncientJapaneseLiterature

CHENG Guo-xing

(CollegeofForeignLanguages,Henan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Luoyang471023China)

In ancient Japan, due to the dissemination of Chinese classics such as Zhuang Zi Huai Nan Zi and Wu Yue Chun Qiu, the Xi Shi stories began to appear in Japanese Literature. There are similarities between the evolutions of Xi Shi stories in Chinese and Japanese Literature. The unique plot that Xi Shi and Go Jian loved each other originate from the Medieval historical records and Chang Hen Ge. Jyoruri script Goetsu Gundan which was written by Kino Kaion in early modern period is adapted from Taiheiki.

Ancient Japanese literature; Xi Shi stories; Medieval historical records

10.15926/j.cnki.hkdsk.2017.06.001

K206

A

1672-3910(2017)06-0005-08

2017-03-22

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7CWX025);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2018-ZDJH-109)

程国兴(1985— ),男,河南洛阳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日本古典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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