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
2017-02-24崔敏
崔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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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四点半,我去远东幼儿园找刘晓雨。门房迈着罗圈腿,进去喊人。院子静悄悄的,谁家的鸽子,从屋顶掠过,鸽哨唿唿作响。两个女孩儿,相互推搡着出门廊,瞅我一眼,脚步杂沓,跑了。我觉得有些热,其实也就四月底,花坛里的紫萼丁香,开得正艳。刘晓雨笑吟吟,拾阶而下,我迎上前,给你送招生简章来了。真是简章,巴掌大的一页纸,不免草草。刘晓雨扫了眼,蹙眉,你还考吗?我拽着书包带,油画系才招十三个人,哪能轮上我。刘晓雨低鬟,双脚并拢,咱俩水平差不多,那我也算了,真不想考了。
我有些懊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美院考两回了,跟刘晓雨一起考的,边都没挨着。甘肃、青海、宁夏,甚至新疆来的考生,老大不小了,就住在美院附近,玩着命画。按赵拓的话讲,人家是豁出去了,即便头破血流,也非撞开一道口子,你们嫩着呢。我从书包里掏出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这是讲梵高的,你回去看看,说不定啊,又有决心考了。这么厉害?刘晓雨声调提高了,接过书,睫毛眨了眨。可不,我看完后激动得睡不着,夜里爬起来在厨房画静物,我妈说我神经病……
刘晓雨霎眼,将《渴望生活》抱在怀里,笑,那我抽空看看。我扔掉烟蒂,拍车座,就给急了。不是抽空,得赶紧看,后面好几个人排队呢,我后天晚上来取。说完,扬了一下手,推车子出幼儿园。谢谢你,刘晓雨在身后喊,慢点骑。我没有回头。太阳倾泻而下,远远近近,溢满了槐花香。
刘晓雨长得像电影《城南旧事》中的英子,椭圆形的面庞,剪发头,眼睛黑漆漆,很安静。说安静似乎少了点什么,在她眉宇之间,总带着一缕忧伤。这部电影我看了好几遍,不会错的。我相信那忧伤是骨子里的,与生俱来,躲都躲不掉。因此,每当《送别》主题歌响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的心就会扯那么一下,生疼。
我骑自行车经过团结二路,回远东公司俱乐部。丁字路口修鞋的米国栋大声问,晚上演啥电影?我懒得理他,《铁道游击队》。怎么还是《铁道游击队》?你就好好骗我。米国栋是个瘫子,一双手骨节粗大,豁牙,说话就漏气。除了雨雪天,米国栋都会摇着轮椅,在路口修鞋,也帮人纳鞋底。有一次我经过他身边,米国栋没生意,正在翻一本卷了边的连环画。小孩,他招招手,最近俱乐部演啥电影?我已经上班了,怎么还是小孩?看着他猴急的模样,我冷冷地来了句,《铁道游击队》。那是老片子啊,米国栋拿手够着后背,像是在搔痒。我笑了,老片子好,温故而知新么。这话就有些分量了,哪里是小孩子说的。米国栋挠舒坦了,仿佛吟唱一般,你这个孩子不寻常。
废话,我是俱乐部的美工。原先的美工上了年纪,登梯子挂广告牌,不慎跌落,股盆粉碎性骨折。痊愈后说啥也不干了,恐高,去了远东一小,教美术。这个消息,是赵拓说的。我父亲当即打开一瓶竹叶青,炒了碟花生米,拍了两根黄瓜,跟赵拓小酌,相互递烟抽。机会,父亲看着我说,又看赵拓。我不想干,我当时正全力以赴备考美院,赵拓说话了。先干着,美工是个闲差,可以边干边复习。我抿了口竹叶青,心中不悦,呛得直咳嗽。赵拓揽住我的肩,你呀,还是缺乏锻炼。父亲第二天跑到工会找了位领导,就定了,让我临时顶一下。广告牌总得有人画吧,那是俱乐部的窗口、脸面,要翻新。
我画的第一块广告牌是《西安事变》,领导的意思,试一下,行还是不行,都得试活,口说无凭么。赵拓陪着,画了整整一天。先在宣传画上用尺子打方格,横多少竖多少,拿数字一标,再挪到画布上,将方格放大。好了,可以画了。这个步骤是不能省的,看似麻烦,却事半功倍,人物、场景,八九不离十。赵拓当然不能动手,一笔都不能动,大伙儿盯着呢。时不时,指点一二,稳定军心的作用。眼睛,眼睛要有神,轮廓线粗一点,广告是远距离看的,宜粗不宜细。六个小时后,周恩来、蒋介石、杨虎城、张学良,跃然纸上。俱乐部主任在我身后笑,小贾,不简单么。我大汗淋漓,仿佛虚脱了一般,小脸紧绷。赵拓给我一支烟,好着呢。我心中没底,真好着呢?赵大爷掉头就走,这孩子,缺心眼儿。老范、老马、老曹、老徐,哄堂大笑。
本来,转正的事早就该解决,马主任说放一放,上个月才体检填表办手续,还留了个尾巴——以工代干。父亲说一口吃不成胖子,慢慢来。我父亲在公司劳资科,虽说不是一把手,但坐办公大楼久了,方方面面的关系还是有些。据他侧面了解,马主任对我的印象不太好,缘于一件小事,非常小。马主任患有痔疮,去年夏天犯得挺厉害,在家歇了几天。电工、放映员、司机、售票员,拎着水果点心,纷纷前去探望,问个好。唯独我,真叫踏实,连个影子都没露。马主任对我的评价就三个字,不懂事!
我这人胆小,多少还有些窝囊。没去主任家,更多的,是颟顸,傻着呢。从画画就能看出来。赵拓说你的素描马马虎虎,色彩一般,最糟糕的是创作,一点想象力都没有,想吃这碗饭,不太容易。我咧着嘴笑,跟哭似的。毕竟是朋友,赵拓怕我太难堪了,话锋一转。不过么,在俱乐部画电影广告牌,倒绰绰有余。为了弥补与马主任的关系,他儿子结婚,我除了随大流送份子钱,还画了幅油画,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赵拓来家里玩,《蒙娜丽莎》快完工了,正画背景跟服饰。赵拓说怎么搞的,一眼大一眼小,二五眼。我學了遍原委,赵拓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刚刚好。毕竟心里发虚,他能看出来吗?赵拓拿起画笔,帮我涂抹,那就是个蠢货,肯定得夸你。
果不其然,《蒙娜丽莎》挂在新房,主任赞不绝口。像,真他娘的像,贾鲁,再努一把力,你就是当代齐白石了。这都哪跟哪呀,但我学乖了,嗬儿嗬儿,笑,不响。
回到俱乐部,赵大爷搬了把椅子,正坐在门前晒太阳。电工老范舞了把扫帚,追着撵着,要打售票员徐莉的屁股。徐莉矮胖,脸蛋子总嘟噜着,这会儿围着宣传栏转圈,骂老范。要死呀,哎呦,滚一边去。我给赵大爷一支烟,点上火,赵拓在家没?
赵拓在家能呆得住?赵大爷美滋滋吸了口烟,吐出来,我早就说过,他是属猴子的。
天空响晴瓦蓝,那是一九八三年。我二十岁,赵拓二十七岁,美院讲师,在职研究生,招生简章就是他给我的。没错,赵拓是赵大爷的孙子。
吃毕晚饭,我拿自行车驮上铺盖去了俱乐部。上个星期,找马主任商量,想搬到美工室住。老马坐在沙发上,都有些蔼然了,怎么个情况?摆一摆。我说家里人多嘴杂,静不下来,想利用空余时间,练一练毛笔字。电影广告牌共八块,两个月轮换一次,而平日里,美工干的最多的活儿,是写影讯,也就是海报。而我的毛笔字实在丑得可以,按放映员曹师的话讲,幼稚可笑。
马主任喝了口茶,颠屁股。不是幼稚可笑,简直跟狗爬似的,就没法看。言毕,身子往后仰,发出滚雷般的笑声。练就好好练,马主任嗡声嗡气,需要买碑帖之类,开发票,回头给你报了。我大喜过望,谢谢主任。
练字是一方面,哪个年轻人不渴望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回家跟父亲学,我爸笑了。老马这一次如此爽快,知道为啥?我摇头。年初厂里升工资,本来没他媳妇,车间里闹,又跑到公司闹,寻死觅活的。老马坐不住了,找到我,劳资科多给了一个指标,这才解决。原来如此。父亲端起茶杯,免不了叮嘱几句。以后在单位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少废话,有点眼色。我喏喏,啃了口苹果。
美工室在俱乐部的最深处,一排平房,七八间,大都堆满了道具。七十年代,俱乐部经常演话剧、歌舞,有个小乐队。锣鼓铙钹、镲、大镲、小号圆号大号,更不用说弦乐器了,阵容齐整。到我进厂那会儿,企业重心调整,军转民,生产空调压缩机,文娱活动锐减,盛况不再。又过了大约五年,形势急转直下,俱乐部改成滚轴溜冰城,那都是后话。
美工室我拾掇了两天,清理出的瓶瓶罐罐宣传画,扔进了垃圾箱。木板床,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擦拭一新。窗外是石家围墙的菜畦苗圃,放眼望去,阖闾人家,袅袅炊烟。老范从门前过,小贾,准备娶媳妇了?我扎煞着手出来,哪里,看看书,练练毛笔字。老范脚步喧腾,走了。老范就住在配电室的边上,长脸,眉毛粗黑,养了只母鸡。老范的媳妇在乡下,户县涝峪,隔上几个月,来一趟,怕老范寂寞,从老家逮了只鸡,三黄鸡。鸡也乖巧,就在配电室周边的灌木间蹀躞,从不乱跑。主任上班发现有情况,双手叉腰,痴呆呆,看鸡,看老范。老范讪讪的。我负担重啊,主任,屋里三个娃,工资都寄回去了,婆娘弄了只鸡上来,想着下个蛋,补充点营养。另外,老范脸上的麻瘢舒展开,近乎讨好了。养只鸡,劳逸结合,也活跃一下气氛。马主任挺了挺腰杆子,工作时间最好圈起来。
没麻达,老范搓着手,笑,保证不给领导添乱!
保洁员不乐意了。大清早扫地,到了配电室那儿,嚷,谁屙下的?还有稠有稀,花花绿绿。老范从窗口撂出一句,你妹子屙下的。保洁员捡起一块土坷垃,掷进去,嘴硬尻子松的货。老范穿着底裤冲出来,两条长腿全是黑毛。保洁员扔掉扫帚,一窝风,散了。
回到美工室,整理好被褥床单,感觉顺眼多了。在门外拿煤油炉烧水,给暖壶灌满,泡了杯陕青。硕大的画案上摆了十几本书,笔墨纸砚,一摞旧报纸。收拾杂物,翻捡出两本小册子,《颜真卿多宝塔碑》和《柳公权楷书入门》。我抽了两支烟,翻书,翻碑帖,喝茶,竟有些魂不守舍,坐不住了。走!
揣了盒烟,出来,赵大爷正在门房下面条。我打了声招呼,横穿马路,去了公司图书馆。图书馆就在福利区内,旁边是八号食堂、灯光球场、单身宿舍楼。图书馆的门外,架了台电视机,黑压压挤满了人。我扫了眼电视,五洲喊我,你下午跑哪儿去了?我笑,去幼儿园给刘晓雨送招生简章。她还想考吗?五洲扔给我一支烟。悬呀,你这是准备干嘛?没事,五洲说,刚在家吃了碗面,消消食。
我们站在碎石铺砌的甬道边闲扯,抽烟,电视机的音量很大,《水浒传》,武松正在醉打蒋门神。舒少英和姚丽丽从图书馆出来,姚丽丽指着我,拿胳膊肘一碰少英。舒少英笑,正想去家里找你呢。我搬到俱乐部了,刚搬过去。是吗?舒少英拍了拍我的肩,好,又多了个根据地。是这样,少英在喊,噪音实在是太大了。我后天过生日,想着聚聚。对了,你通知一下赵拓,还有你。他去握五洲的手,贾鲁的朋友,就是我朋友。姚丽丽皓齿明眸,摆手。都来呀,少英喜欢热闹。
他们走远了,五洲说这就是舒少英?对,我吐掉烟蒂,一起去吧,我跟少英提起过你。五洲略显腼腆,我有啥可说的?
这话不对,每个人都有长处,我们踱进图书馆。譬如你吧,一个翻砂工,却喜欢莱蒙托夫、普希金,这事就有意思了。五洲忻忻然,捋了捋长发。那个姑娘是他媳妇?我笑,小学音乐老师,正谈着呢,还没结婚。在阅览区拿起一本《大众电影》,禁不住埋怨。五洲,我得批评你,真的。你不去欣赏舒少英的风采,怎么一眼就瞄上了姑娘?我放下《大众电影》,写诗的是不是都这副德性?
五洲小眼睛喀巴喀巴,根本没往心里去,嘴还掰掰。画画的更乱,不对吗?
从小就惹人嫌,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在图书馆盘桓了大约一刻钟,这里翻翻,那里靠靠,六神无主的样子。仿佛有更刺激,更鼓荡人心的东西,横亘在暗夜的深处,蓄势待发。五洲说走,上单身宿舍打麻将去。你今天不上班啊?我随口问了句。今儿早班,那几个礼泉人特佩服你,一直吵吵着,要请你喝酒。我提高了警惕,背后议论我啥呢?五洲呵呵,说你能写会画,又是麻坛高手,平和不和,就等着自摸。那是我没看出听三张牌來,糗事,到底跟着去了。当时有个政策,叫老的退养,子女进厂,单身宿舍涌进一批脸上带粉刺的家伙。荷尔蒙旺盛,上下楼梯呼啸着,汗渍、镬气,花椒炝锅的辛辣,扑面而来。那天夜里我输了九块六毛钱,一归三,气得肝疼。学会麻将有半年了,就没赢过,最好的成绩是个平手。子夜时分,牌摊散了,喝了两瓶啤酒。太晚了,不好意思回俱乐部骚扰赵大爷,在单身宿舍找了张空床,沉沉睡去。我记得很清楚,想今天晚上的时光,蹉跎掉了。美工室的灯未熄,字也没练,不怕,我才二十岁,早着呢。
2
认识舒少英是在两年前,刚去俱乐部不久。一天上午,主任让我跟车跑一趟,帮点小忙。俱乐部有辆三轮摩托,不是偏斗,带车厢那种,类似于现今的农用三轮。司机姓恽,戆头戆脑,言语不多。恽师没事就拾掇车,敲敲打打,擦拭,工装油渍麻花的。我问恽师给谁帮忙?他嘴角叼着烟,猛踩油门,一家伙蹿出多远。咱工会主席的儿子,舒少英。
舒少英个头不高,大眼浓眉,很客气,同我握了握手。路上,有说有笑,似乎跟恽师很熟。三轮摩托径直跑到南郊,省军区家属院,舒少英姊姊家,拉了几根松木、水曲柳,六张五合板。据舒少英讲,他准备办事,想打一套家具。姊姊门路广,买的木材不仅质量好,价格也便宜。那时年轻人结婚都兴打家具,讲究几条腿。回到福利区,舒少英留饭,我执意要走,他实在没辙了,硬是塞给我两盒红中华。红中华不敢独享,给五洲一盒。五洲吸了口,双目微阖,嘴角咝咝带着风声。好抽,真好抽,下回再有这种活儿,把我也叫上。
再见舒少英是半年以后了,学校放寒假,赵拓说领你去见个人。谁?我捡起外套,问。见面就知道了,啰嗦。一缩脖颈,跟着往外走,早已习惯了赵拓的蛮横与霸道。出门洞,寒风凛冽,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来到团结中路的小区,底层,跺了跺脚下的残雪,开门的正是舒少英。舒少英的哥哥跟赵拓是同学,在省乐团,是个小号手。我也见过。那年月就是如此神奇,不可理喻。为买一本书,天蒙蒙亮去新华书店排队,挤破玻璃柜台。为见一个人,可以披星戴月骑十公里的自行车,说两句话,看一幅画,撤退。舒少英的哥哥住在省乐团简陋的筒子楼里,叙着旧,手也没闲,一盆黄瓜粉丝,一盆水煮肉片,端上了桌。酒是赵拓带的,两瓶城固特曲。两位哥哥让我适可而止,他们频频举杯,干,干着干着,大了。大了就口无遮拦,掏心窝子。赵拓拿起一支烟,在桌上磕,少春,你的小号吹起来怎么有股琐呐的味道,老毛病了。少春不甘示弱,冲我睒眼,你们画的风景永远也摆脱不了屎黄色,还给自己取了个学名,黄土画派。我一口酒喷出去,邪性,板凳腿给折了,跌了个屁股墩儿。
舒少英当过兵,在山丹军马场,复员后写了一部反映军旅生涯的电影文学剧本,《暴风雪》。据说本子辗转被西影厂一位老导演看上,还组织过研讨会,再没下文。赵拓领我甫一进门,舒少英拊掌,认识认识,俱乐部的美工。我也笑。少英现在“神剑”摄影部任职,我非常好奇的是,家具簇新,屋里并没有女主人,连张照片都没有。趁着少英去厨房炒鸡蛋炸虾片(舒少英说来了就喝点,刚好前几天战友送了些青稞酒,醇厚绵长,不上头,暖暖身子),赵拓吸了口烟,嗐气。别提了,家具刚做好,商量旅行结婚去哪儿,产生了分歧。女方想去上海、苏浙一带,葱蔚洇润,曲水流觞。少英要去甘肃河西走廊,祁连山冷龙岭北麓的大马营草原,骑骑马,在山里浪一浪。那姑娘的父亲是区委书记,家境优渥,娇横惯了。少英的倔劲上来,不尿那一壶,结婚证换成离婚证……
从此,隔上十天半个月,我都上舒少英家坐坐,借书还书。少英是单间,厂子分的,有十七平米。他父母亲一个小妹,住另外一套单元房。他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行政十四级的干部,母亲是公司总务科科长,少英那一年二十五岁。觌面,先沏杯茶,谈书谈电影,山丹军马场。梳妆台上,有一架“山花”牌留声机,手摇柄,柜子里堆满了黑胶唱片。贝多芬、老柴、莫扎特、斯特劳斯,音质不是太好,伴随着轻微的嘶啦声。旁边,还有一台夏普双卡录音机。这台录音机是少英的姊姊拿外汇券在“友谊”商店买的,作为他结婚的礼物。并且声明,爱结不结,礼物没有第二份。那是我头一次见到双卡录音机,每次去,都要摆弄摆弄,听上几曲。少英好脾气,听歌翻书聊天,嘴角漾着笑意。太喜欢夏普双卡了,寻问价格,竟是我一年半的工资。不经意间,咽了口唾沫,发出咕咚一声。
姚丽丽与舒少英谈对象,是长辈介绍的,也就两个来月。他们计划“十一”结婚,走北京、天津、青岛这条线,捎带着,看看海,少英的姑姑在青岛。至于为何放弃了山丹军马场,祁连山,我哪里敢问。
四月三十日,星期六,舒少英生日。我先去了趟幼儿园,黄昏时分去的。家长接孩子,挤挤挨挨,我站在路口吸烟。枝叶扶疏,卖冰糖葫芦、棉花糖、冰棍的小贩,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吆喝,曳着长腔。小孩子哭闹,讨吃喝,大人在屁股上拍两下,踢一脚,老老实实,回家。刘晓雨穿了件白衬衫,混杂在人群中,我招手,喊。她举起《渴望生活》,带着呢,就怕你着急,谁的书吗?赵拓的,我说,书写得好吧?
好,好,刘晓雨有些嗔怪,都没来得及细看。我接过书,说这样吧,你晚上有事没?没事领你见个人,舒少英,他过生日。赵拓、五洲也去,一起聊聊天。刘晓雨还在思忖,犹疑,我说走吧走吧,今天周末,刚好放松一下。行啊,那你得等我一会儿,回家打声招呼。
我去马路对面的三门市部,买了瓶城固特曲,一瓶丹凤葡萄酒。出门,刘晓雨正沿着路边,匆匆往回返。等她来到近前,挺快嘛。我说。哪呀,刚到煤店那儿,看见我哥了,跟他讲了一声。刘晓雨家兄妹仨,上面还有个姐姐。刘晓雨从小在四川绵阳的外婆家长大,读小学三年级才转过来。她性情孤僻,略显忧伤,似乎从那时就开始了。每当刘晓雨回答老师的提问,台下必然哄笑,对,一口川音。远东公司的人员组成可谓五湖四海,哪怕你在家说河南话、此地话、上海话、大连话,到了学校,一律普通话。能否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是区分远东公司子弟的重要标识。刘晓雨的普通话到初中才算有了模样,而我们有所交往,则是上高中文理科分班。她聊得最多的,是外婆家门前的小溪,凫水的鸭子,石板路,豆花。我对她的了解,大抵如此。
拐过丁字路口,修鞋的米国栋正埋头干活。下班的高峰已过,两个老太太围在米国栋身边,好一通吵吵。我跟刘晓雨学了遍米国栋看电影的事,鬼使神差,他似乎被老太太吵烦了,举起鞋底子,今天晚上有电影吗?
我想都未想,《铁道游击队》。米国栋哈哈大笑,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瞪我一眼。谁家的孩子,尽胡吣,今天晚上是戏曲《白蛇传》。
刘晓雨埋怨,贾鲁,你学坏了,真学坏了。我笑笑,加快了脚步。
刚进门洞,就听见了赵拓、五洲的笑声。五洲是自己摸来的,他跟舒少英说好找,闻着红烧肉的香味就奔了来。赵拓捻唇髭,去兜里摸烟。你这不算狠,美院有一哥们,每当启酒瓶盖,就开始敲门,神得厉害。姚丽丽在厨房烧菜,我过去道辛苦。姚丽丽系着花围裙,笑,红烧肉是赵老师的手艺,来,帮忙拿进去,小心哎,烫。屋里的方桌上,冷盘热炒,倒也满满当当。我跟舒少英介绍说这是我同学,刘晓雨,过来熏陶熏陶。少英说欢迎,坐么,随便坐。赵拓在梳妆台那儿,听录音机,他翻录了一盘古尔德演绎的巴赫《哥德堡变奏曲》。刘晓雨叫了声赵老师,赵拓颔首,并用拿烟的手戳了戳录音机,意思是听巴赫。凝思而又仿佛歌唱般的詠叹调响起,刘晓雨蹑起手脚,脸微微的,有些红。
刘晓雨家我领赵拓去过,看画。楼道黑黢黢,堆满了蜂窝煤、杂物。刘晓雨从床下拽出素描水粉,赵拓一张张看过(其实按他的本意,看一幅就够了),无非勉励几句。我们总共呆了不到十分钟,家人喊了她两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干锅的焦糊味儿。从楼上下来,赵拓说这姑娘心思太重,怎么感觉苦大仇深似的。我简单说了下她的境况,从小跟外婆长大,与父母的感情就淡……这样不行,赵拓说,心里纠结,不敞亮,画个鬼呀!我多少有些不服气。命途多舛屡遭挫折的人,不是能成大气候吗?赵拓横我一眼,监狱里的苦孩子多着呢,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哪里哪里,我脸一热,就爱操个闲心。
姚丽丽端进一盘拔丝苹果,色泽橙黄,或许是忙活的缘故,面颊晶晶亮。菜齐了,赶紧趁热吃。就是就是,舒少英招呼,老赵,别装神弄鬼,把录音机关了。不能关,赵拓将音量调低,刚才贾鲁说熏陶,其实严肃音乐就是最好的熏陶。赵拓坐在一把折叠椅上,我忙着斟酒,赵拓接着说。音乐这个东西,尤其严肃音乐,好多人说听不懂,听不进去。啥叫懂?听得多了,觉出好来,就是懂,潜移默化。
谁能拗过赵拓,《哥德堡变奏曲》成了背景音乐,在角落里汩汩流淌。舒少英举杯,咱随意啊,慢慢喝,都别劝酒。众人起立,椅子响,钢琴急促起来。姚丽丽与刘晓雨窃窃私语,说着什么,刘晓雨摇头,笑,看我。第一口酒下去,舒少英散了圈烟,清嗓子,对赵拓说。老赵,美国学者托夫勒最近写了本书,叫《第三次浪潮》,你看了没?没有,关于啥的?赵拓厚嘴唇努了努,多少有些不屑。是这样,舒少英瞧出来了,正襟危坐,丝毫没受影响。托夫勒毕业于纽约大学,未来学者,他把人类社会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这话题就严肃了,绝非小儿科了。哪三个阶段?从一万年前开始的农业阶段;从十七世纪开始的工业阶段;第三个阶段,就是从本世纪五十年代延续至今的信息化阶段。赵拓不以为然,那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划分,而搞艺术,注重的是人,人性……我就料到是场交锋。他们经常这样,几乎所有的话题,都能撕扯、掰碎,针尖对麦芒,我听得津津有味。少英平头,双睑,慢吞吞,优游涵泳;赵拓须发茂盛,肩宽腿长,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咄咄逼人。趙拓率先发力,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癫痫到尼采的疯狂,从卡夫卡的忧郁到马雅可夫斯基的自戕,赵拓有些激动,将袖子挽了挽,举起酒杯。少英略一沉吟,源头,源头应该在苏格拉底那儿。
你是说老苏?赵拓将酒杯蹲在桌案,我急忙给斟满。对,舒少英去拿烟,带过滤嘴的上海牡丹。苏格拉底于公元前399年被雅典人民法庭判处了死刑,罪名是误导青年,颠倒是非黑白,否定希腊传统神祇的存在。本来老苏是可以躲过一劫的,只要答应从此保持缄默,不再走向街头,与人论道。但这哥们进了监狱就不肯出来,谁劝都不行,最终饮鸩身亡。临终前对他的门徒说了番话,这番话有意思。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我呆住了,看五洲,五洲埋头吃皮蛋,根本就不带闲的,一口气吃了好几块。刘晓雨瞄我一眼,直勾勾,盯着舒少英,眼睛睒也不睒。姚丽丽啧嘴,光听你说了,少英,招呼大家吃呀,菜都凉了,我去热热。赵拓说不用不用,吃是次要的,咱们以思想交流为主。姚丽丽耸肩,笑,摇头。刘晓雨斟酒,大伙儿碰杯,耳热酒酣。不知什么时候,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已经歇着了。
舒少英放下酒杯,揩嘴。赵拓,听说你们美院的学生在西大街搞了场现代派画展,你参加了没?赵拓愀然,现代派的东西,我没兴趣,拾人牙慧。多半还是二道贩子,从北京“星星”画展籴来,热蒸现卖。我跟五洲相视一笑。展览我们看了,去年夏天的事,在西大街一所小学内。不仅有美院的学生,还有师大西北大学财院的,油画版画水墨雕塑。天马行空,肆意泼洒,众声喧哗。我太激动了,在留言簿上写了行字。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着,而是生活。五洲瞅我一眼,这不是一回事么,你到底想说啥?我忍无可忍,不懂就对了。五洲闹情绪,回去的路上,跟哑巴似的,一言不发。
舒少英搛了筷猪肚,老赵,现代派的东西虽说鱼龙混杂,但无不充满了激情与想象,你应该涉及一下,有好处。赵拓喝酒,去拿烟。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文艺复兴时期的东西,尤其是乔托,包括后来的提香、卡拉瓦乔,太厉害了。
你是喜欢意大利,少英扫了眼刘晓雨。不对,赵拓说,俄罗斯的绘画对国内影响更大,列宾、苏里科夫、列维坦,从精神程面上讲,跟咱们更近。
少英举杯,来,随意啊,大家随意,小刘,动筷子吃呀,光听我们瞎白话了。说得好着呢,刘晓雨笑,笑着看姚丽丽。姚丽丽说喝点茶吧?我去泡茶。喝酒喝酒,舒少英面带愠色,说得正热闹,喝哪门子茶。我来杯茶,赵拓举手,坏笑。怎么样?姚丽丽撇嘴,少英就是个人来疯,喝点茶解解酒,多好。昨天从家里刚拿了些龙井,大伙儿都尝尝。
姚丽丽起身上厨房烧水,刘晓雨洗茶杯,敞门窗,透一透烟气。舒少英看了看站在窗前的刘晓雨,我倒是喜欢法国思想家,不仅坐而论道,往往冲锋陷阵,萨特、波伏娃,就是其中一例。萨特的文章我看不下去,赵拓接过话茬,还是你借我的两本《世界文学》,要说理论著述,我宁可看别车杜的。前年吧,应该是前年,《苏联文学》上有篇文章,回忆杜勃罗留波夫,小伙子真是才华横溢,二十五岁就撒手人寰,实在是可惜……
茶沏好了,姚丽丽、刘晓雨一一端上桌。赵拓嗽了嗽喉咙,少英,干脆办份刊物吧。刊物?舒少英明显亢奋,好,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咱就办上一份。我在部队里就干过这,采编校对一条龙。先搞油印的,好了再铅印,得有个名吧?气氛变得热烈,你一言我一语,刘晓雨捧着茶杯,舔嘴唇。你刚才讲《第三次浪潮》,何不就叫浪潮。舒少英在掌心砸了一锤子,好,浪潮,就是它了!
你看我我看你,举酒杯的举茶杯的,语笑喧阗。舒少英说老赵,你给咱当艺术顾问,在座的都得写东西,散文、随笔、小说、诗……我拍了拍五洲的肩,这小伙子就写诗,铝锭啦车床啦铁屑飞溅啦。五洲笑,我不行,写着玩儿,完全是顺口溜。舒少英哎了一声,谁不是玩儿,玩也有个目标、方向,是吧?动笔写一写,再勤看着书,进步就快。待会儿我拿几本诗集给你,一定要看,多看……混乱中,不知是哪个,将一盘邓丽君的磁带插进录音机,哼哼叽叽,正是那首“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舒少英怔住了,不说了,双手抱在胸前,晃脑壳,身子也随之摇摆。刘晓雨、姚丽丽笑得合不拢嘴,跟着哼唱,五洲叫好。赵拓一声喟叹,俗了俗了,我就搞不懂,你们怎么就偏偏爱个邓丽君,嗲声嗲气,像什么样子。说完,起身去了厕所,少英朗声大笑。
3
那天夜里临走了,舒少英特意叫住我,说最好再联系一两个人,能写的,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京虹。我、五洲、刘晓雨,是同学,尤其五洲,小学就在一个班。而王京虹是高二转来的复读生,比我们大两岁。我们那一届高二毕业,刚开始文理科分班。也就是说,王京虹与我们有一年的同窗之谊。而恰恰是这个复读生,最终考取了西北大学中文系。
赵拓曾经问我是否看上了刘晓雨,委实吓得不轻。要说为情所困,受刺激,那得追溯到小学五年级,我的同桌小石头。小石头肤色白皙,眼睛水汪汪,爱说爱笑。一天上大字课,五洲跟人打闹,将对方的墨汁弄洒了,满手污黑。老师烦透了五洲,让他站到讲台上,举双手示众,以儆效尤。我这人胆小归胆小,嘴却贱得很,小声嘀咕,聂老师真是骚情。我肯定不晓得骚情的真实含义,但知道这不是啥好词儿,张口就来。唇红齿白的小石头“啪”的一下起立,报告聂老师,贾鲁说你骚情。那一瞬间,我魂飞魄散,想越是漂亮的姑娘,越要人命啊。聂老师岂能跟我一般见识,用亲切的,发自肺腑的嗓音吐出九个字,贾鲁,从外边把门关上!
我给王京虹写了封信,为了郑重起见,用的是公司工会信笺。三页纸,却打了五次草稿,喝了半壶紫阳毛尖,烟缸里插满了烟蒂。王京虹是部队子弟,住在丰登路兰空留守处的大院内,往返学校,骑一辆二八自行车。她体态偏瘦,斜挎军用书包,不知是桀骜不驯,还是颈椎的问题,走起路来,略微有些歪脖。说歪脖肯定不雅,但细一琢磨,倒有些黛玉弱柳扶风荷锄葬花的韵味。我首先赞美了一番她的才华,风雨中,踽踽独行的背影,如何让我们魂牵梦绕。又回忆起那年的盛夏,几个同学去兰空留守处,给她送纪念品。小径分岔,草木葳蕤,她的父亲——警卫团王团长,从食堂打来饭菜,又切了个大西瓜。“小鬼们”吃得肚子滚圆,直打飽嗝儿。紧接着,言归正传,介绍了“浪潮”小组,看她是否有兴趣参与,共襄盛举。在信的结尾,引用了埃兹拉·庞德的两句诗,以彰显我虽然是俱乐部微不足道的美工,但对文学史上的经典却丝毫也不陌生。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写完信,封好,贴上邮票,径直送入大门外的邮筒。如果一切顺当的话,三天后我将收到回信。邮局就在俱乐部隔壁,邮递员总是将信件报纸交给赵大爷,赵大爷分门别类,再送往各办公室。那几天我没事就踅进门房,跟赵大爷说,我在等一封来自西北大学的信件,非常重要。赵大爷一翻白眼,是不是小丫头写的?我目瞪口呆。赵大爷端起搪瓷缸,吹了吹茶末儿。跟赵拓一样,就爱写个信,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废话!
周末,信没等到,刘晓雨却来了,我在门房值勤。本来,美工是不值勤的,马主任喊我,是替赵大爷顶一会儿,老头那天过生日,全家要聚一聚。赵大爷很少请假,俱乐部的门房就是他家。听我父亲讲,赵拓的母亲,前些日子与老头拌了几句嘴,赵大爷一直嚷嚷着,要回东北,不呆了。我父亲笑,借着过生日,将老爷子请回来,缓和一下关系。
我站在门房的台阶抽烟,将近晚上七点了,有观众进场,天还亮着。刘晓雨从马路对面过来,拿了本书,满脸堆笑。贾鲁,陪我去舒少英家好吗?给他还书。我说走不脱,替赵大爷值班呢,你自己去吧。说着话,我买了两根豆沙冰棍,给刘晓雨一根,吃冰棍。昨天晚上我才去过,少英还夸你呢。真的?刘晓雨喜得直蹦,夸我啥呢?夸你像《带阁楼的房子》里的米修斯。是吗?那我更不好意思去了。
刘晓雨穿了件蜡染背带裙,白袜黑皮鞋,整个人,就显得活泼。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磁带,递给她。去吧去吧,这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演唱会磁带,刚借的,你先去,等赵大爷来了,没啥事,我再过去。刘晓雨笑,那好,等你啊。
礼堂里传出急促的铃声,电影马上就开始了。《青春万岁》,应该是这部片子。几个孩子尖声叫着,往里跑,老范拿着手电筒,喊啥喊?安静。尹干事踱来踱去,冲我点点头。老尹是公司保卫部的,酒齇鼻,俱乐部有电影,都会通知他。老尹再从体协喊几个人,戴上红袖标,收门票,维持秩序。
天,黑透了,无轨电车上的集电杆打出火花,一串串,倏忽湮灭。吃完冰棍,嘴里酸酸的,我点着一支烟。老尹跟体协的大个子在门前下象棋,马主任晃了一圈,同徐莉说着什么。从电车站那个位置,斜刺里,有个姑娘肩挎书包,翩然而至。我揉了揉眼,没错,正是王京虹。贾鲁,你好!王京虹伸出手,我急忙握住。想不到,真想不到。我傻笑着,都不会说话了。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一直抽不出时间,还好吧?我推开房门,坐,进来坐。
王京虹比过去胖了些,拿皮筋扎了条马尾巴。时间过得真快,我说,一晃,将近三年了。可不是吗,王京虹笑,瞎忙,你是不知道,收到你的信我有多高兴,谢谢你们还记着我。话赶话,恐后争先,哓哓不止。问她写东西吗?写是写,不太成熟,练笔而已。太谦虚了,我去兜里摸烟。不是谦虚,王京虹正色道,出学校进学校,跟现实不挨么,无病呻吟居多。正在这时,赵拓跟赵大爷一前一后进来,我做了介绍。王京虹握住赵拓的手,久仰久仰。赵拓带了些酒意,久仰?从何谈起。噢,是这样,黎明是我表哥,听他聊起过你,读本科那会儿,就号称小导师。我汗出沾背,连鞋窠都是湿的。牵藤挂蔓,这又扯到了美院的黎明。赵拓给我一支烟,点燃,吸了口。黎明的嘴里,肯定没啥好话。王京虹歪着脖颈,笑,一颤一颤的,裙裾翻飞。赵拓轻松多了,说黎明来学校报到那会儿,锅盖头,穿了件黑褂子,对襟那种,中间用草绳一系,见人就喊领导。门卫直戳戳冲上前,跟撵鸡一样,轰他。得是你屋的羊丢咧?这是大学,不是放羊的硷畔……赵拓撇起醋溜此地腔,王京虹就给笑疯了。缓了缓,摸着胸口,说赵老师,听我表哥讲,你经常跑丝绸之路,颇有研究。研究谈不上,敦煌倒是去了五次,瓜洲的万佛峡,新疆库车的克孜尔千佛洞也去过,喜欢罢了。赵拓面色酡然,你对丝绸之路也有兴趣?对呀,王京虹仰着脸,我是想写一首长诗,关于敦煌的,看了些书,但仍有不少疑惑。
赵拓看表,这样吧,咱找个地方坐坐。行,王京虹扫我一眼,跟贾鲁也好久没见了,今天可真是巧了。我们忽喇喇往外走,赵大爷吼了一嗓子,少喝酒。赵拓嘟囔,人上了年纪,牵烦。王京虹回头,我说没事,走咱的。右拐,上了桥头的四川饭店。四川饭店位于土门什字的东南角,紧挨着沣惠渠,对面是大片的麦田和村廓。顺着窄巷进去,土门商场两侧的住户纷纷改造屋舍,卖五金土杂,日用百货。四川饭店是比较早的个体经营户,老板姓屈。
找张圆桌坐下,赵拓说来点啤的吧,王京虹说行,少来点,一碗就够了。那时瓶装啤酒贵不说,还时常缺货,大都散啤,拿碗装,粗瓷老碗。赵拓说写诗怎能离开酒,敞开喝。我笑了笑。四川饭店赵拓领我来过几次,包括老安家羊肉泡馍馆,陕西第一碗葫芦头。第一碗的尖椒肥肠美得很,干煸,火旺油煎,当时算硬菜。我偶尔想请赵拓吃一顿,他断然拒绝。你挣得没我多,年纪又差出一截子,传到外面不好听。我想起来就笑。酒菜上齐,端起碗,王京虹说贾鲁,你比过去爱笑了。我看看她,又看赵拓,笑得更厉害。赵拓扔给我一支黄果树,不仅爱笑,现在知道看书了。王京虹闪身,瞅了眼赵拓。你啥意思?夸我同学呢,还是骂他?!我端起老碗,来,喝酒喝酒,干了。真就干了,又上來三碗,王京虹眸子晶亮。她伸手抓了把花生米,放进嘴里嚼着。赵老师,丝绸之路是谁首先提出的?赵拓捏了捏下颏,喊老赵,应该是德国人李希霍芬提出的,敦煌你去过没?去年暑假跑了一趟,王京虹啜了口酒,脸绯红。不去还好,去了你猜怎么着?赵拓抿着厚厚的嘴唇,不响。一行诗也写不出,整个就给傻了,傻得一塌糊涂。王京虹脖颈歪斜,歪得那么舒坦、自然,她语速极快,像是呢喃。我原以为大漠戈壁,走石飞沙,到了莫高窟一看,没那事。
怎么讲?赵拓一扶镜架。
宕泉河边绿树成荫,有吧?钢筋水泥铝合金门窗,有吧?游人如织,根本不是我脑海中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一灯如豆的景象。
赵拓莞尔,掸烟灰。喜多郎你知道吗?对,搞音乐的。他写《丝绸之路》的时候,没来过中国。艺术需要想象,无中生有,就是创造力。而这个无,绝非虚寂、空渺,是让你按艺术的规则还原,点滴落在实处。且慢,赵拓拿烟的手举在空中,还原有些牵强,应该是重现。有温度的,活泼泼地重现。如何做,怎样铺陈勾勒,完全取决于你内心的悸动、颤栗。
王京虹沉默了,脸上却放出光来。我试探性地看赵拓,有机会,一起走一趟?对,王京虹大叫,暑假就去,住上十天半个月。赵拓站起身,说风就是雨,我先上个厕所。
老屈肩上搭着白毛巾,从厨房出来,挨个桌递烟、招呼。慢慢吃,喝好,甜啦咸啦,吭气。礼多人不怪,老屈端起茶缸,坐在门外的马扎上,落落汗,头皮锃亮。王京虹跟我碰碗,老赵下过乡?从来没有,我笑,美院附中毕业,十七岁就分到安康的一所师专,教美术,不少学生的年龄比他大。高考恢复,没有任何悬念,重返美院,本科毕业留校,任助教……王京虹盯着我,没猜错的话,还单着。对,我啜了口散啤,先压压惊。是这样,谈了一个,附中的同窗,家里死活不同意。为啥?王京虹来了兴致,一探身。嫌那姑娘近视,镜片太厚。荒谬,岂有此理,他儿子不也近视吗?是,我去拿黄果树,幸灾乐祸。自家的儿子可以近视,但对方不行,棒打鸳鸯散,这世界不讲理的地方多了。王京虹哧哧笑出了声,贾鲁,你比过去是出息多了。我端起老碗,一高兴,淋淋着,下颏前襟全是酒。
赵拓回来,抖擞起精神,接着讲丝绸之路。斯坦因、伯希和、斯文·赫定,赫定的书你要看,对了,还有法显的《佛国记》。法显算是个狠角色,比玄奘早了两百多年。我正准备画《佛国记》,系列组画。王京虹沉吟,说老赵,改天一定登门拜访。赵拓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将黄果树吸得意味深长。结账的时候,粗瓷老碗摞了一堆,服务员数碗,赵拓跟老屈招呼,扬长而去。走到电车站,看表,最后一班电车早已过去。赵拓从俱乐部推出自行车,说我送你回吧,刚好散散步。王京虹冲我抓手,笑,再见贾鲁。再见。你还过来不?我问赵拓。不,赵拓一扭头,直接回学校了,明天有点事。
学校在四十公里外的杜曲少陵塬上,现在往回骑?疯掉了,可要的就是这股疯劲呢。《青春万岁》散场,门前的灯亮着,枝叶窸窣,一只猫穿越马路。赵大爷半仰半卧,听半导体,我有些飘飘然。大爷,抽烟。赵大爷接过窄板猴,满嘴酒气,赶紧回去睡觉。没事,我说。赵拓走了?赵大爷打开抽屉,取出甜瓜,快吃了,解解酒。我咬了口甜瓜,走了,回学校了。赵大爷趿着布鞋,重新歪在床榻。那小子又喝多了吧?没有。没有?我还不知道他?见了酒就没命,找个幌子更得使劲喝。上一次跟他爸闹别扭,连哭带吐,胆汁都吐出来了。
我记得那次,我父亲在,我也在,就为了戴眼镜的姑娘。酒桌上话不投机,赵拓很快就高了。我父亲跟赵拓的父亲是技校同学,乘一列火车从沈阳奔赴大西北,两家走动频繁。那天我父亲也喝多了,搂住赵拓的脖子,痛哭失声,一对神经病。我非常害臊,替父亲害臊,悄悄地走了。暗地里发誓,长大了,决不喝酒。哭天抹泪的,有啥意思吗?!
吃完甜瓜,回美工室,在灌木旁撒了泡尿。繁星缀满了夜空,眨眼,一颗流星陨落。小时候,最爱看流星、卫星,东方红一号。只要是缓慢移动的星星,都以为是东方红一号……老范的屋里亮着灯,有人说话。我敛气屏声,暗哑的女中音,徐莉。在俱乐部,徐莉与老范叽叽歪歪,不清不楚,是尽人皆知的事。徐莉的男人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留下一儿一女。女儿念卫校,聪明伶俐,现在职工医院当护士。问题出在了儿子身上。徐莉的儿子五岁那年罹患脑膜炎,落下了后遗症,走道一展一展,口齿含糊,外人都喊他傻子。丈夫去世,徐莉也就四十出头,好事者没少往家里领人,总得再找一个吧,好歹算户人家。傻儿子见了来人就笑,眉眼歪斜,哈喇子流得多长。来人的屁股在椅子上还没焐热呢,抓耳挠腮,呵呵,纷纷起立走人。这咋谈么,谈不成么,连个囫囵觉都没法睡。谁再张罗见面,徐莉急赤白脸,滚一边去!范师悄没声,出现了。买煤买粮,冬储大白菜,灯绳断了,全是范师。进门,傻儿子笑,老范塞给他一块水果糖,叫叔叔。叔、叔叔……徐莉的眼泪就下来了,扑簌簌,止都止不住。老范反倒不好意思,你看你,哭啥哭么?噔噔噔,出门。一来二去,就走得近,闲话自然少不了。有人讲老范进了售票处随手关门,而椭圆形窗口恰到好处被报纸遮挡,半导体收音机响起,豫剧《朝阳沟》。刚下乡,野花迎面对我笑……两个地道陕西人,听哪门子豫剧?!明摆着,日鬼捣棒槌。最绘声绘色的是图书馆老雷,老雷说他有一次找马主任,遍寻不着,闪进礼堂,眼睛差点给瞎了。舞台的幕布里,两个人滚来滚去,木地板咚咚直响……马主任开例行晨会,勃然大怒。那幕布至少积了三年的尘土,就不怕呛炸了肺?捕风捉影的事,没边的事,最好烂在肚子里,散会!
今天夜里,徐莉边哭边说,你也给个话,痛快点,要等到啥时辰?老范不响。真是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哑着嗓子,学了声猫叫,一切又归于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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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剑”摄影部过去叫“群众”照相馆,在远东公司招待所楼下。招待所共五层,贴满白花花的瓷片,十分醒目。“神剑”成立伊始,进口了一套日本富士冲扩设备,重新装修过,彩绘喷涂,离俱乐部也就一箭之遥。这天上午风和日丽,我去摄影部找舒少英,给他还《契诃夫小说选》。少英挎着摄影包,推开玻璃拉门,正准备外出。他说你把书给刘晓雨送去,她想看看。对了,今天晚上演啥电影?《大桥下面》,我说。帮我买两张票,回头把钱给你。舒少英之前买票,一般都四张,父母亲、妹妹,加上他自己。见我讶异,少英笑,想带米国栋看场电影。米国栋?我满腹狐疑,是不是路口那个修鞋的?对。你怎么认识他呀?我摸出烟来,给少英一支。是这样,少英吸了口烟,斑驳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脸上,暖洋洋的。老米跟我姐是同学,初中毕业参加学兵连去了安康,修筑襄渝铁路。听我姐讲,米国栋实在是不幸,有天正在山上干著活,一脚踏空,脊椎摔坏了,成了残疾……那就这样吧,晚上见面再聊。
舒少英骑自行车进了厂,说是有个活动,领导来电话,让他去拍几张照片。我一路走,一路笑,米国栋要看电影了,真事。回到俱乐部,去售票处买了两张票。徐莉不知揩了雪花膏,还是刚洗了头发,香馥馥,我直打喷嚏。咋了小贾?得是感冒了?对,我说,重感冒,好几天了。徐莉一惊一乍的,跳起来,颜色突变。哎呀,老范感冒了,主任也病了,我看得买几斤醋,在院子里熏一熏。我乐坏了,人有了相好,就是不一样。刚上礼堂的台阶,赵大爷在门口喊,小贾,电话。我匆匆跑去接电话。俱乐部有两部电话,一部在主任办公室,另外一部就在门房。
刘晓雨打来的,问我晚上有空没?陪她转转。我说可以,晚上七点半,俱乐部门前,不见不散,就挂了。刘晓雨很少打电话,也从未约过我,这是怎么了?心里美滋滋,走着走着,双腿一较劲,竟来了个前空翻。放映员曹师从礼堂出来,小贾,你这是练体操吗?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笑。曹师往外走,嘴可没闲。头儿拉肚子,老范发烧,徐莉上街买醋去了,要给院子熏一熏,咱俱乐部可是蒸蒸日上啊!曹师最近因奖金问题跟马主任吵了一架,说话阴阳怪气,我急忙躲进美工室,练柳公权。
晚上七点刚过,舒少英推着米国栋来了,我急忙管赵大爷要钥匙,开大门。观众进场,走旁边的小门,安全起见,有个一米多高U形铁栅栏,杵在那儿,轮椅进不去。马主任笑呵呵招呼少英,小舒,你可真是热心肠,来,走东边的太平门,不用上台阶。米国栋指着我,笑,嘴巴黑洞洞。就知道你在俱乐部,画画的小朋友。我窘得厉害,给老米一支烟,点上火。以后想看电影了,不用买票,我去推你。舒少英跟主任寒暄毕,推起轮椅,往前走。票还是要买的,两毛钱的事,免得人说闲话。
太平门有道斜坡,进去,就是过道,观众零星进场。我跟少英说就坐过道边吧,今天的人不会很多,随便坐。礼堂里阴森森的,灯光昏暗,一股潮湿的霉味。米国栋环顾四周,摸了摸椅子扶手。有十三年了,没进过电影院,长啥样子都记不得了。我站了片刻,看表,说电影马上就开始了,你们慢慢欣赏,我先出去一下。少英说没事,你忙你的。米国栋跟我握手,硬梆梆,像握了块石头。
一溜小跑推着自行车从门房出来,刘晓雨已经到了。我说去机场吧,那里凉快,人也少。刘晓雨笑,你带我能行吗?放心,五洲比你胖吧?我带他进城吃鼓楼锅贴,那小子咥了半斤。回来路过桥梓口,又来了碗大麻子馄饨……
刘晓雨紧走几步,跳上车,行了行了,再别吹了,你可骑慢点。
机场是老机场,从丰登路往南,有一条田塍小路,路的尽头,就是老机场的跑道。跑道周边原本砌着围墙,但村民图方便,那墙十有八九,是豁开的。我学自行车就是在机场跑道,五洲陪我去的。那还是前年秋天,我到俱乐部不久,用三个月的工资买了辆“玉兔”牌自行车。五洲说走走走,上机场,宽敞,两个小时准保学会。真是宽敞,混凝土浇铸,接缝处灌着沥青,平展展,一眼望不到边际。那时航班起降非常少,每星期也就几趟,跑道总是空荡荡的。五洲扶着自行车小跑,嘱咐我朝前看,速度,保持速度。我找到一丝感觉,飞翔的感觉,耳边挂着风声,空旷极了……
在跑道尽头骑了几个来回,五洲松开手,让我自个儿练练。他喘口气,站在草丛里,抽烟。一辆红色消防车缓缓从匝道过来,后面,跟着一辆军用吉普。我知道,这是有飞机要降落了,一种预防措施。吉普车上下来几个军人,他们在喊,喊我离开,五洲也开始喊,冲着我招手比划抹脖子。飞机要降落了,停下,赶紧停下……但是,我刚学会骑,不知如何让自行车停下来。一个当兵的举起手中的枪,枪管粗大,我后来想,那应该是信号枪。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离开跑道,须臾也不能耽搁。车头一拐,径直轧向了玉米地,摔得四仰八叉。
一架马车从土门商场拐出来,嘚嘚嘚,带掌的马蹄脆响。车夫吁了一声,拎了把铁锨,将马粪铲起,装进竹筐。我问刘晓雨去过机场没?刘晓雨说没有,你看着点路,当心撞了人。我笑笑,想带她来机场,对了。
围墙的豁口还在,进去,刘晓雨惊叹,好美呀!天边的云层很厚,几个女人领着孩子,挖灰灰菜。旁边有一只土狗,蹦蹦跳跳,撵蝴蝶玩。我们找了处田埂坐下,望天,远方的停机坪,候机楼,谁都没有说话。一对情侣模样的年青人,手牵手,絮语喁喁,在田地里漫步,渐行渐远。我去口袋摸烟,火柴盒。火柴盒不知怎的挤瘪了,划了好几根火柴,点烟。没有任何征兆,刘晓雨突然哭了,啜泣,肩胛一耸一耸。我脊背精湿,吓了一跳。咋了?出啥事了?!我死死盯着她,一只黑蚂蚁,在肩上爬。刘晓雨用手背揩脸,贾鲁,我喜欢上舒少英了。什么?!真的假的?真的,刘晓雨双手抱膝,身子发抖。最近特别难受,又没个人说道说道,你不会怪我吧?
我吸了口烟,见鬼,怎么会这样。夕阳从云层里透出来,万千霞光,麦子黄灿灿的。有多久了?我问。见第一面就爱上了他,你说咋办么?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将烟蒂蹍碎。你跟他说了吗?没有,还没说,想说来着。
我抱住头,面颊灼烫,有那么一会儿,心慌得不行。两只斑鸠在草窠里鹐食,头顶带白斑的灰椋鸟,发出唧唧声。翳然已暮,跑道两侧的指示灯,亮了。起初是一个个小红点,渐渐的,形成两条璀璨的光束,麻雀四下里乱射。
姚丽丽,舒少英准备十月份跟姚丽丽结婚呢,我说。
刘晓雨根本没睬我,他们不会结婚的。我上次给他还书,聊起姚丽丽,少英说她有洁癖。洁癖?是呀,所有买回的熟食,必须拿笼屉重新蒸过,每天要洗无数次手,亲个嘴也要刷牙。刘晓雨说着说着,笑了。少英讲他害怕,这样的日子,将来怎么过?
我闷着头,吸烟。刘晓雨捡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划拉。我想有个自己的家,这你知道,刘晓雨自顾自往下说。我跟家里的关系一直紧张,都懒得提了。我姐去年结婚,我哥也谈了个对象,早就放出风来,想住在家里。家里两间屋,连走廊都堆满了破东烂西,我住哪儿?这就是现状。我觉得自己非常多余,想逃避,可往哪儿逃么?刘晓雨潸然泪下,哽咽。你看我,虽说能画两笔,在幼儿园还是个临时工,转正问题遥遥无期,没有幼師的文凭……
我吁了口长气,恍然大悟。想少英的母亲在总务科,主管幼儿园,嫁过去,一石二鸟。怪不得赵拓说刘晓雨心思太重。重就重吧,但有些事情,必须打开窗户说亮话。我顿了顿,关键是舒少英对你有没感觉?这个才是关键,咱总不能一厢情愿。
有,刘晓雨有些激动,他说见了我,就让人心疼。我哭笑不得,是酒后说的吧?对,他那天是喝了些酒。我怏怏的,酒后那是戏言,你还信以为真了。怎么会是戏言?刘晓雨看着我,酒后不是吐真言吗?那一瞬间,我感觉她钻进了死胡同,牛角尖,病得不轻。那你找我干什么?
想让你帮我问问,刘晓雨的眸子,跟炭火一般,在暗夜里燃烧。我颓唐极了,一丝风儿都没有,答应帮她问问。做好人就做到底,既然牵线搭桥,那就再送一程,也算功德圆满。无数只蚊子扑上来,撵都撵不赢,该死的蚊子。我们拍拍屁股,落荒而逃。
回到俱乐部,电影尚未散场,恽师守在三轮摩托边,吸烟,等电影拷贝。拷贝在西郊几家影院转来转去,尤其热门电影,排片的密度大,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影片放映到一半,拷贝未到,灯亮起,曹师在喇叭里说,请观众同志们等一下,拷贝还在路上。同志们哄笑,抽烟,上厕所,嗑瓜子,活动腿脚。我问恽师快了吧?恽师看表,还有十分钟。《大桥下面》够不上热门,放映完毕,拷贝要送回电影公司。
我转到太平门那儿,心里忙叨叨,刘晓雨,真是没事找事。刚才在路边下车,刘晓雨走出几步,突然回头,贾鲁,对不起,麻烦你了。我心中酸楚,到了这会儿,依然过不去。老范掮着木梯,大踏步往里走。忙呀范师,我说。他脚步放缓,不知哪个王八蛋,把梯子腿给弄折了,拿回去修修。范师闲不住,每逢演电影,都拿着手电筒转来转去,排查隐患。谁的自行车出了麻达,也帮着拾掇。有一次恽师捣鼓三轮摩托,零件拆了一地,在旁边搭手的,还是范师。我禁不住赞叹,范师,你真是多面手啊!
头一回,肯定是头一回,范师非常认真地跟我说话。他先是拿棉纱仔细擦了手,接过恽师给的烟,点燃,深深地吸了口,脸上的麻瘢也变得柔和。小贾,情况不一样啊。你们的家都在城里,我却在乡下,将来退休了得回去。两个娃子一个女子,一河滩的事,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看现在的形势,即便退休了也得干点啥,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音乐骤然响起,体协来的检票员打开太平门,礼堂里传出椅子的乒乓声。我往路边挪了挪,电影散场了。舒少英推着米国栋出来,米国栋大口大口地吸气。我俯下身问他,电影好看吗?好看,比《铁道游击队》好看多了。我笑啊笑,仿佛就等着这个答案似的。舒少英去了厕所,我推着米国栋,在阅报栏前停住,一人点着一支烟。观众退场,卖冰棍瓜籽小吃的,紧赶慢赶,叫卖声此起彼伏。我问他家里买电视了没?买了,九吋的,黑白,哪有大银幕过瘾,是吧?老米拿拳头捶了捶后腰,汗腥气扑面而来。他说想看一部外国的片子,最好是打战的,到时我来买票,不能让你们破费。我说好,往旁边闪了闪。汗腥气太重了,不知老米多久没洗过澡,换过衣裳。没话找话,问他生意咋样?米国栋龇牙,也就顾个嘴。帮人纳鞋底多一些,有给钱的,一毛两毛,也有给鸡蛋的,一颗两颗。没啥,总比窝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强。我想了想,也是。
舒少英过来,我送他们到大门外。本来,刘晓雨刚才那番话,搞得我心情郁闷。暗地里发誓,今后跟姓舒的少来往,最好不来往。但见了面,那股子怨怼,过去了。没意思,真没意思。少英说昨天见老赵了,他兴致蛮高,想骑自行车上沣峪口逛一逛,怎么样?好啊,我说,没去过沣峪口呢,早就想去,怎么走都不知道。少英莞尔,我去过,在山里拍照片。对了,叫上你们同学王京虹,她的诗写得真不错,一起转转。
舒少英推着米国栋走了,范师锁大门,老尹跟体协来的几个人去吃宵夜,喊老范跟我,我急忙摆手。太热了,得回去洗洗。
身上黏乎乎的,我端着脸盆来到厕所,旁边有个露天水池。左右望望,没人,脱了个精光,兜头浇下,痛快得直叫。前些天,王京虹从学校寄来了几首诗,我拿给舒少英看。一首叫《蜉蝣》,一首叫《蒹葭》。少英说好,那就好吧。洗漱毕,回到美工室,躺在床上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翻了几页,看不下去。狮子,我从未见过狮子,包括大马林鱼、海,无从想象。撩开蚊帐,熄灯睏觉。刚一挨枕头,刘晓雨、舒少英,纷至沓来。如此清晰,刘晓雨光洁细腻的颈项,唇吻饱满、润泽。见他妈的鬼,别想了。范师,范师显然是不会离婚的,三个孩子怎么办?最大的才念初中。想办退养来着,大儿子说等一等,如果考不上高中,再进厂。范师同意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去年冬天,范师的媳妇站在配电室前,扑沓扑沓手,捏腔拿调。老范哎,你要是有个风吹草动,我跟孩子可就没活路了。范师蹴在那儿吸烟,脸更长了,怫然。胡说啥呢?死了活了的,赶紧擀面去。
夜深了,布谷鸟在叫,清脆悠扬;远处的村庄传出阵阵狗吠,谁家的孩子在哭,我就这样躺了很久。
5
出游的事,一拖再拖,到了六月初才得以成行。赵拓去安康玩了两天,过去的学生结婚,非要找一位体面而酒量拿得出手的人,压压场子,赵老师欣然前往。王京虹感冒了,我跟五洲踩单车跑到西北大学中文系女生宿舍,王京虹脸上蒙了块手帕,正昏昏欲睡。我们甚至都未进门,站在走廊说了几句话,告辞。她过意不去,要请我们吃饭,吃完再走呗,学校的西红柿鸡蛋面美得狠。我连连摆手,笑,不用了。王京虹眼惺忪,摇了摇手帕,有暗香浮动。出校门的时候,我神思恍惚,自行车险些撞上一姑娘。姑娘戴着校徽,将我打量一番,轻启朱唇。神经病啊你,眼睛干嘛的?得是出气的?!
五洲不乐意了,指着对方。这位同学,你是哪个系的?晚上去跳个舞吧?我在楼下等你啊。姑娘撒腿就跑,五洲笑,这丫头的屁股扭起来可真带劲……我赌咒发誓,再也不跟五洲出门,简直一祸害。
六月五日是星期天,朝暾初现,我早早地爬起来,推着自行车来到俱乐部大门外,保洁员正清扫地面。赵大爷穿着汗背心,圆口布鞋,在门前的空地练鹤翔庄。松肩提肛,两手向小腹收拢,再经两胯自然放下,意守丹田。我看着直乐。赵大爷捋了捋灰白的胡须,你这是准备上哪儿?大清早的。我说进山呀,到沣峪口。赵大爷抬头望天,肯定少不了我们家的赵拓,今天最高气温三十七度,路上小心。
我还是来早了,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赵拓、王京虹、刘晓雨、五洲、舒少英,才渐次露面。每个人都带着军用水壶、铝制饭盒,舒少英背着摄影包。出发前,赵拓突然问了句,姚丽丽呢?她怎么不去?舒少英笑,丽丽她哥的孩子满月,请朋友聚聚,丽丽帮厨去了。赵拓蹁腿上车,那还等啥,咱走吧。
我看了下表,六点四十五分。从药厂什字南下约五公里,是丈八沟宾馆,道路两旁矗立着参天白杨。沿途有几家乡镇企业,麦子成熟了,麦客长衫长裤,戴顶草帽,在地里舞动着镰刀。不少路段铺满了麦秸,娃娃们嬉闹,拖拉机、卡车隆隆而过,扬起漫天的尘土。绕过丈八沟宾馆,上西万公路,骑行有十分钟,舒少英说在郭杜吃点东西,也找个地方擦把脸,太脏了,全是土。我冲着赵拓喊,他转过身,知道了。郭杜是个小镇,听我父亲讲,七十年代,每到春节,他都骑车去秦岭北麓换大米。当时购粮定量供应,北方人米少,想吃米怎么办?跟山脚下的村民换。村人喜面食,起初是一斤换一斤,换的人多了,就有了商机,每斤米要找给村民几分钱,再加上布票。米是新米、香稻,叫桂花球,透亮如珠,香糯适口。私下里交易粮食在当时是非法的,有个罪名,叫投机倒把罪。而郭杜,就是一道关卡,民兵小分队在此堵截,得绕着走。少英笑,真有这事,不单换大米,还偷偷摸摸,上农家买鸡买鸡蛋。农村凋敝,城里的工人也不易,拖家带口的,踩几十公里自行车,进村入户,就图个便宜,少花几文钱。到了春节前再看,福利区,那时叫向阳院,到处都是鸡,公鸡母鸡,哄娃玩的鸡苗,根本管控不住。这说明啥问题?舒少英目光炯炯扫过来,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都想过好日子,丰腴的日子,计划经济那一套,不得人心。
对少英,就更加的服膺。到了郭杜,什字路口有几家小吃店,矮桌长条凳,摆放在马路牙子上。在店家的水龙头胡乱擦把脸,我跟舒少英吃凉皮稀饭,赵拓他们在另外一家要了豆浆油条。刘晓雨时不时瞄我们一眼,面带春色。这一路,刘晓雨跟五洲领骑,赵拓、王京虹居中,我跟舒少英断后。喝完稀饭,我给舒少英一支烟,结结巴巴。少英,你、你对刘晓雨印象如何?舒少英咧着嘴,笑,刘晓雨跟我说了。说了?我站起身,那就好,這些天把我熬煎坏了……少英说别急,先坐下。是这样贾鲁,说真话,你要是喜欢刘晓雨,我跟她的事到此为止。我感觉热烘烘,满颡的水。没有,真没有,就是同学关系。那好,舒少英进一步解释,我跟姚丽丽不太合适,本想将就的,结果又遇上了晓雨。看起来,感情这个东西,是不能糊弄的。舒少英说完,亲亲热热,拍我的胳膊。我如释重负。
从郭杜南下,岚气缭绕的秦岭愈发近了,路桩拿红漆刷着公里数。我问少英,从咱西郊到沣峪口,大概多少公里。二十七公里,他说。我看了看表,八点一刻。将来我想骑车上北京,你看怎么样?少英笑着摇头,北京没意思,要走就走河西走廊,新疆,那才叫刺激。太好了,你要去的话把我也叫上。
一定,少英加快了骑行速度,趁着年轻,就得干点不一样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路两边沟渠纵横,空气湿润,绿盈盈全是稻田。在沣河大桥,簇拥着,拍了几张照片。山,近在咫尺,苍翠蓊郁,褶皱间的小径清晰可辨。上坡,骑是骑不动了,推着车走,刘晓雨买了些西红柿、黄瓜,舒少英接过去,挂在了车把。王京虹、赵拓踅进一家供销社,土坯墙涮着白灰,森林火灾重防范,严控火源是关键。我站在那儿,汗如雨下,喘。少英说缺乏锻炼,就这身板还想骑到北京?我龇牙咧嘴,没话。王京虹出门,大包小裹,赵拓抱了箱啤酒。我愕然,荒郊野外的,还能买到瓶装啤酒?赵拓笑,买啤酒搭烟呢,红延安,一层土,估计最少放了半个月。说着,给了我两盒红延安。
整理行囊,看看没啥遗漏的,进山。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河谷,河水发出訇然巨响。太阳炽烈,迤逦穿行在半山腰,满腔满腑,溢满了艾蒿与松柏的馨香。功夫不大,从一斜坡下去,河水潺湲,野豌豆、大蓟小蓟、马齿苋、菖蒲、棣棠,漫山遍野。自行车躺倒在岩石旁,五洲脱掉鞋袜,跳进河床,噢噢怪叫,又用网兜去抓小鱼。我、王京虹、赵拓坐在一块石头上,歇口气。王京虹摆毛巾,擦脸,对着水壶喝水。我说累惨了吧?王京虹笑笑,还好,别忘了,我是西北大学一万米的冠军。厉害呀,真有这事?那是,王京虹将毛巾缠在手腕上,运动健将。赵拓吸烟,咳,满脸暧昧的微笑。盘山公路蜿蜒曲折,车辆在岩石灌木的罅隙间若隐若现。舒少英、刘晓雨沿着河岸往前去了,少英想拍几张风景。
赵拓扔掉烟蒂,跳到岸上,将啤酒递给我,插在石缝里,让河水冰镇。温吞吞,最难喝了。王京虹捂住脸,天哪,太棒了,我一直琢磨有件事情没办,这就对了,老赵。赵拓嘿嘿,不响。昨天理发,我陪他去的,赵拓妈下了死命令,你要是再不理发,就别进这个家门。赵拓看我,头发长吗?我吭哧好半天,是有些长。赵拓哼了一声,我急忙改口。长是次要的,关键你头发太厚太密,可以稍微地削一下,凉快。赵拓双手插进裤袋,就说了一个字,走。来到楼下的理发室,铰头,跟师傅说修一修。师傅抖围布,系好,操起剪子问了句,鬓角跟胡子呢?胡子不能动,赵拓在镜中嗽嗓子,底气十足,别搞得跟相亲似的。我在一旁忍不住,险些笑翻。
五洲爬上石头,我问怎么样?河里有鱼吗?有,五洲直哆嗦,嘴唇都白了。鲫鱼、白鲦,还有虾,我吃了两只虾,要是蘸点酱油就好了,那个鲜呦。生吃?我大骇。这你就不懂了,赵拓慢悠悠,原汁原味,讲得就是生吃。
五洲吸了支烟,赤裸的上身晒得通红。王京虹说五洲,缓过来没?下去游一会儿?没问题,五洲拿起网兜,我得再捞几只虾,给贾鲁尝尝。王京虹躲在岩石后换泳衣,还戴上了护目镜,怎么样?她大声说,够专业吧。话音未落,就跳进了水中。赵拓也开始脱衣裳,你不下去泡泡?他问。我不会游泳。赵拓扶着岩石下水,洗把脸,一如既往,没忘了损我。你呀,毛病可真多。
他们三人在河里扑腾,水花四溅,一只游隼在空中盘旋。舒少英、刘晓雨从弯道过来,朵朵白云麇集。少英说我也下去,热得够呛,你呢?刘晓雨摆手,你玩你的。
舒少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向河中央的深水区,五洲在岸边似乎捞到了一尾鱼,王京虹赶过去看,跑了,鱼给跑了。我躲在灌木投下的阴影里,刘晓雨挨着我坐下。两个旱鸭子,我说。刘晓雨举起摄影包,刚才拍了蝴蝶、虎头凤,还有叫不上名的野花,漂亮死了。
你,还好吧?我问。
刘晓雨将摄影包放在草丛里,明白了。我们准备明年结婚,可能是春节,最晚“五一”。天呐,这么快。快吗?当然,你才多大呀?我觉得不可思议,拍死一只长腿花蚊。多大,二十一了,我上学比你晚,你得管我叫姐呢。刘晓雨说着,摸出一块奶糖,上海大白兔,给你。我真是没心没肺的,以后你们家有啥好吃的,别忘了叫我。尤其是茅台,我没喝过茅台呢。
刘晓雨不置可否,摘下一朵马兰花,嗅了嗅。游泳的人(据我观察,也就王京虹还像那么回事,身体舒展,有模有样)纷纷爬上岸边的岩石,横七竖八,喊累,连累带饿。赵拓歇了歇,拿出大哥的风范,一声断喝。那还等啥么,开吃,饿了就吃,别羞羞答答的。胳膊腿在动,一哄而上,舒少英心细,带了沓报纸,铺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面包、鸡蛋、花生米、葱花大油饼,饭盒堆到一处。开罐头,凤尾鱼罐头、鲮鱼罐头、午餐肉罐头。西红柿、黄瓜在水里洗了,大啖,满嘴生津。酒,拿酒拿酒,五洲跑得飞快。忘带酒启了,这也叫事?用牙咬,一口一个。赵拓感慨,到底年轻啊。五洲笑,笑就出麻达,上下腭偏离,险些咯了牙。酒瓶湿滑凉爽,握在手中,相碰,叮当乱响。云层快速移动,阳光被遮住,飘了几滴雨,氤氲弥漫,潮气更重了。
对面的山脊亮晃晃,草木由翠绿变得青黄,真是半边日出半边雨。舒少英端起相机抓拍,快门咔嚓咔嚓,几只雨燕在峡谷翻飞,转瞬即逝。王京虹放下酒瓶,说你搞摄影多久了?早喽,少英笑,在部队就玩,宣传干事。赵拓拈起一块凤尾鱼,少英,你可以弄个摄影展,又不是没条件。太单调,份量也不够,舒少英放下相机,嚼黄瓜,我说的是实话。王京虹扬眉,不是有“浪潮”吗,诗歌、绘画,汇到一处,先亮个相,别开生面。有意思,五洲一手拎酒瓶,一手拿烟。就在公司图书馆,不大不小,刚刚好。我莫名的激动,先办展览,再印小册子,“浪潮”的第一炮,非响不可。诗?不知谁说到了诗,王京虹抢过话头,诗歌部分我来负责,联络学校的文学社,青青子衿文学社。画?舒少英找火柴,画自然归老赵统筹,拿酒拿酒,五洲麻利些。五洲撅着屁股在石缝间一通乱摸,酒可不多了,剩最后的兩瓶。还没喝就不多了,我垂头丧气,刚找到一点感觉……没事没事,王京虹揎拳掳袖,我那包里还有一瓶大香槟,两瓶葡萄酒……
吃喝到一半,又重新跳进了河里,降降温。我顺着羊肠小道走出三十米,撒尿。不远处,两个年轻人在河里洗澡,打肥皂,头上全是泡沫。我系裤扣,其中一个圆脸的小伙冲着我笑,短发,牙齿雪白,神态怡然。你们是哪的?我上前一步,问。圆脸的小伙往山上指了指,就在上面。说着,拿毛巾擦脸抹身子,来到岸边,满地找鞋。这附近有家部队的采石场,军人?小伙子摇头,依旧在笑,穿上运动服球鞋,消失在灌木丛中。暑热蒸腾,上面?退后两步,鹄望,莽莽苍苍,一激灵,庙里的出家人!山叫凤凰山,律宗祖庭净业寺。地脉龙绵高峻,林壑幽深,几年后我跟五洲去过,寻访住持释绍兴,缘悭一面,悻悻而归。而那天的偶然邂逅,是他吗?
素朴而澹然的出家人杳无踪迹,我的心溘然静下来,刘晓雨在前方喊我。贾鲁,发啥呆,给你照张像。我缓缓转过身,那是一台理光傻瓜相机,摄影包里,还有一台尼康单反。太阳火辣辣的,刘晓雨煞有介事捩腰身,我提裤带,身子往后仰。刘晓雨露出半张脸,你别动好不好?笑一下下。
6
从沣峪口回来,这天下午,我在礼堂的前厅,画电影《贺龙军长》广告牌。老范跟徐莉站在院子里,嗑瓜子,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天气燠热,云层从西面压上来,柿子树纹丝不动。俱乐部的礼堂穹顶高耸,外墙爬满了红葛,夏季在里面画画,能感受到些许的凉意。有人上台阶,老范蓦地喊了声,小贾,有人找。竟然是姚丽丽。姚丽丽穿了件红衬衫,目秀颐丰,笑,来看看你如何工作。我放下排笔,在蓝大褂上揩手,心里七上八下。
没话,竟不知说啥好了。姚丽丽左右张望,发现角落里有一架钢琴,珠江牌钢琴。她兴冲冲奔过去,这能弹吗?能啊,我说。以前放在后台,最近这些年不演出了,才挪到这儿。姚丽丽打开琴盖,试着弹了一首练习曲。前厅空旷阒寂,琶音引发的共鸣,久久不散。
她阖上琴盖,有几个音不太准,该请调音师了。我笑笑,去美工室坐吧?
你不画了?姚丽丽走到广告牌前,还没画完呢。留着明天画,也快下班了。我将蓝大褂脱了,堆在椅子上。姚丽丽突然说,对了,你给我一瓶蓝广告色,有吗?有,美工室有,刚好给你拿一瓶。
蓝广告色送出去少说有几十瓶,八十年代初有个时尚,就是粉刷墙壁,往白灰里添加蓝水粉颜料,墙壁就变成了蔚蓝色。有一次我去找马主任签字报销,他忧心忡忡地说,小贾,怎么蓝广告色买这么些?不对头啊。那是三原色,用量自然大,我说。也不知谁设计的电影海报,天,一个比一个蓝,空间也越来越大。是吗?马主任敲了敲蘸水笔,蓝天好,看着痛快!其实老马在装糊涂,他一次就拿走了五瓶蓝广告色,我啥话也没说,不能说。
空中飘着雨丝,地面潮乎乎的,起风了。老范、徐莉,不见了踪影。来到美工室,我说喝点茶吧,姚丽丽坐在床沿翻书。我拿煤油炉烧水,期间上了趟厕所,洗把脸。一只壁虎在墙角窥视,探头探脑。水池边的那株海棠却枯萎了,皱巴巴,马蜂嗡嗡叫。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由得扑挲一番胸脯。
水烧开,洗了杯子,给姚丽丽泡紫阳毛尖。我笑着套近乎,这毛尖还是少英给的。是吗?姚丽丽扫了眼门外。门窗洞开,老范手背后,像是散步,鸡在后面跟着。姚丽丽的羊角辫搭在肩上,鼻翅两侧,沁满细密的汗珠。我递给她一把蒲扇,也是唯一的一把,姚丽丽接过去,扇了两下。你同学刘晓雨看着文文静静,行动起来可够吓人了。我去兜里摸烟,不响。在老舒那儿住下了,连箱子都搬去了。姚丽丽女中音变成了女高音。真是蔫人咥实活,贾鲁,我本来不想跑这一趟,可咽不下这口气。说老实话,也是为了他舒少英好。姚丽丽重新捡起蒲扇,在腿上拍打,撵蚊蝇,语带讥诮。舒少英这人,看着文质彬彬,见面就想那事,烦死了。好像不做那事,生活就失去了意义,没了奔头。
我打定主意,装哑巴。老范跟他那只鸡,从门前过两次了,耷拉着脑袋,幽灵一般,不知他娘的啥意思。天陡然暗下来,雨声淅沥,姚丽丽给茶杯续水,扫了眼窗外。他很危险,真的,姚丽丽说。危险?我再也忍不住,怎么了?舒少英爱跳舞,你知道不?我几乎笑出声来,跳舞危险吗?姚丽丽扯动羊角辫,男男女女,挤一屋子,蓬擦擦,早晚得出事。说着,她站起身,走了。蓝广告色也没拿,冲进了雨中。
我一头雾水,站在门前发呆。老范的屋里亮着灯,再一看表,六点多了。隔壁的军工三院传出爆竹声,有男人哀嚎,撕肝扯肺,女人嘤嘤啜泣。军工三院的太平间,与俱乐部一墙之隔,我头皮发麻,感觉冷嗖嗖的。
进屋,倒在床榻,双手枕在脑后。远方,不知名的角落,滚过几声闷雷。跳舞、摄影、电影文学剧本、双卡录音机,危险。脑子成了一锅糨糊。那时舞场很少,周末,据说劳动公园有舞会,我没去过。跳舞危险吗?哪天得试试,我还真没跳过舞,一次都没有。细碎的脚步橐橐,由远及近,我探起身,姚丽丽回来了。头发濡湿,袋子里装着葡萄酒、小笼包、油炸花生米、酱牛肉。我递上毛巾,快擦擦。你以为我不辞而别?姚丽丽笑,想你也没吃饭,去四川饭店胡乱买了点。我有些抓狂,连双筷子都没有。姚丽丽拈起一只包子送进嘴里,没事,长着手呢。
我将茶水泼到门外,笑,你不是挺讲究吗?姚丽丽“咦”了一声,谁说的?肯定是舒少英。我拧开瓶盖,斟上酒,与姚丽丽碰杯。过去是讲究,现在想开了,讲究太多,那是做作茧自缚。何必呢,我可不想把自己搞疯。
吃着喝着,两只手闲不下来,雨停了。姚丽丽说跟学校请了假,想上深圳看看,后天就走。深圳?我十分讶异。对,姚丽丽在脸盆里洗手,有个同学从深圳来信,各方面都需要人,尤其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你不想试试?
我浑身燥热,倒不是去深圳,深圳跟我有什么关系?姚丽丽眉飞色舞,灿若桃花。尤其是眼角,偶然地一瞥,传递出某种挑衅的意味。心慌,没着没落的,以酒遮脸,我们很快就上了床。我原以为这是一件颇费周折,需缜密谋划,一唱三叹的勾当。没想到,整个过程也就几分钟,这让我多少有些沮丧。姚丽丽拿指尖划了划我的脸,去画案上取烟,点燃,吸了口,送进我嘴里。贾鲁,观察你好久了,一直以为是个正人君子,不好女色……我握住她饱满的乳房,脸发烧,万分惭愧。不是不好,我这人胆小,苦于没机会罢了。姚丽丽非常满意,戳了我一记,又做了第二道。
显然是累着了,雨迹滞檐,芭蕉滴动。她亲了亲我的耳垂,姐姐在深圳发展好了,把你也办过去。缠绵了一会儿,送她出门,竟有些依依不舍。姚丽丽果然去了深圳,先是教书,接着嫁给了一位港商,从事进出口贸易。到了一九九五年的盛夏,我在咸阳国际机场接个朋友,姚丽丽戴着墨镜,珠光宝气,迎面走来。旁边,跟着一位皮肤黝黑的鬼佬。我俯下身,假装整理鞋带,嗅到了一股栀子花气味悠长的芬芳。
刘晓雨没住到舒少英家,姚丽丽明显夸大其词,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舒少英骑车,刘晓雨坐在横梁,倒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亲眼所见。当时我跟五洲在图书馆前抽烟,舒少英单脚撑地,刘晓雨下来,赧然。少英解释,后车架坏了,我让她坐横梁,刘晓雨还不好意思。这有啥吗?五洲乐滋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简直少见多怪。我们进图书馆找老雷。老雷是管理员,马主任的电话已经打过,让他配合我们,把展览的事情办好。
老雷这个人腰杆挺拔,眉眼也算周正,唯独一点,总是色迷迷的。见了稍微有些姿色的女性,就迈不开步子,颈项扭转一百八十度,让人很不舒服。舒少英、刘晓雨过去交涉,我跟五洲就在阅览区徘徊,有两个认识我的姑娘,点点头。
刘晓雨过来,说那姓雷的贼眉鼠眼,拿眼睛光看我,吓死人啦。我笑,看你漂亮么,心疼么。刘晓雨剜我一眼,讨厌不?你在俱乐部就好好学吧,一帮老油条。功夫不大,舒少英在对面挥手,我过去,怎么样?没事,谈妥了。少英眉花眼笑,比划。这两面墙全部给咱,够用不?应该差不多,我说,照片、油画、水粉,放上边,底下贴诗,诗是让人读的,贴太高了,看不见。舒少英转身对刘晓雨说,誊抄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字最好写大些。刘晓雨撇嘴,就我可怜,又得熬夜了。舒少英笑,誊写也是学习的过程,他们想干还轮不上呢。
紧鑼密鼓,赵拓贡献出十幅画,有风景写生、人物素描和《西去咸阳》。《西去咸阳》是赵拓本科毕业创作。残阳如血,披鬃阔口瞋目的石狮,蹲踞于前,而神道的两侧,肃立着“蕃像”,也称“六十一蕃臣像”。他们最醒目的特征,是没有脑袋,头不见了,相传毁于嘉靖三十五年的一场地震。这幅画是当时赵拓画的最大的一幅,165cm×130cm,在美院存放。少英出面,跟姊姊联系,派了一辆吉普车,拉到俱乐部,暂放美工室。这已经是七月十号了,星期日,而第二天,就是展览开幕的日子。
每天上下班,公司广播站会准时开始播音,厂区、福利区同步。先是一段激情洋溢的进行曲,随后各单位各部门发来的通讯稿,男女主播声情并茂,再以嘹亮的小号收尾。我作为俱乐部的通讯员,写了一篇有关“浪潮”诗画展的简讯,字斟句酌,送到了广播站。结果播出的时候,诗画展改成书画展。站长颇感欣慰,电话里说我狗屁不通,哪有什么诗画展。隔着话筒,我嗬嗬两声,险些吐那傻屌一脸。
当天晚上公司图书馆人潮涌动,我跟刘晓雨说怎么样?效果真不错,人都围满了。舒少英淡淡的一笑,是天气。天气?我大惑不解,随着少英出来,在门口吸烟。太热了,图书馆跟俱乐部一样,苏联专家设计。笨是笨了些,但穹窿高大,六台吊扇吹着,大伙儿进去避暑呢。的确,图书馆经常将长条椅桌案撤开,画上线,搞羽毛球比赛,一般的空间,可能吗?
说避暑,绝非戏言。《西去咸阳》画作前观者寥寥,而舒少英的摄影作品却吸引来众多的目光。几个穿喇叭裤的家伙在《出水芙蓉》前指指戳戳,那是穿泳衣的王京虹,一个略显模糊的背影。瞧那几个家伙的神态,是恨不能钻进照片里,拂去湿淋淋的水雾而一探究竟。初中生拿着本子抄墙上的诗,嘁喳,大都女孩子,多少还像那么回事。赵拓穿了件老头衫过来,舒少英迎上去,王京虹呢?我没见,赵拓说,通知她了吗?几个人的眼睛齐刷刷盯着我。
从沣河回来我与王京虹就再没联系,诗歌稿件都由赵拓经手,交给舒少英处理。听少英讲,老赵与王京虹忙里偷闲,跑到甘肃天水的麦积山转了转。回来的路上,逸兴遄飞,又绕道彬县,观摩被清代学者毕沅誉为“关中第一奇观”的大佛窟,收获良多。少英给我一支红双喜牌香烟,笑,去桌上拿火柴。老赵虽说腹笥丰赡,難免恃才傲物,言语失当。一次在西大食堂就餐,竟然高谈阔论,语惊四座。说西大中文系连个像样的教授都没有,学殖早就荒芜了,一代不如一代。王京虹的脸由白转青,旋即又给黑了。这一下惹恼了两个男生。两个男生对王京虹垂涎久矣,情书就写了十好几封,字迹飘逸,夹杂着一首题为“雨中蒹葭”的诗篇。这首诗王京虹特意拿给老赵看过,词藻绮靡,褒扬“蒹葭”既有李易安之婉约,又不失蔡琰之铿锵。赵拓胡乱扫了眼,就说了两个字,蠢货!两个男生对赵拓的出现耿耿于怀,见他大放厥词,随即上前理论,不小心将半碗西红柿鸡蛋面泼了赵拓一身。王京虹拂袖而去,男生惶遽,连声说对不起。赵拓捻着唇髭,相当有耐心了,将面条汤汁往下拨拉,滚你妈个蛋!
西大食堂的一幕令赵拓多少有些忿懑,那天晚上出门就穿了件老头衫,赤脚趿着粗布鞋。他连图书馆的门都没进,说走走走,找个地方喝点。舒少英冲我挤眼,那意思老赵心里不爽,别废话,跟着走吧。一行人尾随其后,去了沣惠西路。那时沣惠西路的夜市刚有个雏形,大都集中在土门什字的西北角,远东公司招待所门前。稀饭凉皮、蒸碗、熏肉大饼、烤肉。我们坐在小林烤肉的矮几旁,围成一圈,身边,放了桶散啤酒。五洲非常乖巧,不失时机端起一杯酒,过了马路。我拍大腿,是给赵大爷送去的,这就叫眼色。五洲回来,冲着赵拓笑,赵大爷让你少喝点。
赵拓放轻松,问舒少英,展览搞几天?七天,少英散烟,学校最近忙吗?还行,赵拓抿了口酒,这几天在看爱伦堡《人·岁月·生活》,太他妈的棒了。一辆偏斗摩托辚辚而过,坐着三个警察,腰系武装带,警灯烁烁。赵拓瞄了眼,怎么回事?还巡逻呀?五洲给赵拓斟酒,上个礼拜有个顶替进厂的蓝田人被刀子给捅死了。真的假的?赵拓问。真的,舒少英喊小林,把肉热一热。蓝田人在图书馆外看电视,有人叫他,走到门洞那儿,不知为何发生了争执,胸口中了一刀。
冷场,我啜口酒,嗽了嗽喉咙。昨天俱乐部门前,有个卖香蕉的老汉被抢,你们猜,抢了多钱?赵拓转过身,扫我一眼。两毛六分钱,我急忙公布答案。
一辆拉水泥预制板的拖拉机自西向东,冒着滚滚黑烟。五洲、舒少英似乎争执着什么,看情形,谁也未能说服谁。刘晓雨絮絮叨叨,跟赵拓述说情感纠葛,是纠葛,扯到了姚丽丽。我支愣起耳朵,恭听。赵拓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立马打断,没有在暗夜里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刘晓雨怔了怔,哭过,我当然哭过。刘晓雨今非昔比,居然跟赵拓叫起板来,好样的。我独斟自饮,功夫不大,竟带了几分微醺。与上个月在沣河的啾嚄相比,一下子少了好几个人似的,其实,也就少了王京虹。
我后来再没见过王京虹。听别的同学讲,王京虹毕业后分到了一所中学教语文,丈夫是大学同窗,在电视台做编辑。五年后离异,胖得没个样子,作风泼辣。经常指着校长的鼻子,往前一冲一冲的,说对方是个蠢货。
听着耳熟。
7
五洲那天夜里跟舒少英说得热闹,颠来倒去,核心就两个字,气功。我以为酒桌上多了道谈资,一盘菜而已。后来的事实证明,错得非常离谱。五洲不知中了什么邪,在西电公司听了场带功报告,仿佛晴空霹雳一般,茅塞开启。报告人姓张,来自黑龙江绥化,五洲言必称大师。张大师倡导生命科学,麒麟文化,强调意念二字。五洲示意我别打岔,容他把话讲完,再理论。说起来,大师也是苦孩子出身,随父母千里迢迢赴新疆种棉花,忽然有一天,遇见了一位白发皤然鸠衣敝履的长者,从昆仑山下来,踏雪而歌……我笑了,给五洲一支红延安,先静一静。受家庭的影响(我父母入党多年,大伯牺牲在第三次四平战役的堑壕里,二伯作为志愿军的一名排长,在横城反击战中,失去了左腿),我毫无疑问是个唯物主义者,对怪力乱神一向嗤之以鼻。五洲急了,来来来,立竿见影,说个最简单的。你将双手合拢,指尖是不是一般齐。没错啊。得,你现在闭上眼睛,想象着伸长左手,十秒钟。好了,再比一下,看看还一般齐吗?我心怀忐忑,奶奶的,左手真的长出了一截。傻眼了吧?还不相信?五洲面露得色,明天我给你拿些材料,好好学习一下中华养生益智功。
五洲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根本不知道。颤巍巍,伸出胳膊比划手,意念短长,终归惘然,竟做了一夜的噩梦。
五洲听了三场带功报告,跟车间请了半个月的事假,追随张大师,去了四川都江堰。临行前他跑到俱乐部,找我借钱,有多少算多少,速度放快。爱和稀泥见风使舵言行谨慎的五洲,仿佛换了个人,眉宇间,有一股英雄气概。我刚发工资,磨磨蹭蹭,相当不情愿了,从兜里掏出三十八块四角六分。五洲劈手夺了去,想了想,将四角六分放回原处,后会有期!
我腿肚子直转筋,这哪里是去四川都江堰吗,分明上井冈山么!跑去跟舒少英学,少英笑。气功这种东西,自个儿玩一玩,倒也罢了。一旦立山头,扯起大纛,神神鬼鬼的,十之八九,有利益在里面,敛人钱财,也就一阵风。还记得打鸡血吗?红茶菌?一丘之貉。我还是有点不放心,五洲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你是指走火入魔?舒少英说着在一张单子上签字,开票的姑娘冲我嫣然一笑。应该不会,五洲是个心底纯朴的人,不出三个月,肯定回来,咱走着瞧。
我不放心的是那三十八块钱。四角六分显然无法維持一个月的日常开销,不得已跟父亲张口,拿点钱先花着。父亲倒没发火,瞅了我半晌,打了句咳声。你呀,幼稚得可以。五洲从厂里辞职了你知道吗?不知道,对吧。他家为这事跟他翻了脸,无洲一走了之。真是孩子气,远东公司是你想撂挑子就撂的吗?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也进不来呦。三十八块钱没啥,他连句真话都不肯说,好好想想吧!
想什么呀,从家出来买了瓶城固特曲,回到俱乐部就给弄了,呼呼大睡,连门都未关。老范替我阖上门,又晾了杯白开水,第二天直埋怨。你喝醉了鼾齁如雷,跟死猪似的,可不敢这样喝,容易出事。我嘿嘿傻笑,说梦话了吗?范师。
五洲是七月十三号走的,十五号,法国电影《虎口脱险》上映,引发了轰动。售票处前人山人海,窗口不到半个小时,全天的票就已售罄。加演了两天,情况依然如此。徐莉成了最香的饽饽,走到哪儿,都有人喊,被围追堵截。徐莉烦,脸蛋子吊得多长。一部破电影,有啥好看的?没票,我一张票也没有。这是实情。票在电话里就被预定走了,一些关系户,像派出所、街道办、土门商场、军工三院,都派人打招呼,拿票。马主任不得不躲起来,头疼,哪还有票么?远东公司职工家属万余人,不少人两遍三遍地看。每场放映前,我站在台阶上,大门外黑压压,一些久未联系,平日里懒得搭理我的家伙,喊贾鲁贾鲁,虚荣心油然而生。马主任规定俱乐部的人一场最多买二十张票,这根本不够用。怎么办?偷偷往里带人。带人选择在散场的时候,躲在美工室,开演了再进场。带的人多了,就站在过道看,或者蹲坐在乐池里,脖子一直仰着,九十度角,那也叫看呀。
米国栋是舒少英带进来的,少英说老米想看战争片、外国片,这一回齐了。没人查舒少英的票,更何况推着半身不遂的米国栋。他们刚一走进俱乐部,马主任引导着来到太平门,并吩咐我,小贾,去办公室搬一把椅子,带海绵垫子那一把,坐着舒服。前面说过,马主任患有痔疮,他常坐的那把椅子,铺着厚厚的海绵垫子,比沙发安逸多了。马主任亲自送舒少英、米国栋进入礼堂,指定了位置——横竖两条过道的正中央。少英笑,不合适吧?马主任,太扎眼了。合适,老马吸了口烟,既不影响后排的观众,又能欣赏好影片,就是这了。观众进场,马主任将我往一边拽了拽,小贾,你这个通讯员有多久没写稿子了?啊?这么好的素材不写还等啥子嘛?!马主任一激动连家乡话都带了出来。
我跑到美工室,泡了杯茶,写通讯稿。先是讴歌了英国皇家空军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推动作用,又描述了米国栋自谋生路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另起一行,浓墨重彩,是“神剑”摄影部舒少英同志助人为乐的高尚情操,俱乐部马奉节主任热情周到的服务……通讯稿第二天播出时,省略了与英国皇家空军相关的文字,米国栋被“残疾人”所替代。我心中恚恨,致电广播站,站长阴阳怪气,说我白念了几年书,驴唇不对马嘴……气得我眼泪直在眼眶里晃。站长就是我姐夫,几年后姐姐同他离婚,我兴奋得直拍巴掌。太好了,早就该离,那货就不是个人。梳着大背头,连根胡子都不长,就知道跟小丫头们鬼混。姐姐蓬头垢面,小脸萎黄,近乎咆哮了,闭上你的臭嘴!
我记得很清楚,出事那天是七月十八日,星期一,《虎口脱险》有两场,也是最后的两场。舒少英托我买六张票,要晚上九点半的,请“神剑”摄影部的员工再看一遍。我去徐莉那儿买票,声明是给舒少英买的,工会舒主席的儿子。徐莉厚重的眼皮翻了翻,你倒是攀高枝儿,能不够。我笑笑,手里攥着电影票,穿越马路。刚到“神剑”摄影部的的门前,发现气氛不对。左右两侧站着警察,也有穿便服的,穿便服的是公司保卫部的人,包括老尹。我凑到跟前,问怎么了?得是丢东西了?老尹笑,露出一口氟斑牙。东西倒没丢,逮人来了。谁么?舒少英。
我大吃一惊,舒少英戴着手铐出来,低着头,直接上了路边的吉普车。我的心砰砰狂跳,老尹冲着围观的人群喊,散了散了,又不是耍猴呢,有啥好看的。吸了口烟,老尹满脸鄙夷之色,酒齇鼻几乎要淌出血来。舒少英这小子牛皮哄哄的,上次买胶卷让他便宜点,他说这是国家财产。好么,装逼,接着装!
我往回返,两条腿简直不听使唤,深一脚浅一脚,像踩着棉花。马主任、老范、徐莉,正在俱乐部门前嘀咕,见我过来,散了。恽师在车库叫住我,知道咋回事吗?我摇头。恽师左右望了望,听说是照片,裸体照,惹出了麻烦。啥?我彻底糊涂了,裸体照?!恽师的脚在地上跐,你没参与吧?那就好,谁要是问你,就啥都不知道。恽师跟舒少英是战友,复员后在锅炉房铲煤,两人私交不错。经舒少英父亲帮忙,来到俱乐部,开车。恽师迟疑片刻,小贾,我去保卫部看看,有人问,就说我上医院了。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我心中惶悚,变得极没出息,想哭,又哭不出来。午后飘了场阵雨,一丛鸡冠花东倒西歪,腥红的花瓣散落一地。我躲在美工室临帖,窗外的早玉米郁郁葱葱,鸟雀格磔。下午四点恽师跑进来,碴着两脚泥。怎么样?我急忙问。恽师摇头,给我一支烟。总务处、医院,抓了好几个,牵扯到少英。我给恽师倒了杯水,问题严重吗?恽师喘口气,点烟,倚在画案上。严打,现在正严打,谁也搞不清楚事有多大,妈的。医院药房有个姓吕的爱跳舞,贴面舞,这帮家伙拍了些裸照,让少英冲洗。抓少英,就因为这。至于少英跳舞了没?说不好。
我想起姚丽丽的话,对上榫了。这几天老实点吧,哪也别去,等等消息。恽师说完,走了。
严打抓人的事传得很快,饭桌上,跟父亲简单聊了几句,气氛就有些闷,甚至是压抑。母亲拿了盒蚊香给我,你不是讲蚊子多吗,晚上早点睡,别出去喝酒。见我急着要走,母亲叫住我,你跟舒少英整天泡在一块儿,他的事你没参与吧?我嗓音嘶哑,烦不烦?在一起泡着怎么了?我看少英不像是坏人,冤假错案多着呢。就是的,父亲呵斥母亲,他要有事还能在家呆着,警察早就上门了。
我心里堵得慌,漫无目的骑着车,从土门商场拐过去,上了沣惠渠。几个农家的孩子在渠里玩水,羊咩咩叫,吃草。夕阳红彤彤的,又圆又大,一只纸鸢在飞。蜃气漫漶,我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时间都凝固住了。痴呆呆,竟出了身透汗。
回到俱乐部,刘晓雨站在门房边,赵大爷说你可回来了,让姑娘坐也不坐,进又不进,没把我给愁死。我推着自行车往里走,刘晓雨跟在身后,一声未吭。打开美工室的门,燃起蚊香熏着,我接了壶水,蹲在煤油炉上,刘晓雨哭了。摆了条毛巾递过去,好了好了,刘晓雨哭得更厉害。我站在门外吸烟。天黑透了,老范的屋里传出秦腔《三滴血》,他媳妇来了,下午来的,掮了半袋子土豆。徐莉沉着脸,出来进去,将门摔得山响。扔掉烟蒂,水也开了,泡茶,刘晓雨鼻子齉齉的,你看要紧吗?她问。我看没啥,跳个舞,洗几张照片,有啥吗?过几天就出来了。我从兜里摸出一支烟,你到他家去了没?
去了,刘晓雨低着头,他父亲态度冷淡,好像是我把他儿子带坏了。我笑笑,以前咋样?以前客客气气,谁想到能出这事,怨我吗?
刘晓雨脸煞白,啜了口茶。有书吗?借我本书,她说,怕夜里睡不着,失眠。别想太多了,我将冈察洛夫的《奥勃洛莫夫》翻出来,你拿回去慢慢看,我才买的。刘晓雨坐了会儿,要走,我也没留她。
送到大门口,刘晓雨说你回吧。我鼓了鼓劲,你,没让他拍吧?刘晓雨腾地一下,脸红了。没有,少英从没提过,怎么可能?那就好,我搓着手,笑,没啥,放宽心。刘晓雨走了,赵大爷招呼我,坐。我坐在椅子上,赵大爷卷起一棵莫合烟,拿舌头舔了,粘牢,去找火柴。少英这孩子看上去斯斯文文,怎么也出这事。我心绪烦躁,从门口望出去,老尹腆着肚囊,舞马长枪的比划,一辆警用偏斗摩托泊在那儿。礼堂里,电影《虎口脱险》渐臻佳境,爆笑,一浪高过一浪,声裂屋瓦。忘了看电影了,多好的电影,一整天都在说舒少英。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忘了(那些日子昏昏沉沉,脑子乱得厉害),赵拓在美工室站了片刻,晚上九点,他需赶往火车站,嘉峪关有个哥们喊他过去,准备一同考察安西境内的汉长城遗址。赵拓胡子拉碴,猛吸了几口烟,突然说。摄影这玩意儿,尤其是裸体照,朦胧些,稍加点缀,叫艺术;太清晰了,一览无遗,就是淫秽。赵拓高屋建瓴,一语道破了天机。
处暑那天,家里吃素包子,父亲说你给赵大爷带几个,老头牙齿不好,素包子不碍事。我装了一饭盒素包子,回到俱乐部,赵大爷正煮稀饭。他说谢谢你父母,总给我带吃的……我盯着马路对面,天哪,五洲过来了。圆领衫灯笼裤,趿一双咯吱作响的木屐。五洲离老远就开始笑,不容分说,拉着我直奔小林烤肉。我指了指木屐,从哪儿搞得这万货?五洲嗬嗬,临上车了,发现脚下的皮鞋稀烂,就顺了双窗台晾着的木屐。你别说,这东西透气,穿上才两天,脚癣都给好了。
我苦笑着摇头,怎么样,跟张大师学了身功夫?哪呀,五洲嚼烤肉,批评小林,肉烤老了,还有点咸。小林红着脸膛,哥,对不住对不住,换一把。五洲颔首,跟我碰杯。学个鬼呀,在都江堰做了一个月的伙夫。伙夫?可不是吗,蒸馒头,淘米,大锅菜,他们都说我胖了。做厨子就有这好处,亏不了自个儿的嘴。
我啜了口啤酒,心中窃喜,还准备去吗?
不去了,乌殃殃好几万人,跟赶庙会似的,也算开了眼,交了几位朋友,回来做生意。五洲拍着我的后背,家在彬县,个个生猛,跟牛犊似的,敢闯。我往旁边一闪身,这小子没轻没重,拍得我生疼。做啥生意?卖烤肉?五洲笑,烤肉能挣几个钱?我们卖药材,联系了几家药厂,朋友正在办营业执照。这突如其来的买卖,闹得我头晕,主动谈起了舒少英。听说了,五洲啧嘴,面带戚色。我早就给他相过面,命中有此一劫,桃花劫。我心里一激灵,刚想问问“桃花劫”的来龙去脉,水有多深,五洲一抹小油嘴。我得走了,上周家围墙跟朋友议一议公司开业的事。
周家围墙我知道,是城中村,街巷逼仄坑洼,也就五百米远。我正疑惑这小子怎么说走就走,五洲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大头鞋”菲亚特。那时街上刚有出租车,稀罕着呢,我嫌贵,一次都没坐过。五洲趿着木屐拽开菲亚特的车门,嘬了嘬牙花子,一回头。对了老贾,你把账一付,改天请你去钟楼饭店的二楼,吃烤鸭子。我眼前一黑,晃了两晃,小林说哥,没事吧?
没事,我咬着牙,再拿瓶啤酒。
八三年严打共进行了两次集中判决,舒少英是在九月底,死刑,立即执行。他的家人是否去见了最后一面,我不得而知,没打听过。三天后,公判大会在体育场举行,而法院的公告已贴满大街小巷,舒少英的名字打上了红叉。我挤进人堆,在布告前站了会儿,抽支烟,走掉了,没有回头张望。
公判那天有风,空中布满了波状层积云。上午十点半,沣惠西路实施交通管制,道路两侧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些半大小子来晚了,索性爬上梧桐树,骑在枝桠间,两条腿悠来荡去。临街的窗牖洞开,探出或方或圆的脑袋,嘴唇翕张,说着什么。将近十一点,警车、宣传车呼啸而至,广播里在念判决书,语调铿锵。来了来了,人群喧哗骚动,往前拥,踮脚,脖颈伸得老长。两轮摩托、三轮摩托,雁翅排开,推进,警察挥着小旗,示意人群靠边,秩序,注意秩序。头一辆卡车架着机枪,军人戴袖标,荷枪实弹,满脸端肃。刑车,三十八辆刑车,轰隆隆,疾驰而过。死刑犯五花大绑,胸前挂着牌子,有低头的,也有昂首的,我没见到舒少英。或者说,在那一刻,解放车的废气与轰鸣,如潮汐一般涌上来,声势浩大,我的脑子变得空空荡荡。
最后一辆警车过去,人群聚到马路中央,嗡嗡,不知是兴奋还是失落。突然间,仿佛有什么禁忌似的,路上的人,空了。落叶缤纷,夹杂着纸屑砖块一只黄胶鞋。刘晓雨站在梧桐树下,穿了身缁衣。我手足冰凉,抖,抖个不停。我肯定要过去,过去说些什么,问问她,最近还好吗?而两条腿,却跟灌了铅似的,寸步难行。我們隔着空荡荡的马路,相互望着,溘然间,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