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小火柴

郭静雯

石库门房子的灶间里有一盒火柴。哦，不。准确的说只有一根小火柴。这根天生短半截的火柴蜷缩着身体，躺在火柴盒的角落里，也不知道多久没见过阳光了。他猜想“屋顶”上应该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原来他还能看到从缝隙透过的一缕阳光，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小火柴想念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曾经这个灶间整日飘散着食物的香味。那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进来，白色帆布鞋的后跟把有裂缝的青砖地板踢得啪嗒啪嗒响。

“姆妈！今天吃啥？”那声音又娇又糯。

“有好吃的，小馋猫，先做作业去吧。”然后就听到“哗啦”一声抖开格子围裙的声音。之后，火柴盒就颠簸摇晃起来。小火柴的兄弟姐妹们都在盒子里“哗啦哗啦”跳着，争先恐后地说：“选我！选我！”

可这时，小火柴却缩着身子往里躲。因为上一次火柴盒被打开，他亲眼看到格子围裙把妈妈带走了。只听“刺啦”一声，妈妈美丽的红发就开始燃烧起来。“妈妈！别走”小火柴哭起来。妈妈却说：“再见了孩子，妈妈要做一根最棒的火柴该做的事。有一天你会懂的，那很快乐。”然后，妈妈轻快地舔了舔灶眼儿，在一团淡蓝色的火焰里消失了。那一次，小火柴哭得稀里哗啦的，差一点儿受潮。

哥哥姐姐们也这样告诉小火柴：“爸爸告诉过我们，身为一根火柴，就是要尽情燃烧。不能够发光发热，那就不是一根好火柴。”小火柴没见过爸爸，因为爸爸是第一支被格子围裙挑中的火柴。那时候，小火柴还被压在火柴盒底呢。就这样，哥哥姐姐们一个接一个的跳出了火柴盒。“为什么要燃烧呀？我就想安安静静地躲在盒子底下，这才是我的美好人生。”小火柴凭借着短半截的身材，不住地朝火柴堆下边拱啊拱。哥哥姐姐们冲他摇摇头，也就随他去了。

盒子里的火柴越來越少，最初和哥哥姐姐们挤在一起，还能哗啦哗啦响。可一天天过去，有一天，小火柴发现盒子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不要！不要啊！”小火柴又开始大哭起来。他才不想变成淡蓝色的火焰，只想躲在火柴盒子里透过缝隙晒太阳。

火柴盒又晃动起来，小火柴觉得在劫难逃了。他口干舌燥，捂住扑通扑通狂跳的小心脏。盒子被打开了，他又一次看到了格子围裙。“啊！不要！”他闭上了眼睛。

“姆妈！新灶头来了，自动打火的哦。”那个娇糯的小姑娘的声音。

“啪”的一声，火柴盒又被合上了。片刻失重的感觉后，小火柴感觉自己被抛上了一处更高的地方，那是油烟机的盖顶。

春去秋来，秋去冬来。这小火柴一躺便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前火柴盒每开三次，天就黑了。但现在火柴盒好久都不开了，盒子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小火柴听着外面乒乒乓乓的碗勺响，闻着灶间里的饭菜香，猜着过日子。他不知道，那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吃着学校食堂的饭菜了。这盒子外面的人们，格子围裙一家，还有许许多多人家，都用上了方便的打火机和自动点火的煤气灶，没有人再需要小火柴了。何况，还是半截小火柴。很快，格子围裙阿姨一家也从石库门房子里搬走了，住进了窗明几净的火柴盒一样的楼房里。

刚开始的时候，小火柴舒舒坦坦地躺在火柴盒里伸懒腰，“太舒服了，我终于可以过上不用担心，也不被打扰的好日子了。”可日久天长，他开始不快活了。火柴盒黑咕隆咚的，虽然温暖又舒适，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无聊了，他就使劲扭动在盒子里滚来滚去。偶尔撞到盒子壁上，肩膀生疼。但他仿佛觉得，这种疼痛才能提醒自己他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整天躺着，他什么事也不能做，也没有事情需要他去做。他的容身之处安静又黑暗，像一口棺材。而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当他再次听到周围有人声和喧闹时，他正在做梦。梦里，他见到了亲爱的妈妈。“妈妈，妈妈。”小火柴扑进妈妈怀里，使劲抱住妈妈的腿蹭啊蹭。妈妈笑着说：“现在，你准备好做一根最棒的火柴了吗？”

“最棒的火柴……什么是最棒的火柴？”小火柴流着口水翻了个身，睁开眼。可忽然间，他感觉天旋地转。“啪”又一次失重后，他重重撞到了盒子底上。同时，一个声音飘过来：“这是什么？脏兮兮的火柴盒。现在，谁还需要火柴？”

木制的火柴盒本来就已朽坏了，现在索性裂开了一条大大的口子。于是小火柴看到自己置身于被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东西中。

“我在哪儿呀？”小火柴摸了摸被撞晕的火柴头，还好头没事。

“还能在哪儿？垃圾桶呗。”一个方头方脑的黄盒子正躺在火柴盒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朝他白了一眼，“我认识你，你叫火柴是吧？瞧你这土噶噶的外貌，真落伍。难怪人家喜欢我，不喜欢你。你呀！老早out了”

“哈哈！半斤笑八两。我说打火机，你不也是进垃圾堆了？哪里比他好？”旁边一条打着卷的苹果皮笑得花枝乱颤。她手捧的那个地方，估计就是肚子。

苹果皮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卷发”，靠在一个发黄的苹果芯上，对小火柴说：“你好！欢迎来到这儿。咱们都是垃圾，谁也不比谁有用。不过，能够日日夜夜躺在这里，才叫舒坦呢。”

“垃圾？我的名字叫火柴，不叫垃圾。”小火柴微弱地抗议了一下。

苹果皮皱了皱眉头，“不识抬举。到这儿来的都是没用的玩意儿。你以为自己是谁？哈哈。”

“哈哈，哈哈，”发黄的苹果芯也跟着干笑起来，“不是垃圾怎么会来垃圾桶？在这儿的东西都没用。没用多好，躺着晒太阳真舒坦。一直到腐烂，俺都会特别舒坦。没用才会舒坦，你懂吗？”

小火柴的脸开始红了：“我才不是没用的呢。妈妈说我可有用了，我是最棒的火柴。”

打火机空壳依然懒洋洋地白了他一眼：“还有自尊心呢。要不是图安逸，你会被孤零零地剩在盒子底下吗？”

“我，我……”小火柴被问得郁闷，火柴头被憋的通红。他刚想争辩，只听打火机“嘘”了一声，低声说：“听，什么声音？我看你们快点躲好吧。这种时候，只有我最安全。”

苹果皮也竖起耳朵听了听，“啊”地尖叫了一声，把苹果芯揣在怀里，朝垃圾堆深处拱去，很快就没了踪影。小火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弹。

“啪”的一声，一团黑影跳进了垃圾桶。原来是个尖嘴尖脑袋长尾巴的灰老鼠。他灵巧地甩着长尾巴，用尾巴尖挑起一张裹过棒棒糖的包装纸，放到嘴边吸溜了一下，又用爪子在一堆烂棉花里刨了刨，刨出一个烂鱼头，美美地吃了起来。啃完鱼头，灰老鼠利落地一抬爪，甩出个抛物线，可滴溜溜的小眼睛没闲着。就这么着，他的视线在垃圾堆上滑过来，又滑过去，最后落在了小火柴身上。

“这是啥玩意儿？”老鼠砸砸嘴，用手抹了抹嘴角腥臭的油渍，朝小火柴踱过去。顺路还“啪”一下踢飞了挡道的打火机壳。

小火柴惊恐万状地看着灰老鼠，动也不能动，躲也没处躲。他知道哪怕自己拼命地扑腾，也只能在原地滚上一圈。于是，他只能瞪着灰老鼠，用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我，我是一根小火柴。”

“什么？火柴？那是什么玩意儿？和火鸡是一家吗？”灰老鼠搓着手指，把鼻子凑近火柴头，使劲地嗅了嗅。那灰老鼠看起来岁数实在不大，他显然还没闻过硫磺味儿呢。小火柴几乎被吓死了，憋着口气，闭着眼，只有发抖的份了。

“倒是有点儿烧烤味儿，”灰老鼠的口水开始顺着嘴角往下淌，“待我来尝尝。”

“啊！”小火柴大叫起来。可这并没有用，老鼠大嘴一张，就咬住了火柴头。

可接下来，灰老鼠却像浑身过了电一般发起抖来，“哇！哇！呸！”他一蹦三丈高，大张着嘴，表情好像被人用烙铁烫了一般。

接着灰老鼠怎么样了小火柴一点儿不知道。一来是他以为自己要死了，拼命地闭着眼呢！二来时老鼠发“呸！”那个音时就把他吐出了老远。小火柴在空中骨碌骨碌翻了好几个筋斗，吧嗒一下落在了巷子里的水门汀路上。

“我这是死了吗？”小火柴晕晕乎乎地睁开眼，抬头看见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摸摸身下凉凉滑滑的石板。“我是来到了天堂吧！”可怜的小火柴以为自己来到了火柴的天堂。

“可怜的家伙！没见过世面哪！”一条毛茸茸的白尾巴占据了小火柴的“天堂”。瞬间，一个同样毛茸茸的大脑袋就凑了过来。那脑袋上嵌着两个蓝绿色玻璃般的小眼睛，看起来老谋深算，不太好惹。

“你是谁？”小火柴边问边摸摸自己的火柴头。还好，灰老鼠没把他的火柴头啃掉，万幸！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大白猫慢悠悠地在小火柴身边兜了一圈，优雅地抬起尾巴在空中摆了几摆，眯起狡黠的眼睛轻轻笑了，“你叫火柴，点火的。不过是老早的东西了，现在几乎没人用了。”

“你知道我？”看到有人认识自己，小火柴莫名地有些高兴。

“嘿嘿，知道的。我以前常看着那个穿格子围裙的阿姨用你的兄弟姐妹点火做饭。然后……”大白猫忽然舔了舔嘴唇，走到一边摆了个妖娆的姿势蜷在房檐下，带着无限感伤的语气说道，“她会给我一块红烧带鱼头。唉，多少年没吃过的美味了。”

听到大白猫知道他能点火，小火柴居然激动起来，连连点头说道：“对！对！我可有用了，我可以点火，能够给人们带去光明、温暖和美味。”他现在是如此迫切地当一根有用的火柴，他已经受够了那些躺着等受潮的日子了。

“扑哧”大白猫笑了，为自己的见多识广而得意。

“那么……”小火柴鼓起了勇气，涨红了脸问道，“你愿意带我走吗？我是有用的。”

现在大白猫裂开嘴，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傻孩子，你忘记我刚才说的了？现在几乎没人用你点火了。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吧。过阵子也许会下雨，雨水会带你去下水沟的。你抬头多看几眼，这真的是你的‘天堂。过几天啊…….不过别害怕……所有没用的东西都会被冲去下水沟，你不会有什么痛苦的。”

“我说过了，我不是没用的东西！”小火柴激动地喊起来，眼里含着泪水，“我的火柴头还好好的，没有受潮，我一定能够绽放出最明亮的火焰！”

“我……”小火柴还没说完，就发现大白猫真的是个乌鸦嘴，因为……他发现刚才还是湛蓝的天空瞬间就变成了铅灰色。

“哎呦，天要落雨了，我回家收我的咸鱼去了。再会。”大白猫灵巧地摆了摆尾巴，迈着轻巧的步子飞快地走了。

“别留下我！我不要去水沟！妈妈说我是一根真正的火柴！我是有用的！”小火柴绝望地大喊着。他忍住悲伤不让眼泪流下来，否则他会受潮的。不过现在铅灰色的云越来越厚了，他明白，自己很快也会受潮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吧嗒，吧嗒”小火柴听到了声音，这熟悉的声音，是帆布鞋的后跟落在石板上的声音。

“咦？一根火柴？怎么会在这里？”这熟悉的声音，又娇又糯，还和小时候一样。

“淅沥淅沥”是落雨的声音。奇怪，雨点却没有打在他身上。

小火柴就这么睁开眼睛。一把格子雨伞遮住了天空，没有红领巾了，一方颜色娇艳的红丝巾系住了白色长裙的领口，托住了一张姣好的脸蛋，还和小时候一样。

“我是小火柴！小火柴啊！放在灶台上的火柴！”小火柴高兴极了。如果有手就好了，他会使劲拉着小女孩的手，摇着摇着不放。因为太过兴奋，小火柴灰暗的火柴头也瞬间变得红彤彤、明艳艳了，好像新的一样。

女孩蹲下身，若有所思地说：“好多年不用火柴了。姆妈让我来老房子理几件合身的旧衣服，这老房子里的火柴不晓得她还会记得么。”也许是火柴头红得太好看了，也许是火柴让她想起了童年的美味。女孩竟然不自觉地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这根火柴。女孩的手臂上还挽着一个大大的蛋糕盒子，盒子上系着漂亮的红格子丝带。小火柴躺在女孩的衣兜了，觉得幸福极了，他又快流泪了。

四周喧闹极了，没有雨声了，没有风声了，小火柴闻到了饭菜香。

“哎呀！乖囡囡，怎么这样晚才来？”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火柴从女孩衣兜里探出头来，看到了一袭红色格子连衫裙，称着一头银发，那是格子围裙阿姨。

女孩笑盈盈地把蛋糕放到桌上，说道：“姆妈，帮你拿蛋糕去了呀。”

旁边一个爷叔利落地过来帮忙，解开了格子丝带，迭声说：“来来来，寿星点蜡烛，吃蛋糕了。”

“慢，”女孩笑吟吟地，用白净的掌心握住已经激动得快出汗的小火柴，捧得高高的。

“姆妈你看，我从老房子门口找来的，估计是我家灶台上的火柴。以前你用它给我烧好吃的，现在囡囡大了，用它给你点生日蜡烛可好？”

小火柴在女孩白净的手心里躺着，觉得自己什么事也没做，可是格子围裙阿姨忽然开始流泪了，然后抱着女孩亲了又亲，“好！用它点蜡烛。我的好囡囡。”

反正小火柴还是不懂格子阿姨在哭什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也有点想流泪了。但他听懂了，他现在有机会做一根最棒的火柴了。妈妈告诉过小火柴们，在火柴激动的時候，点出的火苗会格外红，格外艳。

还是老爷叔厉害，他握住小火柴的身体，用一个潇洒的姿势在粗糙的墙面上一划拉。

“刺啦”小火柴感觉自己的头发燃烧起来了，不过他一点也没觉得疼。他觉得自己被一团金灿灿红艳艳的火焰包围着，又温暖、又幸福。他欢快地跳动着，迫不及待地朝蜡烛芯舔去。一下子，蜡烛就燃起来了。小火柴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变黑，变得更短了，可是这有什么要紧呢？他看到了所有人的笑脸，他们惊喜的表情。现在他终于知道，做一根最棒的火柴是什么感觉了！

如果不能尽情燃烧，如果不能给人们带去温暖，给自己带来幸福，还如何能算是一根火柴呢？火柴就该有火柴的人生，哪怕是最后一根小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