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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房

2017-02-24莫华杰

山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厂牌旧村人潮

莫华杰

1

我居住的铁皮房在一栋三层小楼的楼顶。有四十多平米,客厅卧室厨房洗手间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独立阳台。这栋小楼位于镇中心的一个旧村,旧村里面什么房子都有:拔地的高楼,别墅式的矮屋,还有老式的水泥碉房和小院落,更有几间红砖瓦房,和乡下的矮墙土房一模一样。

旧村里面居住的都是普通打工族,收入不高,这里卖的东西也都很便宜。不仅东西便宜,还很全面,连热水都有人卖。村子的北面就有两个专门卖热水的档口,老板都是河南人,他们做了一个水塔形的锅炉,像酿酒坊的汽锅,配有两个水龙头,底下是一个灶头,用来烧柴。烧的柴大多是从工厂里收购出来的废叉板,或是建楼时废弃的模板和拆建的旧木门。热水一年四季都有卖,大号的热水壶买满只须两毛钱,小号的热水壶打满只需一毛钱。如果用桶去提水,五毛钱半桶,一块钱一桶。

每天下班,我和妻子先去公园散步。散步回来时天色已晚,我总会提着水桶去档口买热水洗澡。

档口离我的出租房还有些远,要从我居住的巷子拐到另外一条逼仄的小巷里,再向前直走四五百米,拐个大弯才到。我提着水桶(或热水壶),一摇一晃地走在巷子中(巷子的路况不太好)。巷子里没有路灯,全靠房子从窗户上渗透出来的灯光,才能熏亮半壁小巷。我之所以用“熏亮”这个词,是因为住在出租房里的人,晚上都要加班,晚上九点半之前,出租房的房子大部分沉默在黑暗之中,只有少数几间房子的灯光亮着。这些亮灯的房子,从窗户透出微弱的光线,有一段没一段地撒落在巷子中,使整个巷子看起来半昏半暗的。在这昏暗不明的光线中,用眼睛便能看到暮色从巷子的角落里渗出来,逼仄的小巷仿佛一条被时间熄灭的通道,让人容易产生幻觉。好像走入的不是小巷,而是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这样的幻觉让人感到诡异。就这么一段路,我天天走,有时候还会拐错弯。

尤其是在阴天的夜晚,这些巷子显得格外幽深,看上去似乎没有尽头,像个无底洞。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很好奇,巷子的那头隐藏了什么东西。人类的好奇心是一种无限延长的欲望,就像一个人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里面有什么。黑暗中,那些巷子延伸出去的逼仄空间,就像黑夜埋藏在大地里的脉络,与万物连在一起,充满了神秘感。终于有一次,我去买水时,忍不住的顺着巷子一直走下去。巷子深处越来越陌生,我的脚步走得越来越轻,仿佛一不留神就踩到了陷阱。也许,黑暗的巷子本身就是时间的陷阱,很多居住在巷子里面的人们庸庸碌碌地活着,不知不觉间便已苍老,就这样陷进去一辈子。

终于,我走到了一条巷子的尾端。巷子的尽头,只是通往另一条深巷子的入口。这些巷子都是相通的,一条衔接着一条,围绕着这个旧村循环蔓延,像记忆般纠缠不清。

我不敢再拐入另外一条巷子,我并不是害怕我会迷路,而是害怕把这些巷子都走完,最后发现巷子的尽头,其实什么都没有。

2

南方的夏季雨水特别多。雨水落在铁皮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从头响到尾,响得毫无章法,整个房顶都颤抖起来。

我经常半夜被雨水吵醒。有时刚睡着,突然听到房顶传来一阵急骤紧密的响声,梦中疑为山崩地裂,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下大雨了,并不是世界末日,于是心里松一口气,接着再睡。但是被惊醒之后,就很难入睡了。铁皮顶上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黑夜。铁皮房就像一面鼓,房顶铁皮是鼓膜,屋内空间是鼓膛,而天上的雨水就是鼓杵了,当暴雨不停地敲打着铁皮鼓时,置身于鼓膛内的人,如何能睡得安稳?

因为雨声嘈杂,下雨的夜晚就是失眠的夜晚。我担心多年之后,我會患上恐雨症。我臆想恐雨症发作的情景,我哆嗦在黑暗的角落里,耳边传来哗啦啦的雨声,仿佛咒语一样,述说着我遗失的那些岁月年华。我的眼睛突然就会湿润起来,像是被多年前某一场雨水打湿了。

我有一本珍贵的日记本,在一场暴雨中遭到了毁灭。房顶的铁皮有些地方氧化,漏下来的雨水渗入了天花板,与天花板的灰尘一下流下来,滴落在日记本上,日记本就像一具尸体,被泥水泡得膨胀,发酵,看起来极是陌生。这日记本记载了我这些年打工的时光,那些快乐的、难过的、伤感的、平淡的往事,是我用生命行走出来的痕迹。眼看青春渐行渐远,本以为日记本会帮我保留最珍贵的记忆,没想就这样被上天的尘埃给掩盖,生活就此失去真相,我变成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尔后,在铁皮房生活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写过日记了,我依靠雨声来蓄积我的历史,任由它一点一滴地渗透我的生命。多年之后,当我面对暴雨时,我能从雨声中听到很多内容。那样的内容让我产生恐惧。

3

旧村没有什么绿化,树木少得可怜,除了房子还是房子。只有走入巷子深处,在那些古旧的老宅小院里,才能偶尔看到一两棵龙眼或荔枝树,它们像孤独的标本,屹立在僻静的角落里。叶子和树桠都很安静,似乎连风都不愿意吹到它们身上。因为缺少绿化,附近都是工业区,还有一个混合水泥场,空气污染严重,灰尘很大。吃饭的桌子几天不抹就会铺上厚厚的一层灰,放在门口的鞋子若是半月不清理,看上去就像走了几十里路一样。当然,我最担心的是我的书架了,买回来的新书即使没有翻过,过不了多久也会泛起一丝旧色。

我曾经考虑过要买一个吸尘器,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这间落破的铁皮房收拾再干净,也只是一个寄身之所。它那种粗糙嶙峋的质感,晾在灯光下,像一个废弃的表情,让我无法感到一种家的温馨。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家的概念。我理想中的家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它在环境优美的地方,有着明亮的落地窗,干净的木地板,雪白的墙壁。我端着一杯茶,倚窗而坐,能看到外面的青山白云;或者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抱着孩子,站在宽大的阳台上一起看日落。阳台上种着月季和茉莉,散发出暖暖的香气。

这仅仅只是个人构思的童话,它与现实无关。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我是买不起这么好的房子的,也许一辈子也买不起。除非买彩票中大奖。一说到买彩票,任何理想都变成了幻想。

铁皮房虽然没有给我家的感觉,但并不影响我的生活。我住在铁皮房这些年,生活还是很有规律。每天早上,闹钟准时唤醒我,我起床洗漱,换上干净的西裤和衫衣,穿上袜子皮鞋,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我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我看到镜子中的我脸色有些苍白,大概是旧村的空气不太好,呼吸了一夜的灰尘。

梳理完毕,我从镜台上拿起厂牌,认认真真地戴到脖子上,厂牌上面贴着一张我多年前的照片,看起来已经不像我;照片下面印有“销售主管”的头衔,像一个产品售价的标签。这是我打工十年,用青春换来的筹码,我依旧把它押在了下落不明的生活中。

收拾好一切,我出门上班。出门前我会亲吻妻子,这个与我同甘共苦的女人,我很爱她。下了楼,放眼望去,便看到巷子里面人潮涌动。巷子两边的房子在人潮的拥挤下,仿佛也在缓缓移动。只有在逼仄的空间里,有大量的人员流动,你才能感觉到地球是转动的,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旧村最热闹的时间段是在早上,工厂上班时间都是八点钟。七点半是上班的高峰期,各条小巷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汇集到主巷里,再从主巷输出到大街,分散到工业区的各个工厂。

我不知道这个旧村到底住了多少人,每天早晨,我看到流动的人潮,心中就莫名的伤感起来。这股人潮什么样的面孔都有,男女老少,高矮美丑,但你很难看出他们的真实年龄,只能看到他们的脸上挂着一丝疲倦。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衣服打扮都是差不多,都是穿着蓝色或灰色的工衣,胸前佩戴着厂牌。每次看到这些厂牌,我就觉得有一种罪恶感。这张名片大小的廠牌,压缩了我们的命运。它就像我们的心脏,每次我们将厂牌按在公司的打卡机上面,发出“嘀”的一声,打卡机显示出自己的名字和时间点,就像输入一次活着的证据,傲慢的青春就此烙上了死亡的记号。

除了衣着差不多,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差不多,都是带着惺忪的眼睛,嘴边打着哈欠,默默地行走,将自己的身影掩埋在嘈杂的脚步声中。很少看到有人带着笑脸上班,真的,甚至连说话的人都很少,大家都只是麻木地走着,或者在巷子的早餐摊上,沉默地吃着廉价的早餐。在成千上万的人潮中,竟然看不到几张笑脸,再明媚的早晨,也因此蒙上一层灰暗之色。

我随着人潮,就这么麻木地走出旧村,往自己的工厂走去。有一次,刚走出旧村,我莫名的觉得身后好像落下了什么,于是突然回头张望,想看一眼我居住的铁皮房,它离我到底有多远,我离开它需要多长的时间。但铁皮房已经被淹没在挨挨挤挤的楼房中,我看不到它的真实面目。我看到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旧村上面,像时间下垂的重力,正在缓缓压缩着我们即将遗失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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