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歌创作在明清时代衰落的原因
——从人类情感变迁的角度考察
2017-02-23刘伟安
刘伟安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论诗歌创作在明清时代衰落的原因
——从人类情感变迁的角度考察
刘伟安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明清时代是古典诗歌创作的衰落期。关于明清诗歌创作衰落的原因,学界已经进行了深入探讨,给出过各种不同的解释,或许每种解释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一个常常被人忽视实则极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中华民族情感体验的变迁。明清时代处于中国封建社会的末期,其走向衰败没落的趋势已无法改变,受此影响,中华民族的情感体验也变得日趋因袭化、平庸化、世俗化了。诗人们乃是对时代情绪最为敏感的群体,他们的情感体验与整个中华民族情感体验变迁的大趋势是一致的,而这不但对他们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是古典诗歌创作在明清时代走向衰落的最深层原因之一。
诗歌创作;明清文学研究;情感变迁
《毛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见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3页。《沧浪诗话·诗辨》云:“诗者,吟咏情性也。”*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6页。诗歌要表达情感或者说情性乃是古今诗学理论的基础共识,极少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但有一点千万不可忽视了:古往今来,人类的情感体验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不断变迁。中华民族亦不例外。中华民族情感体验的变迁在古典诗歌之历史演变的过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唐宋两代诗风的差异,绝不仅仅是由两朝诗人诗学观念、创作技巧以及审美追求的不同造成的,两朝诗人的心态,或者更准确地说两朝诗人的生命及情感体验的变迁,才是其更深刻的根源。而诗人们情感体验的变迁也同样可以解释诗歌创作在明清两代衰落的原因。明清时代诗人辈出,流派纷呈,创作出的诗歌车载斗量,远超前代,但数量的繁荣却掩盖不了质量的衰落。与万紫千红、光华夺目的唐诗相比,明清诗的成就确实大为逊色。这一点早已成为学界大多数学者的公论,无须多言。关于明清诗歌创作衰落的原因,学界已经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讨,主要的解释不外乎以下几种:明清专制主义的强化;八股取士制的推行;文字狱的猖獗;理学在意识形态领域支配地位的确立以及明清时代文学生态的独特性,等等。当然,也有学者用王国维的“一切文体难逃始盛终衰”说对此进行解释。或许上述每种解释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笔者认为,一个常常被人忽视实则极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中华民族情感体验的变迁。如果说在唐代及之前,中国社会和文化尚充满蓬勃的生机与活力,中华民族的主体意识正处在不断觉醒、成长和深化之中,其情感体验也分别达到了应有的高度、深度、广度和浓度,那么到了明清时代,中国社会已经成为了一个许多学者所说的“超稳定结构”,而以儒释道和理学为核心内容的中国传统文化也已经高度成熟,并由此逐渐走向陈腐,暮气日深。受此影响,中华民族的情感体验在明清时代发生了巨大变迁。一叶知秋。诗人们永远是对时代情绪最为敏感的群体,整个中华民族情感体验的变迁会在他们身上最鲜明最集中地体现出来,而且会对其诗歌创作产生无法估量的深远影响。古典诗歌创作在明清时代走向衰落,根源之一就在于诗人们情感体验之变迁。具体而言,这种变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情感体验的因袭化
古往今来,人性其实相差无几。既然如此,古人所体验到的包括喜怒哀乐爱恶欲在内的任何一种情感也必定能为后人体验到。试问人类的种种情感体验,诸如伤春悲秋,追昔怀古,忿世嫉邪,吊亡伤逝,羁旅行役,闺怨相思,以及失志之悲,穷途之恨,幽居之闷,贫贱之哀,忧生之嗟,身世之慨,山水之怡,田园之乐,等等,哪一种不具有古今共通性?显然不存在这样的情感。诗咏情性,上述种种情感哪一种前代诗人们不曾涉笔?显然,他们也并未特意留下一片未经染指的情感新大陆等着后代诗人去开垦。因而对于明清时代的诗人们来说,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严重问题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所能表现的几乎皆是前代诗人表达过无数遍的情感,亦即重复前人而已。如此,则他们在表现任何一种情感时就都面临这般困境:要么因袭前人的语言及修辞技巧,但这样会使诗歌显得陈腐不堪;要么刻意追求语言及修辞技巧的陌生化,但这样难免使诗歌显得矫揉造作。须知,诗歌创作最重天然感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籁之作往往是最好的,而苦心锤炼尤其是刻意求新的作品已落第二乘矣。当然,明清诗人们在创作时也可我手写我心,既不步趋他人,也不刻意求新,以达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效果,但其难度可想而知。非百年一出的天才,恐无此能力矣。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古往今来的人性相差无几,古人的情感也必定能为后人所体验到,否则后人真正读懂古人的作品将成为不可能,但不同历史时代的人们的情感体验还是有所变迁亦即有所差异的,就像不同年龄阶段的人们的情感体验有差异一样。一个垂垂老矣之人所体验到的情感与青春美少年所体验到的就未必一致。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阶段的情感体验也必然会有差异,就如南宋词人辛弃疾《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所云:“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中国历史上不少诗人的前后期作品中所表达的情感迥然有别,即为明证。同理,历史没落阶段的人们所体验到的情感与上升阶段的人们所体验到的也很难尽同。一般来说,越是文明的早期,当人类的主体意识觉醒之初,而受到天地万物的感发,其生命体验往往越纯粹,越浓烈,越富于形而上的气质。这或许就是在《古诗十九首》中,其生命体验如此纯粹如此浓烈的原因。正如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所说:“古诗十九首,空乱道,归趣难穷,读之者回顾踌躇,百端交集,茫茫宇宙,渺渺人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无可表达的深思,无可解答的疑问,令人愈体愈深,文艺的境界邻近到宗教的境界。”*宗白华:《艺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84页。如果当人类的主体意识在成长历程中,又受到某种新兴而富于生机的哲学、宗教等的感发,则其生命体验将更富于空灵隽永的意味,从玄学之于陶渊明、道教之于李白、禅宗之于王维在诗歌创作方面所产生的影响,均可看出这一点。但随着时代的推移,人类的某种社会形态日趋成熟,乃至逐渐僵化,而以该社会形态为背景形成的带有其特定烙印的相应的哲学、宗教等文化因素也随之走向没落,人们在高度成熟甚至僵化的社会形态以及哲学、宗教等文化因素的影响与束缚下,其生命体验反而弱化了。与之相应,情感体验的纯粹性和形而上气质也必将随之弱化。
如果将明清社会形容为一潭死水,固然不合实情,但其相对停滞、僵化却是不容否定的。何况处于封建社会末期的明清时代,中华民族经历了太多的历史沧桑,承受了太多的现实苦难。受此影响,中华民族的心态也日趋疲惫,日趋苍老了,因而明清时代的中国文人也已经很难像上古以及中古的诗人们,比如屈原、《古诗十九首》的作者、阮籍、陶渊明、李白一样,以鲜活的个体生命去独特地感悟天地万物,获得新鲜、浓烈、深邃且富于形而上意味的情感体验了。而且到了明清时代,虽然道家、玄学、禅宗的典籍还在,但它们曾经带给前代诗人们的那种新鲜感却永远失去了。直至鸦片战争以前,整个明清时代也并没有兴起或从域外文化中引入一种全新的哲学或宗教,足以让诗人们的生命及情感体验在高度、深度、广度和浓度方面真正较前人有所开拓,更遑论使之焕然一新了。而中国传统文化中既有的哲学与宗教甚至已不足以给明清诗人们提供一种重新审视世界的新的审美视角。如此则诗人们在生命及情感体验方面除了因袭前人,还能何为?在某种意义上说,因袭也就意味着生命体验的老化、情感体验的老化,而这对于诗歌创作的负面影响实不容低估。在明清时代的诗人中再也出不了曹植式的饱含青春激情的歌者,出不了陶渊明式的诗哲、李白式的诗仙、王维式的诗佛、杜甫式的诗圣,根本原因之一在此。
情感体验的因袭化对于明清的复古派(此处的复古派是泛化意义上的)诗人们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尤为明显。人们常常以为复古派的诗人们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偏重模仿,诗学主张保守僵化。但实际情况并不尽然,复古派的诗人绝不忽视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如明代前七子之一的李梦阳就指出:“天下有殊理之事,无非情之声。”*李梦阳:《空同集》卷五一《结肠操谱序》,见《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夫诗,发之情乎?声气其区乎?正变者时乎?夫诗言志,志有通塞,则悲欢以之。”*李梦阳:《空同集》卷五一《张生诗序》,见《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诗者,感物造端者也。”*李梦阳:《空同集》卷五一《鸣春集序》,见《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徐祯卿则认为:“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兴。既动于中,必形于声。”*徐祯卿:《谈艺录》,见何文焕主编:《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65页。“夫情能动物,故诗足以感人。”*徐祯卿:《谈艺录》,见何文焕主编:《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766页。不可否认,明清复古派的诗人们为了表达真情付出了艰辛努力,但他们似乎未曾意识到:作为封建时代末期的文人,他们的情感体验虽承受了数千年传统文化的积淀,但已经在因袭中发生了变异,不同于先民了,就好比一个垂垂老矣之人很难再重复青春美少年时代曾有过的情感体验一样。毕竟,激情是难以重复的。盛唐的时代精神与时代情感已一去不返而欲复盛唐诗风,其可得乎?虽然如有些诗评家一样将复古派创作的诗歌讥为“惟肖而不惟妙”的假古董诗未免过分,但他们的诗歌成就确实难以追步古人则毫无疑义。
何况,情与理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一对矛盾,而明清时代官方倡导的程朱理学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支配地位无可避免地在某种程度上遏止了情的张扬,加重了中华民族的暮气和情感体验的老化。尽管明代王阳明的心学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理”的桎梏,尽管李贽的“童心说”想要恢复中华民族的青春心态,尽管汤显祖的“情至说”为“情”的解放而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呐喊,但均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明清时代中华民族以及诗人们的情感因袭化趋势,因为他们无法改变整个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总趋势。当清代某些诗派的诗人们因情感的因袭化乃至情感的严重匮乏而只好“以学问为诗”“以考据为诗”之时,不能不说已严重偏离了“诗咏情性”的正轨,其成就远不能与唐诗媲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二、情感体验的平庸化
除了情感体验的新陈之异,在中国历史上,不同时代人们的情感体验的浓度和深度也迭经嬗变。一般而言,越是处在社会动乱不安的时代,人们的情感往往越浓挚,越具有深度。《古诗十九首》的情感之所以浓挚深沉,就与整个社会即将陷入空前大动乱的独特时代氛围有着莫大关系。为什么建安时代的诗歌“雅多慷慨”“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原因就在于那是一个“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刘勰:《文心雕龙》,王运熙,周锋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6页。的时代。为什么杜甫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也因为他是处在一个血泪成河的时代。在中国历史上,每当大动乱的时代,诗歌创作往往会形成一个高峰,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乃是一种规律性的现象。而在承平时代,当个体没有遭遇太大人生变故的情况下,其情感体验的浓烈度和深刻度往往就会相对欠缺。而情感体验的浓烈度和深刻度对诗歌创作的影响是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的。
明清时代固然不乏天崩地坼的大变故,比如两朝易代的大动荡就持续了数十年,其他重大历史事件也屡有发生,故明清时代的确也不缺感愤时事,关注民生,忧心国运,饱蘸血泪的诗歌。尤其是明末清初的抗清诗人和遗民诗人,或抒报国情怀,风格慷慨悲壮,或写故国之痛,风格苍凉沉郁,创作了不少无意求工却富于艺术感染力的佳作,从中可以看出明清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精神甚至孤臣孽子之悲。惜乎抗清诗与遗民诗抒情虽深,但浓郁的民族意识、家国意识和历史兴亡意识对本应在乱世中高涨的个体生命意识却形成了某种程度的遮蔽,否则,其足以媲美同为乱世产物的汉末魏晋诗矣!而且,与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一样,明清时代也并不缺乏性格狂狷、命运坎坷、怀才不遇的诗人,他们在诗中或写出了悲欢离合的际遇,愤世嫉俗的孤傲,或写出了身世之感,穷途之恨,亦表达了丰富深邃的情感体验。与抗清诗和遗民诗不同,在明清时代那些盛世不遇的诗人们所表达的情感体验中蕴含了更多的个体生命意识。但我们也应当看到,明清时代大多数时间是在近乎波澜不惊的状态中度过的。大多数诗人也是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其日常生活不过是读书养性,栽花种竹,饮酒品茶,抚琴弈棋,收藏古董,鉴赏书画,参禅慕道,科举出仕,养生送死,游山玩水,交友应酬,诗词唱和,等等而已。这种生活也许是雅致的、艺术化的,堪称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但却缺少必要的张力,因而骨子里弥散着一股平庸之气。或许其贫贱者奔走于衣食,富贵者安享于荣华,但他们都没有太多机会去像遭逢国难、颠沛流离的杜甫一样,深入血泪成河的大地,感受芸芸众生的悲欢哀乐,也没有太多机会去负羽从军,扬名沙场,体验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许多诗人的生活中没有风浪,没有激情。而且,由于专制主义制度的强化,加之兀兀穷年的程式化的八股文训练,磨平了一代复一代士子们的锐气,一些诗人即便身在仕途,也缺乏济世安民的情怀、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他们的情感体验日趋平庸化也就自然而然了。于是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扬长避短,不再去表达那些如忧时悯世,怀古伤今之类过于沉重的情怀,也不去抒发那些如金戈万里,建功立业之类过于远大的抱负,而把大量的精力用于创作描写身边琐事,表达日常情感乃至闲适情趣的诗歌。
创作闲适诗本也无可厚非,中国历代写作闲适诗的大有人在,唐代诗人白居易就是如此。白居易早年关心政治,关注民瘼,写了一系列“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寄唐生》,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 78页。的讽喻诗,颇具用世情怀,但在“退公处独,或移病闲居”之际尤其是晚年则写了大量“知足保和,吟玩情性”*白居易:《与元九书》,见黄霖,蒋凡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新编》(先秦至唐五代卷),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361页。的闲适诗,对后代产生了深远影响。明清诗人们大写闲适诗的创作倾向跟唐代诗人白居易颇为类似,无须过多訾议。但表现日常情感乃至情趣的闲适诗存在一个天然的缺点,那就是情感往往比较肤浅,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点小小得失,小小悲欢,小小思绪,小小感悟而已,因而容易流于旨趣平庸,也容易让人产生审美疲劳。比如白居易固然才华过人,其诗歌成就有目共睹。但即便如此,其大量的闲适诗读一首两首乃至十余首时颇觉平易畅达,清新可喜,再读更多则未免因其主旨雷同甚至千篇一律而生厌。白居易的闲适诗尚且如此,明清时代许多诗人创作的描写身边琐事,表现日常情感乃至闲适情趣的诗歌就更不必说了。如果说在唐代闲适诗的创作者主要是以白居易为代表、以退休官员为主体的东都诗人群体,创作的高峰主要集中于中唐这一时间段内,那么在明清时代,由于闲情文化在士林中蔚为大观,创作闲适诗则几乎成了一种相当普遍的风尚,因为不少诗人狭窄的生活圈子平庸的生活方式确实使得他们既无其他题材可写,也无其他情感可发呀!
明清诗人情感体验的平庸化造成的负面影响并不仅仅体现在闲适诗的创作中。明清时代由于文化的普及,文士、官僚、山人以及众多才女皆纷纷加入诗人群体,使这一队伍的人数变得空前庞大。有些诗人本是功名利禄之士,志向卑陋,对历史、现实、人生也未必有什么深刻体验与感悟,既无出众的才华,亦乏过人的哀乐,率尔操觚,附庸风雅,甚至以游戏为诗,其诗歌焉能不平庸?而且在明清时代,诗歌除了是诗人们抒情言志、流连光景的工具以外,也常常是人们的社会交往,应答酬酢的媒介,这就更易让诗歌染上平庸之习。即使有些诗人颇具才气,其所创作的诗歌不乏尖新工巧之处,但由于选材的平凡、琐细,依然免不了给人以浮浅之感。如果说在流传下来的汉魏古诗中几乎找不到平庸浮泛之作,唐诗中的部分作品则不免此弊的话,那么明清诗中此类作品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的诗歌。归根结底,明清诗的这一常见弊病乃是两朝诗人们生命及情感体验之平庸浮泛的产物。
王国维先生曾说:“‘昔为娼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輱軻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页。其实看似“淫鄙之尤”的《古诗十九首》之所以能够感动无数人,不仅是“以其真也”,更重要的是它们表现了人性的痛苦,表现了深沉的生命意识,表达的是一种具有浓度和深度的情感。王国维说得好:“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游词之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页。所谓游词,就是缺乏高度、深度、浓度与纯净度的浮泛之词。游词可谓诗歌以及一切文学创作的大忌,原因在于淫词与鄙词之病都可以补救,而游词之病由于深刻情感体验的缺乏,任何补救措施对之皆无能为力。明清时代大量诗人的诗作,似乎皆深中王国维所说的游词之病。
三、情感体验的世俗化
处于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明清时代,一方面是专制、僵化,一方面又由于手工业和城市经济的发展,商业化的兴起,社会财富的积聚,使得各阶层的世俗享乐之风愈刮愈甚,这在明代中后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只要阅读当时的各类小说以及笔记、小品文即可知之。明人张瀚《松窗梦语》卷七评论当时的社会风气云:“世俗以纵欲为尚,人情以放荡为快。”受此影响,不少士人也沉迷于声色犬马,陷入了世俗享乐的泥潭,甚至对自己沉迷于世俗享乐的生活方式津津乐道。如文人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称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张岱的自白的确够坦诚的,但其某些爱好之世俗甚至低俗也是无法否认的。在晚明时代显然不止张岱一人如此,而是整个士林风尚亦如此。处于这样的时尚和士风之下,诗人们也很难不被熏染,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堪称这股世俗化的放荡纵欲大潮中勇立潮头引领一代风气的弄潮儿。如公安派诗人袁宏道在《龚惟长先生》中就公开宣称自己追求包括“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在内的“五快活”*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四《龚惟长先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22页。,沉湎于感官欲望的满足,放浪形骸,并以自己的“恬不知耻”为荣。袁中道亦宣称:“人生贵适意,胡乃自局促。欢乐极欢乐,声色穷情欲。”*袁中道:《珂雪斋集》卷二《咏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63页。在他们的言行中,儒家的礼教规范固然是被弃如敝屣了,个性自由也得到了张扬,但人性的高贵与士人的社会责任感又何在呢?除了魏晋时期在一些贵族士人中曾流行过的“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房玄龄:《晋书》卷二十七《五行志上》,北京:中华书局1974版,第820页。的风尚之外,中国历史上大概还很少有哪个朝代的士风公然沦落放纵至此。人格如此,三袁及其追随者们的诗歌大多染上了鄙俚、率易、浅俗等诸多弊病又岂是偶然?
明末清初的大战乱使得社会经济受到严重破坏,诗人们的世俗享乐之风曾一度收敛。但经过了数十年的休养生息之后,清代前中叶又出现了所谓的康乾盛世,社会安定,城市经济再度繁荣,于是世俗的奢靡享乐之风复盛,江浙一带尤其如此。这种世风对于诗人们的影响自不待言,如性灵派的主将袁枚即是如此。袁枚自谓“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遣兴》),许多后人对其反传统精神大加赞扬,却往往忽略了其人格中好货好色之类世俗甚至庸俗的一面。其友赵翼《戏控袁简斋太史于巴拙堂太守》中曾称袁枚:“早入清华之选,遂膺民社之司,既满腰缠,即辞手版。园伦宛委,占来好水好山;乡觅温柔,不论是男是女。盛名所至,轶事斯传。借风雅以售其贪婪,假觞咏以恣其饕餮。”虽是朋友间的戏言,但也未尝不是事实。袁枚本人虽不像晚明公安三袁那样露骨地鼓吹纵欲主义,但也屡屡以好色自诩,其《随园诗话》《子不语》中对于纳妾、狎妓、同性恋等话题津津乐道,颇让人反胃。虽然如清代学者章学诚一样将袁枚斥为“无耻妄人”*章学诚:《丙辰札记》,见《章氏遗书》,台北:汉声出版社1973年版,第63页。“倾邪小人”*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05页。未免过甚其辞,但袁枚的人格境界未必比市井俗人高出多少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袁枚曾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袁枚:《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2页。但实际上,袁枚最多只能称得上不虚伪做作,敢于不顾世俗毁誉任性而行的名士,离赤子境界还差得远。只有以个体的心灵去毫无遮蔽地感受天地万物,又以一枝笔毫无遮蔽地倾吐心灵深处最真挚、深沉、哀婉且富于形而上意蕴的情感,才真正称得上赤子!也才真正谈得上性灵!有清一代,或许满族词人纳兰性德庶几近之,而其原因乃在于王国维说的“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页。故也,惜乎纳兰的文学成就主要表现在词而非诗方面。袁枚虽以“性灵”自我标榜,但其诗歌所表现的日常生活中体验到的那些小小情趣有时甚至是带有庸俗印记的小小情趣,其实未必就是性灵。即使强以“性灵”命之,也只能说是偏颇、狭隘的性灵。正因为如此,虽然袁枚努力打破诗歌创作的传统窠臼,且其诗确有新颖灵巧之长,但浮滑、纤佻、卖弄聪明诸弊亦难为讳也。
平心而论,明清时代的性灵派(此处的性灵派也是泛化意义上的)诗人们对情感是无比重视的。如袁宏道曾指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大概情至之语,自能感人,是谓真诗。”*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四《序小修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7页。而袁枚更极度注重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一再指出:“诗者,由情生者也”*王志英,等主编:《袁枚全集》第二集(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答蕺园论诗书》,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26页。,“诗者,各人之性情耳……无自得之性情,于诗之本旨已失矣。”*王志英,等主编:《袁枚全集》第二集(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答施兰垞论诗书》,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6页。“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袁枚:《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6页。并自称:“余最爱言情之作,读之如桓子野闻歌,辄唤奈何!”*袁枚:《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60页。客观而言,公安三袁以及袁枚并不缺乏过人的才气,而且在反对诗歌创作的模拟复古之风方面也不乏理论建树。但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曾深刻指出的:“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 1986年版,第2页。“是对自然现实的一种形而上的补充。”*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 1986年版,第105页。阅读三袁以及袁枚的诗歌即可发现,除了其中部分悼亡诗外,整体而言灵趣多而深情少,因对宇宙、历史、人生的独特感悟而生的具有形而上意味的深情更是少之又少。钟嵘评魏晋易代之际的诗人阮籍《咏怀诗》云:“可以陶性灵,发忧思。”*钟嵘:《诗品》,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1页。袁枚曾以此为立论依据嘲笑那些把抄书当作诗的人:“抄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袁枚:《随园诗话》,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6页。但试把三袁和袁枚的诗歌与“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1页。的阮籍《咏怀诗》相比较,其间所抒情感以及艺术成就的差别何啻天壤!或许正是因为世俗气息过重,人格境界不高和形而上情感体验的缺乏,限制了三袁和袁枚的诗歌创作成就,他们的诗歌理论虽主性灵重情感,但作品总不免给人或鄙俚浅俗或纤佻浮薄之感。关于三袁及袁枚诗歌创作的种种缺点,前人已有诸多批评,兹不赘述。歌德说:“在艺术和诗里,人格确实就是一切。”*爱克特:《歌德谈话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29页。这一论断用于评价三袁和袁枚实为恰当。明清时代许多风流自赏且以“性灵”为标榜的诗人,其创作也大多染有类似的弊病。由于这些诗人沉迷于狭隘的个人享乐,所追求的也不过是世俗的形而下的东西,生命及情感体验已经高度世俗化了,其诗歌创作染上了一些庸俗情趣,缺乏形而上的意蕴又何足为怪乎?
四、结 语
虽说明清时代产生了众多的诗歌流派,各自的诗学观念和理论主张相去甚远,甚至互相对立攻讦,但不同流派的许多诗人对于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性其实均有着清醒的认识。问题在于,身处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诗人们的情感体验跟整个中华民族的情感体验一样,已经日趋因袭化、平庸化、世俗化了,这种趋势乃时代使然,非人力所能阻止。既然如此,诗歌创作的衰落也就在所难免了。客观而言,明清时代并不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诗杰,更不乏“读书破万卷”的饱学之士,而明清时代诗话之多更足以证明人们对于诗歌技巧的探讨是空前细致深入的,但这些都挽救不了诗歌创作的衰落。因为情感体验,尤其是生命体验的苍老贫乏,是任何技巧都无法补救的。关于这一点,法国学者丹纳有一段非常精辟的论述:“一切文学时期终了的阶段必有一个衰微的时期:艺术腐朽,枯萎,受着陈规惯例的束缚,毫无生气。这也是缺少效果的集中;但问题不在于作家的无知。相反,他的手段从来没有这样熟练,所有的方法都有十全十美,精炼之极,甚至大众皆知,谁都能够运用。诗歌的语言已经发展完全:最平庸的作家也知道如何造句,如何换韵,如何处理一个结局。这时使艺术低落的乃是思想感情的薄弱。以前培养和支配大作品的伟大的观念淡薄了,消失了。”*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01页。
必须指出的是,明清诗歌创作衰落的责任并不全在诗人们自身,毕竟他们所处的时代,社会已经成为了一个超稳定结构,专制主义日趋强化,文字狱大兴,八股文横行,儒释道也已经融合成为了一个烂熟的文化系统,官方倡导的程朱理学占据了意识形态的支配地位,留给诗人们以个体心灵去体验天地万物,去思考宇宙历史人生,去获取独特生命及情感体验的空间,已经相当逼仄了。而明代晚期一度出现的商业化、世俗化浪潮,虽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社会万马齐喑的状态,但导致的乃是世俗欲望的泛滥,而非生命境界的升华。于是,明清时代既是一个专制形态最严密的时代,同时又是最世俗化、最缺乏形而上气质的时代。这或许可以解释以诗歌为代表的正统文学衰落和以戏曲、小说为代表的俗文学兴起的原因。即便清代出现了所谓诗歌创作的复兴,那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如果没有新的社会形态出现,没有一种新兴而鲜活的哲学或宗教来感发诗人们的心灵,深化、净化、拓展以及升华他们的生命及情感体验,古典诗歌的创作想梅开二度,重现辉煌,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责任编辑:孙绍先]
Reasons for the Decline of Poetry Creat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An Investig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hange of Human Emotions
LIU Wei-an
(School of Humanities, Zhaotong University, Zhaotong 657000, China)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itness the decline of classical poetry creation. The reasons have been discussed deeply among the academic circles, and different explanations are made with certain rationality. However, one reason that is often ignored but actually very important lies in the changes of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the Chinese natio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s the end of China’s feudal society, are doomed to decline, which make the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the Chinese nation increasingly conventional, mediocre and secular. As a group that is the most sensitive to the sentiment of the times, the poets’ emotional experience is consistent with the general trend of changing emotional experience of the Chinese nation. As a result, not only is poetry creation of the poets affected profoundly, but the creation of classical poetry also comes to declin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poetry creation; literature research o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emotional change
2017-05-09
刘伟安(1970-),男,湖南安化人,昭通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诗学研究。
I 206.2
A
1004-1710(2017)04-012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