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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性既隐 声色大开
——南朝永明咏物诗创作浅论

2017-02-24于志鹏

关键词:咏物咏物诗永明

于志鹏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情性既隐 声色大开
——南朝永明咏物诗创作浅论

于志鹏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与前代相比,南朝永明咏物诗不仅在数量上增加,题材上拓展,而且体现出独特的文本内涵。永明咏物诗在文学特质上主要表现在寄托的卑弱与描摹物象的细腻、艳情香艳风气融入咏物、对声韵协调的艺术追求、咏物诗叙事模式化的传承与革新等四方面,并对后世咏物诗产生重要的影响。

永明; 咏物诗; 创作

一、永明咏物诗创作文本与题材概述*本文所探讨的永明文学的时间起止依据学界共识,即上起萧齐建元元年(479),下至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以齐永明年间(483-493)的诗歌创作为研究中心,主要分析以谢朓、沈约等“竟陵八友”为代表的文学集团成员的咏物诗创作,探析在这一特定历史背景下咏物诗所呈现出的与前代不同的文学特征。

从先秦时期屈原创作出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首咏物诗《橘颂》开始*关于中国古代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咏物诗归属问题,笔者在拙作《屈原:中国古代咏物诗的开山之祖》(《中国石油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中经过论证,认为屈原《橘颂》应为中国古代咏物诗史上的首创之作。,直到刘宋末年七八百年的历史进程中,流传下来的咏物诗(包括一些不完整的咏物诗)共约五十二首,而在历时只有35年的南朝永明文学中咏物诗却达79首*本文关于咏物诗数量的统计依据逯钦立编定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骆玉明、陈尚君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补遗〉》和林怡、陈庆元《齐梁佚诗存目考》(《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1期)中涉及的相关时期诗歌。其中永明时期咏物诗统计范围主要在《齐诗》卷一至《梁诗》卷七。需要说明的是这个统计对文章内容的说明只具有相对的意义。因为对于许多诗人的作品我们无法进行准确的系年,因此对于一些跨时代的诗人,我们只能用一刀切的方法,把他们归在某一时期。虽然说我们的统计未必严密,但统计显示的结果,对于我们所要论述的问题,还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永明诗人中今存咏物诗最多的是沈约,创作36首咏物诗;其次是谢朓,18首;再次是王融、范云,各6首;萧衍,5首,而这几位诗人都属于当时围绕在竟陵王萧子良周围的文人集团“竟陵八友”,可以说永明咏物诗创作主要体现在“竟陵八友”的文学实践中。从咏物诗的题材范围来看,此前咏物诗所咏的对象大多数是动植物,诗人们往往选取和自己的人格有相似之处的“物”作为歌咏的对象。因此只有一小部分动植物,如鸿鹄、逸骥、松、竹、菊、桐才能成为诗人的创作题材。而在永明咏物诗中,诗歌题材则获得了极大的拓展:植物有梅、竹、桃、柳、梨花、梧桐、蔷薇、女萝、兔丝、蒲草、栀子、浮萍、水竹、紫兰、桂树、园橘、麦李、青苔、荷花、山榴、芙蓉、杜若、鹿葱、菰、甘蕉等;动物有鹤、鸂鶒、雁、蝉等;另外永明咏物诗题材与前代相比,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时期出现了大量歌咏人工物品的诗歌题材,例如生活器物服饰类的有幔、帐、席、帘、灯、烛、笔、香炉、镜台、七宝扇、竹槟榔盘、竹火笼、柟榴枕、领边绣、脚下履、乌皮隐几等;乐器类的有笛、琴、笙、筝、篪、琵琶等。此外还有一些自然现象如雪、雨、风、火、云等都成为咏物诗的题材,咏物范围之广,远非前代可比。虽然说这一时期的咏物诗题材范围基本局限在士大夫的日常生活范围之内,显得有些狭窄,但相比于前代,咏物诗的题材却得到了空前的拓展,同时也为永明咏物诗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基础。

二、永明咏物诗的文学特质

南齐永明以前的咏物诗主要是由屈原开创的托物寓志的比体咏物诗,此类咏物诗主要强调“物”与人格精神的相统一,寄托作者的高洁情操、以抒发政治感慨或针砭时俗为主,不少作品写得慷慨激昂,骨力遒劲。例如建安时期刘桢的《赠从弟》(其二):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悽,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本文所引魏晋南朝诗歌均出自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9月第1版。

诗中以松树不畏谷中凛冽的寒风、惨悽的冰霜而表现出坚贞刚强的本性力量,松树在这里已被人格化了,成为诗人自我内心世界的物化体现,而诗人也正是想要以松之高洁与从弟共勉。又如东晋袁山松的《菊诗》:“灵菊植幽崖,擢颖陵寒飙。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诗中所描绘的菊花不因春露温润而改色、不因秋霜冷冽而凋零,寄托了诗人不为外物所动的坚贞节操和凛然正气。再如晋代郭愔的《咏百舌鸟诗》:“百舌鸣高树,弄音无常则。借问声何烦,末俗不尚嘿。”诗中以百舌鸟的聒噪,讽刺饶舌多言之人。在南朝永明之前的诗人们要托物寄情表现内心的激烈情怀时,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物象加以酣畅淋漓地表现。而永明诗人因为所处时代文学创作氛围、卑弱委琐的政治环境,*关于永明咏物诗创作的政治环境,参见拙作《沈约咏物诗浅论》,《韶关学院学报》2004年第2期,限于篇幅,此不赘述。当他们想要借物象抒情怀时,呈现出独特的文学特质。

(一)寄托的卑弱与描摹物象的细腻

从永明咏物诗创作实际来看,尽管也有一些托物言志的作品,如范云的《咏寒松诗》:“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仅仅四句,既写出了寒松直冲云霄的昂扬风姿,又写出它斗寒霜傲冰雪的坚贞品格。不言而喻,松树的这种品格也是某种人格的象征,它的寄托内涵与刘桢的《赠从弟三首》(其二)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这样的咏物诗在永明时期数量极少,并不具有代表性。永明时期更多的是那些风格卑弱、格调庸俗之作。由于士族文人所处社会背景的复杂,他们更倾向于个人生活的满足,创作视野因之变得狭窄,思想不够深刻,表现性格也多懦弱。因此,他们很难赋予作品以深沉博大的思想内容,“永明时期,细琐的题材与平浅的思想基本上达到了吻合”[1]122。如沈约的《咏雪应令诗》:

思鸟聚寒芦,苍云轸暮色。夜雪合且离,晓风惊复息,婵娟入绮窗,徘徊鹜情极。弱挂不胜枝,轻飞屡低翼。玉山聊可望,瑶池岂难即。

诗歌从飞鸟栖芦,雪天云灰写起,以时间为线索,分别写出夜晚与次日早晨两个不同时段的景色,对风吹雪动、飞雪入窗、枝头雪落等细微景象描写得细腻逼真。然而这样的刻画最终只不过是融入一种玉山瑶池景象的幻想罢了,尽管其中也表达出诗人的喜悦心情,然而却丝毫没有涉及诗人的情趣志向,当然也谈不上有更深的寄托与象征意味了。而在那些所谓有寄托的作品,无非是诗人作为抒情主人公在复杂的社会矛盾中情感的流露。例如沈约的咏物诗借檐前竹、山榴、杜若写道:“得生君户牖,不愿夹华池”(《咏檐前竹诗》);“长愿微名隐,无使孤株出”(《咏山榴诗》);“不愿逢采撷,本欲芳幽人”(《咏杜若诗》)。在这些诗中,作者甘于贫贱,不求富贵的“高洁”品质可见一斑。但在另一些诗中又反映出他希冀富贵的矛盾心理:“摧折非所吝,但令入玉盘”(《咏梨应诏诗》);“曲中有深意,丹诚君讵知”(《咏篪诗》);“幸蒙乔树恩,得以闻高殿”(《侍宴咏反舌诗》)。又如谢朓的咏物之作:“玉颜徒自见,常畏君情歇”(《咏镜台》);“但愿罗衣拂,无使素尘弥”(《席》);“得侧鸿鸾影,晞光弄羽翼”(《咏鸂鶒》)。这类诗是谢朓咏物诗的常调,诗中表达出希望君恩永顾和忧惧失宠的情思。又如谢朓的《咏兔丝诗》:“轻丝既难理,细缕竟无纤。烂漫已万条,连绵复一色。安根不可知,萦心终不测,所贵能卷舒,伊用蓬生直。”诗歌的后四句先暗示出自己对政治前景的担忧,“安根不可知,萦心终不测”,然后再表明自己的处世原则:“所贵能卷舒,伊用蓬生直”,在处处充满危机的社会里,诗人运用曲为逢迎,弃用刚直,与时推移,从容进退的方式来摆脱危机。永明诗人作品中表现出的这种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心理,主要是因为南朝时期社会动荡,政权更迭频繁,知识分子处于一种尴尬境地,他们既萦心禄位,又忧惧祸患,想要退隐山林。这种文人境地的不稳定性是造成永明诗人在咏物诗中托物寄兴意蕴不高的主要原因。永明文人本无多少节操可言,再加上动乱社会环境中矛盾的心态,所以在咏物诗中因物托志也就失去了根基和动力。

永明诗人创作咏物诗时很多作品表现出寄托不高的特点,在内容主旨上没有更高的追求,他们转而关注于尽可能真实地描写物象,又过分强调追求形似,在永明咏物诗中这样的作品数量也很多,从诗歌的纵向发展来看,这类作品无疑是刘宋以来诗歌追求形似风格的延续与发展,从艺术效果来看,这样的作品想要求真却导致艺术上缺少神情。如刘绘的《咏博山香炉》:

参差郁佳丽,合沓纷可怜。蔽亏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镂秦王子,驾鹤乘紫烟。下刻蟠龙势,矫首半衔莲。旁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荣色何杂揉,缛绣更相鲜。麕麚或腾倚,林薄杳芊眠。掩华终不发,含熏未肯然。风生玉阶树,露湛曲池莲。寒虫悲夜室,秋云没晓天。

对于身边的细物香炉,诗人给予极大的关注,并用工笔来描绘香炉上山水、人物的种种情状形态,极尽铺陈之能事。从表现效果来看,诗歌虽也表现出香炉的外形特点,却真而不活,缺少诗歌的韵味和情趣。前人评论咏物诗的创作要做到所谓粘脱切离之说,“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粘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2]889。“咏物诗要不即不离,工细中须具缥缈之致”[3]901。这些评论反映出咏物诗创作的艺术精髓,即要真实地描写物象,这是首要的问题。然而艺术上的工细只是一种手段,描摹出物象的神韵才是更高意义上的目标。刘绘的这首诗的弊病正是在于描写的过于工细而失去了艺术上的美感和韵味,这也是同时代诗人的一个通病。沈约的《和刘雍州绘博山香炉诗》比刘诗更加细腻,刻画更淋漓尽致,笔力甚是酣畅,但只不过是照相式的描述,读后只觉诗味索然,味同嚼蜡。所以无怪乎王夫之对这一时期的咏物诗评价为:“征故实,写色泽,广比譬,虽极镂绘之工,皆匠气也。”[4]165此言确为中肯之论。

虽说永明咏物诗有些描写对象较为琐碎,其中也没有多少寄托,但这样的诗歌用笔巧妙,诗歌仍具有很强的艺术韵味。如王融的《咏池上梨花》:“翻阶没细草,集水间疏萍。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诗歌的前两句以白描的手法,写出梨花的飘落,同时也巧妙地点出题旨;后两句转换表现手法,以形象的比喻,“流雪”、“繁星”,写出梨花的独特的颜色与形状。全诗尽管无一字直接提到梨花,而梨花的情状却历历在目,写来不即不离,饶有韵味。正如王夫之所评价的那样:“俱脱空写,字字切,字字活。若无首尾,而宛尔成章,咏物小诗,于此至矣。”[5]122所谓俱脱空写,主要是指不从正面着力。所以虽寥寥几笔,却写得很有情韵。另外,还有一些诗歌,虽说从总体上看,成就不高,可在局部描写上,对物象特征的把握十分到位,贴切,可谓虽然“无篇”,但是“有句”:“对凤悬清冰,垂龙挂明月”(谢朓《镜台》);“抽茎类仙掌,衔光似烛龙”(谢朓《杂咏三首·灯》);“空蒙如薄雾,散漫似轻埃”(谢朓《观朝雨》);“清露依檐垂,蛸丝当户密”(虞炎《咏帘》);“萦藂似乱蝶,拂烛状联蛾”(刘绘《和池上梨花》);“散葩似浮玉,飞英若总素。东序皆白珩,西雝尽翔鹭”(任昉《同谢胐花雪》)。这些诗句描写景物运用直接比喻的手法,一般在五言句中的第三字多用“如”、“似”、“类”、“若”等字,而且喻体新颖明快,从中也可以看出,永明诗人对物象的观察力与感知力比前代有了明显的提高,同时也极大地提高了诗歌摹状物类的艺术技巧,为后代咏物诗的发展做了有益的艺术积累。

(二)艳情融入咏物与香艳风气

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曾经指出:“诗至于齐,情性既隐,声色大开。”[6]1407他对南齐诗歌的评论是比较准确的。南齐永明文人诗歌题材发生的重要变化,女性形容声色或男女之情的描写成为不少作家关注的热点。而在永明诗歌中,除了直接在诗中表达这种情感之外,通过咏物来融入艳情也是当时诗歌领域中的一个鲜明特征。在现存的79首咏物诗中,借咏物来写艳情的诗歌共有18首,约占永明咏物诗整体数量的22%。我们可以说“留连闺情的咏物诗,尤显齐梁之作的特色……在齐梁咏物诗中,咏物与写闺情相联系,是贯穿于齐梁两代文坛的普遍现象。大凡写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生活用具,往往与写闺情交织在一起。所谓‘游览赋物,悉入闺情’的说法,对于咏物一体来说更为准确。”[7]161永明诗人留连闺情的咏物诗常见的写法主要有两种:

1.从物类与女子的紧密联系出发,借咏物来表现女性形容声色

永明时期文人多喜欢歌咏人工器物,如咏烛、帘、镜台、帐、几、席、琵琶、画扇等物,而这些物多与闺阁女子有关联,所以在咏物的过程中,诗人由物的当前形态、特征与状况进而带出人物(女性)的活动、情感思想等方面内容。如丘巨源的《咏七宝扇》:“妙缟贵东夏,巧技出吴闉。裁状白玉璧,缝似明月轮。表里缕七宝,中衔骇鸡珍。画作景山树,图为河洛神。来延挥握完,入与镮钏亲。生风长袖际,晞华红粉津。拂盼迎娇意,隐映含歌人。”我们知道“扇”作为驱除炎热和扮靓自身的器具,是与女性关系至密的物品。诗歌的前八句摹状七宝团扇,后六句描写女子握完团扇的动作神态,诗歌巧妙的借扇而咏人,表现出作者对女子娇媚之态的玩赏。谢朓咏物诗现存18首,其中占有一半的篇章如《咏风诗》、《咏落梅诗》、《咏墙北栀子诗》、《咏蒲诗》、《镜台》、《灯》、《席》、《咏竹火笼》、《咏琴》等都是借咏物而写艳情。我们以《咏落梅诗》为例,来看他的因物及人的写法:

新叶初冉冉,初蕊新霏霏。逢君后园燕,相随巧笑归。亲劳君玉指,摘以赠南威。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辉。日暮长零落,君恩不可追。

诗歌从表面看主要是吟咏艳丽的梅花,但是诗人由梅花“初蕊”方开备受恩宠,而一旦日暮零落则无人问津,以此联想到红颜芳华正盛时深受眷顾,但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则难免受到冷落。于是,诗人眼中的梅花自然也融入了红颜的身影,吟咏梅花也很自然地使用了“相随巧笑归”、“亲劳君玉指”之类的拟人化手法,咏梅与咏人自然结合在一起。清代沈德潜曾说:“玄晖灵心秀口,每诵名句,渊然泠然,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8]178如果用来评价谢脁的这类诗歌,可谓正中肯綮。

2.借咏物之名来直接描写女性

上面我们谈到的谢朓等人的咏物诗,主要是通过咏物来表现女性的情思、举止等方面,对女性的吟咏是附着在对物象的描写上的,而在永明时期其它一些诗人尤其是沈约的咏物诗歌中,对女性的歌咏成为诗歌的重点。如他的《咏筝》: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张断,声随妙指续。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

诗歌并没有象同类诗歌那样,先摹写筝的形状,而是直接描写秦筝所演奏出的美妙的声音,虽说写女性的只是在诗歌的最后一句,但诗歌的重心无疑在演奏音乐的女性身上,不仅刻画女子演奏音乐时婷婷袅袅的娇柔姿态,也写筝声中女子脉脉含情的意绪。而在沈约的《领边绣》、《脚下履》的这两首诗歌中,则是借歌咏女性的衣着穿戴进而直接描写女性身体的局部:

纤手制新奇,刺作可怜仪。萦丝飞凤子,结缕坐花儿。不声如动吹,无风自褭枝。丽色傥未歇,聊承云鬓垂。(《领边绣》)

丹墀上飒沓,玉殿下趋锵。逆转珠佩响,先表绣袿香。裾开临舞席,袖拂绕歌堂。所叹忘怀妾,见委入罗床。(《脚下履》)

《领边绣》咏的是女性服装上以花纹刺绣制成的方领,《脚下履》所咏的则是妇女脚下的丝履。在这两首诗中,诗人的兴趣与其说在于所咏之物本身,不如说在于它与女人身上某一部位的关系。衣领贴着秀颈,丝履裹着素足,这些饰物都是佳丽每天的贴身之物,物与人之间可谓“零距离”的接触,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从这些物象中直接想到妇女的柔美的神态,“丽色傥未歇,聊承云鬓垂”(《领边绣》),诗人仿佛从衣领与鬓发的接触中获得一种快感。而《脚下履》则主要是写女子的衣着打扮,以及动作媚态,只是在最后设想女子上床之后丝履被脱下来的处境,暗示女子白日里华美外表,妩媚动作背后所隐含的寂寞与孤单。在这里,女子无疑是诗歌的主角。由领边绣联想到女人鬓发,写履其实是写女人。这些都表现为以男性视角来旁观审视女性,从写作角度看带有典型的娱乐游戏性质,正是因为沈约咏物诗中女性的主角地位,因此学界认为沈约此类诗歌开启了梁陈宫体诗的先河。

(三)对声韵协调的艺术追求

永明诗坛的文人们在诗歌创作中追求声韵的协调流利,《南史·陆厥传》记载:“永明时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间,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关于永明声律的问题,学界多有论述,此不赘述。永明诗人不仅在理论上对声律问题进行总结,同时在诗歌创作中不断实践。追求声韵协调的手法在他们的咏物诗创作中体现也很明显。永明诗人的咏物诗歌与之前的诗歌相比,表现出一些声律方面的新特点,诗句内部一联之内有很多已经是比较严整的对句,例如王融的《咏火》:“冰容惭远鉴,水质谢明辉”,上下句是:---∣∣, ∣∣∣--,这与一般理解的近体诗平仄句式是相吻合的,即沈约所谓的颠倒相配关系。其他如谢朓的《咏烛》:“暖色轻帷里,低光照宝琴”(∣∣--∣,--∣∣-);《咏席》:“遇君时采撷,玉座奉金巵”(∣--∣∣, ∣∣∣--);《咏落梅诗》:“亲劳君玉指,摘以赠南威”(---∣∣, ∣∣∣--)。沈约诗如《咏柳》:“楚妃思欲绝,斑女泪成行”(∣--∣∣, -∣∣--);《领边绣》:“萦丝飞凤子,结缕坐花儿”(---∣∣,︱∣∣--);《脚下履》:“裾开临舞席,袖拂绕歌堂”(---∣∣, ︱∣∣--)等,或者就是严整对句,或者是平仄格式的变调。总之,这些诗句的大量出现说明永明诗人对诗歌声律之美已经有了比较自觉地追求,正是有了这一时期对诗歌声律的探讨,才得以在梁中后期出现大量合律诗歌,律诗逐步趋于成熟。

(四)咏物诗叙事模式化的传承与革新

咏物诗人在构思命意中习惯于以一种定型化的方式来结构全篇,关于这一点杨载在《诗法家数》中提到:“咏物之诗,要托物以伸意。要两句咏状写生,忌极雕巧。第一联须合直说题目,明白物之出处方是。第二联合咏物之体。第三联合说物之用,或说意,或议论,或说人事,或用事,或将外物体证。第四联就题外生意,或就本意结之。”[9]734永明诗人的咏物作品已经具有相对稳定的叙事模式。如永明诗人同咏乐器,谢朓的《咏琴》写道:“洞庭风雨干,龙门生死枝。雕刻纷布濩,冲响郁清危。春风摇蕙草,秋月满华池。是时操别鹤,淫淫客泪垂。”先写琴材质出处,点明地点,接着写琴的雕刻装饰、声音,后四句写琴的功用,在清风秋月下总能激荡人心。王融的《咏琵琶》写道:“抱月如可明,怀风殊复清。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偃仰有奇态,凄锵多好声。芳袖幸时拂,龙门空自生。”先写琵琶的形、声,接着写琵琶的功能,能传情达意,最后写琵琶的心绪,希冀常被弹奏,实际上是就题生意。其他如同咏坐上器玩,谢朓的《咏乌皮隐几》先写材质,次写形状、物色,最后“曲躬奉微用,聊承终宴疲”,道出乌皮隐几的心曲,也可谓就本意结语。这些诗人的咏物诗作大体上先描绘物象,在结尾总会代物抒怀,抒写出所咏之物意欲实现价值的强烈愿望。这种程式化的写法在《诗经》的《鸱鴞》、《鹤鸣》等诗篇以及屈原的《橘颂》已现端倪,发展至两汉以来的咏物诗赋,大多是采用这一程式,吟咏动物、植物、器物等总是先交待产地、质地、外在特征等,然后再渗入作者的主观情志。除了前文所举同题分咏时叙述结构的近似之外,诗人们也喜欢在咏物诗的最后两句采用一些常用的字词,例如用“但愿”、“愿君”、“恨君”等词以拟人化的手法来表达所咏之物的愿望或情感,有时配合以祈使、疑问句式来绾结全篇,加强抒情的味道。这样的语言、句式的运用,一方面对诗歌的结构起完善的作用,同时也是作者寓目写心、托物抒怀的含蓄表现,只不过在当时的政治文化环境里,诗人们缺乏一种广阔的生活视野,诗中更多表现的是人生际会、全身远祸、安身立命的焦虑情绪。

永明咏物诗的发展和当时风云际会的文坛相联系。永明咏物诗不仅继承传统托物写心的手法、而且在题材拓展以及诗歌叙事方式上进行了新的探索,对后世诗歌尤其是梁陈宫体诗咏物诗产生重要的影响。

[1] 詹福瑞.南朝诗歌思潮[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

[2] 钱泳.履园谭诗[A].清诗话[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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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夫之.古诗评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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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荻)

OntheYongwuPoemsofYongmingDuringTheSouthDynasty

YU Zhi-p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 Arts,Shan Dong Economic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By contrast to the previous dynasty, the Yongwu Poems of Yong ming not only increased in number, but also broadened in subject matter, also show the text of the unique content. The Yongwu Poems of Yong ming show the base depicting images of the weak and delicate, erotic into the chanting and the eclectic atmosphere, the art of coordinating the pursuit of rhyme, chanting narrative poetry of the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 in four areas,and later have a major impact on the same type poetry.

Yong ming; yongwu poems; creation

I207.22

A

1008-2603(2017)05-0103-06

2017-06-23

于志鹏,男,山东财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咏物诗是我国古代诗歌的一个重要题材,历代诗人几乎都有涉及。纵观中国古代咏物诗发展历程,南朝永明咏物诗不论在数量还是创作内涵上都占有重要的文学史地位,并对后世咏物诗产生深远影响。有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对这一时期的咏物诗进行一番探讨,以求教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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