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有泪
2017-02-24戴中明
戴中明
就为了一撮头发,奶奶竟老妇大发少年狂,她顶着蓬乱白发,举着竹竿,拼了老命全村庄追打我。奶奶的癫狂让我心惊肉跳。我几乎成了只抱头鼠窜的丧家犬。唉唉,不就几根头发嘛,奶奶这是何苦呢!
我惹奶奶大发雷霆之怒,还不是因为妈妈。这还要从小英子带我去看妈妈说起。
那天跟在小英子身后,我一路心神不宁,东张西望。我总感觉有奶奶的眼光从背后掠过来,犀利的锋芒直透到我心间,让我有点忐忑。我最要好的伙伴小英子费了好多口舌才将我拉来,她看我这奇怪模样不禁感到发笑。我不好意思地擦擦手里的汗。
嗨,我是个小小男子汉,怕什么呢,不就是奶奶嘛!唉,我那个神经兮兮的奶奶呀……
就在前两天,我还看到迷信的奶奶手举点燃的高粱秸秆满院子奔跑、念叨。当秸秆的火越烧越红时,她就大呼小叫说不好,赶忙用燃烧的秸秆在地上画圆圈,试图用圆满化解凶兆。
唉唉,火红色是正常火色嘛,怎见得就是凶兆?我那迷信得不可救药的奶奶真有点老糊涂了,比如每逢大小节日家里就不能吃鸡鸭,否则会鸡争鸭斗;她敬佛时怕我胡言乱语亵渎神灵,常会用糖果在马桶盖上碰一下再给我吃,意为小孩是脏嘴,说出的傻话不算数。
我那神经质的奶奶见我撇撇嘴巴不以为意,竟然一把揪住我衣领,昏黄的老眼像突然亮起了探照灯,把一圈圈晃眼的光直逼视到我心里,让我心慌腿抖。她问:“这两天你没有去找你妈妈?”我说:“我我……没去,没去。”唉,奶奶也真是,妈都改嫁了,还这样穷追不舍,要一举斩断彼此的情丝!
到了妈妈新家了。当我站到妈病床前时,不由大吃一惊:这还是我妈妈吗?才一个月没见,她竟瘦削、干瘪得如冬日毫无生气的枯芦竹,要不是她见我到来而在深如枯井的眼里蓦地泛出点点泪光,我几乎要认不出她!
我一把抓住妈干枯的手臂,惊慌地叫道:“妈,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呀?”妈妈在粗布般憔悴的脸上艰难对我挤出笑容,有泪长长地拖下来,像长长的情感的河连到我心里,碰起涟漪一片。
是的,我从小就穿行在妈妈情感的河里,从来就没离开过。乡野蓝蓝的天就像一块大蓝布啊,我和妈妈就移动在这蓝得让人心旷神怡的背景里。妈妈在河里划船、采莲,还为坐在船头吃着甜甜莲子的我唱歌。我刚记事就没了爸,是妈妈不管每天多累都坚持把温馨笑脸放到我面前,让那在艰难生活中流溢出的温柔点点滴滴漾到我成长每一天。妈妈唱着唱着,忽然有泪从她有喜有悲的脸上滑下来。我赶忙过去给她擦泪,却擦不尽她悲酸里挤出的欢喜之泪。我扑到妈妈怀里哭起来。妈妈一把搂住我。风儿把妈妈长长的青丝拂在我脸上,把母子俩心心相通的情感连接得很远……
可是,又是什么让情深的母子变得生分了呢?这种情丝能斩断吗?
我又记起妈妈改嫁后又回来的情景。妈妈带着好吃的東西回来过两次,都被门神样挺立在门口的奶奶挡了回去。妈妈哭泣道:“虽然离婚了,可我们还是一家人啊,我要照顾你们啊!”奶奶冷声说:“改嫁,就不再是一家人了。”妈妈祈请让我出来和她见面,奶奶也不许。妈妈在巷子里嚎哭半天,眼里堆积如山的绝望的云朵让她头晕眼花。
我抓住妈妈手臂并重新哭泣在她面前,而堵在我心中的暂时的隔阂顿时荡然无存。妈妈从小透过来的温馨眼神又让两颗心连接起来了。我抓起趟网子走向熟悉的河道。我要为妈妈取些小鱼虾,让妈妈吃了尽快康复。
我站在河岸,一遍遍把趟网子推向河里,可是多是螺蛳,少有鱼虾。我索性站到齐大腿深的水里,推着趟网子踩水向前。趟网子压过水草,在串串水泡中推动向前,受惊的小鱼小虾在网前网中直跳跃。这天水很冷,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我把捕到的鱼虾送给了妈妈。妈妈见我打喷嚏,吃惊地问我是不是下水了,我连说没有。妈妈说:“天冷了,千万不能再下水了。”我连连点头。妈妈还告诉我,她过段时间又要随蒋二去医院检查了,叫我照顾好自己。我走出门时,妈妈颤颤地强撑着支起病体,把忧虑中的深情眼光伸得很远,一直连到我走的每一步。不知怎的,我心里又有点发酸。
数日后,妈妈随新嫁的老实农民蒋二去县医院复查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回来会带回惊天霹雳的消息,而一撮头发竟掀起轩然大波……
唉,还是再说说我看了妈妈后回家的事吧。
告别妈妈,我心里有愉悦有悲酸,走着走着,蓦然看到一代女将般大模大样堵在门口的奶奶,目光随即虚虚地滑落到脚尖部位。
唉,其实妈妈改嫁,奶奶也有很大原因。妈当初提出的是招夫养子——将蒋二招到我家,上供养公婆,下抚养儿子。而奶奶则坚决反对,理由是我爸爸外出做生意只是长年失踪,只要不能证实爸爸已死,妈妈就不可招夫养子,否则在奶奶看来就是有辱门庭和祖宗,会带来不吉。在奶奶的重压下,妈妈出人意料地竟以丈夫失踪8年为由,向法院提出了解除婚姻关系的诉求。奶奶一听大怒,像巫婆作法似的上蹿下跳。
法院的判决下来了,妈妈的离婚诉求得到了应允。妈妈的“招夫养子”想法仍得不到奶奶许可,妈妈便决定改嫁到蒋二家。奶奶再也顾不得维持为人祖母的矜持了,又蹦又跳,怒目叱骂。
妈妈改嫁了。奶奶一遍遍向我灌输:你妈妈是无情无义的人,抛下我们一家老小。我于是也跟着奶奶对妈妈产生了怨恨。也就这样,我和妈妈一个月未见面……
现在我背着奶奶偷见了妈妈,心里不免发虚。立在门口的奶奶是何等机警,立即超级大侦探似的直把狐疑的目光放满我周身,让我在她密密眼网中心晃晃的没处安放。她猛然一把抓住我大叫:“你上哪去了?是不是去看那女人了?”我吓得一颤,赶紧猫腰挣开她溜了。她厉声警告,绝不允许去找你妈!
一个月过去了,冬至快到了,奶奶和一帮吃斋念佛的被俗称为道嗲嗲(即爷爷)、道奶奶的老人们又将进入漫长的“坐九”期了。“坐九”,即苏中一带的道嗲嗲、道奶奶从头九到九九择日轮流聚集在各家诵经念文。用奶奶的说法,子孙们的福要靠做道嗲嗲、道奶奶的长辈来帮助修,而蒋二家因没人做道嗲嗲、道奶奶,故我妈妈一进蒋门就患病是注定有此一劫。我哈哈一笑,说奶奶用麦秸秆做的经文条被我当火把举着烧掉了几把,妈妈不还是照改嫁。奶奶一听大惊失色,滑稽地把自己的五尺身躯猛然拜倒在香案前,并在缭绕香烟中连连祷告。
家里遭遇变故后,奶奶执意要将冬至这天的开佛放在我家,以期化凶为吉。
冬至这天,我家挂满了幡布,大蜡烛小蜡烛搞怪般忽长忽短地吐着火舌,把变幻不定的光滑稽地涂在道嗲嗲、道奶奶念诵经文的脸上。在有节奏的木鱼声下,他们依次念起了我听不懂的经文。我咧着蛤蟆大嘴看得发笑,奶奶怕我捣乱示意我快滚。我如获大赦,赶忙让自己滚蛋。
我已听小英子说,在县城医院住院许久的妈妈前天回来了。我心儿早就飞到了妈妈身边。
可是让我大惊失色的是,妈妈病竟越发危重了,瘦成皮包骨的她连抬手、说话都十分吃力,呆滞的眼珠深陷于一片绝望中。她不吃药也不说话,似乎放弃了生的希望。
我发疯般大叫:“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面色凝重的蒋二把我拉到一旁说:“医生告诉我,你妈妈……怕……怕是不行了……”
一声晴天霹雳击得我目瞪口呆。我揪扯着蒋二衣服,并推搡着他说:“你说清楚,什么叫不行了?你说!你说话呀!”蒋二垂头不语。我举起拳头连连捶打他。
“亮亮……亮亮……”是妈妈微弱却焦虑的声音!
我赶紧奔过去。妈妈干枯得无泪也无光的眼定定地看着我:“不……不怪他……是……是我命苦,这……这是报应……”
我在妈妈面前哭起来,我把妈妈的手攥得紧紧的,紧紧的,生怕一松开妈妈便要离我而去。
第二天当我再来到妈妈面前时,妈妈有话想对我说。我赶忙侧耳倾听。妈妈声音很小,话语颤颤的,她说别人死了有儿子祭祀,她死了却没儿子祭拜,还说人死了有儿子祭拜并承传香火才能进天堂,否则只能是游荡的孤魂野鬼。我大叫:“妈,你说什么呀,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嘛!”
蒋二接过妈妈的话对我说:“你妈妈是说,人死了要有儿女给亡灵剃七头,死的人只有拿到儿子的头发才能算真正有儿子,才能不做孤魂野鬼。你是陈家的人,你奶奶绝不同意让你剪头发去祭拜别人家长辈。你妈已经改嫁了,祭人家就是承继外姓香火了,那就是对自家列祖列宗最大的不孝。”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就一撮头发吗,怎么不早说?我满不在乎地说:“这有啥,头发长在我头上,到时我剪下不就得了。”妈妈、蒋二苦笑,认为这绝不可能。什么绝不可能?一个人的头发如连亲妈妈都不给,那还配得上叫儿子吗?
可是,当我回家闪烁其辞拐了一个大弯刚提到“剃七头”三字,奶奶竟勃然色变,鼓凸的眼球骤然放出无名怒火,沟壑纵横的脸被盛怒扭曲得哭像笑、笑像哭。哇,这也太夸张了吧,怎么我一提剃七头,奶奶就给我来个惊天大变脸啊!
奶奶喝道:“你这个不孝的小畜生,七头是这么好剃的吗?”她晃出大手要猫捉老鼠,当然凭我这灵活身手她是别想沾半点便宜的。她就抓起竹竿对空一阵狂舞,并向我发出严正警告:“你如为她剃七头,我就打死这你小畜生!”
唉唉,你瞧我這神经兮兮的奶奶,不就头发嘛,干吗发这么大火?
奶奶突然热泪滚滚,她拄着竹竿咳嗽得蜷缩成一团。我忽然觉得奶奶也好可怜,赶紧上前扶住她。奶奶挺直身子,用竹竿轻轻敲打我的头说:“孙子啊,不是奶奶不讲道理,这七头剃不得啊!你的头只能给自己的祖宗剃,剃给别人就是承继人家的香火了呀。你听懂了吗?”
我听得似懂非懂。奶奶刚刚还是大发雷霆的女豪侠,转眼已变成虚弱不堪、走路一步三晃的老病妇。她又把脸深埋到浓重香烟里对佛祈祷了。
我愣站着,不知所措,任凭时间一点点从身边流走。我一把揪住自己头发。
惨白的月亮钻出了云层,用无限哀婉的眼神看着我。我无意识地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竟走到蒋二门前。同样惨白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就像妈妈没有血色的脸,看了让人生悲。我又一步一步离开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奶奶加强了对我的防控,她罩过来的眼光更多的是威严无比的犀利,不过我看得出来,在严厉的背后也透着些悲伤和祈求。庆幸的是,这时已到别人家坐九的她毕竟要分心佛事,我便利用这布防的漏洞去看望妈妈。
我是低垂着目光一步一步移到妈妈眼前的。妈妈和蒋二把殷切探询的眼光上上下下扫向我。我左躲右避挡不住这眼光,便嘴巴一咧,有泪淌出眼。
妈妈早就料到会有这结果了,她把使出全身能量探出的悠长目光又收回到黑洞般幽暗的眼底了,眼里尽是悲凉和绝望。我带着哭音摇着妈妈手臂说:“妈,你别这样!亮儿怕啊!”妈妈说出的话语丝丝悠悠揪人心肺:“亮儿,你……你要好好活下去,妈……照顾不到你了。妈妈改嫁,这……这是报应,没救了……”
我在妈妈身边流泪。我……我难道真的不能为妈妈做点什么了吗?
寒假到了,我便常一个人丢了魂似的晃悠在圩堤的枯枝败叶间。小英子用满含忧虑的眼神看着我。
一天,我的目光忽然被乡间最原始而温情的画面吸引住了——小牛犊幸福地站在牛妈妈脖颈下,用昂起的头一遍遍摩挲着,对牛妈妈表达爱,而牛妈妈则把含情脉脉的眸光放满牛犊周身,并用舌头一遍遍舔着牛犊的毛发。我在这舐犊情深的一幕中恍惚了,妈妈用温爱眼光撒遍我成长里程的暖人情愫爬遍我心间……
小英子说:“牛还知道疼爱妈妈,你怎就对妈妈的痛苦视而不见呢?”
我把怔怔的眼神收回来,一时无语。
小英子说:“你就这么怕你奶奶?你如连你妈妈都不孝顺,你再听你奶奶话,我都瞧不起你!”我突然暴跳如雷:“谁说我不孝顺妈妈啦?大不了我先把头发剪下来送给妈妈!”小英子眼里一亮:“你真的敢剪?”我说:“敢!大不了挨奶奶一顿打!”
我一阵猛跑到了妈妈跟前,在妈妈、蒋二惊愕的视线中抓起了剪刀。妈妈吃惊地说:“你……你……”我一把剪下去,一撮头发掉落在我手上。我把头发缓缓捧到妈妈面前。
妈妈依然一脸惊愕,过了好久她深如枯井的眼底渐渐透出两点星光,而且这星光越透越亮成了小小火焰,照亮了整个人全新的景象。她颤抖着手接过头发,泪水欢快地洗刷着她激动的心。她说:“这是我儿子的头发,儿子的头发。”她把头发送给蒋二看。蒋二竟像接宝一样小心翼翼接过头发,激动得话语直抖:“这是儿子的,你要收好。”他用纸把头发悉心包好,交给妈妈放到内衣口袋里贴身收藏。妈如释重负地说:“这下好了,我放心了。”她额上竟沁出一层大大的汗珠,像刚经历过万里跋涉。
自收到了头发,妈妈的整个状况立即为之大变,她枯瘦的脸上泛起久违的喜悦神采,话语有力量了,主动要求吃药了。我和小英子击掌而笑。
我击开河里的冰层放下网,将捕到的大鲫鱼煮给妈妈吃。我唱歌、讲故事给妈听,还把书本上强者与困难作斗争的励志文字指给妈妈看。在儿子亲情的照耀下,妈妈有了欢言笑语,病情竟有了奇迹般的好转,她已能在我搀扶下缓慢走路。
最终纸包不住火,我剪头发送妈妈的事还是被奶奶知道了。她愕然呆立。她不相信。她面孔扭成了苦瓜,眼里有了泪。她使出竹棒打人的绝招,一个白发老婆子竟能把棒子使得呼呼生风。我一看不妙,赶紧逃跑。
这便回到了本文的开头,奶奶疯狂了,她竟提起一口气拼了老命举着竹竿全村庄追打我。我在全村庄人诧异的眼神中抱头鼠竄。我在想,这头发竟如此重要?也许我的举动真是触犯了家族香火传承的大忌了。
奶奶的追打震动全村庄!不过她毕竟英雄气短、力有不及。她真的跑不动了,在大家搀扶下气喘吁吁。她泪如泉涌,流不尽她的愤懑和绝望。她突然整个人崩溃似的瘫坐在地,并用两拳捶打着地面哭诉道:“这是为什么呀?我老婆子一心为儿孙修福又有什么用啊?儿子不回来,媳妇照改嫁,孙子去认人家的祖宗……我……我老婆子作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报应啊……”
奶奶在地上哭成悲伤的一团,北风把她的花白头发揪得凌乱不堪。我再次感觉到,一向强悍的奶奶有时也特别可怜。我心里默默地说,奶奶,对不起,你和妈妈都是我的亲人,我的头发是属于你们每个人的。我想上前扶起她,但被她喝退了。
从这一天起,村庄上老人们看我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了,那些道嗲嗲、道奶奶更是惊得语无伦次:“这这这……这真是反了,才这么大连祖宗都不要了……”
我没有不要祖宗,我也爱我奶奶,但我不能不顾我妈。我第一次给奶奶煮了几只我拾的野鸡蛋。她不吃。看着奶奶孤独、失落的样子,我动情地说:“奶奶,孙儿以后一定会孝顺你的。”我想带奶奶出去转转,她说天冷,不出去。
我随后又来到妈身旁。这天天好,河里没什么冰,我和小英子商量,要划船带妈妈去芦荡看风景。病情继续有所好转的妈妈听说要带她上船看景色,乐得如孩童般直叫好。
船划过悠悠白水驶向村庄外芦苇荡。好阔大的芦苇荡啊,野鸟自在穿梭啁啾,把欢闹冬天的声势写满在芦荡。洁白的芦花一点点、一片片,连绵不绝,就像丝丝缕缕的情感青丝飘浮在心头,看得妈妈眼闪泪光。船划进苇丛间窄窄的水道,又一群野鸟“扑啦啦”腾空而起,牵着我和妈妈欢乐的视线飞向遥远。小英子划船,我则为妈妈吹起了乡间土乐器芦管。在吹管时,我在想,下次一定要把奶奶带出来。芦管悠悠,它把温润、绵长的音符涂在妈妈眼里沾湿心泪一片,它连着我们的情丝万缕,滑过苇丛飘向水天相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