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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晚明社会转型对艺术观念的影响

2017-02-24吴衍发

关键词:文人艺术

吴衍发

(安徽财经大学 文艺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论晚明社会转型对艺术观念的影响

吴衍发

(安徽财经大学 文艺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晚明社会转型对艺术观念产生重大影响。政治转型导致大一统政治体制和文化权威的式微,为艺术的恢复和发展释放更多空间;经济转型引发社会整体性变迁和根本性转变,促进了平民文化的繁荣和城市文化生态的形成;文化转型促成宽松的人文环境和蓬勃的文艺思潮,孕育了晚明时期特有的艺术本性和时代精神;虚浮空疏的时代风尚导致传统价值体系解体和审美意识重大变迁;文人心态的转向对审美情趣、艺术观念和创作产生直接而深远影响。

晚明;艺术观念;社会转型;文人心态

晚明是中国近古社会的重要转型时期。政治的腐朽衰微与商业经济的繁荣共存,专制统治的强化与个性解放思潮的兴盛同在,其间复裹挟着心学的广泛流行和虚浮空疏的时代风尚,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社会文化的淘洗激荡和思想文化界的骤然转捩,导致晚明文人的审美观念和审美情感发生重大变异。[1]80而艺术作为对人类精神活动的认识和把握,艺术家的艺术观念及其艺术活动总是处于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哲学、宗教、风俗的全面包围和直接影响之中。所以,晚明艺术观念的产生与晚明社会转型时期的经济政治和文化背景是分不开的。

一、晚明政治转型对艺术观念的影响

明代中叶以降,整个社会已从明初大一统之状态中分裂开来,新旧因素在杂糅中发展。及至万历时期,汉民族大一统政体进一步衰微动摇,政治混乱,财政危机,社会动荡,其覆亡之征象已见端由。万历皇帝多年深居九重,“因曲蘖而驩饮长夜,娱窈窕而晏眠终日”,[2]醉心声色享乐和仙道之术,数十年不视朝,致使大权旁落,宦官专权,以致整个官场“灭纪法以树私交,怠职业而相玩愒,工机械而丑诚直,尚翕訿而无公论,苟目前而忘远虑,重宠利而轻民社,急虚文而弃实务,贪酷在在而荐剡谀悦为圣贤,冰馁家家而旗鼓供张塞道路”,[3]121致使大批朝廷官员无所事事,干脆回籍,悠游林下,谈风论月。一些正直的官员也对朝廷失去信心,即如屠隆《渔阳鼓》所唱:“今日里,是天涯风波饱尝,心儿灰冷鬓儿苍,因此上撒漫文章,卷起锋芒,结束田庄。急收回一斗英雄泪,打叠起千秋烈士肠。”[4]9晚明的腐朽统治终于引发了严重的社会政治危机,从而爆发了明史上所谓的“市民运动”。晚明政治转型,最终致使“党社运动”的兴起,标志着近代政党萌芽的出现,形成了广泛的社会基础和初步成型的组织系统,与市民运动发生直接关联,并对晚明启蒙思想家产生重要影响,而且民间社会开始作为独立客体出现,学术民间化、儒学平民化的趋势也愈益明显,上层文化与世俗文化交融,形成了晚明文化的多彩现象。

与大一统政治体制的式微相表里,晚明统治者放松了对意识形态的控制,为艺术的恢复和发展释放出更多空隙。朝政的黑暗使许多文人仕子绝意仕途,洁身自好,优游纵逸之风盛行,隐逸画家越来越多,客观上促进了文人画的发展。而且,由于统治阶级的腐朽奢侈,致使整个社会“糜然向奢,以俭为鄙”,[5]宫廷和民间审美观念也都转向了感官刺激和世俗享乐,追求炫人耳目的新鲜刺激,渴望感性欲求的强烈满足,弥漫着纵情声色、及时行乐的气氛,这些因素都有力地促进了实用工艺品的发展和享乐性、观赏性、新奇性的加强。在这种情况下,一些文人艺术家开始倾情于艺术创作和声色享受,艺术领域的追新逐异客观上促进了艺术的发展。受晚明人文思潮之影响,社会审美心理发生变化,审美趣味趋向世俗化、市民化,文人高雅庄重的审美心理也变得雅俗共赏,开始转向重情感,重个性,重自由,重独创,而且时代审美开始由艺术审美转向生活审美,艺术开始更多地关注市民生活,以致于传奇、小说、版画等市民文艺形成了势不可挡的强大洪流,文人士子还参与小说、戏剧、园林等艺术的创作,小说理论、戏剧理论、造物理论、书画理论和乐舞理论研究繁荣兴盛。明代艺术进入了蓬勃发展的兴盛时期,取得了彪炳一代的巨大成就,成为继先秦和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历史上的又一个理论思维十分活跃的黄金时代。

二、晚明经济转型对艺术观念的影响

明代是中国经济发展史上一个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时期,晚明尤其如此。有学者指出,晚明是中国古代社会生产力发展最快、社会生活变化最深刻的时期;无论从社会新经济因素增长的程度,还是从变化的广度和深度来说,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6]明代中后期,江南及东南沿海地区,商品经济高度发达。晚明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最终导致晚明经济的转型,并引发社会的整体性变迁,标志着晚明社会的根本性转型和近代社会的开启。自艺术而言,商品经济的繁荣发展,极大地促进了包括市民文艺在内的平民文化的繁荣和城市文化生态的形成。

首先,城市经济的繁荣发展促进了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以及价值观念的变迁。城市商业经济的繁荣,由此而形成了遍布城乡的市场商业网络,从而导致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并严重影响乡村农业经济的发展,导致乡村农业生产商品化的出现。而乡村农业生产商品化程度的增长,冲击着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之基础,同时也会改变小农闭塞而平静的生活方式,从而导致农业社会关系出现新的变化和农业经济结构的变迁,形成农工商并举的多元经济结构。而且,城市商业经济的繁荣发展也导致商业观念之变化与社会价值观之重塑。“自15、16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开始了一个长期的变动历程。”[7]162这种变动,具体来说就是士商互动带来的内在结构变动,弃儒就贾是一个大方向,随之而来的是儒家价值观念的转向和商人自足世界的形成。《嘉兴府城镇经济史科类编》记载:在商业经济繁荣发达的江南地区,“子孙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材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此种情况,时人慨曰:“今夫天下之人,不为商者寡矣。”[8]205

其次,商业经济的繁荣发展促使城市文化生态的形成。明代中后期以来,随着大一统封建文化权威的日渐式微,文人士子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话语权,可以“肆其胸臆,以为自得”“别立宗旨”“与朱子背驰”,[9]从而形成明中叶以后的思想争鸣的局面,直接给文艺创作带来了很大的自由。而且更重要的是,商业经济的发展和城市的繁荣对社会文化的冲击,其最直接后果就是市民阶层的壮大和新的读者群的形成。市民阶层作为人数众多的新的读者群体,必然要求艺术创作随接受对象下层化、市民化而更加面向现实,要求艺术广泛表现市井生活和市民情趣,艺术趣味日益趋向世俗化和享乐化,艺术创作商品化,艺术题材偏于日常琐事,表现率真自然,语言崇尚俚俗明白,效果追求怡心娱目;而且由此而导致出版印刷和文化市场的繁荣。所有这一切都直接促成了新的城市文化生态的形成。

另外,晚明城市经济的繁荣和城市文化生态的形成以及人生价值观的变化,随生、孕育并促成了市民文化的兴起与繁荣,小说、戏曲、版画和闲情美文等市民文艺空前流行,形成了势不可挡的强大洪流。在市民文艺中,与大众审美渐成主流相关联,小说和戏曲成为大众艺术的当然代表。通俗小说空前繁荣,这些小说,正如《古今奇观序》中所称:“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骇目”,[10]27展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和丰富的人情世态,表现了各阶层的审美趣味。与此同时,晚明戏曲也很流行,而且在传播和承载社会文化方面与小说有着异曲同工之效。戏曲“皆街谈巷议之语,易入市人之耳”[11]而民间曲艺也是有目共睹、有耳同闻,所谓“茶肆酒坊,灯前月下,人人喜说,个个爱听”,①因而成为市民和村民文化娱乐的主要方式之一,深受人民喜爱。而且,戏曲“有时可以节忧”,人们借此消遣娱乐,以致“趋附日众”。[11]同时,大规模书肆和大型娱乐场所也应孕而生,杂剧、百戏、说书、相声、杂技、武术、赌场等娱乐性、商业性表演会聚街市,对繁荣市民文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受繁荣的商品经济之影响,描写城市和乡村世俗生活的绘画作品明显增多,喜爱创作风俗画的画家也比较多见,尤其是“奢靡为天下最”的苏州地区出现了李士达、袁尚统、张宏等一大批擅长风俗画的人物画家,他们的作品有着浓郁的现实生活气息。此外,民俗艺术和工艺品也很盛行,百工艺人的地位有了极大提高,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与士大夫交游,平起平坐;而一些文人士大夫对著名手工艺人常奉之以礼,对其所作也极为欣赏,并加以著录,将其技艺抬高到“道”的地位。

三、晚明文化转型对艺术观念的影响

文化转型是晚明社会转型的重要构成部分。文化转型时期的时代背景和较为开放宽松的人文环境,孕育了晚明时期特有的艺术本性和时代精神。时代精神的深刻变化必将影响着艺术观念的形成与艺术活动的产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法国艺术史家丹纳提出:“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设想他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的原因。”[12]7因而需要从时代精神层面探讨晚明文化转型对艺术的影响。

哲学是时代的灵魂,阳明心学则是时代的呼声。对晚明社会发展和文化转型起关键作用的,还是哲学领域的反对封建束缚、强调个性自由的思想潮流,它是此时期政治混乱、社会转型的必然结果,而这场启蒙思潮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得力于回归自我的阳明“心学”的特殊功能。王阳明心学体系主要包括彼此关联的“心即理说”与“良知说”两个方面。“心”是阳明心学体系最基本的范畴。“心即理也;学者,学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13]51这是阳明心学的基本立场。心学主张去欲复性,同时又倡导率性而为,从而就有可能导致一种率情而为,并在平民意识、主体意识和情欲意识等多方面为晚明文艺思潮提供了思想理论基础。阳明心学在王门后学那里得到进一步发扬光大,而且在平民意识、主体意识和情欲意识方面,王门后学比王阳明走得更远。以王艮为首的泰州学派,在王守仁“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贤愚”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的新观点:“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为之异端”;[14]714强调人之与生俱来的活泼泼的自然天性:“天性之体,本是活泼;鸢飞鱼跃,便是此体”。[14]王门后学从而把“情欲”的价值推向了极端。在王门后学尤其是泰州学派的鼓荡下,肯定个体的一己之情欲和私欲,追求个性自由,张扬世俗享乐,形成明中后期一股主要思想文化潮流,弥漫于整个社会。这场思想解放潮流为晚明文艺作品把市民情趣、日常生活作为审美对象来描写,开启了思想先河,打下了理论基础,对晚明艺术观念产生了极大影响和推动,其中影响最著者,当首推徐渭、李贽、汤显祖、董其昌和袁宏道等人。徐渭的“本色说”,李贽的“童心说”和“化工说”,汤显祖的“主情说”,董其昌的“南北宗说”以及袁宏道的“性灵说”,他们不仅影响了晚明那个时代,而且影响和推动了明清文艺思潮的发展,在中国艺术史和思想史上意义重大。

晚明儒道释“三教融合”及其世俗化,对晚明艺术观念也产生了重大影响。宗教与艺术常常交织在一起。法国艺术家马蒂斯曾说:“一切名符其实的艺术都是宗教的,不论它是一种线的创造,还是一种色彩的创造,如果它不是宗教的,它就不存在了。如果它不是宗教的,它就仅仅是一种文献艺术,一种轶闻艺术……艺术也就不存在了。”[15]227事实上,没有宗教精神的审美与没有审美意蕴的宗教,都是不存在的。宗教与艺术的这种密切关联性,使得宗教在艺术的发生和发展、心理机制、符号表征、话语本质、表现形态以及艺术品种上都有着渊远而深刻的影响。儒道释三教思想的分合贯穿着整个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历史,影响并决定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主调。徐复观先生曾经指出,“中国文化中的艺术精神,穷究到底,只有由孔子和庄子所显出的两个典型。由孔子所显出的仁与音乐合一的典型,这是道德与艺术在穷极之地的统一,可以作万古的标程,但在实现中,乃旷千载而一遇。而在文学方面,则常是儒道两家,尔后又加入了佛教,三者相融相即的共同活动之场。”[16]4由此可见,中国艺术精神的形成和发展,与宗教思想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三教融合思潮同样是明代思想文化的主流趋势,明代中后期尤为如此。明代政治上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空前强化,与此同时,文化上作为精神文化之统治工具的儒道释三教之融合同样达到很高的程度。明代文人士子,自幼开始接受科举考试,其思想根柢必然在儒,然而又“兼重三教”,儒道释各有所取。李贽、徐渭、汤显祖、王骥德、屠隆、陈继儒、袁宗道、袁宏道、董其昌、陈洪绶等著名文人士子,皆好援禅入学、援禅入艺。晚明禅学繁盛,儒非儒而禅亦非禅的“狂禅”之风盛行,文人士夫自由出入佛禅已经成为一种风尚,率性而为,纯任自然。徐渭在《三教图赞》中说道:“三公伊何?宣尼聃昙,谓其旨趣,辕北舟南,以予观之,如首脊尾,应时设教,圆通不泥,谁为绘此,三公一堂,大海成冰,一滴四方。”[17]145显然在徐渭等众多文人士子人看来,儒道释三教犹如人体之首、脊和尾三部分,需“应时设教,圆通不泥”,这实质上代表了以儒家思想为立足点而融汇儒释道三教的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晚明大多数艺术及艺术活动,或以宗教为依托,或直接服务于宗教。在岁时节序、赛社庙会等多种宗教民俗活动中,戏曲、音乐、舞蹈、说唱、杂耍等各类表演艺术应有尽有。苏州紫金庵明代彩塑十六罗汉,真实地塑造出人物神情和丝绸质感,然而神的世界不再高贵典雅,而充满着市民的七情六欲,尽管惟妙惟肖,却未免圆滑俗艳,完全世俗化了。所以说,“明代宗教艺术完全丢弃了前代宗教艺术中崇高的古典精神,代之以彻头彻尾的市民趣味。寺庙彩塑造型圆润,甚至不无圆滑,衣纹流畅如行云流水,不再有唐塑的庄严典丽,比较传神简练、骨气洞达的宋塑,也明显不逮而见俗气了。”[18]504由此可见晚明儒道释三教的融合及其世俗化对艺术观念的深刻影响。

四、社会风尚的转型对晚明艺术观念的影响

晚明崇尚虚浮空疏的时代风尚,导致传统价值体系趋向解体。随着商业经济的繁荣发展和商业观念的变化,以及心学的世俗化及其对晚明思想启蒙的影响和推动,人们的生活观念、价值观念和道德观念也随之发生重大变革,影响渗透社会之各层面,整个社会,上至皇帝、达官显贵,下至市民、普通百姓,人们普遍追求奢华、享乐和舒适的生活,虽违礼逾制,僭越犯禁,也不在乎,重商逐利、奢靡淫逸、纵欲浮华之风盛行,传统价值体系正趋向于解体。虚浮空疏之风,初现于豪门贵胄之家,如“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丽奢华,彼此相尚”,[19]272后逐渐由“世家子弟,向号淳谨有法度者,多事豪饮,以夜为昼”,[20]398再蔓延至官僚缙绅士大夫之家,如“古者乡有缙绅,家邦受其庇荫,士民视为准绳。今也乡有缙绅,增家邦陵夺劳费之忧,开土民奢靡浮薄之俗。然则乡有缙绅,乡之殃也,风教之蠹也”。[21]138此风一幵,庶民皆竞效仿,民间亦很快出现“人情以放荡为快,风气以侈靡相高”[22]139之景象。受此流风浸染,文人亦不能免,相继入俗,沉酣并流连于奢靡享乐的世俗生活之中。即使连社会最底层的普通百姓和农民也浸淫其中,乐在其中。即如时人王士性记载杭州风俗曰:“人无担石之储,然亦不以储蓄为意。即舆夫仆隶,奔劳终日,夜则归市殽酒,夫妇团醉而后已。”[23]《邓州志》亦有记载:“阡陌之民当岁稍穰,即营治产业,不知储积,遇歉便窘迫,或妻子不相顾,闾巷之民事淫矣”。②从而,奢靡享乐,作为观念、作为趣味、作为时尚,在社会之各个角落漫延,以致“淫诡成风,四民如一。”[24]这种风尚离不开商人的推波助澜,且以商品经济最为发达之江南为盛,吴地为最。张瀚《松窗梦语》载曰:“至于民间风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四方重吴服,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是吴俗之侈者愈侈,而四方之观赴于吴者,又安能挽而之俭也。”[22]79此风甚炽,南北皆然,亦非某个人或某些人所能影响之,因而大多数人也就退而求诸其心以自适而已。

受此流俗所染,在心学情欲意识的推动下,人们的理欲观和情欲观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封建社会固有的传统观念和人伦道德关系,也正预告着传统价值体系的解体。社会风俗由朴而侈,由质而华,由淳而漓,从南到北,从城市到乡村,从富贵之家到平民百姓,皆为流风末俗所浸灌。世情凉薄,社会上布满了弄虚作假、追名逐利之人。时人刘效祖的散曲描述了当时社会的这种情况,勾画出世人的丑恶嘴脸和肮脏灵魂,“[南商调·黄莺儿]堪笑世情薄,百般的都弄巧,李四戴着张三帽。歪行货当高,假东西说好,哄杀人那里辨青和皂!许多遭,科范总好,到底被人瞧。”[25]354明代中后期这种浮华空疏的社会风俗,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国家和整个社会外部秩序的混乱,实则是社会转型时期人们内在的价值观念、道德观念、社会信仰和行为准则、乃至文化结构等处于不稳定状态下的根本反映。

五、文人的心态转向对艺术观念的影响

文人艺术家的心态对艺术观念与艺术创作会产生直接影响,起着巨大作用。晚明文人心态总的倾向是由尚雅而趋俗。这一俗化过程汇成了一股时代潮流,对文人士子的生活方式、人生哲学、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文艺创作等等都产生了一系列深刻的影响。晚明文人士子的心态主要表现在文人俗化、闲乐自适、任情纵欲三个方面。

文人俗化。明代文人艺术观念上始终在师古崇雅与师心尚俗之间徘徊。明中叶以前,文人士林中的崇雅趋雅观念一直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但明中叶以还,这种观念慢慢发生了变化,由雅转而崇俗媚俗。尤其是隆庆万历以来,生活在市民文化日趋张扬的这种文化氛围中的晚明文人儒士,其生活情趣、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文化意识与人生追求等各方面都受晚明世俗风气的习染,而烙下了与前代士夫们不同的腻于世俗的痕迹。文人要走进世俗,就意味着与传统决裂,放下所谓清高架子,就如同袁宏道所说,要“打到自家身子”,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然而,世俗化浪潮的诱惑与推动,却使晚明这群文人“安心与世俗人一样”!夏咸淳指出,“晚明文人留恋于繁华绮丽的城市,混迹于市井百姓之间,沐浴于红尘俗雾之中,久而久之,为俗所化,思想与生活带上了较浓的世俗气味,对于世俗的看法和态度与昔日相去渐远。”[26]34晚明士人对世俗生活确实有一种“腻情”。“腻情”则留恋人间的欢乐,追求美好的生活,遂“与世相逐”,与众生为伍。于是晚明文人与商贾、百工艺人、僧道及市井各色人等经常交往,痴迷于饮酒狎妓,沉酣于戏曲歌舞,士与各种俗人、与世俗社会的关系,由疏离而密切,由鄙弃而留恋,长期混迹于市民中间,盘桓于市井红尘,久而久之为世俗所化。

闲乐自适。晚明文人把闲乐自适的人生,作为自己的最大追求,因而“闲情逸致”自然而然也就成为晚明文人所刻意追慕的一种生活上的精神境界。人有闲,则能读书览胜、吟诗谈禅、游宴交友、饮酒狎妓,优游山水,收藏古玩字画。山水之乐则为文人所耽爱,借山水之魂灵,浇胸中之块垒。娱情于山水之间,纵意于丘壑之中,从而神超形越,襟怀湛然。徐霞客以旅行、游记而驰誉四方。“以性灵游,以躯命游”,[27]这八个字是清人潘耒对徐霞客一生旅游的高度概括和评价,而这也同样适用于晚明其他癖嗜山水之士。优游之风,尤鉴乎此,体现了晚明文人独特的文化性格。晚明公安派主将袁宏道的“五快活”,[28]可以说是晚明士林气象的最好说明。由此可见晚明文人随心而适、率性而为、逍遥而游、顺乎自然、任情自适的人生理想和追求。

任情纵欲。任情适性与任情纵欲是晚明文人生活情趣的重要内容,而这也必然深深地影响着晚明文人的艺术观念与艺术活动。晚明俊士才人皆是“深入情者”,也多是“尊情论者”。宋懋澄慨言:“人生,情耳。”[29]257李流芳亦云“自古钟情在我辈”。[30]袁宏道亦自称是“有情之痴”。[28]232王骥德在《都门赠田姬》中直言:“我从来自苦多情累”“我原是有情痴”。冯梦龙更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情痴,他在《情史·序》中自谓“余少负情痴”“见一有情人,辄欲下拜”;即使死后,也“不能忘情世人”,若成佛则号“情佛”。张琦畅言:“人,情种也。人而无情,不至于人矣,曷望其至人乎?”[31]273晚明尊情重性者数不胜数,晚明文人士子用自己的彩笔和生命书写了一个特大的情字,以情字构建一片心灵世界以至天地宇宙。正因为此,他们的宇宙观、人生观、美学观、文艺观、伦理观等都打上了尊情重性的烙印,以此观点从事艺术与艺术活动,则推动了晚明人文主义文艺思潮的勃兴与发展。

而与重情适性随生的则是晚明文人的任情纵欲之风。文人士子颓然自放,驰骛于风月之场,寻求声色之交和男女之欢,以消磨胸中块磊。繁华的都市,商贩密集的市镇,妓院随处可见,尤其是南京秦淮河、苏州阊门、扬州钞关、杭州西湖一带,更是青楼栉比,金粉云集,名闻海内。时人以风流为美谈,更把放纵声色的生活视为一种雅兴和荣耀。于是,整个社会也就变成了“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22]139这是晚明社会的一个侧影。“这已成为当时一种风尚、风气和风流了,这风流不复是魏晋那种精神性甚强的风姿、风貌、风流,而完全是种情欲性的趣味了。”[32]403

注释

①[清]俞万春:《结水浒全传引言》。

②《邓州志》卷8《禹州志·风俗》。

[1]吴衍发.论晚明审美观念中的文人情怀[J].北方论丛,2015(1).

[2]邹漪.启祯野乘[M].卷一,《冯恭定传》.

[3]吕坤.去伪斋文集[M].卷五,《又答孙月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4]屠隆.娑罗馆逸稿[M].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

[5]顾炎武:肇城志[M].(山西二),上海吉籍出版社,2004.

[6]万明.晚明社会变迁问题与研究[M].(绪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7]余英时.余英时文集:第3卷[C].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8]丘濬.重编琼台稿[M].卷10《江湖胜游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9]张廷玉,等.明史[M].(卷二八二,儒林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

[10]黄霖,韩同文.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11]昭梿.啸亭杂录[M].卷八,《秦腔》,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13]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4]黄宗羲.明儒学案[M].《泰州学案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

[15]杰克·德·弗拉姆.马蒂斯论艺术[M].欧阳英,译.河南美术出版社,1987.

[16]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7]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8]张燕.中国艺术史纲(下册)[M].商务印书馆,2006.

[19]周玺.垂光集[M].卷一《论治化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29册第272页.

[20]朱国祯.涌幢小品[M].卷17,《酒禁》,北京:中华书局,1959.

[21]吕坤.呻吟语译注[M].内篇卷2《修身》,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

[22]张瀚.松窗梦语:卷七[M].风俗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

[23]王士性.广志绎[M].卷四,江南诸省.北京:中华书局,1981.

[24]叶向高.苍霞草[M].卷之四,《送宫谕毅菴黄先生典试还朝序》.

[25]羊春秋.元明清散曲三百首[G].长沙:岳麓书社,1992.

[26]夏咸淳.晚明世风与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27]潘耒.遂初堂集[M].徐霞客游记序.

[28]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M].卷五,钱伯城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9]宋懋澄.九龠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30]李流芳.檀园集[M].卷二《戏赠吴鹿长》,明崇祯二年谢三宾刻清康熙三十三年陆廷灿补修嘉定四先生集本.

[31]张琦.衡曲塵谭·情痴寤言[A].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G].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2]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Class No.:J0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宋瑞斌)

Impact of Social Transition on Art Conception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Wu Yanfa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 Anhui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Bengbu, Anhui 233030,China)

Social transformation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has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concept of art. Political transition led to the declination of a unified political system and cultural authority, which releases more space for the recovery and development of art. Economic transition greatly promoted the prosperity of civilians culture and the urban culture. A relaxed humanistic environment gave birth to the spirit of times. The traditional value system and the great change of th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had a direct and far-reaching influence on the aesthetic taste, artistic concept and artistic creation.

artistic concept; social transition; mentality of the literati;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吴衍发,博士,讲师,安徽财经大学文艺学院。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

2016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晚明书画消费与文人生活”(16BA008)的阶段性成果。

1672-6758(2017)01-0147-6

J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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