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与选本编纂*
2017-02-24徐勇
徐 勇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2.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与选本编纂*
徐 勇1,2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2.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20世纪80年代的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与选本编纂之间是一种错位的关系。80年代中期以前,在现实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真正以现实主义命名的选本却不多见,现实主义文学思潮选本多出现在现实主义已如明日黄花之时。这样一种错位表明,当现实主义思潮占据主流之时,现实主义并不成其为一个问题,故而无需特以现实主义之名命名选本。在这之前,虽无现实主义命名的文学选本,但大多选本所录作品很少不是现实主义之作。如此种种,与现实主义文学在80年代的命运及其同现代主义的复杂关系密不可分。
现实主义文学思潮;20世纪80年代;选本编纂;新时期共识
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一般被认为是十七年文学的回归和发展,在这当中现实主义是其创作的主部。所谓“革命现实主义传统的恢复、发扬和深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文学教研室编:《新时期文学六年(1976.10—1982.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1985年,第22页。,是当时有代表性的观点,而至于伤痕文学、反思写作、改革写作、“归来的诗”乃至报告文学热等也都是在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层面上被指认。但有意味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在现实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真正以现实主义命名的选本却不多见,现实主义文学思潮选本多出现在现实主义已如昨日黄花之时。对于这样一种错位,该如何理解?
一
虽然说,80年代中前期以现实主义思潮命名的选本不多,但各种收录现实主义作品的选本却并不少见。如《醒来吧,弟弟》(广东人民出版社,1978)、《伤痕及其他》(北京出版社,1978)、《乔厂长上任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乔厂长上任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神圣的使命》(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爱的权利》,《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塞外芳草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等等。
这些选本,它们基本上都是作为时效性的“批评选本”出现,与作品发表出版的时间非常接近。时间上的接近固然是80年代前期命名现实主义思潮的选本很少出现的原因,但这并不妨碍80年代中后期具有时效性的各种现代主义“批评选本”大量出现。80年代中后期各种命名现实主义的选本涌现,固然有距离一段时间后的文学史建构的意义在,但对这种文学史的建构作用并不能刻意夸大。其中有代表性的是刘锡庆主编的《当代小说潮流回顾·写作艺术借鉴丛书》,包括《伤痕小说》、《反思小说》、《改革小说》、《寻根小说》、《新写实小说》等,但这套丛书的出版已是90年代初,距离80年代已有一段时间了。而至于阎纲主编的《中国新时期小说鉴赏丛书》中,以现实主义思潮命名的只有《改革小说》一本。另外,就是一些零散的现实主义选本,比如《各领风骚----改革题材小说选》(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谷应声、陈利民编《伤痕》(中国文学出版社,1993)等等。时间上的距离远近不是判断现实主义文学思潮选本出现与否的关键。
且看1988年吴亮、章平和宗仁发编选出版的《现实主义小说》。这可以说是80年代少有的以现实主义命名的选本,但有意味的是,这里的“现实主义”却非80年代中前期的现实主义,也就是说,其中所选的现实主义小说不是所谓伤痕、改革、反思写作所能涵盖。《现实主义小说》两卷本,虽以现实主义命名,但其所选作品却是发表自80年代中后期,换言之,其所选现实主义小说是现代主义风起云涌之际的产物,这时的现实主义小说已经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而是带有现代主义意味的现实主义小说。用张颐武的话,这里的现实主义小说“大量借用了现代主义文学的观念、技法和意识,使现实主义产生了‘神变’和‘形变’的两种巨大的变化”*张颐武:《现实主义的流变及其处境》,吴亮等:《现实主义小说》(上),时代文艺出版社1988年,前言第5页。。也正因此,《现实主义小说》才被作为“新时期流派小说精选丛书”的一种,因为这套丛书的绝大部分所选作品都是非现实主义小说。从这套丛书的安排可以看出,“新时期流派”得名的前提即在于,是传统现实主义的没落才使得非现实主义文学流派成为可能。而这,也就意味着这里的现实主义是被视为一个问题或“他者”而被凸显的。因此,不难看出,现实主义思潮选本《现实主义小说》其实出现在现实主义文学领导权已然丧失或逐渐丧失之际。90年代出现的诸如以现实主义冲击波命名的选本,如《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破产》(1998,华艺出版社)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加以理解。那么问题是,现实主义占主潮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现实主义之名的选本出现呢?
这可以从反面加以理解。80年代中期以前,成问题的是现代主义文学创作。换言之,现代主义在彼时的合法性不足,这也造成了80年代前期诸如《朦胧诗选》早已编纂完成,但却不能公开出版的悖论现象产生。80年代中后期各种现代主义选本出现,虽然反映了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兴起,另一方面也凸显了建构现代主义合法性的努力。这样来看就能理解,现实主义思潮选本在80年代中后期出现,是因为现实主义的主导地位的丧失及其天然的合法性的渐失,现实主义作为“他者”凸显,这时重构现实主义思潮就成了一个内在的需要,于是各种现实主义思潮流派选本大量出现。也就是说,现实主义思潮选本是作为“风景”被“发现”的,因而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重构,其看似文学史意义上的正面建构,但其实是被激发的重构。反过来看,当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时候,是不可能有现实主义命名的选本出现,因为,任何选本都是现实主义的,故而是无需命名的,也是理所当然的。用柄谷行人的话说,“为了使这种看似不证自明的事情成为可能,首先必须发现‘事物’。但是,为此我们必须把先于事物而存在的‘概念’或者形象化语言消解掉,语言不得不以所谓透明的东西而存在之。”*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1页。这段话的辩证意义在于,当现实主义处于“看似不证自明”的“透明”状态时,现实主义作为“概念”或“语言”是不成其为问题的,而当现实主义作为一个“事物”被“发现”时,其实也就意味着现实主义作为一个“概念”已经做为一个问题而出现了。80年代后期的《现实主义小说》出现,正可以从这个角度得到理解。
二
在80年代,各种现实主义文学选本多是以主题、题材分类的形式出现,《醒来吧,弟弟》、《伤痕及其他》、《神圣的使命》等等都是如此。而事实上,像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的命名,也是从主题题材的层面展开的,从这个角度看,北京出版社1978年12月出版的内部读物《伤痕及其他》可以算得上是最早的一本伤痕文学选集。这部选集收录文学作品13篇,相关评论文章8篇。说是伤痕文学选集,不仅因其所选作品皆为伤痕之作,更重要的是它是以卢新华的《伤痕》作为书名,而伤痕文学的由来也与这部小说息息相关。这与当时很多主要收录伤痕文学的作品选不太一样。在当时,与《伤痕及其他》几乎同时出版的收录伤痕文学作品的选本还有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醒来吧,弟弟》(1978年12月),这部小说选以《人民日报》评论员的文章《努力写好革命人民同林彪、“四人帮”的斗争》作为前言,其意图十分明显,即对所谓“暴露文学”表明一种正面肯定的评价。这与《伤痕及其他》的做法明显不同。虽然说两部选本都几乎同步地记录正在进行着的文学创作形态,但它们对“伤痕文学”思潮的意义是不同的。前者以一种看似权威的文章作为篇首,这样一种表明态度的做法虽也具有积极作用,但总留有50—70年代的残余。相比之下,后者以争鸣的方式出现,其表明的是,对于文学问题,可以不通过政治权威的定论,而借助争鸣的方式得到解决,而这,恰恰是80年代所特有的风貌。
比较50—80年代,可以发现,50—70年代围绕“题材决定论”展开的多次论战及其所提出的问题,在80年代并没有过时。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80年代各种现实主义小说选本多倾向于以主题题材分类的形式出现,在这背后显现出的是历史的连续性的一面。但我们也应看到选本编纂题材分类背后的80年代特色。80年代各种现实主义小说选本之所以倾向于以主题题材分类的形式出现,其重要原因还在于题材禁区的不断打破受到推崇并被赋予重大意义之故。在70、80年代,题材禁区的打破曾被看成是思想解放的程度和现实主义深化的重要表现,“新时期六年(1976.10——1982.9)文学欣欣向荣的一大特色就是,它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下……各种体裁的领域,无不唤起一种勇于创新和探索的精神。随着题材的禁区一个个被突破,各种人物先后进入作家的笔端,作品的形式和风格也日益百花齐放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当代文学研究室:《新时期文学六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26页。
爱情(或性爱)婚恋题材是当时备受关注的一个领域,出现了许多以“爱情”为名的选本,比较有代表性的有兆岱丹编选的《爱——爱情小说选》(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情牵意连》(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郑义等著《新婚之旅》(花城出版社,1982),聂鑫森编:《有争议的爱情——当代爱情小说精选》(漓江出版社,1986),阎纲主编:《爱情小说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贺绍俊、林为进选编:《贞女:爱情小说新作选》(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李一安选编评述:《性爱道德小说选》(广州文化出版社,1988);贺绍俊、潘凯雄选编:《伊甸园里的躁动——性恋小说选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等。题材的拓展一方面表明了小说反映现实生活面的广度,另一方面也表明文学探索人性的深度。从这个角度看,题材的拓展、深化与80年代思想解放的进程之间具有某种对应关系。如若把这些作品选并置一起,可以明显感觉到80年代的思想观念的演变过程:从开始为爱正名,再从精神之“爱”,过渡到肉体之“爱”,性爱逐渐浮出历史地表。请看《爱——爱情小说选》的《序》:
作为“人学”的文学,要以情动人,通“情”达“理”。而人类感情中既普遍又独特,既复杂又纯洁的,爱情不能不算是相当重要的一种……
可是,在“四人帮”推行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的时期,爱情变成了灾祸,变成了魔鬼的化身,于是,爱情成了文艺的禁区之一……
“四人帮”虽然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但是,他们在爱情问题上所散布的腐臭空气,至今还在毒害着人们……
……因此,帮助青年确立无产阶级的恋爱观,无疑是培养青年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一个重要方面。为此,我们选编了这部爱情短篇小说的集子。(《爱----爱情小说选·序》
再看《贞女:爱情小说新作选》的序言:
近年来,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和文明程度的不断提高,人们越来越自觉地去认识自身、把握自身,因而也促使文学更注重对人的深层意识的开掘,在这样的背景下,探索和表现人类的性爱心理,便是一件水到渠成的文学现象了……这个选本便是这些新成果的拔萃,因而它与以往的爱情小说结集相比,应当说是呈现了新的面貌。(《贞女:爱情小说新作选·前言》)
《性爱道德小说选》的《代跋》:
人不是一种单面标本的存在物,而是一个复杂多元的有机体,文学艺术要完整地表现人的文化存在,就必然要触及性爱领域,也应该触及性爱领域,问题的关键是怎样来把握性爱描写的尺度,即怎样才能写得更有审美价值一些。
通过性爱描写反映人的生存情状及相互间的联系,从中折射出社会问题和时代精神,以针砭时弊,启迪情操,唤起人们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样的性爱描写可说是健康向上的。如果将性爱描写一味简化为性欲甚至性器官的具体展露和性行为过程自然主义式的铺排,则显然是对积极意义上的性爱描写本身的一种亵渎。(李一安:《性爱:文化机制的课题(代跋)》
再看《伊甸园里的躁动——性恋小说选萃》的序言:
八十年代以来,文学作品反映性恋问题开始有了一个新的突破,这就是从人性意义上来对待性问题。作家们不是单纯地再现社会生活中的性内容,而是把性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来思考。这类小说或许可以称为带有性文化意识的小说,这本集子所收入的小说多少代表了这类小说的特征。它们或者以历史批判的眼光去思考社会的性文化现象,或者从性文化的视角去探究人本体的问题。(《伊甸园里的躁动——性恋小说选萃·选编者序》)
如果说《爱——爱情小说选》带有为爱情小说“正名”,《贞女:爱情小说新作选》从性的角度开始“对人的深层意识的开掘”,那么《性爱道德小说选》则以辩证的角度看待性爱描写并试图建构性爱描写的合法性,而《伊甸园里的躁动——性恋小说选萃》中则将视角转向“文化意识”的层面探讨“性文化”了。可见,在这些爱情(性爱)小说中,爱情或性爱是放在人性和人的角度加以表现的。在这里,爱情与性的丰富性内涵和人性的丰富性之间具有某种同构关系。可以说,正是从这一脉络,文学越趋向下,深入挖掘性与爱的冲突及其悖论,以此呈现人性的丰富。“从这些小说中,你可以看到……性,性欲,性爱,是如何在一种神秘的情况下展示人本身丰富的内涵。在这些性文化意识的小说中,闪烁着人本精神的光采。”*《伊甸园里的躁动——性恋小说选萃·选编者序》,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序言第3页。不难看出,不论是爱情叙事,还是性爱描写,在80年代都是与“人”的发现和人道主义(或人本主义)的提倡息息相关的。反过来,人性话语(“人”的深度和限度)的展开也常常决定着爱情或性爱描写的深度及其限度。可见,80年代的爱情、性爱写作及其意义并不能从孤立的层面来看,也不能被放大,应该放在当时的语境下加以理解。
80年代,另外一个重要题材就是农村题材,这类的小说选本主要有《燕子啁啾》(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陈奂生上城》(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塘水清清》(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水东流》(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水东流——<人民日报>农村题材小说选》(北京出版社,1982)、《当代短篇小说选》(2辑,农村读物出版社,1982)、《农村短篇小说选》(2册,宝文堂书店,1982)、《喜悦》(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林文山编:《水东流》(安徽人民出版社,1984)、刘绍棠编《乡土》(1984)、浩然编《中国农村小说大观》(三册,农村读物出版社,1986)等等。从选本编选中的题材倾向来看,农村题材选本的大量出现,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农村题材在80年代的热度及其备受关注度。事实也是如此。仅从80年代备受欢迎的农村题材电影就可以看出,诸如《咱们的牛百岁》、《喜盈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张铁匠的罗曼史》、《月亮湾的笑声》、《飞来的女婿》等等。可以说,农村题材选本的涌现,与农村题材小说在80年代的兴盛之间构成某种对应关系。80年代文学思潮,虽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出现了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先锋、新写实等文学思潮,但就题材而论,农村题材始终是其极重要的一环,其中涌现出诸如汪曾祺、高晓声、刘绍棠、浩然、张一弓等执着于农村题材小说写作的作家,而像改革和寻根之作,农村题材也是其中重要的构成部分。
如果说爱情题材的演变,反映了思想解放的程度和题材禁区的开拓的话,那么农村题材选本的兴盛则表明的是题材分类原则的权宜性和题材本身的重要性。在80年代,农村题材小说中有所谓伤痕反思之作,如张一弓的《张铁匠的罗曼史》;有改革之作,如蒋子龙的《燕赵悲歌》;有寻根文学,如韩少功的《爸爸爸》和王安忆的《小鲍庄》;也有所谓的新写实,如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农村题材写作某种程度上与80年代的文学思潮之间有很大重合,这一情况充分说明了题材分类原则的权宜色彩:题材的规定性已显得越来越不再重要,亦不具备多大的阐释力。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不论文学思潮如何演变,某些题材(如农村题材、城市题材,甚至爱情题材等)仍旧且始终都是文学写作中的重要领域,可见,题材分类的权宜色彩并不意味着题材本身的无关紧要:人们的日常生活很多时候仍旧是按照题材来划分的。因此,这时的问题就成为,如何在题材本身的有效范围内弱化或改变题材分类原则。
在这种情况下,再来看刘绍棠选编的《乡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就显得意味深长了。《乡土》所选作品皆与北京有关,换言之,这里所选的乡土小说,其实就是北京乡土小说。联系刘绍棠在此前后不同场合对乡土小说的提倡,便可看出,“乡土文学”的意义,正在于农村题材写作中地域性的有无。刘绍棠提倡乡土写作,其意正在于弱化题材的分类价值,而凸显地方特色,所谓“地方风味”(《乡土·序》)即此。在他看来,农村题材小说如果不显示出地方特色,这样的小说仍旧只具有题材分类学的意义,而不是乡土小说。可见,从农村题材到乡土文学的提出,显示的不仅仅是题材分类原则的失效,还在于地域意识的觉醒,这是一种在农村题材范围内的地域意识的觉醒。换言之,80年代以来的“乡土文学”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是农村题材小说和地域意识相“耦合”的产物,而不仅仅是“五四”以来乡土文学的隔代延续。事实上,随着地域意识的觉醒而来的,不仅有所谓乡土文学,还出现了所谓的“京味小说”、“津味小说”、“汉味小说”等各具地方特色的城市题材小说:题材分类和地域特色的结合催生出很多新的文学分类范畴。
另外,也要看到,使得题材分类原则失效的,并不仅仅是地域意识的凸显,更在于现实主义文学写作的式微。题材上的分类标准已经越来越难以准确概括以某一题材(如农村)为背景的小说创作。《小鲍庄》和《爸爸爸》等寻根之作虽以农村为背景,却很难称之为农村题材,更不用说余华的某些以农村作为背景的先锋写作了。80年代中后期开始有一大批突破题材划分的选本出现。比较有代表性的有何积全、肖沉岗编《中国乡土小说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86)、刘绍棠等主编《中国乡土小说大系》(农村读物出版社,1996)、白烨主编《中国当代乡土小说大系》(农村读物出版社,2012)和《京味小说八家》(1989)、《今人奇闻录——当代笔记体小说精选》(1987)、杨德华编《市井小说选》(作家出版社,1988)等等就是此类。以《中国乡土小说选》(贵州人民出版社)为例,其收录作品介于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这也意味着题材分类原则的突破背后,呈现的是现实主义文学选本编纂和现代主义文学选本编纂的耦合。
可见,随着现实主义文学的式微,再去沿用题材上的编选原则,这时的题材取向往往只具有小说叙事取材上的意义,题材分类原则的局限性日趋明显。《伊甸园里的躁动》中的很多小说,比如说格非的《迷舟》和洪峰的《湮没》,仅仅从“性恋”这一题材上是看不出它的特色和倾向的,它们更多是被置于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先锋写作脉络中加以理解的。而像《船过青浪滩——人与自然题材小说》,显示出来的也是一种权宜色彩。其所选小说虽然都能在“人与自然题材”这一大的框架下得到指认,但其题旨和趣味却非题材所能囊括。同样,《动物小说选》中的动物形象,虽在“以示人生”*吴宗蕙:《动物小说选·编后记》,吴宗蕙选编:《动物小说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77页。这一点上有其共同点,但这里的“人生”却是包罗万象,千差万别的。因此,问题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正因其千差万别,唯有题材的共同性可以概括,从这个角度看,题材上的命名和分类很多时候又是一种综合考量后的选择,很难再找出更好的选编原则了。
通过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虽然说现实主义反映论是选本编纂中题材分类的重要前提,但题材分类原则的延续却非现实主义文学思潮所能左右。随着现实主义的深化,题材禁区的突破,和对同一题材的不同方面的拓展,题材分类原则的延续越来越显示出其同现实主义文学间日益扩大的距离。
三
如果说题材上的分类显现的是现实主义反映生活的广度和深度的话,那么“话题”或“问题”的公共性甚至时效性则是大多数现实主义选本编选时有意无意追求的效果。七八十年代之交,各类现实主义文学选本如潮水般涌现,除了表明选本编纂的繁荣之外,还有一种因素不得不考虑,那就是由小说所引发的“话题”或“问题”的公共性及其时效性。“随着全党工作重点的转移,干部问题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热心的作家们努力从生活出发,塑造了各种不同的干部形象。从这个集子选载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似曾相识的人和事,有的使人感奋,有的发人深省,广大读者,特别是做领导工作的同志读一读这些作品,将是颇有助益的。”*湖南人民出版社:《乔厂长上任记·内容介绍》,湖南人民出版社编:《乔厂长上任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一本小说集的内容介绍这样说道。从这里的表述可以看到,题材分类在这里,某种程度上是同相关“问题”联系在一起的。换言之,题材分类背后显示的是其鲜明的意识形态色彩。这从当时大量的揭露“四人帮”在“文革”中的罪行及其给人民造成的巨大“创伤”的小说选本中可以明显感到这点。“反映人民群众同‘四人帮’的斗争是当前文艺创作的一个重要课题,也是广大工农兵群众关心的题材。我们从全国各地的报刊上选出了21篇短篇小说,编成此集,推荐给广大读者。”*上海文艺出版社编:《神圣的使命·编后》,《神圣的使命》,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第348页。《伤痕及其他》、《醒来吧,弟弟》(广东人民出版社,1978)、《神圣的使命》(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等在1978年前后出现,且所选篇目有很多相同,无不表明了同“四人帮”斗争这一“话题”的时效性和公共性。而像《乔厂长上任记》(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则借多篇小说集中展现的方式,以表明某一“话题”——全党工作重心转移后的干部问题——的重要性。在80年代,这一“话题”的公共性、有效性和持续性在“人性”话语上得到集中呈现。除了前面提到的爱情题材选本之外,像《动物小说选》中,其“动物小说借动物以示人生。兽性中未必不包含着人性,人性中何尝不残留着兽性!其中的奥妙,有待于读者鉴赏、美悟、品评”*吴宗蕙:《动物小说选·编后记》,吴宗蕙选编:《动物小说选》,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77页。。可以说,随着“人性”话题的展开及其深入,借“性”或动物等题材以言说“人性”也成为一种需要。
可见,明确的问题意识往往是与现实主义选本编纂实践相伴随的,从这个角度看,题材分类的多样化背后呈现的是问题的多样庞杂,而题材分类选本的拓展也表明问题从提出到展开的逐渐深入:两者之间构成某种对应关系,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问题意识背后的时代性规定。80年代现实主义选本与50~70年代的现实主义选本,既同也不同。不同在于80年代的现实主义选本表现出趋同性和阶段性相结合的特征。这一趋同性和阶段性是同“问题”的展开息息相关的。开始是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创作趋向,而后随着“问题”浮出历史地表,对“问题”的展现和思考也逐渐深入,相关的小说创作也集中涌现,选本编纂亦随之跟进,而随着“问题”的淡出,小说创作退潮,相关的选本亦随之减少。七八十年代之交集中出现反映揭露“四人帮”的文学选本即是明显例证,此后随着改革文学等文学思潮的涌现,揭露伤痕的文学选本日趋减少而至于无。此外,像爱情题材小说在80年代的演变发展及其选本的相对较为集中的出现也是如此。不难看出,80年代现实主义文学选本编纂的这一趋同性显然有别于50~70年代的一体化。趋同性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一体化则是刻意营造的效果。
同时也要看到现实主义文学选本编纂的时代性特征。50~70年代的农村题材小说选本,大多倾向于表现土改和农业合作化运动,而80年代的农村题材小说选本则倾向于表现联产承包制下的农村改革风貌。就80年代的现实主义文学选本而言,其时代性主要表现为“话题”的公共性背后的“新时期共识”的存在。虽然说没有相关的“话题”的公共性,便很难有题材分类选本的出现,但推动“话题”的展开及其获得公共性的关注的,实际上却是思想解放运动所开启的“新时期共识”的存在。正如张颐武所说:“80年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当时大家对于未来并不完全清晰和明确,却有一种对于变革的强烈的共识……尽管人们的思想和意识千差万别,但对于变革的渴望,对于新的生活的期待,对于未来的承诺都是没有异议的”*张颐武:《“80年代”的意义》,载张颐武:《一个人的阅读史》,辽宁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59页。,某种程度上,“意识”(也即问题或“话题”)的多样性同“共识”之间常常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状态。因此,就80年代现实主义选本编纂而言,其题材分类原则背后所呈现出来的,毋宁说是“新时期共识”下“问题”的重要性、多重性及其时代性,它们彼此间具有某种“互文性”的关系。这样来看80年代后期乃至90年代的选本编纂,就会发现,虽也仍有现实主义选本或题材分类原则出现,如《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破产》(1998,华艺出版社),但这时更多是作为“话题”的制造者,或仅仅回顾,而与时代精神相隔日趋遥远了。
Realistic Literary Trend and the Compilation of Anthology
XU Yong1,2
(1.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Normal University,Jinhua 321004,China;2.Chinese Department,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realistic literary trend and the compilation of anthology was misplaced in the 1980s. Before the Mid-1980s, when the realistic becomes the dominant literary trend, realistic anthology that was named is rare. Such a dislocation shows that realism does not become a problem when it becomes a dominant literary trend so that anthology did not need to be named by realism. Before that, although none of literary anthology was named realism, most of works included were realistic. All of those were linked with the fate of the realistic literature in the 1980s and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modernism and realism.
Realistic literary trend; In the 1980's; compilation of anthology; consensus in the New Era
2016-03-12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选本编纂与80年代文学生产”(15FZW019)
徐 勇(1977—),男,江西景德镇人,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当代文学.
I206
A
1008—1763(2017)01—01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