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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之前的陈与义“江西诗派化”进程
——从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的语典诠释谈起

2017-02-23朱新亮

关键词:诗派杜甫江西

朱新亮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方回之前的陈与义“江西诗派化”进程
——从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的语典诠释谈起

朱新亮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5)

学界一般认为,方回“一祖三宗”说的提出是陈与义与江西诗派关联挂钩的开始。其实,方回的观点渊源有自来。若接着方回对江西诗派的定义、逻辑反溯诗史,可发现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已是陈与义“江西诗派化”之肇始。胡注陈诗是陈与义诗歌流传史上最重要的注本,然其语典诠释颇多漏注、误注,且满纸引用杜甫诗歌作为陈诗语典出处,胡注本以其偏颇的注释遮蔽了陈与义原初多元的诗歌宗尚。后代对陈与义诗的接受正在胡注出现后发生转向,主流观点从认为其学韦柳一派转为认定其主要学杜甫。在某种程度上,胡注本推动了南宋陈与义的“江西诗派化”进程。

胡穉;陈与义;江西诗派化;诠释;遮蔽

学界对陈与义与江西诗派关系的认识,受宋末元初方回“一祖三宗”说影响极深。自方回之后,陈与义是否应划归江西诗派成了一桩聚讼纷纭的公案。今人研究明显分为两派:莫砺锋称陈与义为江西诗派“后起之秀”*莫砺锋:《江西诗派的后起之秀陈与义》,《社会科学战线》1984年第1期,第270-276页。,又说:“陈与义是应该被归入江西诗派的,他对黄庭坚和陈师道都很推崇,在创作上也受到他们较深的影响。”*莫砺锋:《推陈出新的宋诗》,沈阳:辽宁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9页。丁国祥、吴淑钿、姚大勇等人也多持此观点,大多数文学史也将陈与义作为江西诗派成员进行论述。然而,反对将陈与义划归江西诗派的学者也大有人在,如钱钟书、白敦仁、杨玉华、陈祥耀、邓红梅和李琨等人,他们或认为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没有将陈与义纳入江西诗派名单,或认为陈与义艺术风格、诗学观点与江西诗派相去甚远,不应归于江西诗派。

一个诗人是否应划归江西诗派,其弃取标准牵涉到江西诗派宗法谁这个同样争论不休的问题。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云:“歌诗至于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后学者同作并和,尽发千古之秘,亡余蕴矣。”*赵彦卫:《云麓漫钞》,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44页。南宋贺允中《江东天籁集序》云:“闻有豫章先生乎?此老句法为江西第一祖宗,而和者始于陈后山。派而为十二家,皆铮铮有名。自号江西诗派。”*刘文刚:《一则关于江西诗派的新材料》,《文学遗产》1998年第3期,第95-96页。可见宋人大致认为江西诗派成员皆宗黄庭坚,并非直承杜甫。由于陈与义与黄庭坚诗歌风貌迥异,故宋人极少将陈与义与江西诗派挂钩,但这种情况自方回提出“一祖三宗”之后发生了极大转关,方回说:“黄、陈号江西派,非自为一宗也,老杜实初祖也”,“江西派非江西,实皆学老杜耳。”方回以杜甫作为江西诗派的祖师,黄庭坚降格为宗师。胡明接受方回观点,认为“所谓的‘江西诗派’实际上只是诗歌领域里历时近二百年号为独盛的学杜的风气或者说学杜的潮流。”*胡明:《江西诗派泛论》,《江西社会科学》1983年第1期,第118-122页。方回的观点并非凭空而来,若仔细考察南宋的陈与义诗歌接受进程,若接着方回对江西诗派的定义与逻辑反溯诗史,便可知方回也只是明确标明陈与义体派归属的人,胡穉在《增广笺注简斋诗集》中通过对陈诗的语典诠释揭示陈诗与杜甫的莫大渊源,实已著其先鞭,是为陈与义“江西诗派化”的开端。

一、陈与义诗的注本情况

陈与义诗集在绍兴年间初次刊刻,葛胜仲《陈去非诗集序》云:“绍兴壬戌(1142年),毗陵周公葵自柱史牧吴兴郡,专裁丰暇,取公诗离为若干卷,委僚属校仇,而命工刻版,且见属为序。”*陈与义:《陈与义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40页。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云:“周葵得其家所藏五百余篇,刊行之,号《简斋集》”*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30-1031页。,晁公武所经眼者乃二十卷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则记《简斋集》为十卷*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01页。。无论二十卷本还是十卷本都没有注解,直到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胡穉笺注的《简斋诗集三十卷附无住词一卷》脱稿,绍熙三年(1192)付梓,是为“胡笺本”,才开始有了陈与义诗的注本,宋本今佚。据《现存宋人别集版本目录》载胡注陈诗的版本还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三十卷无住词一卷胡学士续添简斋诗笺正误一卷简斋先生年谱一卷》元刻本二种,清抄本二种,民国影宋刻本一种,另有清宛委别藏本,四部丛刊本,四部备要本*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现存宋人别集版本目录》,成都:巴蜀书社1989年版,第178-180页。,可见胡穉注本流传之广泛。今《四部丛刊》本是原藏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的宋刻胡穉注本与元代《陈简斋诗外集》的汇刊影印,今中华书局本《陈与义集》也主要吸收了胡笺本。

除胡穉注本之外,陈与义诗注本还有《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十五卷,即“须溪本”,今有朝鲜本、和刻本传世。该本录有刘辰翁评点一百余条与不知何人所作的“增注”。从增注中可知陈诗还有武冈本、闽本、简斋手定本,这三个本子今皆亡佚。

周裕锴总结宋前诗注的特点,一是注释对象为由众多作者的作品组成的总集;二是以今人注古人诗*周裕锴:《中国古代阐释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3页。。这种情况在宋代发生了很大变化,宋代诗人“以学问为诗”,尤其是黄庭坚、陈师道,“二家之诗,一字一句有历古人六七作者,盖其学该通乎儒释老庄之奥,下至于医卜百家之说,莫不尽摘其英华,以发之于诗。”*黃庭堅,任渊,史容,等:《山谷诗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宋诗拉开了诗人与读者的距离,促使宋人注宋诗的兴起,出现了任渊《山谷內集诗注》《后山诗注》,李壁《王荆公诗注》等名注。宋人注宋诗独占优势,即何泽棠所指出的善用“以史证诗”的注释方法*何泽棠,吴晓蔓:《宋人注宋诗的典故注释与批评》,《文艺评论》2012年第8期,第72-76页。。《四库全书总目》评价任渊等人《山谷诗注》云:“注本之善不在字句之细琐,而在于考核出处时事。任注内集、史注外集,其大纲皆系于目录每条之下,使读者考其岁月,知其遭际,因以推求作诗之本旨,此断非数百年后以意编年者所能为。”*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29页。又评任渊《后山诗注》云:“渊生南北宋间,去元祐诸人不远,佚文遗迹,往往而存。即同时所与周旋者,亦一一能知始末,故所注排比年月、钩稽事实,多能得作者本意。”四库馆臣对任渊等人的诗文系年、钩稽事实本末,推求本旨的做法予以肯认。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也有着同样的优点,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评价此书云:“今观所注,多钩稽事实,能得作者本意,绝无捃拾类书,不究出典之弊。凡集中所与往还诸人,亦一一考其本末,固读与义集者所不废也。”*阮元:《四库未收书目提要》,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年版,第76页。但相对于任渊《山谷內集诗注》《后山诗注》,李壁《王荆公诗注》等宋人注宋诗的名注来说,胡穉注本较为粗疏草率,钱锺书就曾呵诋胡穉注本“在宋人注的宋诗里恐怕是最简陋的一种。”*钱钟书:《宋诗选注》,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13页。

二、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的语典诠释

不论胡穉注本质量高低,都不能否认一个客观事实,即胡穉注本对陈与义诗歌的诠释解读在陈与义诗歌流传推广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仔细分析起来,就会发现胡穉注本的一些诠释导向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陈与义后来的“江西诗派化”。宋代诗人“以学问为诗”的特色造成宋诗典故的频繁运用,典故分为事典、语典,胡穉对陈与义诗的诠释与遮蔽主要表现在语典诠释上。

首先,胡穉诗注的简单化倾向往往凸显了杜甫对陈诗的影响,忽略了注释杜诗之外的其它语典出处。如《雨》:

潇潇十日雨,稳送祝融归。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

胡穉注“一凉恩到骨”云:“老杜《呈吴郎》诗:已诉征求贫到骨。”*陈与义:《陈与义集》,第53页。杜甫原诗是“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任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仇兆鳌:《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2页。此诗展现杜甫恤邻之心,“已诉征求贫到骨”是述邻妇平日之词,言其被赋税征求,贫穷到骨之意。陈与义用“到骨”一词形容秋雨凉意之深,颇生动。然“一凉恩到骨”并非仅源于杜诗,王维《送李判官赴东江》云:“遥知辨璧吏,恩到泣珠人。”*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32-133页。陈与义之前,“恩到”连用之诗仅此一例。可见他还化用了王维之诗。

不止字词袭用杜甫、王维,“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更是压缩陈师道诗句,借鉴陈师道句法。陈师道《送苏公知杭州》云:“一雨五月凉,中宵大江满。”*任渊,冒广生等:《后山诗注补笺》,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70页。显然,“一凉”乃压缩“一雨五月凉”而成。缪钺评“一凉恩到骨”云:“‘凉’上用‘一’字形容,已觉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剥肤存液,迥绝恒蹊,宋诗造句之烹炼如此。”*缪钺:《诗词散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6页。缪钺只见烹炼,却不意其烹炼包蕴许多语典裁缩。陈师道擅长用反对,颇有名句,如《丞相温公挽词三首》其二:“时方随日化,身已要人扶。”*任渊,冒广生等:《后山诗注补笺》,第39页。此联写司马光政绩卓然,却疾病缠身,多少悲悯叹怜蕴含于这简洁的一联中。又《妾薄命》其一“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任渊,冒广生等:《后山诗注补笺》,第4页。,此诗以妾自拟,侍奉曾巩而不尽年,刚为起舞,旋作悲哀。陈师道此二联皆传唱一时,其出句与对句的张力,正为“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所借鉴。陈师道用情很深,二诗主题集中,皆为浓浓的生命悲情所笼罩,故读者能感受到一种深厚的情感力量。陈与义的借鉴却似乎不太高明,他用“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的反对转入抒情,终嫌意脉断裂,前四句的轻盈绮丽与后四句的情感色调也不相合,诚如李东阳所云“其支离亦过矣。”*李东阳:《麓堂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87页。不论艺术成就,仅“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一联就丰富地化用了王维、杜甫、陈师道三人之诗,并非简单的杜甫“已诉征求贫到骨”所能羁束。

其次,胡穉诗注的误注、漏注现象往往遮蔽了陈诗的真实语典来源。如《夜雨》:

经岁柴门百事乖,此身只合卧苍苔。蝉声未足秋风起,木叶俱鸣夜雨来。棋局可观浮世理,灯花应为好诗开。独无宋玉悲歌念,但喜新凉入酒杯。

胡注“经岁柴门百事乖”云:老杜《漫兴》诗:“呼儿日出掩柴门。”*陈与义:《陈与义集》,第58-59页。其实,胡穉以杜诗作为“柴门”出处,并不妥当。最早于诗中使用“柴门”的是曹植,其《泰山梁甫行》云:“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黄节:《曹子建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26页。黄节认为此诗与曹植《迁都赋》同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之意,是曹植贫苦境界的自况。陶渊明承袭曹植这一意象,其《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云:“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逯钦立:《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7页。又《自祭文》:“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逯钦立:《陶渊明集》,第197页。此二诗文皆名篇,在宋代已被发扬出来,“柴门”成了诗人安贫乐道的象征性意象,尽管杜集中也有许多诗用到“柴门”,陈与义此诗也确类杜律,但杜诗《漫兴》“呼儿日出掩柴门”一句也源于陶渊明“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陈诗又有《用陶潜还旧居韵》《用渊明独酌韵》,可见陈与义细细玩味过陶诗,“柴门”二字应源于陶诗。

关于陈与义学陶诗的例子还可举出许多,如《元夜》:

今夕天气佳,上天何澄穆。列宿雨后明,流云月边速。空簷垂斗柄,微吹生丛竹。对此不能寐,步绕庭之曲。遥睇浮屠颠,数星红煜煜。悟知烧灯夕,节意亦满目。历代能几诗,遍赋杂珉玉。栖鸦亦未定,更鸣伴余独。百年滔滔内,忧乐两难复。唯应长似今,寂寞送寒燠。*陈与义:《陈与义集》,第469页。

此诗“今夕天气佳,上天何澄穆”源于陶潜《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逯钦立:《陶渊明集》,第49页。“对此不能寐,步绕庭之曲”则出自阮籍《咏怀》其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陈伯君:《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10页。整首诗字句格调亦颇似晋宋五古,胡穉却仅引东坡“月华稍澄穆”、“岭上疏星红煜煜”来注解。

陈与义诗与韦应物也有着重要因缘。其《夏日集葆真池上以绿阴生昼静赋诗得静字》中一联云:“鱼游水底凉,鸟宿林间静。”显是王孟韦柳一派山水田园诗人的用字风格,“鱼游水底凉”,或许出自韦应物《任鄠令渼陂游眺》“游鱼时可见,新荷尚未密”*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42页。,还隐隐透着柳宗元《小石潭记》的韵味。“鸟宿林间静”则出自王籍《入若耶溪》“蝉躁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54页。众人集会以“绿阴生昼静”赋诗,“绿阴生昼静”却恰好源于韦应物《游开元精舍》“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第456页。韦应物《郡斋燕集》有一名联“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而陈与义《香林四首》其三云:“谁见繁香度牖时,碧天残月映花枝。固应撩我题新句,压倒韦郎宴寝诗。”*陈与义:《陈与义集》,第236页。可见陈与义有意无意在与韦应物进行诗歌上的隔代竞争。

影响陈与义的诗人还有很多,陈诗多化用这些诗人语典而不被胡穉识察。如《夏至日与同舍会葆真二首》其二:“游鱼聚亭影,镜面散微涡。”*陈与义:《陈与义集》,第170页。胡注云:“昌黎《新亭》诗:瓦影荫龟鱼。”其实这句诗出自庾信《奉和山池》“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倪璠:《庾子山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8页。又如《书事再赋四首》其四:“欲识道人门径深,水仙多处试来寻。”*陈与义:《陈与义集》,第315页。《二十一日风甚明日梅花无在者独红萼留枝间甚可爱也》:“群仙已御东风去,总脱绛袂留林间。”*陈与义:《陈与义集》,第316页。二诗前后相继,皆出自李商隐《板桥晓别》“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59页。又如《将赴陈留寄心老》:“饱吃残年饭,就师听竹声。”*陈与义:《陈与义集》,第190页。胡注云:“老杜《过王倚饮》诗:但使长年饱吃饭,只顾无事长相见。”注释有一定道理,但“饱吃残年饭,就师听竹声”的句式结构更可能来自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黃庭堅,任渊,史容,等:《山谷诗集注》,第416页。再如《感怀》:“作吏不妨三折臂,搜诗空费九回肠。”*陈与义:《陈与义集》,第201页。胡注云:“《孔丛子·嘉言篇》:孔子曰:三折臂然后为良医。”胡穉不合引用真伪不辨的《孔丛子》,而《左传·定公十三年》齐高彊曰:“三折臂知为良医”*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版,第1690页。才是比较可靠的原始出处。“作吏不妨三折臂,搜诗空费九回肠”的句式,也来自于黄庭坚《寄黄几复》“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黃庭堅,任渊,史容,等:《山谷诗集注》,第42页。

或简单引杜诗为注,或误注漏注,胡穉注本不遗余力地从杜甫、韩愈、苏轼等人诗中搜抉语典出处,尤其是满纸引杜甫诗,对读者无疑具有误导作用,让读者以为陈诗多学杜甫,语典多出自杜甫。诚然,杜甫在北宋已成为文学经典,宋人注杜诗超过200家,并出现了多达7种集注本和10余部年谱,秦观《韩愈论》也认为杜甫是集大成式的人物,这充分说明了杜甫对宋代诗人的笼罩性影响。由此之故,宋代注家也必然想尽办法将宋人诗歌的语典出处追溯到杜诗,但任渊等人的注解对杜诗的溯源都是有限度的,任渊的旁征博引旨在于更好地解读诗意。胡穉对陈与义诗的杜诗溯源却比较泛滥,凡能在杜诗中找到语典即很少另外溯源,这种注诗态度使得胡注不仅比任注更为粗疏简陋,同时也极大彰显了杜甫对陈与义诗的影响。何泽棠《从〈增广笺注简斋诗集〉看陈与义诗法》已指出胡穉先于众多批评家敏锐地感受到陈与义诗与杜甫的渊源关系,在笺注中注重揭示杜诗对简斋诗的影响*何泽棠:《从〈增广笺注简斋诗集〉看陈与义诗法》,《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第38-43页。。将杜甫作为祖师正是方回构建“一祖三宗”的江西诗派谱系的诗学方略,胡穉注本对杜甫影响陈与义的极力揭示,实际上已是方回将其归入江西诗派之先声。

三、南宋时期的陈与义“江西诗派化”

陈与义诗名较盛,当时已有评论者。张嵲《赠陈符宝去非》云:

大雅久不作,此风日萧条。纷纷世上儿,啁啾乱鸣蜩。唯公妙句法,字字陵风骚。如鼓清庙弦,听者无淫滔。癯瘦藏具美,和平蓄余豪。思若理自寄,志深言益高。顾我吟风苦,知公心力劳。世无杜陵老,谁知何水曹。柳韦倘可作,论诗应定交。*张嵲:《紫薇集》卷4,见《文渊阁四库全书》113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371页。

张嵲认为陈与义诗句法绝妙,癯瘦而美,和平而豪,诗中往往寄寓着诗人的思理志意。张嵲《陈公资政墓志铭》又云:“公尤邃于诗,体物寓兴,清邃超特,纡余宏肆,高举横厉,上下陶、谢、韩、柳之间。”*张嵲:《紫薇集》卷35,见《文渊阁四库全书》1131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648-649页。认为陈与义诗与柳宗元、韦应物诗风相似,体物寓兴,清邃雅丽。胡仔、傅自强、袁说友、周必大皆指出陈与义诗萧散清远的一面。

唯有杨万里《跋陈简斋奏草》云:“诗宗已上少陵坛,笔法仍抽逸少关。”*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234页。称陈与义上少陵之坛。《跋陈简斋奏草》收入杨万里《朝天集》中,《朝天集》作于淳熙十一年至淳熙十五年*丁功谊:《杨万里各诗集创作时间考证》,《井冈山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第132-136页。,早于胡穉注本的刊刻,可知杨万里是第一个提出陈与义与杜甫相关的人。但《跋陈简斋奏草》是一首咏陈与义书法的诗,主题集中于书法,由于对句要将杨万里书法高比逸少(王羲之),故出句也同样需要人名来保持对仗。考虑到平仄与用韵问题,第一句的格律必须为“平平仄仄仄平平”,如此则第一句的第五六字必须为“仄平”,“少陵”刚好符合这一平仄格律,而“靖节”的“节”为入声字,“渊明”“苏州”“东坡”皆平声,“柳州”等其它诗人似乎也够不上开坛传弟子的分量。杨万里第一次将陈与义与杜甫联系起来,却多少有点迁就诗歌格律用韵的意味,这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杨万里的真实想法,不得而知。

在胡穉注本出现之前,宋人心中对陈与义诗的总体印象是诗风接近韦柳,清邃雅丽、字画清简、萧散闲远,擅长写清风明月类的自然题材,他们几乎从来不把陈与义与杜甫扯上关系。胡穉注本出现后,情况发生了极大转变。胡穉《简斋诗笺叙》云:

诗者,性情之谿也,有所感发,则轶入之,不可遏也。其正始之源,出于《风》、《骚》,达于陶、谢,放于孟、王,流于韦、柳,而集于今简斋陈公。故公之诗,势如川流,滔滔汩汩,靡然东注,非激石而旋,束峡而逸,则静正平易之态常自若也……况其忧国爱民之意,又与少陵无间,自坡、谷以降,谁能企之?*陈与义:《陈与义集》,第2页。

胡穉提出的诗歌流变路线很特别,从风骚到陶谢,再到孟王、韦柳,集于陈与义,可见胡穉认为陈与义属山水田园一派诗人,这大体上是承袭宋人陈说。但胡穉随后又指出其忧国爱民之意与杜甫相似,这是比较创辟的。从胡注陈诗来看,千方百计从杜诗中寻找陈诗语典出处,很少提及陶谢、孟王、韦柳,可见胡穉的真正目的还是将陈与义划为学少陵的诗人。

诗歌注释是对诗歌原文的一种诠释。施莱尔马赫认为 “解释的重要前提是,我们必须自觉地脱离自己的意识(Gesinnung)而进入作者的意识。”*洪汉鼎:《理解与解释——诠释学经典文选》,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但胡穉注释陈与义诗时,却仅从杜甫、韩愈、苏东坡等人诗中寻找陈诗的语典出处,即便有些陈诗明显是韦柳一派风格,也以杜诗出注。陈与义诗固然宗尚广泛,前后诗风也有变化,既学陶潜、韦柳,也学杜甫、后山、东坡。总体来说,前期陈诗多杂唐音,绮丽清新,诗思还不够沉郁悲凉,还没如杜诗一般将浓郁的诗情蕴潜于密集的意象之下,没形成杜诗一般浑厚宽广、回互勾连如铁网珊瑚般的诗歌艺术。胡穉注本却多指陈与义“轻了少陵诗”的前期诗歌源出杜甫之处,显然忽视了陈诗前后诗风变化,没有接近陈诗原初视界,不能达成对陈诗的有效理解,乃至形成嗣后评诗者的“前理解”,构成所谓的“效果历史”环节。正如海德格尔指出的,“解释从来不是对先行给定的东西所作的无前提的把握”*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76页。,理解总是建立在历史文化、诗歌传统所赋予个人的前理解基础之上的。伽达默尔也认为理解“不只是一种复制的行为,而始终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伽达默尔:《诠释学I: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特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403页。,诠释者自身的历史性决定了他的创造行为具有不同侧重点。巨传友指出张嵲推崇清邃超特的陈诗,方回称赞意境宏深直逼老杜的陈诗,仇远欣赏含有黍离之痛的陈诗*巨传友:《“陈简斋体”论析》,《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第2期,第47-49页。。张嵲、方回、仇远等人的前理解决定了他们对陈与义诗有不同审美倾向与不同侧重点。就胡穉而言,一方面,胡穉南宋士人的身份决定了他更容易接受陈诗中逼近杜甫沉郁苍凉风格的诗歌,另一方面,胡穉的语典诠释将陈诗与杜甫大量关联,不仅被后代读者接受,同时也造成关于陈诗学杜观点的滋长,最终导致诗评界认为陈与义诗从学韦柳到学杜甫的转向。

胡穉注本刊刻于绍熙年间,在胡注本出现后到方回“一祖三宗”说出现之前,陈与义接受史上认为其学杜的呼声越来越高,但认为其自成一体或学其他诗人的声音也不少见,总之出现了两种不同倾向。认为其学杜的代表是刘克庄,刘云:“元祐后,诗人迭起,一种则波澜富而句律疏,一种则煅炼精而情性远,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及简斋出,始以老杜为师。”*刘克庄:《后村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27页。刘克庄认为元祐后的宋代诗坛笼罩在苏黄的影响之下,直到陈与义才以杜甫为师,简洁雄浑,奇壮格高。刘克庄又指出“陈简斋《感事》云:‘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颇逼老杜。”*刘克庄:《后村诗话》,第27页。所谓逼老杜者,大概指其类似杜甫《哀江头》“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以乐景写哀情,诗思沉郁,风格高华。

继续指陈与义学杜甫以外诗人或自成一体者也大有人在。如刘辰翁评陈与义云:“以后山体用后山,望之苍然,而光景明丽,肌骨匀称。”*陈与义:《陈与义集》,第3页。刘辰翁《须溪先生评点简斋诗集》的评语多掘发陈诗与杜甫、韩愈、后山诗之关联,也有评其“太逼柳州”“此默用欧公《许子春南园记》”“不犯坡翁句否?”的句子,为数不多。

宋末元初方回《瀛奎律髓》提出“一祖三宗”之说,将陈与义列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认为陈诗与老杜、黄陈渊源甚深。方回对陈诗的定位,促成了陈与义“江西诗派化”的最终定型。他说:

简斋诗即老杜诗也。予平生持所见:以老杜为祖,老杜同时诸人皆可伯仲。宋以后山谷一也,后山二也,简斋为三,吕居仁为四,曾茶山为五,其他与茶山伯仲亦有之,此诗之正派也。*方回,李慶甲:《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91页。

简斋诗气势雄浑,规模广大。老杜之后有黄、陈,又有简斋,又其次则吕居仁之活动,曾吉甫之清峭,凡五人焉。*方回,李慶甲:《瀛奎律髓汇评》,第1091页。

方回认为陈诗即老杜诗歌风格的再现,气势雄浑、规模广大、悲壮激烈,特别对《清明》《登岳阳楼》《巴丘书事》《十月》等诗赞不绝口。方回甚至说“欲学老杜,非参简斋不可”*方回,李慶甲:《瀛奎律髓汇评》,第1002页。,将简斋诗作为登杜诗堂奥之阶级。方回极笔称赞的陈诗,许多都是宋室南渡后的作品。如《登岳阳楼》(其一):“洞庭之东江水西,簾旌不动夕阳迟。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此诗被方回评为“悲壮激烈”,被纪昀评为“意境宏深,真逼老杜。”*方回,李慶甲:《瀛奎律髓汇评》,第41-42页。此诗“乃建炎中避地时诗也。”*方回,李慶甲:《瀛奎律髓汇评》,第41页。方回所标举的“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等联,确实意象阔大、恢壮苍凉,逼近杜甫,都作于建炎避乱年间。顾友泽指出,南渡诗坛“有些江西诗人写诗更多地直接取法杜甫,尤其是经历了与安史之乱相类的靖康之难后。”*顾友泽:《论山谷、后山对宋南渡诗歌的影响》,《江淮论坛》2011年第5期,第180-184页。陈与义诗风的转变也跟靖康之难有关,建炎避乱时期的陈诗艺术上才跟杜诗更为接近。方回“一祖三宗”说影响极大,几乎主导了明清时期诗评家们对陈与义的品评,胡应麟、查慎行、浦起龙、纪昀、翁方纲等人皆指陈与义诗学杜甫。因胡应麟、纪昀等人观点颇具权威性,故认为陈诗学杜的观点已成为明清诗学界主流,是陈与义“江西诗派化”在古典诗学时期的最后完成。

四、结语

伽达默尔认为,人总是历史地存在着,存在的历史性决定了理解的历史性。胡穉诠释陈诗自有其历史局限性,不可能做到与作者原初的意图一模一样。“不立一真,惟穷流变”,或许是应对诠释多元化的有效路径。在穷追流变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了解胡穉作为一个历史的人如何理解陈诗,以及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在陈与义“江西诗派化”进程中的历史意义。

[责任编辑:林漫宙]

Chen Yuyi’s “Trend of Jiangxi Poetry School” before Fang Hui: From Hu Zhi’sExtendedAnnotationofJianzhai-StylePoetryCollection

ZHU Xin-li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5, China)

Among the academic field, the statement of “one ancestor with three predecessors” proposed by Fang Hui is generally believed to be the beginning of Chen Yuyi’s connection with Jiangxi Poetry School and actually Fang Hui’s view has its origin. When the history of poetry is traced back according to Fang Hui’s definition and logic of Jiangxi Poetry School, it can be found that Hu Zhi’sExtendedAnnotationofJianzhai-StylePoetryCollectionis actually the beginning of Chen Yuyi’s “trend of Jiangxi Poetry School”. Although Hu’s annotation of Chen’s poems is the most significant version in the communication history of Chen Yuyi’ poetry, a few missing and wrong notes still exist in his comments and interpretations, and Du Fu’s poems can be found to be used as the origins of quotations in Chen Yuyi’s poems everywhere. As a result, Hu’s version of annotation shades with his partial notes multiple poetic esteem highly held in Chen Yuyi’s original poems. Later generations’ acceptance of Chen Yuyi’s poems has been undergoing some transformation since Hu’s annotation, and the mainstream firmly believes his learning mainly from Du Fu after abandoning the previous view of his learning from Wei Yingwu and Liu Zongyuan. To some extent, Hu’s version of annotation promotes the “trend of Jiangxi Poetry School” represented by Chen Yuyi in the South Song Dynasty.

Hu Zhi; Chen Yuyi; trend of Jiangxi Poetry School; interpretation; shading

2016-10-28

朱新亮(1990-),女,湖南娄底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15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I 207.209

A

1004-1710(2017)04-01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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