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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乘》文学观初探

2017-02-24

关键词:聊斋志异笔记小说

徐 菁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里乘》文学观初探

徐 菁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里乘》是清末比较有代表性的笔记小说之一。作者许奉恩在创作动机、娱情审美、小说观念等方面皆有值得注意的特点。他因困顿辗转而揭露现实;力图达到劝惩效果,却始终无法摆脱作品的娱情审美特性,即传奇笔法的运用;对小说文体虽足够重视却仍显示出体例杂糅的现象,这些文学观一方面受到《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整个时代的文学观,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

《里乘》;《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文学观

《里乘》,又名《兰苕馆外史》《留仙外史》,是清代同治年间桐城许奉恩的作品,也是清末比较有代表性的传奇志怪小说。《里乘·说例》将所收入的故事分为以下几种:善恶劝惩、因果报应、科第、神仙、鬼神、狐仙、儿女情事、绿林、案狱等,再加上许奉恩在广东逃亡期间所著《风鹤途说》残编,共十卷190篇。其中,卷九均为他人小说的节录,《笔记小说大观》删掉最后两卷为八卷本,《扫叶山房丛抄》是四卷本。

自从《里乘》问世以来,有许多学者对它表示了关注,但只是有评价无研究的状况,具体的研究工作是八十年代之后才开始的。主要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对作者许奉恩生平的考察,涉及到幕宾作家群的概念等,如李伟实《许奉恩评传》较为详细地考察了许奉恩的家世与著作情况,如张振国《晚清桐城许奉恩<里乘>谫论》,金敬娥《清代游幕与小说家的创作视野》;二是《里乘》的文学史研究,如本事考,思想内容主题研究,艺术成就分析等,如硕士论文郑丽红《<里乘>研究》,是第一篇专门研究《里乘》的论文,全文分为许奉恩家世生平著作考、《里乘》本事研究、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研究四个方面,较为全面地对《里乘》做出了比较切实的研究工作;三是作为《聊斋》仿书,放在有清一代文言小说的整体框架内评判其艺术特色与价值,如崔美荣《<聊斋志异>仿书发展流变》,蒋玉斌《<聊斋志异>仿作价值论》《<聊斋志异>仿作特征论》,王海洋《清代仿<聊斋志异>传奇小说的文学观》等等。

其中第三个方面,是研究时间最长,同时也最具研究价值的地方。清代学者赵曾望在其《窕言》中说道:“近日说部盛称桐城许氏之《里乘》,天长宣氏之《夜雨秋灯录》”;平步青评其“亦仿《聊斋志异》为之者”甚至对小说中的一些故事加以考证。民国初年,上海进步书局出版的《笔记小说大观》这么评价《里乘》:“有清一代,笔记小说夥矣,要以蒲、纪二氏为最擅长。《聊斋志异》以文辞胜,《阅微草堂》以论断胜,皆千古不磨之作,此书独兼其长,谈狐说鬼,无殊淄水之洸洋,善劝恶惩,犹是河间之宗旨,纸贵已久,鼎峙何疑?”虽然作为商业推销的广告词有溢美之嫌,但同时也指出了《里乘》的两个重要特征,即文辞与论断的高度融合,那么《里乘》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达到了《聊斋》那样的艺术高度,又在何种程度上与《阅微草堂笔记》的精到论断相提并论?为何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征会在《里乘》中得以呈现,作为清末的文人小说,它代表了怎样的文学观?这些,是本文所要具体探讨的问题。

一、谨小慎微与现实精神

清人作笔记小说,一般是在两种情形下创作的。一是以蒲松龄为代表,一生生活困顿、仕途不顺、四处辗转且声名难彰,他们在举业失败之后开始写小说,所谓”“浮白载笔,成孤愤之书”,此外还有《夜雨秋灯录》《夜谈随录》等都是在类似的情况下创作的;二是以纪昀为代表,仕途平顺,生活优渥,学识渊博且声名显赫,老年为消磨时间而作小说,娱情劝世兼而有之,此外如袁枚的《新齐谐》、俞樾的《右史仙台笔记》等。颇有意思的是,与蒲松龄一样,许奉恩也是早年以才气著,但久困场屋,十年辗转于外地,一生传食幕府,虽然晚年得来官衔,因绌资终无法上任。按理说,他应当在小说中控诉对现实的不满,但他写《里乘》的目的却明确标榜“劝惩”,在个人情感上显得谨小慎微。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桐城许奉恩之《里乘》十卷(似亦道光中作),亦记异事,貌如志怪者流,而盛陈祸福,专主劝惩,已不足以称小说。”这似乎明显违背了司马迁的孤愤传统,但结合许奉恩个性才情和作品内容,会发现实事并未像鲁迅先生所评价的那样简单绝对。

《里乘》有一部分揭露民生艰难,抨击吏治,社会陋习的作品。《说例》一条:“粤寇之乱,十余年来生灵涂炭极矣。予流离转徙,间关数万里,每有所闻,辄笔志之。书成,名曰《风鹤途说》,意留待承平,俾輶轩之采择焉。”作者把十余年辗转流离所看到的社会战乱、生灵涂炭、酷吏横行的情形以小说的笔触记录了下来,并加以谴责。如卷六《雷击某总戎》写某总戎为官不仅不为民办事,反而与盗贼勾结,干尽了烧杀抢虐、丧尽天良的恶事,最后被雷击而死。这些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许奉恩所生活的年代,官场之黑暗腐败,民生之水深火热,作者对于这样的社会现实非常清楚,但对于如何处理这些贪官、恶官,却并没有提出行之有效的建议,只能安排他们被雷击死,作者对此是相当无奈的。

另外,小说也反映了官场人情世故,虚假势利的现象。如卷四《伊莘农相国言》记载:伊莘农当初在云南被罢官,穷滞不能回旗,想拜见某抚军求得资助,但守门人认为他只是一个被黜免的小官而不予通报,再三恳求才被允许“少待”。抚军次第传命大小官吏,而他等到天黑才被通知不能谒见。接下来他始终没有见到抚军“始仰屋默数堂皇自西讫东木椽若干,继默数椽上承尘方砖若干,目谛心识,顺算逆覆,周而复始,藉攻沉闷。”“既抚军但语郡守为道地,仅共敛白金百两为赆,而抚军固终未之得见也。”两年后,伊莘农坐上了那个当初遥不可及的抚军位,回忆当年,历历在目,甚为感慨。当初他落魄回家时,亲朋好友避之不及,而当他擢升为郡守时,亲朋好友一个个“不惟庆贺,有推荐纪纲者矣,有馈饷食物者矣,且有不向称贷而殷殷嘉惠程币、惟恐拒而不受者矣”,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由此可见矣。

此外,许奉恩出身幕僚,对诉讼断案之事有着独到的见解,经常一针见血指出官吏断案的得失,然而他的这种“不遇”之感显得谨小慎微,只能借助小说发挥出来。如卷八《婉姑》中:

里乘子曰:予尝谓折狱有三不可:一不可忽,二不可动气,三不可执己见。忽,则曲直是非未尽分明,便已潦草结案,倘有不实不尽,不惟害于人,兼亦不利于己。动气,则一坐公堂,如归仇寇,不问情由,横加鞭扑,如系罪有应得,固不为过;假使波及无辜,问心亦复何忍?在乡曲良民,平日无事,见官已多恐惧骇汗,况有事拘质公堂,一见官长怒威相加,纵有十分冤情,亦觫觳不敢上达。有司更复执以己见,则箠楚之下,何求不得?虽逞一时之威福,差自快意,而鱼肉苍生,凿伤元气,恐一旦权移势夺,兴尽悲来,作业既多,报施亦复不少,某明府少年科甲,素以精刻自负,遇此大狱,遽命以严刑惨掠,诬服具狱,所谓三不可者,某明府兼而有之。厥后,世庙震怒,罚令论诋,此真罪有应得,夫复何怨?吾愿世之为民父母者,倘遇大狱,皆当以此为鉴。

此番论述诉,揭露了官府处理刑事诉讼案件的草率和专断,表达了许奉恩对当时政府官员草菅人命的强烈不满。他出身底层,深刻体会了民生艰难,提出“折狱三不可”,是他多年幕府经历的心得,倾注了他对百姓生死的关怀。他最了解所谓“健吏”的精刻自负,但是政府中却充满了此类人,让他无可奈何。

又如《当涂令》中,教唆当涂令私吞赈济金的馊主意就是府中幕僚想出来的,某种程度上,这些自私狠毒的幕僚比官员更可怕。许奉恩经常在小说中提到此类人,隐射了他对政府用人失误的不满,更蕴含了一种“自伤”的不遇感情在里面。可以说,许奉恩在强烈社会责任感的推动下,尽到了一位正直儒家知识分子的义务,因此,“劝惩”是小说的主流,但他毕竟不是身居高位,生活优渥的纪昀大学士,而是一个出身底层,科场坎坷、穷困潦倒的幕僚,他隐藏在文中的讽刺、愤慨需要细掘深思才能够体会到,有一股现实精神的暗流在里面,也只有通过这种细读,才能知人论世,了解清代笔记小说家的生存困境。

二、“信而有征”与艺术虚构

“信而有征”是传统文言小说惯用的伎俩。干宝称《搜神记》“发神道之不诬”,以证明鬼神的存在,唐宋元明说部常充斥神怪故事,大多数故事都强调据实而录的真实性,使人们笃信不疑。然而清末的仿《聊斋》 一派小说,早已不是为了“发神道之不诬”,他们大多数对鬼神之道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如乐钧在《耳食录》中说:“仆,鄙人也。羁栖之暇,辄敢操觚,追忆所闻,亦妄言妄听耳。己则弗信,谓人信否?”在这种情况下,《里乘》却明确提出了“信而有征”的主张,在《聊斋》仿作中独树一帜。

金安清《里乘·跋》中写道:“先生(许奉恩)《里乘》一书最后出……身际乱离,目击因果,所记皆信而有征,不托之玄虚缥缈。”指出《里乘》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信而有征”。许奉恩在正文中再三强调所叙“多系实事”,有的取材于闻见,有的取材于其他书,正文中往往有这样的表述:“予囊在临清,有周生者,谈禇事甚详。并言禇工书,楷字摹禇登善,大草仿米元章,皆极入妙,至今左士夫家藏者甚尚多”(卷三《禇祚典》)“此事吾友汉军徐公可司马笔其大略。以告予者,盖刘为公可外祖李芳园协领同学契友,尝亲与李协领历历言之如此”(卷五《蛇妖》),几乎每一篇故事都力图说明出处以达到使人信服的目的。但《里乘》所谓“信而有征”,为相对真实的概念,即所叙为闻见不假,而闻见的内容,其真实性有待考察。作者在序中也给自己笔下的“真人真事”留有余地:“干宝苏髯,偶尔游戏,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可也。”(自序)有些是真人真事,如《记海鹿门别驾少时事》,这是作者好友海鹿门亲身经历且作者亲眼所见的事;有些却子虚乌有,如《溧阳史仲皋言三事》,都是写僵尸变怪;还有作者亲身经历过的两则《纪梦》《浙江学署纪狐》比较特殊,都是作者在睡梦中恍惚所见,整个事件在幻觉中呈现,因而其真实性也不强,甚至可以说相当一部分是作者的想象之作。

许奉恩之所以给虚幻的故事蒙上一层现实的面纱,笔者认为其原因有三:一是有益劝惩的写作主旨,强调故事的真实性更有说服力;二是清代注重考据的时代风气使然。许奉恩作为桐城人,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盛极一时的考据大派桐城派影响;三是为了扭转时下小说四弊,即亵、横、诞、荒。“信而有征”就是为了纠正这四种弊端。

从《里乘》中我们可以轻易看出,其中大量运用了传奇的笔法谈狐说鬼,充满了想象力。《里乘》》序二中这样写道:“劝人以善,如尝人以异味,必调剂五味,烹饪得法,使人食而甘之,欲辍箸而不舍。又如导人以佳境,必道路幽折,疆界明厂,数武而亭,数武而榭,又数武而楼、而台、而轩、而阁、而洞房、而精舍,而豆篱、瓜圃、菜畦、禾畮,萦络错杂,妥贴玲珑,相地设施,各极其妙;其中奇峰曲沼、流水小桥、花草竹木、禽兽虫鱼之属,靡不毕备。所在引人入胜,乐而忘疲。劝人为善,如斯二者而已。且夫善书至今亦甚夥矣,或尚典奥,村氓懵然不知;或尚鄙俚,学士哑然不屑。君有鉴于其失,埽去陈言,蒐辑新事,信手拈来,雅俗共喻,正如生公说法,必使人人点头而后已,此其所以可贵也。”这段话很好地说明了许奉恩擅于用曲折婉转的情节,一波三折,让读者在动态化的审美活动中获得审美愉悦。

如卷五《蚁阵》一篇,可以说就是在唐传奇基础上改编的作品,其中大部分场景乃作者的想象。《蚁阵》非常生动细致地描写了他在集市上观蚁阵的情形,先是两边蚂蚁排兵布阵、激烈战斗、进退有序的战争场面,进而又描写了蚂蚁国的城邦、宫廷生活,再到蚂蚁国王处事英明果断,赏罚分明,俨然人间景象,栩栩如生。《小豆棚》卷十三《吴门三戏》其三《蚁阵》,也描写了类似的场景,但其寥寥不足百字,描写粗率,只有简单的排阵之戏,远不及《里乘》详尽。《蚁阵》应该受到唐代李公佐传奇《南柯太守传》的影响,许奉恩笔下的“蚂蚁国”,战争场面和王廷政治和大槐安国相比加入了更多的现实因素,如蚂蚁国王明显就是按照人间帝王的原型来写,蚂蚁国作为“异”的特色并不突出,而此篇主旨也是强调仁义礼智四端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许奉恩不如唐人那样能够大胆调动想象力,显得比较拘泥于现实。和《聊斋志异》相比,对于唐传奇的利用不够灵活。

许奉恩一方面力图使故事“信而有征”,另一方面他为了照顾读者的审美感受,有意识地使用了传奇的艺术虚构,使作品呈现出看似矛盾却能够互相融合的特点。许奉恩是一个在社会巨变的情况下坚守在儒家传统阵线上的典型文人,尽管他没有公开宣扬《里乘》部分故事的虚构性,但从小说的表述中可窥见一斑,这反映了传统的小说纪实观念到清末时,已经深深打上了现代小说的烙印,小说的虚构势在必行了。

三、教化宣示与“史补”理想

“劝惩”的主题贯穿了中国的整个小说史,即便像《聊斋》这样的优秀作品,也有不少表明旨在“劝惩”的作品,更不用说以“劝惩”著称的《里乘》。

《里乘·许星翼序》开门见山点明创作目的:“《里乘》十卷,吾宗桐城叔平先生所为劝惩而作也。”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阅微草堂笔记》的影响:“而河间纪文达公《阅微草堂笔记》,属辞比事,义蕴毕宣”。《里乘》的“劝惩”义蕴在《笔记》的基础上更为明显:《笔记》全书约1200则故事,不含伦理褒贬意味的仅有303篇,作者正面肯定的266则,直截了当提出批评、否定的356则,涉及伦理劝诫的诸多方面,如家庭伦理、职业伦理、生态伦理等类型;《里乘》全书除第九卷外,约180则故事,几乎一半以上的故事正面直书劝惩。正面故事多以祖先行善积德,子孙多繁盛这样的例子劝人行善,如卷一《张相国祖》《林妃雪》;反面则以雷击、生恶疾、不得好死这样的报应使人警醒,如《雷击二女》《乡场显报》等,因此,《里乘》也带有儒家伦理观的深深烙印。

小说中出现“劝惩”有着深刻的思想背景,和作家对小说这个概念的界定有很大关系,并非以卫道士的传道这么简单。首先,对清政府的忠诚内化为对儒家伦理道德的固守是“劝惩”的思想背景。许奉恩生活的年代是咸同光朝,此时中国内交外困,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但就当时的情况来说,大多数人远远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他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任何有关这场战争的描写,他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真正让许奉恩深入民情,饱尝艰辛,九死一生的是太平天国运动期间的十年辗转流离,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高淳总戎和顺,叶镶、中丞张小浦、镇压太平天国的大吏江良臣、一方高官方颐濬等人收留了他,幕府给了他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另一方面,他本身是一个深受正统教育的知识分子,从小接受儒家教育,一生追求积极入世,儒家的道德理想就是他心中的最高理想和志趣所在。“夫编氓生长穷乡僻壤,耳不闻先正遗训,而同此秉彝,同此好恶。”因此,在清政府风雨飘摇的最后几十年里,许奉恩总体还是倾向统治阶层的立场,因此,他以自己喜好的“说鬼搜神”之书来劝惩民众,也就不足为奇了。纪昀所处的时代是乾隆纪法最严的时代,同时也是伦理道德观念日渐松弛的时代,延续两三千年之久的封建专制和传统的伦理纲常已经无法得心应手而且行之有效地威慑和控制社会各阶层、群体和个人,种种伦常堕落的现象层出不穷,而且另一方面,随着明中叶以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规范受到了冲击和挑战。纪昀在为官之前的三十年都是“将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年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可以说,纪昀首先是一位儒学宗师,其次才是一名政府官员,他对清政府的忠诚早就内化为对儒家道德伦理的维护了。因此,纪昀希望通过笔记小说这样一种能够寓教于乐的形式教育读者,让民众维持儒家伦理的秩序。我们看待《阅微草堂笔记》《里乘》这样的“劝惩”小说,要放在历史的语境中客观评价。

其次,与“劝惩”相一致的是,“补正史之缺”的小说功能观。纵观整个古代小说史,对小说概念的认识就从未统一过,但比较一致的是大多小说家都强调小说的补史、寓教功能,《里乘》也未脱其臼。“可谓尽有小说家之长而祛其短,足与正史相表里者矣。”“以口舌代木铎,世道人心,关系实非浅鲜,则虽小说家言,作董狐观可也。”从有益于世道人心的角度看,《里乘》的“记录”可以当做历史看。如卷十《记粤寇倡乱之始》《记粤寇渠魁事迹》,记录了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前,广东的宗教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很具有史料的意味,台湾出版的影印光绪五年(1879)常熟抱芳阁刻本直接就把它归入史料笔记一类。

四、含混的体例

纪昀批评《聊斋志异》“一书而兼二体”,以传奇的形式写作志怪,或把传奇和志怪放在同一部书中,显得不伦不类,因而自己创作了体例严谨的《滦阳消夏录》五书。通篇以拟汉晋小说写成,短小精悍,言辞简朴,但又嫌多议论,甚至议论占据了正文的半壁江山,可见清人对笔记小说的体例安排仍不清晰。

与《聊斋志异》类似,《里乘》也采用了以传奇为主,志怪为辅的体例,这一点且不详述。比较特别的是,该书十卷中第九卷放入了摘录他人的作品,节录陈鼎《土司婚礼记》郁永河《海上纪略》(12篇)和金宗楚《豁意轩录闻》(8篇),并收录《风鹤途说》残编。卷十多传闻异事,如《记粤寇倡乱之始》《石达开》《金圣叹》《秦小罗》等,内容荒诞不经。因此,上海进步书局出版的《笔记小说大观》只出版了前八卷本,扫叶山房精选了4卷本,这些都与《里乘》含混的体例编排有关。

据笔者分析,如此含混的体例安排有众多原因。首先,与《里乘》的成书过程有关。清代大多数笔记小说都是陆续写成,甚至在未写成前就付梓发表,如《阅微草堂笔记》五卷即写完一卷就付梓刊行的。许奉恩虽说是一次性刊印的,但写作过程也颇多曲折。可以证实的是,第九、十卷为最后加入的,按许奉恩进入方濬颐幕府是1869年以后的事,其时据《里乘》刊行还有五年,据方濬颐《二知轩诗抄》(1869——1873)可知当时已有八卷本,后两卷还未加入。同时,据《说例》载:“粤寇之乱,十馀年来生灵涂炭极矣。予流离转徙,间关数万里,每有所闻,辄笔志之。书成,名曰《风鹤途说》,意留待承平,俾輶轩之采择焉,惜武林失陷时其稿散佚。幸吾乡左阶训茂才曾录有数篇,函寄归予,汇成一卷,赖其嗜痂之癖,助予享帚之珍,俾是书如塔合尖,亦左右之赐也。”可知,第十卷是经历散佚后重新收集的。这样断断续续的写作必然会影响全书编写的统一性,

其次,笔记小说概念本身的含混性。自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以来,同属“小道”的笔记与“道听途说之所造”的小说就常归为目录书的一类里,从此结下不解之缘。以笔记体叙事,笔记的“散”和“杂”势必会影响到小说的整体性,时至今日,这一概念在学术界尚未有定论。因此,许奉恩将道听途说、自由创作、摘录他作、甚至纪实以录杂糅在一起都是情有可原的。许奉恩写作《里乘》的目的在于寓劝惩,广视听。虽然后者并未明确提出,但他收集编写的后两卷大部分都是以广视听的。第九卷介绍了海外国家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如《土司婚礼记(节选)》记录云南土司婚礼的过程、细节和家庭生活,《海上纪略》介绍东海黄海等地方的奇闻异事,岛屿国家等;第十卷着重记载自己曾在广东逃难时的见闻,其中不乏一些荒诞可笑的传闻。把这两卷附加在《里乘》后面只是作者认为他们在“奇闻异事”这一点上有相似之处。

结语

《里乘》代表了清末文人小说家的文学观,同时也暴露了力不从心的状况。他们力图以谈狐说鬼逃避现实,却无法完全避开现实,虽然揭露现实的力度过于轻微,但总算是反映了一部分清末社会生活的情况;力图做到信而有征,不嫌烦地在文章开头或结尾缀“某某人说”这样的字眼,但是他所用的传奇笔法暴露了信而有征的虚假面纱,反映了小说虚构性的深入人心与势在必行;在社会动荡,儒家伦理道德衰微的情况下力挽狂澜,不惜以损害艺术性的劝惩笼罩全文,但无法做到完全的“史补”和“教育”,它所使用的充满民间趣味的小说语言甚至是非常娴熟的;重视小说的文体特征却总是无法把握文体的统一,其体例的驳杂反映了直到清末,文言小说并没有发展成熟。

客观来说,在中国文学史上,《里乘》远远不能与《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相提并论,但不可否认它的思想和艺术水平都有相当的高度并且有一定创新。《里乘》的研究价值不仅在于它是《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综合影响下的笔记小说代表作,更是代表在晚清那样一个新旧交替、时代巨变的环境下,文人的生存处境、创作理念和价值观念的变化。也就是说,《里乘》在笔记小说纵向发展中和同时代文人创作的横向比较中,它获得了自身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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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岳永. 清代笔记观初探[D].华东师范大学,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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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蔡雪岚)

Exploration of the Literary Outlook Revealed inLicheng

Xu Jing

(School of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Gansu 730000,China)

Licheng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classical short storie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re are some noticeable features in the creating motive, the aesthetic recreation and literary concept and so on. XuFengen has exposed the life reality of people, but never extricate himself from the aesthetic recreation despite the attention has been paid to the types of novels, there are still mixture of types. In one hand, these concepts has affected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YueweicaotangBiji,in another hand, it reflects the literary concept of the whole time.

Licheng;StrangeTalesofaLonelyStudio;YueweicaotangBiji;literary outlook

徐菁,硕士,兰州大学。

1672-6758(2017)01-0118-6

I207.41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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