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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儒学之路:韦政通早年生活与人生选择

2017-02-24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7年11期
关键词:政通日记

柳 恒



走向儒学之路:韦政通早年生活与人生选择

柳 恒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韦政通先生精研儒学数十年,在儒学研究上有重要的贡献。他在青年时代能与儒学结缘,由内外两种因素促成。他本是商人之子,因生命中原初的叛逆和冲动冒险远航,在四无依傍的流离岁月里,他以卖稿为生,又为了更好的生活当过要闻记者。温饱问题解决了,心灵却无比空虚彷徨。他立志隐遁治学,结识劳思光、牟宗三等时代人物。他在劳思光的影响下走向学问之路,在牟宗三以及牟门充满温情的师友关系中,将自己飘荡的心灵,安顿在了儒家的信仰之中。

童年;离家;记者;隐遁;儒学

一 从童年到离家出走

1927年12月16日(农历11月23日),江苏省新丰镇后小辛村的一户韦姓人家又添了一子,这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孩,就是后来著名的思想家韦政通。韦政通起初的名字叫韦理芳,在族谱中属于“芳”字辈。韦理芳的父亲韦子辉是个商人,在新丰镇经营镇上最大的布店,店名叫“天丰”。母亲是戴翠儿,一个非常能干又很会处事的女性。韦理芳一姊两兄一妹。童年时代的韦理芳,在家人的宠爱下,性格有些乖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过动儿”,静不下来,情绪也不稳定,喜欢捉弄人,说翻脸就翻脸,他把自己的这段时光称为“乖诞的童年”。

韦理芳六岁开蒙读书,上的是家乡的一个私塾,地点在韦氏宗祠里。祠堂很大,每排三间房,共计四排。宗祠名叫“一经堂”,取汉代儒者韦贤与韦玄成父子的典故,父子两人皆以通晓儒经,位至宰相。故其故里流行谚语曰:“遗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汉书》本传)

韦理芳幼时所在的村里,孩子们一般天一亮就去上学,自带桌椅,样式五花八门。教室的正前方有孔子的排位,上书“大成至圣孔子之牌位”。每一开学,学生们都要对着孔子的牌位叩头。韦理芳在这里读了四年,主要学一些方块字,重要的课本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以及《幼学琼林》。1936年新丰镇有了第一所小学,设在关帝庙里,只有一年级到四年级,老师总共两个,一个兼任校长。因为误把名字写成韦丽芳,老师把他排到女生班。这件小插曲足以让一个小孩子面红耳赤,于是韦理芳改名叫韦理方,也叫过韦礼方。韦理方在这所小学只读到二年级。1937年抗日爆发,本来很小的新丰镇由运河东面的一半,都被日军焚毁,韦家在河东的布店也没能幸免,韦氏一家遭遇灭顶之灾。

1938年,韦理方十一岁,再入私塾,因为私塾老师的程度不高,已经不适合韦理方的口味。韦的父母就把他送到叫做“南於村”的邻村私塾里去继续学习。这里的老师叫赵文耀,当时在附近很有名气,书教的很好。两村之间相距数华里,不便每天回家吃饭。母亲就把做饭的家什和一些米面放在担子里,挑着送他去上学。在母亲、祖母的宠爱下长大的韦理方,不会做饭,只能煮一锅稀饭吃一天。吃了半年的稀饭,家里的长辈非常怜惜不已,父亲就付笔饭钱给老师,让韦理方做老师的“附生”。“附生”可以跟老师一起吃学生家长准备的饭菜。这样就免去了自己做饭的苦恼和麻烦。

私塾教育没有新式学校的周末,也没有寒暑假,一般是跟着农时走的,农忙的时候放假,让学生回家帮忙做农事,不是农忙的季节没有假日,只有年假比较长。

赵文耀在那个时候的私塾老师中是比较时髦的,他认为白话文比较重要,文言文已经行不通了,就让学生读初中会考的作文。那时初中会考的作文水平很高,学生只要初中毕业就可以去教小学。韦理方从赵文耀处学到了很多东西,赵文耀不仅教得好,而且还很会说书。夏天的夜晚赵文耀的脚经常痒,他就坐在院子的大树下,让学生轮流给他捏脚,他就给学生说书,讲薛仁贵征东,罗通扫北,岳飞遇害风波亭,孔明挥泪斩马谡等。他说书很有感情,听得学生时而大笑,时而泪流满面。听老师说完书后,韦理方都会重新去翻翻这些小说。韦理方读古典小说的兴趣,就是在赵文耀处培养起来的。

在赵文耀处读了两年书,1940年韦理方十三岁,他到新丰镇念他最后一个私塾。新丰镇河东的房子都被日军烧毁,河西没有被波及。几年的时间韦理方的父亲重振旧业,在河西盘了铺子,重开了一间布店,店名叫“立大昌”。布店里有正式员工五六人,学徒一人,规模也不算小。韦理方在镇上念私塾,就住在自家店里。这个私塾的老师叫柯耀符,教书水平比赵文耀更加高明。他是地方上有名的画家和书法家,中国传统文化的素养很不错。柯耀符教的学生主要是镇上八个老板的孩子,总共就十一二个学生,其中也有女孩子。柯耀符在教学上是古文和白话文都讲。

在这个私塾读了三年,1943年韦理方16岁,被父亲送到上海的“茂丰钱庄”当学徒。韦父的意思,是希望儿子学成后也在上海开一家钱庄。韦理方的大哥那时已经在上海创业,他曾在永安公司当过学徒。他的父亲给了他大哥一笔钱让他成了上海一个绸缎庄的股东,当襄理。韦理方到上海时,他大哥已经当了老板。韦理方来到上海后整个视野开阔了,也可以更自由的看书。当时张爱玲刚开始写作生涯,上海最有名的女作家是苏青。[1]韦理方总共当了一年学徒,在做学徒的过程中他学了两样东西:簿记和速记。他晚上到“立信会计学校”学习,拿了“簿记”的文凭。在“上海亚伟速记学校”通过函授的方式学了速记。他那时心里已有当作家和记者的念头。

因为大哥在上海呆久了,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所以他瞒着父亲支持弟弟去读书。韦理方本想念上海“圣约翰大学附中”,但是因为他没有学过英文,学校不收。于是就在1944年的暑假,来到上海私立大同中学,找到学校的教务主任,说明自己想要读书的意愿,并同时交待自己在英文和数学上的薄弱。这位教务主任被一个青年想要读书的热忱所打动,就让韦理方写一篇《我的自述》。这是韦理方第二次写《我的自述》。第一次是13岁那年,一位常年给韦家看病的杨姓医师来韦家瞧病,韦父让杨医师出个题目考考儿子。杨医师是中医,国文程度很不错,他让韦理方写篇《我的自述》。在这篇自述里,韦理方表达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的愿望。这位医师对韦父说,“这个孩子你大概养不住了!”第二次写《我的自述》,韦理方是得心应手,早年私塾教育背写会考作文,再加上广读传奇小说和白话小说,他的国文水平已经很不错,不是一般的初中生能比的。这篇自述得到教务主任的青睐,他说可以让韦在学校读书,但是如果韦在一年内跟不上数学和英文,就自动退学。在哥哥的经济支持下,韦理方找了一位圣约翰大学的女生教他英文,半年后就赶上了,数学一年后也没问题。但是1945年8月日本投降,抗战胜利,韦理方回到常州去读很有名的正衡中学。

1947年暑假,发生了两件事,韦理方改名韦政通,以及韦理方向冷遹上万言书。

镇江人有一种生活习惯“早晨皮泡水,晚上水泡皮”。就是早上喝早茶,晚上去澡堂泡澡。韦父去澡堂泡澡的时候,常带上他这个刚读书回家的小儿子。在澡堂里韦理方混迹在父辈中间,跟他们一起享受泡澡按摩的舒服,也听着他们生意上的各种抱怨。抗战胜利后局势很乱,新丰镇上苛捐杂税很重,各种势力都向老板要钱。国民党要收税,共产党要收税,地方的势力如自卫队也要收税,地痞流氓还要敲竹杠。商人真是苦不堪言!韦的舅舅是镇上商会的会长,他们经常在澡堂里抱怨这些。韦在旁边听大人讲的多了,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或是在书上学到的。他一个初中生有了写万言书上书请愿的冲动,且马上把这股冲动付诸实践。韦理方的家乡出了个名人,叫冷遹,字禦秋,早年跟着孙中山革命,在辛亥革命后当了师长,抗战胜利后当了江苏省议会的议长。韦理方的这封万言书就是写给他的。在万言书里,他提到三个问题:治安;水利;教育。冷遹收到了这封署名“你的同乡一青年”写的万言书,很快落实下去,首先召集新丰镇的老板到镇江,问这封信是他们写得吗?老板们看了信很诧异,这是他们地方上的问题,但这信不是他们写的。冷禦秋解决不了商人的问题,但很快在镇江办了水利学校。这些老板回到家后就讨论这信可能是谁写的?一般的私塾老师不会去写,而地方上就两个读书的青年,一个是韦理方,一个是韦静泉。但韦静泉胆子小,不会干这种事。目标最后指向韦理方,他父亲回家后问他是不是他写的。韦承认后,在镇上和乡间俨然成了一大名人。(1988年韦政通第一次回家乡时,哥哥都还提及这件事。)镇上的老板都向韦父夸奖他这个儿子真了不起,要好好培养他!村里每年在农忙以后都会搭野台戏娱乐一下,万言书事件后,村里的保长都要找韦理方来讲讲话,帮助宣布地方上的一些事情。

正是因为家里做生意总是被人乱敲竹杠,韦理方的妈妈就希望小儿子将来能做官,觉得做了官就没人敢欺负他们家了。韦政通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他那时就想,将来要当个县长。

韦政通读初中时已经十七岁,年龄比同学大很多,他的程度不错就选择跳级,在正衡中学他跳到初三。初中毕业后韦政通本来是想考上海附近的一般高中的,但是因为自己最早的一位私塾老师蒋文衡在给冷遹做秘书,他建议韦政通去读水利学校。韦政通接受了建议,就在水利学校读了一学期。这个学校完全是军事化管理,再加上水利学校对数学的要求很高,韦政通既不习惯单调压抑的学习生活,数学也实在赶不上,就转学到南京基督教青年会中学读了最后一个中学。他又跳了级,跳级到高二下。韦政通在这所中学读了一年半。他自小就喜欢篮球,他的一个同学的姨妈在中央大学教英文,他们俩就经常到中央大学看国手们的篮球比赛,当年篮球的国家代表队就在中央大学训练。有一次看完球赛后下暴雨,他就住在这个同学的姨妈家里。她就是俞大綵,傅斯年的太太。

读完高中(1948年),韦政通以同等学力考大学,考上了上海的光华大学。这时候韦政通的哥哥在上海已经挣了不少钱,他很喜欢去“百乐门”跳舞,带韦政通去过一次后,韦政通也爱上了跳舞,再加上大学管的不严,韦政通就拼命地玩乐,家里给的一点钱都玩掉了。大学第二学期,已是1949年,国内的形势非常严峻。恰在这时,韦政通收到暗恋已久的女护士的来信。这个女护士经常来韦政通家送药,山东莱芜人,长得很漂亮。她在1949年以护士的身份跟着军队去了台湾,她把她军队的番号,驻扎地都在信中告诉了韦政通。这个消息给韦政通很大的刺激,他觉得一个女孩子都有这么大的勇气,一个人只身跟着军队去闯天下,他一个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再加上韦父要他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来管店,已经在上海、南京这样的花花世界里打滚过,韦政通怎么会甘愿回家乡的小镇做生意!他对他的父亲有一种强烈的抗拒,最初读私塾的时候,他不喜欢定时练字背书的单调,经常逃学,父亲的惩罚是很严厉的,有一次耳朵被父亲撕破鲜血直流。在镇上柯耀符的私塾读书时,虽然教学已比家乡祠堂时期有趣深刻多了,但他还是经不住束缚逃学,父亲知道后罚他在店里的柜台后面跪着。这给他带来的羞辱让他终生难忘。对于父亲的威权,他的这股反抗逃离之心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加迫切。1949年春天国内的局势很乱,他喜欢的女孩子只身到台湾去给了他很大的勇气!于是他选择出走。

太平轮的船票他试着去买过,没有成功。满怀抑郁在上海的街头闲荡,他看到青年军207师在上海的“大世界”挂了一个很大的广告,上面写着“招募青年军”,限制是要大学生。这对韦政通来说是好消息,他那时恰好勉强够资格,报名成功了。在临走前,他回到家乡,想跟母亲告别,但是还是没有说出来,讲了他绝对走不成。孤身赴台需要盘缠,他打开母亲的储钱柜,偷了母亲刚刚标完会后留在家里的十块银元,还有一个金戒指。流着泪,他离开了最爱他的母亲回到了上海。4月21日,军船驶离上海,那时他想着在台湾呆段时间,或许还会回来的,没想到坐上这班船后,再回故土已是四十年后,他心中最美丽、最慈爱、最善良的母亲,在有生之年,还是没有等回她那个淘气的小儿子!

二 台湾笔耕与记者生涯

1949是韦政通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没有1949的流亡,就完全是一种另外的人生![1]207师兵船在台湾基隆港靠岸,军队转至湖口驻扎。在湖口停留的一个月里,韦政通掏腰包请连长吃饭,关系处的比较好。年轻的连长受了韦政通的“小惠”,觉得他实在不适合当兵:“我看你不是当兵的料,假如你有勇气离开,我可以帮你,给你买套老百姓装和一顶帽子,送你出去,以后的命运你自己负责,你敢不敢?”本来当兵就不是韦政通来台湾的目的,只是手段。连长让韦政通换上便装,冒充伙夫出了军营,还托人把他安全送上火车。其实就在几天前,就有两个逃兵被抓回来枪毙了。韦政通有如此勇气去冒险,一方面是他的不愿受拘束的天性;另一方面,也有勾引他来到台湾的“女神的召唤”在起作用,他要去找她。韦政通坐车来到台北,找到了正在博爱路“建新”百货公司当襄理的同乡,这位是韦政通私塾老师赵文耀的女婿。但是他力量很有限,对于在家乡本就不太熟的韦政通,只能做到给他付一个晚上的旅店钱,明天怎样就得靠韦政通自己了。躺在旅店的硬床上,韦政通思索自己怎样求生,他想到了自己的本钱——簿记和速记,还有一支笔。在上海的花花世界里,看到一个个文坛新秀乍起,成为一个作家的梦想已悄悄种在他的心头。第二天离开旅店在街上寻找机遇,他看到青年军服务办事处地方很大,便产生了跟他们合办速记班的想法。一阵磋商后学费五五分成。新闻记者和议会书记人员成了他的主要学员。

初到台北最艰困的几个月里,韦政通和一群命运相似的流亡青年,一起寄居在台北公馆一个废旧厂房的阁楼里,他除了教速记,剩下的时间就是写作。1949的后半年对韦政通来说,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心灵上都是最难挨的,挨过了,生活就只是挣扎着向前。1950年5月4日,“中国文艺协会”在台北市中山堂光复厅成立。韦政通以“韦蕪”的笔名在《宝岛文艺》第2卷第6期发表《祝全国文艺协会成立》以资庆贺。文协成立后办了一个“文艺研习班”,热心文艺的青年需要通过考核,选出一百人参加培训,有一月的密集课程,由跟国民党赴台的作家们给这些青年上课。那时韦政通已在《中央日报》发表过文章,所以他直接通过了考核,还当了甲乙两班中乙班的班长。给他们上课的老师有陈纪滢、谢冰滢、王平陵、李辰冬、孙陵等。韦政通就这样从一个搞文艺的散兵游勇找到了组织,他加入了文协,经常参加文协举办的活动。国民党中宣部第四组出资,张道藩主持的“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一年有两到三次向全台湾的青年作家征稿,鼓励作家写作,以反共文艺为主要内容。

1950年11月6日,韦政通以韦蕪的笔名写的小说《生死之间》、《魂断梅村》获奖,稿费是五百四十元台币。1951年4月9日,再以韦蕪为笔名创作的小说《离乱曲》获奖,得稿费七百二十元台币。文奖会的奖金以那个年代的生活水平来看可谓丰厚,1958年韦政通到台中一中教书,一个月的薪水才三百元。(2016年8月20日韦政通口述)1950年韦政通写了近三十万的文字发表(1951年10月4日韦政通日记),这使得他在圈子中有了点小名气,他在文协中的地位也在不断升高,1951年5月,韦政通已当选“文协论评委员会副主任委员”(1951年4月15日韦政通日记)。

作为一个乱世中的文艺作家,没有固定的工作,为了生存,韦政通在《当代青年》、《中国劳工》、《怒海潮》、《前锋夜报》、《新生报》等报刊杂志上卖文。1951年除了卖文赚稿费之外,韦政通还兼了几个工作,基督教在教堂里办了个“福音夜校”,他们跟韦政通合作,邀请韦在夜校里设一个班教速记。这是1949年后,他二度开速记班。这次的时间也很短,2月10日后就决定不去教了。4月一个同乡介绍韦政通到国民党部第六组主持的“心理作战委员会”工作,主要任务是给“自由中国之声广播电台”写广播稿。韦政通是以作家的身份去的,他们给他一个编审的聘书。入职前,他们问韦政通的党证字号是什么,因为这是中央党部的工作,接触到的都是跟共产党有关的资料,所以必须是党员。为了生活的稳定,韦政通需要一份工作,他凭着机灵的头脑,胡编了一个党证字号,他们也没去查,由此可见国民党做人事工作的马虎。10月9日韦政通离开了第六组。10月15日,韦政通开始在“建国工商学校”帮同乡吴延棋代课,国民党在建国中学办了一个夜班,吴是国民党中上层的干部,平时事太忙,就托韦政通替他上“现代知识”这门课。

自从韦政通在“心里作战委员会”工作后,就与同事合租了台北火车站附近的建设厅招待所里的一间房屋。招待所的附近有个图书馆,现为台湾博物馆。离开第六组后,他还继续住在招待所里。除了晚间上课外,“终日在图书馆里以一日一书的速度阅读”(1951年11月21日韦政通日记)。徜徉在书海的日子当然快乐,但夜校的薪水毕竟微薄,总不是长久之计。在速记班中认识的记者吕天行说可以帮他到“寰宇通讯社”(后来改名为“世界通讯社”)找个工作,等了十来天终于有了消息。包住宿,待遇不是太高,要韦去跑“要闻”。就在1951年底,韦政通开始了他两年多的记者生涯。

跑要闻是在训练韦政通的政治敏锐度,他的生活从静极中动了起来,他在日记中写到“要闻是不容易跑的,两年来我的心已止如静水,只想坐在家里写写东西,我的性格转变了,常常会运用思想,满脑子充满着幻想”(1951年12月7日韦政通日记)。作为要闻记者,他不得不跟在政治名流、社会名流背后跑,他也因此接触了那个年代各色人物。1951年12月2日,在青年党28周年纪念记者招待会上,他结识了青年党的秘书长林可玑,发言人王岚僧,后来跟继任秘书长朱世龙的关系极好。因为林、朱他们得悉韦政通在中央党部工作过,就潜意识里把韦政通当作国民党党员。韦政通对青年党的政治境况很同情,林可玑感觉找到了理解他们的同志,于是在一封信中说到“我们过去党籍虽不同,但精神是一致的”(1952年8月13日韦政通日记)。假党员的帽子在最混乱的五十年代跟随了韦政通一段时间,成了他与政治部门打交道的保护伞。他也在这时结识了胡秋原。韦政通当要闻记者两年多,台湾新闻界炒得最热的一个话题是“中日和会”,他经常跑外交部,采访叶公超。白崇禧、张群、罗家伦,韦政通也都因此事采访过(1952年1月5日、1952年1月23日、1952年7月29日韦政通日记)。台湾省立师范学院(后来的台湾师范大学)校长刘真请学界名流胡适和钱穆来学校开讲座,韦政通自然到场聆听,两位大师的话语给他的心灵带来很大的冲击。这样的讲座还有很多,像萧一山、蒋廷黻等。

两年多的记者生活,出入在各样的酒会招待会上,以物质生活而论,韦政通在这段时间过得最好,整个人胖了一圈。寰宇通讯社的工资当然不够,因为跑新闻的便利,韦政通在这段时间写得最多的不再是文艺稿件,而是新闻稿。很多杂志找他约稿,他在《新闻观察》、《钮司》、《世界新闻》、《今日亚洲》、《记者通讯》等刊物上,以“老记者”、“唯吾”的笔名发表了几十万字的文章。题目如《青年党分家两度调解无结果》、《记者公会冷战内幕》、《揭开“亚洲和平大会”的外衣》、《叶公超万里披征衣》、《中·蒙·日三共赤都密会》、《中日菲联盟在成长中》等。在陈诚当选副总统前一周,港台各大报刊在预测谁可能当选,韦政通坚定地认为会是陈诚,后来陈诚果然当选,韦因猜中在记者圈中火了一把。大家都认为他有内幕消息,其实这是韦政通以他对政治的敏感度猜测的结果。这是韦政通在晚年回忆记者生涯时得意的一件谈资。

曾经为生活而赚稿费,现在成了稿债,韦政通一个月的收入近两千元台币。有时候“已写得筋疲力卒,想休息也没有办法”(1952年10月17日韦政通日记)。整日的奔忙,让韦政通不得不去思考“这样混下去不是事,要活就活得有意义些。苟安是慢性自杀”(1952年6月1日韦政通日记)。1953年底韦政通对记者生活已极为厌倦,但又找不到新的路数。他曾三上狮头山,在寺庙的暮鼓晨钟中,叩问人生之路。(1955年10月23日韦政通日记)“两年来我虽然天天在写,可是都是写了一些骗人的东西,说是为了生活也罢,说是为了欲望也罢,总之是一种不能饶恕的罪恶。”(1953年11月17日韦政通日记)在茫然无措中他也曾试着在宗教中寻求寄托,他在台北的教堂中听了十几次,试着给茫茫的人生找一种信仰,但很快就被他排除了,他说:

礼拜堂里的“奉献”,我觉得是乞丐的行为,不是主的意旨。这引起我极大的反感。

尼采说过:“离教堂越近的人,离天堂越远”,颇富哲理,事实有几位基督徒是真正为了主耶稣,而不是为了自己在欺骗世人,我起了极大的怀疑。

我自幼就是一个无神论的拥护者,宗教对我总是没有影响的。

我要开始研究哲学,我并想当哲学家。我认为一个有哲学修养的人,来看世界一切问题,都会比较客观和深入些。(1953年11月29日韦政通日记)

自此韦政通开始涉猎哲学类的书籍,他学习哲学也是有目的的,就是为了更深入的透视这个世界。在思考人生路向的这段时期,偶然间在报摊上看到一本出自香港的《人生》杂志,给了韦政通很大的思想冲击。学习哲学,做一个哲学家的念头也是从这里生出来的。其中唐君毅的文章是最吸引他的。他开始给自己未来的人生定向:

我整天费在思考上,我沉默着,我思想上与其说是有了转变,不如说是有了进步。真的,我对人生的意义的了解,已深入了一层。

结果,我向自己下了两道命令:

(一)永不在与政府有关的机构工作——不当公务员。

(二)在今后的五年内不谈婚事。

我要在学问上下番工夫,我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1953年12月18日韦政通日记)

不当公务员,也算是断了十八岁以后的一个梦想,曾经进入记者的行业,韦政通也有以此作为从政踏板的想法。二十几岁血气方刚,韦政通又是个浪漫情怀很盛的青年,把不谈婚事定为一个目标这对韦政通是个很大的决定。在来台后的这几年中,韦政通谈了好几次恋爱,曾因同时跟两位女性交往,让他在文协中的名声不太好。

一件事,一本杂志,一个人,最终促使韦政通离开了世界通讯社,结束了记者生涯,到台北大屯山麓的一个茅屋居住。

一件事是韦政通险些因泄露“国家”机密被构罪。韦政通在偶然的机遇下结交了外交部次长时昭瀛,他常常到外交部跟他喝酒聊天弄新闻。那时美国的合众社、美联社有在台湾的特派员,韦政通跟两个新闻机构的特派员很熟,经常私底下交换新闻。突然有一天合众社一位袁姓特派员竟是共产党员,被治安单位抓了起来。(2016年8月24日韦政通口述)因为这件事韦政通着实紧张了一阵子。一本杂志是《人生》,它给韦政通在思考人生路向时打开了一扇窗。一个人是劳思光,劳思光的父亲是青年党的老人,劳思光因此能在青年党办的杂志《民主潮》定期写文章。韦政通跟青年党的秘书长林可玑与朱世龙很熟,也因他们的介绍得以结识劳思光。同样的年龄,劳思光却有那样的学识,韦政通被劳思光的学问折服,有了离开嘈杂的记者行业,静心读书做学问的想法。这一想法终于在1954年的2月份付诸了实践。

外力的因素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内在的反思。在现实的沉沦中,韦政通能超拔出来几次上狮头山叩问人生之路,他才能有向后的际遇,才能有勇气再度冒险!

三 隐遁大屯山麓

1954年2月,韦政通离开世界通讯社,搬到北投大屯山麓的茅屋居住,这是韦政通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个转折点(1957年6月1日韦政通日记)。没有这次抛开尘世走进大山的决断,韦政通不可能走上一条学者之路。劳思光稍微年长于韦政通,但在韦政通心中劳思光亦师亦友。因劳思光在学问上的广博,让韦政通“由自卑而产生奋发的动力”(2016年8月9日韦政通口述)。他们相识后,心神相交,在劳思光去香港珠海学院教书前的两年中,两人的关系极为亲密。在韦政通“学问的生命与生命的学问”中占据重要位置的恩师牟宗三,也是由劳思光介绍相识的。

对于牟宗三,韦政通在《人生》杂志上已读过他的文章,更在劳思光的介绍下,对这位哲学家心向往之。初见之下,韦政通对牟宗三的印象极好,“觉得他平易近人,毫无哲人高傲超越的骄气,也没有一些士大夫型的大学教授的恶习气。从谈吐之间,可以看出他内部修养的工夫是十分到家了”(1954年3月21日韦政通日记)。第一次见面,牟宗三侃侃而谈两个半钟头,韦政通只在中途提过一个问题。同牟宗三的第二次会面,也是和劳思光一起去的。“两位哲人”见面后以牟宗三在《民主评论》上发表的文章《世界有穷愿无穷》展开讨论。韦政通在旁边听了三小时,几未发一言,主要是因为他们谈的问题,韦政通懂得很少。这种无知感,也促使韦政通急切地渴望在这个未知的领域里求索。

刚上山的第一年,韦政通为了生存,还在香港的《自由人》报发表一些时论性的文章,步入第二年以后,韦政通发表的文章主要以小说,文艺理论、文艺批评性的文章为主。他的生活也日渐清苦。“甚至常在饥饿中,但意志的光、理性的光,却越发光耀。”(1954年12月8日韦政通日记)读书“往往到五更或天亮不倦”(1954年12月12日韦政通日记),“睡时两眼疼痛流泪不止”(1954年12月15日韦政通日记)。山居的第一年,韦政通读了“好几百部书”(1954年12月24日韦政通日记),写了近百万的文字。这时期给他动力的一方面是朋友间的砥砺,另一方面是他加入了一个震荡生命的儒家团体“人文友会”。劳思光、王济昌、韦政通三人常相往来,被王济昌的岳父,民社党的主席蒋昀田称为“三剑客”。(2016年8月9日韦政通口述)他们曾加上邓元忠,四人组成“文化建设研究会”,其性质类似于读书会,大家交流思想和时代感受。他们那时的青年聚在一起,“从来不谈私人问题,都是谈的国家大事,雄心壮志,都是想着我们将来怎么改变这个国家,甚至是改变世界”(2016年8月6日韦政通口述)。韦政通的一首诗《中国人》,最能体现他们当时的情怀:

“中国人/抬起头/抬起头//不要怯弱/不要自悲/你们的民族优秀/你们的文化悠久//中国人/抬起头/抬起头/有什么可羡慕/为什么要屈卑/孔孟之道/原来就涵天盖地,浩气冲天斗//我是一个中国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当然有自信心/没有顶天立地的气概/不能做堂堂正正的人/就算不了是一个中国人//不要震慑于船坚炮利/不要向往那花花世界/科学知识算什么/原子炸弹不稀奇/亚历山大吓不了我/拿破仑我们更瞧不起//恢复我们的人格尊严/扩开我们的心胸/我们的头顶天/我们的脚踏地/我们的精神/贯通古今//中国人啊/抬起头来吧/我们正逢着/人类的大灾大难/不仅要自救/亚洲人须要我们救/欧洲人要我们救/全世界的人/都须赖我们去拯救/我们要拿出真正中国人的气概/担当起全人类的苦难/自救,救人。”(1955年4月11日韦政通日记)

他们曾在月夜里踏歌而行,在茅屋里彻夜长谈,一首首唱和的长诗见证了他们之间的情谊,见证了那个时代的有志青年滚烫的救世热诚和历史承担。只是在醉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中,他们的力量还是太小了。当时劳思光是《民主潮》的编辑,王济昌是省立工学院(成功大学前身)建筑系的副教授,韦政通是一个卖稿为生的文人。

1954年12月18日,韦政通跟劳思光以来宾的身份,第一次参加台湾省立师范学院的“人文友会”。这已是第十次聚会,“人文友会”两周一次,元旦除夕亦不曾中断。当天牟宗三就“具体的解悟”为主题进行发挥,他讲完后,劳思光对“解悟”一词做了补充。韦政通也讲了自己的感受,他说“我今天是第一次来听讲,我觉得这是一个光明所在,我希望在座的诸位在目前的情形下要在各人自己的岗位上努力。我虽住在乡下,但是很想以后时常来听”[2]。参加完这次聚会韦政通的内心十分兴奋。在向后的聚会中,他不曾缺席,常在下午四点后去牟宗三家里和他畅聊,然后共同赴会。

人文友会的讲座方式比较类似于宋明儒学的讲学,有移风易俗,转化人心的作用。牟宗三自述友会讲习的目的,认为是“在疏导时代学风时代病痛之所在,以及造成苦难症结之所在。如此疏导,点出主要脉络,使人由此悟入,接近积极健全之义理,重开价值之门,重建人文世界,此或可有助于人心转醒”[3]。对韦政通而言,人文友会不是一般知识性的讲学,它表现出一种超拔流俗的精神,导引青年一个理想,使他在人生上有意义感,对历史文化有使命感。这些精神上的满足,正是人文友会给他的。

自从接触哲学,接触儒学这个新领域后,韦政通的阅读书目也发生了转变。那些中外文学名著,被他搁置起来。他开始读唐君毅、牟宗三、劳思光、徐复观的作品,后来直接研究儒学的经典。唐君毅的“人生之路”三书,是他最先接触到,也是最喜爱的,唐书中流露出来的深刻的人生体验,对安顿他那颗“纷歧杂乱”的心起到了极大的作用。韦政通读理学的书,也是以疗愈为目的摄入。当年刚刚参加完“人文友会”,他在深夜里读了两小时《孟子》,读完后,感到在“静夜中,我的心灵的世界如此广阔无际任我驰骋,我的心真通宇宙了,真令人有羽化而登仙的味儿”(1954年12月18日韦政通日记)。这种读书的快感,这种通天彻地的体验,让韦政通在生活的困顿中坚守茅庐!

因为浸润在文学、文艺理论中有些时日,韦政通山居的前三年,几乎都以文艺批评、文学创作为生。他对过去曾热烈参与其中的“战斗文艺”运动提出反省,对当下社会所流行的战斗文艺口号,对文艺政策的工具化,文艺上千篇一律的“反共八股”提出批评。通过这种反省和批判,韦政通从反共文艺的时代潮流中抽身而出,尝试在文艺上有新的作为。他曾计划用五年的时间写《三十年文艺批判》和《文学之路》两部书,希望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做一番反省,同时使中国文学开出新生命(1955年4月8日韦政通日记)。他在《人生》杂志连载的小说《长夜之光》获得一阵好评,这是难得的一部宣扬儒家思想的小说,里面有很浓厚的说教色彩。但是这种文学和哲学双轨并行的道路,遭到了恩师牟宗三的斥责,他不认同韦政通在代表“美”的文学中,加入理学的道德理性。同时在1956年的中期,韦政通写小说的兴趣日淡,他对思想的兴趣日浓。王道在《长夜之光》连载完后,让韦政通写部新的小说来连载,韦政通赶出了小说《十字岛》,在《人生》杂志也连载了十期,终因读者不满意而停止。这种内在的反思和外在的冲击,终于使韦政通没有成为一个小说家。

两年来的苦读,韦政通在1956年4月8日的日记写下“对儒家我自信已正式入其奥堂了”,他也有急切的缺书之感。他宁愿喝一个月薄粥,把月初刚拿到的四百元《人生》稿费,毅然买了一套《王阳明全集》。在回家的路上听王淮说书店还有一部《陆象山全集》,韦政通很需要这套书,在书店门口踟蹰一会后,决定把最后的一套西服典当来买这套书。他先向几个朋友借了钱买了这套书,然后再典衣还债。晚间回味这趟购书记,他在日记中写下“两年来,我临饿死之边缘者多次,多不愿向友人乞助,不意购书的愿力,竟大过我自己生命的生存,诚异事也。友人因不久可还,果借了一百五十元,厚厚一部线装书在手,欢不自胜,犹忆昔年,收入颇丰时,终日沉溺酒色之途,挥金如土,然不知欲购书,今一贫如洗。竟能下此大决心,购此奇昂之书,足见人生之转化,非昔日所可预料其万一也”(1955年4月8日韦政通日记)。

1956年底,韦政通已觉得自己“日渐由驳杂趋于单纯,由浮动走向沉潜”(1956年12月24日韦政通日记)。在1956年他发表了两篇跟儒学相关的文章,1957年的著作表上,触目所及,已俨然新儒家道德的理想主义的笔调。

在精神上韦政通极为满足,但在肉体上,他长久地在与饥饿抗衡。为了求知,他到台大听方东美的“人生哲学”、“印度哲学”,陈康的“希腊哲学史”一年。为了安顿精神,他参加每两周一次师范学院的“人文友会”。从茅屋到台北火车站的车资不能少,这一元钱可以买两个馒头,但韦政通宁愿挨饿一天也要去听讲。薄粥、馒头泡水、木瓜是韦政通在困顿中的食粮,长久的饥饿,终于让他的身体出了问题。1957年的春天,韦政通晕倒在茅屋里,青年党的一位女立法委员住在他家附近,韦政通曾给她的儿子当过家教,那天她正好来看韦政通,发现他晕倒在地上,立刻找人把韦政通送到医院急诊科,诊断出是“伤寒”。她说:“这个病找朱委员最好。”朱委员就是朱世龙,跟韦政通关系极好,他原来学过中医。他给韦政通看了病,在中药店里买了中药,熬好叫女儿给韦政通送来,韦政通吃几次,病很快就好了。(2016年8月9日韦政通口述)但是身体伤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1957年的5月底,韦政通在新店的竹林精舍巧遇台北善导寺的云霞法师,闲聊中得知彼此竟是同乡。言谈中云霞法师说在《人生》杂志上常读他的文章,韦政通也约略向他透露自己生活的窘境。意外地,隔了几天云霞法师带着仁俊法师找到茅屋来,说南投碧山岩要请一位教国文的老师,认为韦政通很合适。在南下前,仁俊法师安排韦政通在善导寺见了印顺法师。仁俊法师是印顺法师的师弟,当时正准备去碧山岩“禁足”。[4]

1957年6月1日韦政通到碧山岩教书,三年半的茅屋困学告一段落。他的生命已在儒学中安顿下来,他成了一个儒家的信徒。

[1]韦政通.走自己的路——我的人生经验之一[J].池州学院学报,2016,(1).

[2]牟宗三主讲,蔡仁厚辑录.人文讲习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3.

[3]韦政通.人是可以这样活的[M].台北:洪叶文化事业公司,2000:39.

[4]韦政通.走自己的路——我的人生经验之三[J].池州学院学报,2016,(4):64.

(责任编校:张京华)

2017-10-09

2017年华中师范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培育计划”。

柳恒(1987-),女,甘肃天水人,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

B262

A

1673-2219(2017)11-0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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