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及其对诗歌创作的影响
2017-02-23魏红梅
魏红梅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及其对诗歌创作的影响
魏红梅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明末清初的板荡风云,对诸城十老的精神世界与物质生活都造成了很大影响。他们用诗歌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的人生境遇,诉说着人生的失意和生活的艰辛,融入了自我对明末清初时代变迁的切身体验,间或流露出对民生疾苦的同情与关注。从其诗歌作品来看,不论是主题的选择,还是诗风的形成,都明显受到各自人生境遇的影响和制约。
诸城十老;人生境遇;诗歌创作
所谓“诸城十老”,是指生活于明末清初的山东诸城籍著名诗人丁耀亢、王乘箓、刘翼明、李澄中、张衍、张侗、丘元武、徐田、赵清、隋平等组成的诗歌创作群体。十人之中除王承箓卒于明崇祯六年、隋平生于清顺治三年外,大都经历了明崇祯、清顺治和康熙三朝。若以丁耀亢生于万历二十七年、张侗卒于康熙五十二年来算,其活动时间跨度长达114年。百余年间,他们声气相投,面对明清易代之际的风云变幻,用诗歌记录了自己的人生境遇,叙写着自我对时代变迁的切身体验与人生感悟。作为当时诸城诗坛的中坚力量,他们不仅推动了诸城诗坛的空前繁荣*按乾隆《诸城县志·艺文考》云:“我朝文运丕兴,文教弥隆,经学不少而诗集尤富,丁野鹤开于前,李渔村继于后,刘镜庵、徐栩野、丘氏父子、张氏兄弟,皆分道扬镳,鼓吹休明而后起者,且步武接武为斯文之薮矣。”见李增坡、邹金祥主编:乾隆《诸城县志》,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26-227页。,还对当时的山左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诸城十老”这一大致相同的生存背景和不尽相同的人生境遇,既与他们的诗歌创作内容有着密切的关联,又影响到他们对诗歌的认识和创作实践。因此,通过对“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及其对诗歌创作影响的个案分析,既有助于人们了解明清易代之际下层文人的真实生存状况,又有助于人们了解明清之际诸城诗坛与山左诗坛的创作情景。
一、“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
明清易代之际是中国历史上变革较为激烈的时代。身处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是为反清复明而斗争,还是顺从接纳新朝,就成为了每个人绕不开的人生选择。那么,面对这样的生存处境,名闻乡里的“诸城十老”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人生选择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要了解“诸城十老”各自的生存境遇和人生经历。
客观地讲,“诸城十老”所处的社会背景虽然大致相同,然因其各自家庭出身、经济条件、个人学养及自我追求目标的差异,他们的生存境遇和人生经历并不完全相同。若以有无仕清经历为依据,“诸城十老”中除崇祯六年过世的王承箓外,余者可以分为两类:丁耀亢、丘元武、李澄中、刘翼明四人,皆有出仕清廷的为官经历;而张衍、张侗、徐田、赵清、隋平五人,则终生未曾出仕,皆为布衣。为方便叙述,本文以此为标准并结合相关史料,将“诸城十老”各自的人生经历分述如下。
作为“诸城十老”中影响最大的人物,出身于官宦之家的丁耀亢一生命运多舛、波折不断。入清前,他一心致力于科举功名,虽七次入闱皆无所获,但生活至少是富足平静的。然而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清兵攻陷诸城的“壬午之乱”,不但其弟侄皆因率众护城而殉难,即时年已44岁的丁耀亢自身的人生历程也陡然转折,由耕读两不误、生活无虞的富贵乡绅,一下子变成了衣食无着、居无定所的逃难者。饱尝乱离之苦的丁耀亢,主动加入了南明将领刘泽清的幕府,积极为之陈述方略,意欲反清复明,然因刘泽清的解甲而作罢;丁耀亢拒绝了故友王遵坦“入淮往见豫王,期叙功别用”(《从军录》)的邀请而归家。为“升斗计”,50岁的丁耀亢选择出仕新朝,并于顺治五年进京谋官,不惜改籍做了旗下教习。居京五年,他与刘正宗、龚鼎孳、王铎、傅维鳞、张缙彦等名公大臣相交甚欢而诗名大噪,然因官运不济而不时流露出“邱陵既换,阳侯不波;沧海既田,鱼龙泥曝”(《陆舫游记》)的易代感慨。顺治八年,他第八次参加科举,仍不中。直至顺治十一年,他才谋得容城教谕一职。五年后迁惠安知县,他赴而不就,辞官归家。康熙三年,因其小说《续金瓶梅》有违碍语而被人告发,66岁的丁耀亢无奈出逃河南嵩山。次年,他自首后被押解进京入狱120天,后经龚鼎孳、傅维鳞等人大力营救才得以出狱,但其小说《续金瓶梅》被下令焚毁。顺治十八年,目盲体衰的丁耀亢回到诸城,自此万念俱灰、一心向禅。康熙八年,他口占永诀诗,合掌说偈而殁,享年71岁。
与丁耀亢一样,出生于官宦之家的丘元武一生也充满了波折。他少有俊才,生活优渥且仕途顺利,26岁(顺治十六年)及进士第,随即被授予江西抚州推官,后又奉裁补贵州施秉知县。四年后更因政绩卓越,擢升工部都水司主事。然康熙十二年“三藩之乱”的爆发,使得他不仅失去了擢升机会,还彻底终止了他的仕途生涯,被迫成为乱离人。直到康熙二十年冬天,他才得以回到诸城。因“生平壮气略尽”,自此过上了“闭门涓上读书耕稼”的乡居生活*邓汉仪:《丘柯村先生诗序》,见丘元武:《柯村遗稿》卷首,康熙诸城丘元履刻本。。居家期间,他不仅与刘翼明、张衍、张侗、赵清、徐田、隋平等人多有交游唱和,还于康熙二十四年携带自己的诗集《烟鬟草亭诗集》南下访旧交,“稍发舒其郁塞无聊之气”,然“终无所遇”*黎士弘:《丘慎清手卷跋》,《托素斋文集》卷五,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23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47页。。后因幼子夭折,丘元武悲伤过度,于康熙二十七年去世,终年55岁。
作为“诸城十老”中家境较为贫寒又努力改善自身生存处境的代表人物,李澄中本出身于书香之家,然14岁时即遭逢“壬午之乱”而四处逃难,加上父母早亡而家道中落,不得不由其兄李述中“收而教之”(《先仲兄彭仲公行状》),生活一直处于“经年佣耕一石无,经年奔走多迷途”(《客寒吟》)的窘困状态。为改善生存处境,他一直勤奋读书,执着于科考。顺治三年,18岁的李澄中得补诸生,然除在生员各级考察中“必冠诸生”外,其它并无所获。康熙二年,27岁的李澄中得周亮工提携,诗名大增,生活水平却无甚改观。直至康熙十八年,50岁的李澄中因中试博学鸿儒科而供职翰林院。此时,正是康熙朝人文大盛之际,居京为官的李澄中,不但交游圈子得以扩大、眼界得以开阔,而且学问大增、诗文创作丰盛。康熙二十九年,61岁的李澄中典试云南。次年回京后,他因升职之事为嫉妒者中伤,愤而辞官。康熙三十三年,他回归故里,随即过起了南游、览胜、访友的生活。康熙三十九年,他编辑刊刻了丁耀亢、刘翼明、王承箓、丘石常的诗集,同年六月去世。
与李澄中相交三十年的刘翼明年轻时“慷慨有经世才,喜交游,读书任侠”;因曾耗时三年为挚友王无竟伸冤得雪,赢得义士之美名。事毕,他退居家乡,然“久不遇,蹉跎以老,贫益甚。乃讳言侠,专其力于诗,积五十年存四千余首”*李澄中:《镜庵诗选序》,刘翼明:《镜庵诗稿》,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三辑第29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穷苦的人生境遇,使得他壮气尽失,其关注点也从“志不在衣食”,转到“渐喜亲耕织”(《刈稻》)。康熙八年,62岁的刘翼明入选岁贡士,但依旧过着“穷年矻矻,官情久绝”*苏笔山:《镜庵诗稿前集叙》,刘翼明:《镜庵诗稿》,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三辑第29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的贫困生活。直到康熙二十四年,78岁的刘翼明才谋得利津广文一职,因俸禄微薄于生活未有大的改善。四年后,他辞官归里,年末去世。
与以上四人不同,张衍、张侗、徐田、隋平、赵清和王承箓六人,均有诸生身份却不曾出仕,一生布衣,故科考功名对其生活影响甚微,人生经历也相对简单。
张衍有恒产又有善行,惠及族人邻里。因生母徐氏于“壬午之乱”被清兵杀害,遂决意仕进,一生以山水友朋为乐。他出资扩建的放鹤园、开辟的卧象山,不但成为“诸城十老”文学活动的主要场所,还吸引了大批县内外文士相聚于此。
张侗是张衍的族弟,自幼家贫,为人至孝,其父过世后,他“竭力事老母,身虽困,怨尤不形于色”*李澄中:《张石民诗序》,张侗:《其楼文集》卷首,民国七年石印本。。亦因其伯母遇难之故而不求仕,转而“意在林壑”,一生与张衍相伴,同修放鹤园,共建卧象山,属于“靖节、和靖一流”*李焕章:《琅琊放鹤村诗集叙》,张侗:《琅琊放鹤村诗集》,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二辑第30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页。的人物。
徐田自幼工诗,“好远游,足迹所历,句满奚囊”*卢见曾:《国朝山左诗钞》卷三十四,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41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62页。,但不善治生,家贫到了“邻里谁与言,亲戚相避行”(《贫士行》)的地步。临终之日,家无余粟,还是张侗等人共同出资埋葬了他。
赵清一生以孝子和嗜酒闻名,尝学诗于李澄中,是一位“嗜酒工诗”,“狂不可求”的“荒村贫士”*徐田:《渠丘怀赵壶石》,《栩野诗存》,见《山东文献集成》第四辑第27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页。。
隋平生活富裕,亦学诗于李澄中,平生最“喜交游”“赋诗酬赠尽国士”;晚年“好读《易》”,以三十六宫俯仰指数为乐*张侗:《昆铁小传》,见《其楼文集》卷一,民国七年石印本。。他不仅搜集整理徐田的遗诗并刊刻为《徐栩野遗诗》,还为当时诸城诗人编辑诗集《琅琊诗略》。
王承箓是“诸城十老”中的最年长者,其生年不详,只知崇祯六年三月其母亲、妻子相继去世后,仅隔二日,作《临终》诗自挽,一恸而绝。他一生贫寒,然不甚介意,“能诗而豪”*丁耀亢:《山鬼谈》,见《丁耀亢全集》,李增坡、张清吉校点,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页。,与丁耀亢、孙江符最为友善。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当王承箓和丁耀亢相继过世后,李澄中、刘翼明、丘元武等人多处于仕途的空窗期,故能与张衍、张侗、徐田、赵清、隋平等人“日放浪山海间,醉歌淋漓”*李增坡、邹金祥主编:乾隆《诸城县志》,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756页。,“亟呼同志,共游息,阅数年”*李澄中:《卧象山志序》,《卧象山文集》卷一,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32页。。他们在一起诗酒聚会,或游山赋诗、或结社纵谈,不仅吸引来王咸炤、陈献真、马持、王翰、丘带湄、樊德施等本地文士,还吸引了大批县外人士纷纷慕名前来。张侗的《琅琊放鹤村蓬海先生小传》一文,就描述了当时诸城文人荟萃的盛况:“先生既以山水朋友为性命,于是乘州织水(李焕章)、莱子国山公(赵涛)、云门笠者峭(杨涵)、故王孙适庵(嵩山高僧)、愚公谷仪甫(薛凤祚)、蓟门东航子习仲(马鲁)、渠丘昆右(刘源禄),与同乡髯叟子羽(刘翼明)、渔村(李澄中)、栩野(徐田)诸君子,德业文章超绝一世,戴笠乘车烂盈门,径草不生,曾无转瞬……有洪源去芜(洪名),高卧邗江上,宛若梁燕,自来自去而已。陇西李澹庵(李之藻)者,渤海有心人,羊裘后来续旧游……”*张侗:《琅琊放鹤村蓬海先生小传》,《其楼文集》卷一,民国七年石印本。
通过以上对“诸城十老”各自人生历程的爬梳,不难发现,明末清初的板荡风云对“诸城十老”的精神世界与物质生活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然而,面对易代的政治风云,除丁耀亢有些许反清的行动外,他们既没有像顾炎武、黄宗羲、阎尔梅等人那样为图谋恢复明朝而竞相奔走,亦没有像傅山、李焕章等人那样坚守气节、宁做遗民也绝不仕清。他们面对清朝定鼎、复明无望的人生境遇,选择了当时大多数下层文人通常选择的人生之路:或继续通过科举在新朝重谋发展;或绝意仕进而放情山水、以友朋诗酒为伴。
面对易代,“诸城十老”之所以做出了如此的选择,形成了如此的人生格局,概言之,主要出于以下两方面的原因:
一是与传统文人固有的家族观念有关。萧一山先生有云:“中国为家族宗族之社会,对于国家观念,民族意识,比较淡薄,所以异代兴替,朝统变更,无论帝王谁属,大多以顺民自居。”*萧一山:《清代通史》(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页。可以说在各种社会关系中,家族关系始终处于主导和关键地位,当家族利益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们大多首选家而放弃国,往往会做出更有利于家族利益、生计需求以及自我发展的选择。而“诸城十老”于明清易代之际做出这样的人生选择,无疑更多的是出于对家庭利益与个人发展的考虑。
二是与他们当时所处的山东特殊环境有关。从有关史料所记来看,明末自崇祯十二年山东各地频繁遭遇清兵肆虐,而崇祯十五年“壬午之乱”尤为惨烈,诸城几乎被屠城。在几番殊死抗争、气力耗尽之后,山东民众率先归顺清廷。当清兵大举南下、江南民众如火如荼抗清之时,山东已经逐渐稳定下来,士人学子也大都逐步接受了复明无望的事实,开始考虑如何在新朝立足并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问题。“诸城十老”亦是如此,他们在清朝定鼎之后,面对有限的生存环境,或继续孜孜科举以求仕进、或四处奔走广交友朋、或安居田园终身不仕……各尽所能地拓展着自己的生存空间,寻求“谋道”与“谋食”的自我发展途径。然受时代的局限,终生并无大的建树。
二、“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
“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虽不尽相同,但毕生都致力于诗歌创作。他们用诗歌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的人生境遇,叙写了自我对明末清初时代变迁和社会生活的切身体验,皆有诗集或诗歌存世。可以说,诗歌既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又是他们一生的精神慰藉。综观“诸城十老”之现存诗歌,我们不难发现,不论是他们的诗歌创作主题与诗歌创作内容,还是他们的诗歌创作倾向与诗歌创作风格,都明显地受到了各自不同人生境遇的影响。
(一)“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对诗歌创作主题的影响
诗歌是现实生活的形象再现。不同的人生境遇自然会影响到诗人的诗歌创作主题。“诸城十老”亦是如此。不同的人生境遇,不但使得他们的诗歌创作主题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性,即仅就每位诗人个体而言,他们各自不同人生阶段的不同生存处境,亦使得自我诗歌创作主题多有变化。
丁耀亢一生以诗为命,自言“官可弃,请室可下,目亦可以盲,而独不能一日去诸怀者,诗也”*李澄中:《江干草序》,见丁耀亢:《丁耀亢全集》,李增坡,张清吉校点,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页。,留下了3000多首诗歌。这些创作于不同时期的诗歌,与其一生坎坷的命运紧密相连,史诗般地述说着其不同境遇下的人生感受,呈现出多种不同的创作主题。入清前的丁耀亢,生活较为富足平静,从其创作于这一时期的诗歌(多结集于《问天亭放言》)来看,大多以描写田园生活为主题,通过“阳春无事得相宜,大道无心静者知”(《春日山中独坐》)之类的诗句,表达了山居生活的惬意;唯有科举的屡试不第,使其间或流露出“梦里问天空有路,愁来渡海苦无航”(《下第途间题壁》)的烦恼。“壬午之乱”的爆发,打破了他原本安逸的生活,被迫四处逃难的人生经历,使得其这一时期诗歌创作多以描写战乱和逃难经历为主(多结集于《逍遥游》),表现了“骨肉丧离泪满眼”“欲归谋食百无计”(《覆舟行》)流离失所的痛苦和“乱土无安民”“白骨路纵横”(《冬夜闻乱入卢山》)悲时悯俗的情绪。入清之后进京谋生、外地为官又辞官的经历,又使得这一时期的诗歌多为题赠送别和羁旅行役之作(多结集中于《陆舫诗草》《椒丘诗》和《江干草》中),既抒写“人生贵知己,所感非壶飨”(《晚过刘学士对酌》)、“爨桐羞负知音赏,海内空传识蔡邕”(《薛夫子岁终馈草堂资》)的珍贵友情,又感慨“古来多少贤达人,遭逢世事无等伦”(《月夜王学士觉斯枉过同宋玉叔李参玄饮啸至曙》)的不遇苦闷;既流露出“思归忧乱土,久客惜残年”(《入都辞官不果》)的归隐心思,又夹杂着“衣冠从北制,心事近南华”(《刘宪石学士春夜招饮次除夕前韵四首》)的易代感慨。晚年遭遇“文字狱”四处逃难、后经友人相救而得以归家的经历,被写入诗集《归山草》和《听山亭草》中。这些诗歌以写焚书之痛、逃隐经历为主,表达了“文字狱”所造成的“国门一炬墨烟青,海内焚书禁识丁”(《广文康孝廉代淄川高少宰索诗刻》)的精神压抑和归禅之后“渐觉人间天地窄,愿同弥勒一龛居”(《归禅后次渭清原韵四首》)获得的心灵平静。
丘元武的诗歌创作主题,与其得官又失官的人生经历密切关联。得官时,他忙于政务,作诗只是闲暇时偶尔为之,亦多以唱和送别之作为主,表现与同僚朋友之间的情谊。而“三藩之乱”的遭遇,使得他由“自喜神仙成脉望,谁能钟鼓化爰居”(《再赴贵阳》)的擢升之喜,陷入了“长夜难挥戎马泪,殊方仍作乱离人”(《避乱九龙山中》)的凄苦之中。自此,感慨仕途失意就成为了他后半生诗歌创作的主题,即使是描写山水田园的诗歌,其中所流露出的亦是浓烈而无法排解的仕途失意的痛苦。康熙二十年归家之后边耕稼边工诗的生活,使其诗歌创作虽多了些对农事的关注,但更多的仍是对人生失意的叹息与伤感:“何物丹砂留白发,曾谁青眼哭黄泉。生平搔首崎岖路,五十三冬雨雪天。”(《生日》)
李澄中的诗歌以其50岁中式博学鸿儒科为界限,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创作主题。50岁之前,备尝生活艰辛、一心渴望通过仕途来摆脱生存困境的人生经历,使得其诗歌多以抒发怀才不遇为主题。如其两首《细草谷》诗,既言“不见饭牛人,细草满空谷”,又云“饭牛人未达,商调那堪吟”,都用“宁戚饭牛”的典故,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郁闷情绪。仕进之路的遥遥无期,使得他不得不直面现实,因此关注稼穑也是其这一时期诗歌创作的重要主题,如“贫来更作繁华想,老去惟耽种植书”(《己酉元日》),“学稼机心减,衰年世态增”(《冬日潍阳别业》)等诗句。而50岁入京为官后,他生活的主场由家乡转到京城,其诗歌创作主题亦随之发生了变化:一是题赠酬唱和山水记游之作频现,且作品中的交游对象由本地诗友而换为名公大臣、登临之地由故乡山水而转为京城胜境,如《与陈其年、陆义山、范秋涛、龙石楼自黑龙潭游祝园》《九日游万柳堂》等;二是因远离家乡,倍添乡愁,故诸如《怀山中诸友十三首》《送台雪音东归兼示山中诸友》等思乡念友之作增多,诉说着“乡梦何时断,君恩未敢忘”(《初秋感怀》)、“不堪归思切,邻笛更相催”(《中秋示从弟二首》)的隐隐乡愁。
刘翼明的诗歌创作主题,与其一生困顿和科场蹉跎有着密切的联系。年轻时,家贫却有壮气的刘翼明,其诗歌创作多有“桃花柳絮春开瓮,细雨斜风客到门”(《自渠丘同马三如宿王申甫峒峪别业》)这样深得王士禛喜爱的清新之句*王士禛:《渔洋诗话》,见丁福保:《清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69页。,洋溢着对自然和生活的热爱之情。然而科场蹉跎、前途无望的生存处境,不但使其壮气顿失,而且其诗歌作品也大多充满了抱怨与愁苦。在他诗歌中,我们常常看到的,要么是对朋友见贫不救的抱怨:“岂无亲和友、有门无可扣”(《苦雨》),“求人救饥如求天,天不见答何怪焉?”(《有求行》);要么“我昔曾饭牛,牛亦不努力”(《细草谷》),亦用“宁戚饭牛”之事来抱怨自己的怀才不遇。在利津广文任上,他仍用诗歌诉说自己得官后又想辞官归隐田园、为生计不得不继续留任的痛苦与矛盾:“发愤明年辞官去”(《寒夜不寐口占》)、“急欲问渊明,南村在何处?”(《甲子除夜枕上》)、“索俸常求米”(《思亲友》)、“辞官非易事”(《对影》)。其诗歌所流露的这些伤感抱怨的情绪,虽很容易引起有同样境遇读书人的共鸣,然久而久之也会令人生厌。故张谦宜称“刘先生只为义气上留心,便落世法;贫穷未免芥蒂,已落俗情,此诗品所以不高”*张谦宜:《絸斋诗谈》,见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77,889页。。
相较于丁耀亢、丘元武、李澄中、刘翼明等人坎坷的经历,张衍、张侗、徐田、赵清、隋平和王承箓的生活经历就简单得多。他们一生布衣、未有仕途的纷扰,故而心境平和,其一生的诗歌创作亦多以描写交游唱和和山水田园为题材,大都通过诸如“塌虚云渐近,白山在眼垂”(张衍《雨中》)、“买鸡买黍买鱼虾,尚有余钱付酒家”(张侗《山居杂咏》其八)、“老宜称漫叟,赢得一身闲”(徐田《家园漫兴》)、“尔来同梦无拘束,处处烟霞任往还”(赵清《与张石民宿分青阁》)、“阅世思浮海,观涛羡折芦”(隋平《之莱海上同吕涓洲看芙蓉岛》)、“往来渔樵间,不见葛天民”(王承箓《山谣》)等这样的诗句,抒发着归隐山林的闲情逸致,流露出发自内心的从容与惬意,身心合一地享受着田园之乐。即使面对生活的贫穷,他们亦大都不甚介意,尽情享受着“聊拖一杖随青草,花暖蝶闲任所之”(张侗《山居杂咏》)的山居生活,始终坚持着穷不失节的操守,以“人生祸福是机缘,理也无凭数也偏”(王承箓《临终》)的达观态度而坦然处之。
此外,通过对“诸城十老”诗歌创作主题的爬梳,笔者发现,在他们的诗歌作品中,很难见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人寰尚有遗民在,大节难随九鼎沦”“死将为厉鬼,生且为顽民”“无情今夜贪除酒,有约明朝不拜年”“志不二朝惟织斋……甘做大明老秀才”等这种让人荡气回肠的诗句。在他们的笔下,人们更多看到的是他们对自我家庭与自身命运的关注、更多流露出的是身处不同境遇之下的自我人生烦恼与感慨。唯让人感到可贵的是,“诸城十老”在感叹自我命运的同时,亦能由己及彼,关注到百姓生活的艰辛,写下了诸多关心民生疾苦的诗篇。如丁耀亢的《良农苦》,既叙写了良农“终岁无暇日”的辛苦,又谴责了“县尹催春粮,正月逼完税。斗粟钱数文,揭债利十倍”的残酷;《官军行》一诗,更是痛斥了官军“持刀吓民一何勇,赴阵杀贼一何悚!留贼还作劫民资,马后斜驼双女儿”的恃强凌弱、欺侮百姓的行径。丘元武的《饭牛行》,以“不收群力收一犉,一犉终难任斥卤”之语,感叹农家稼穑之艰辛。李澄中的《悲灶民》,对煮盐之灶民“鬻子剜肉敢言苦,胥徒作势颜色嗔”的生活,表达了深深的同情。徐田的《催科行》,则对“长吏奉行不待夜,伍伯叩门带怒声”这一强行征税行为,表达出强烈的愤怒。
(二)“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对创作倾向与诗歌创作风格的影响
“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不仅对其诗歌创作主题多有影响,而且也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倾向与诗歌创作风格。
一方面,“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对其诗歌创作倾向多有影响。
清人为诗,或宗唐、或学宋。而“诸城十老”的诗歌创作,表现出明显的宗唐倾向,李澄中《钟承家诗序》言:“自唐宋分镳,学人各骛,竞相短长,势同敌国。嗟乎,何所见之不广也。大抵拟唐者失之严,拟宋元者失之纵。夫严则拘,拘则蹊径托焉;纵则兼收兼收则泛滥而美恶杂焉。诚能汰拟唐之肤近,新宋元之杂糅,天地元音固日在人性情间。未闻三百篇,何代之寻也。”*李澄中:《钟承家诗序》,《卧象山房文集》,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一辑第35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0页。然因其各自人生境遇的不同,在学诗宗唐的大旗之下,他们具体学习的对象并不完全相同。
杜甫身经丧乱、怀才不遇的人生经历和忧国忧民的情怀,使得同样经历战乱、家国之变、仕途失意的丁耀亢、李澄中、丘元武在心灵上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故其三人学习杜甫用力最深。丁耀亢对明末清初的战乱和易代的变迁体验最为深刻,故其诗歌创作多从思想上追步杜甫,既感叹自我命运之多舛,又关心百姓生活之多艰,“以杜陵之声律,写园吏之襟情,无响不坚,有愁必老,至其苍古真朴,比肩靖节,唐以下未易几也。……当其意思悠忽,耿耿难名,实有屈子之哀,江淹之恨,步兵之失路无聊,与夫《彭衙》《石壕》《无家》《垂老》之忧伤憔悴,而特托于击千抟万,巢林饮河,一切诙奇激宕之言,怨也,可群正焉”*丁耀亢:《丁耀亢全集》,李增坡,张清吉校点,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32页。。李澄中亲历明末清初战乱的残酷又蹉跎半生才有功名的人生境遇,使得他既对杜甫的苦难人生有戚戚之感,又深得杜诗体格之精髓。他20岁学诗,捡拾徐渭、钟惺、谭元春等多家诗集读之又弃之;25岁时,“得《文选》及李杜,始归于正”,自此“专力少陵者三十年,放之诸家,参伍之以辨其体格,穷其变化”(《汉魏李杜诗选序》),即使居京时也是学杜不辍,与好友庞垲“日取少陵诗,研索其法”(《庞雪崖〈丛碧山堂诗〉序》)。而丘元武因“三藩之乱”而彻底失官的经历,与杜甫“安史之乱”失官的经历类似,故其诗能“得骚杜之深”“皆以发抒其胸中抑塞无聊之气”*邓汉仪:《丘柯村先生诗序》,丘元武:《柯村遗稿》卷首,康熙诸城丘元履刻本。。
刘翼明一生沉沦下僚,为诗好苦吟,这种经历与唐代贾岛、姚合相类,使得他很容易在贾岛、姚合的诗作里找到了共鸣。所以王翰臣说:“吾子羽之言诗也,不必不汉魏而不驰骛于汉魏,不必不初盛而不汩没于初盛,怀之所感辞或缜密不以齐梁为嫌也”,其诗“志之所讬音或凄婉,不以中晚为讳也”*王翰臣:《镜庵诗稿前集叙》,刘翼明:《镜庵诗稿》,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三辑第29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张衍、张侗、徐田、赵清、隋平和王承箓,一生以山水友朋为志,既未有不遇之忧,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波折,故他们的诗作多模山范水,抒发其隐居山野之情趣,其精神世界自觉或不自觉地向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唐代山水田园诗人靠拢。
另一方面,“诸城十老”的人生境遇,还对他们的诗歌创作风格产生了重要影响。
“诸城十老”中,丁耀亢的经历最坎坷,其诗风的变化也最为明显。早年生活安逸,其诗风明快;然自遭遇“壬午之乱”之后,其诗风则转为亢厉,正如四库馆臣所言:“耀亢少负隽才,中更变乱,栖迟羁旅,时多激楚之音。”*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987页。
丘元武被迫失官的人生经历,使其终生难以释怀,故其诗歌多有悲凉沉郁之感,“以自老所为诗,悲歌慷慨沉郁顿挫,听者如闻伍员之箫、雍门之琴、高渐离之筑,为之徘徊感叹而不能已”*邓汉仪:《丘柯村先生诗序》,丘元武:《柯村遗稿》卷首,康熙诸城丘元履刻本。。
刘翼明一生不得志,“当其感愤慷慨牢愁侘傺真有天地不容,其悲鬼神不能明其怨,而一讬之比兴风雅之言以寄怀于海上青霞、琅琊明月者”*李澄中:《镜庵诗稿近集叙》,刘翼明:《镜庵诗稿》,见《山东文献集成》第三辑第29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6页。,故其诗歌多有凄婉之音。
李澄中蹉跎半生、科名晚达,故其诗“自成凄壮之音。老放悲凉,洗绝浮艳,确乎为唐贤之遗响,而非复今人之诗也”*安致远:《翰林院侍读李公墓志铭》,庞垲:《玉硙集》,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515页。。
而未曾出仕的张衍、张侗、徐田、赵清、隋平、王承箓等六人,一生追求山水之乐、隐逸之趣,潜心为诗,其诗歌创作亦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色,如张衍诗歌“多东篱风致”、张侗诗歌“别标象外之趣”、徐田诗歌“朴劲清茂”、王承箓诗歌“清健”。
总之,“诸城十老”的诗歌作品,大都真实而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自我生活的困境,直观而强烈地抒发了自我对生活的感受和对百姓疾苦的关心。他们不尽相同的生存境遇和人生经历,不但使其诗歌创作主题呈现出明显的差异性,而且对他们的诗歌创作风格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责任编辑:林漫宙]
Life Circumstances of “Ten Writers in Zhucheng City” and Their Influence on Poetry Creation
WEI Hong-mei
(Advanced Institute of Confucian Studies,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The turbulence in the late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caused a great deal of influence on the spiritual world and material life of ten writers in Zhucheng City. The poems were used to faithfully record their personal life circumstances and tell their frustrations and hardships in life, which are integrated with their personal feelings about the changes of the times in the later Ming and early Qing Dynasties and occasionally show their sympathy and concern for the sufferings of the people’s livelihood. In terms of their poems, both the choices of themes and formation of poetic styles are significantly influenced and restricted by their respective life circumstances.
ten writers in Zhucheng City; life circumstance; poetry creation
2016-12-31
山东省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1BWXJ05)
魏红梅(1971-)女,山东诸城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2012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文学及文献。
I207.22
A
1004-1710(2017)04-01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