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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理论与方法研究

2017-02-23崔一非

关键词:莱蒂进化论文学

崔一非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理论与方法研究

崔一非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进入21世纪以来,许多西方比较文学学者针对全球化语境对“世界文学”概念进行了重新定义,弗朗哥·莫莱蒂的“世界文学体系”理论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但是在国内还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本文从文学史观、世界文学体系的定义、世界文学的研究方法三方面对这一理论进行研究,并对前人的批评进行综述,具体概括其文学史观的进化论特征、世界文学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特征和研究方法上的宏观和定量分析特点。

莫莱蒂;进化论;世界文学体系;定量研究

在全球化的语境里,文学的全球化问题将比较文学研究者带回到歌德的“世界文学”——这一1827年提出的概念的使用中。本世纪初,以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为代表的一些西方学者以各自新的阐释重提“世界文学”,借以探讨文学的全球化过程中不同民族文学作品在全球范围内的流通、翻译等问题。相关术语如“星球文学”(由GayatriSpivak和Wai Chee Dimock提出)、“文学的世界体系”(由Emily Apter提出)、“世界文学空间”(由Pascale Casanova提出)等可视为这一旧概念的变体,都在试图描绘这一全球化问题。这一被挪用的词汇在21世纪显然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和歌德的“将各民族文学统一起来成为一个伟大的综合体”的理想(代价是各民族文学放弃自己的个性)并不相类。对于歌德而言,“世界文学”只意味着“欧洲文学”[1]。早在上世纪中叶的奥尔巴赫那里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那就是随着二战后教育体制的变更、专业机构的解体以及“新”的非欧洲语言和文学的出现,歌德式的理想可能已经变得站不住脚。而在后结构主义思潮兴起之后,这一名词与生俱来的“欧洲中心主义”则在后殖民研究的语境中被加以修正,成为比较文学界讨论的焦点。

斯坦福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弗朗哥·莫莱蒂(Franco Moretti)的“世界文学体系”便是这场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他在发表于2000年的《世界文学猜想》和2003年的《世界文学猜想续篇》两篇论文中提出了他的“世界文学”概念。对于莫莱蒂而言,“世界文学不能仅仅是文学要大于文学”。世界文学不是一个对象,而是一个问题”——“一个需要用新的批评方法加以解决的问题。”具体而言,莫莱蒂是借用“树和波浪”两种历史语言学常用的比喻来建构一种新的研究范式,这一范式是与他宏观的、进化论的、马克思主义的文学史观相联结的。在本世纪以来诸多对“世界文学”的重新定义之中,莫莱蒂的“中心-边缘”结构的定义并不像他的一些同行那样强调“世界主义”,而是更多地继承了马克思的“世界市场”概念和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概念。与其说这一对世界文学的定义是对歌德的世界文学观的重提,不如说它延续了马克思主义的传统。而在如何研究世界文学的方法论上,莫莱蒂则一反传统的批评方法,将统计学的定量研究引入文学研究,似乎提示我们一种大数据时代的理论转向。而无论是世界文学体系理论还是方法论实践,都引发了学界的激烈论争,本文就试图对其理论建构和争议进行梳理。理解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理论,我们需要从这位小说史研究者的文学史观着手,虽然莫莱蒂将世界文学简化为“树”和“波浪”,但是对世界文学更为具体的绘制则体现在他的宏观的文学史模型中。

一、 进化论的文学史观

莫莱蒂在一篇较为晚近的论文《进化、世界体系、世界文学》(Evolution, World System, Weltlituratur)(2005)中,提出了建立“新的世界文学形象”的两种理想模式——“进化理论”和“世界体系分析”。这两种模式同时也是作者多年研究一以贯之的基点:世界体系分析在专著《欧洲小说地图:1800—1900》和论文《世界文学猜想》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进化理论则主要体现在著作《奇迹的先兆》(Signs Taken for Wonders)(1988)、《曲线图、地图、树形图》(Graphs, Maps, Trees)(2005)和论文《文学的屠宰场》(The Slaughterhouse of Literature)(2005)中。

莫莱蒂认为进化论和世界体系是两个维度:进化论强调物种演变的形式多样化,世界体系分析则在描绘扩散导致的相似性。进化论文学史观的优点在于:以往文学研究的形式理论通常忽略了历史,历史研究则忽略了形式,而“对于进化论而言,文学的形式与历史实在是一枚钱币的两面。[2]243”早在《奇迹的先兆》一书中的论文《论文学的进化》(On Literary Evolution)中,莫莱蒂比较了拉马克主义和达尔文主义[3]。前者认为变异是直接的、定向的,后者则主张变异是随机的、非定向的。对拉马克而言,进化是一元论的、不可分的发展,单一的适应原则控制着选择和变异;而对达尔文来说,它是个二元论的过程,由偶然支配的变异与由必然掌控的选择之间的分裂是不可弥补的。在文学史领域中,形式与形式是像生物一样存在着一种不断争夺生存空间的竞争关系。而在形式的竞争之中,最终何种形式会取胜,取决于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和形式本身的适应性,而形式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否定之否定的关系,而是可能会发生断裂和突变,某些形式可能因为在竞争中失败而短暂性消失或者永久消失。作者认为将达尔文主义的文化进化论的主张应用到文学研究应该是有益的:如果文学史的变革不是目的论的,来探究这种假设的结果。这一思想在后来的《曲线图、地图、树形图》成为其文类演变史——曲线图模型研究的主要方法。主导文类——作者借用库恩的“常规科学”(Normal Science)的说法称之为“常规文学”(Normal Literature)[4]18,它们的更替机制背后是读者群的更新——25-30年正是产生新一代读者所用的时间,而这正是人类的代际间隔。对于各时期主流题材小说的更替的动力,作者引用了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当一种旧的文学形式失去了它的艺术功用,新的文学形式就会出现来替代它。”[4]14具体而言,一种文学形式的艺术功用是如何衰落的?读者趣味又是如何转换的呢?作者给出的答案是:政治。政治不仅维持了这一更替周期,同时也成为打破这一更替“节奏”的主导因素,例如雅各宾小说(Jacobin Novels)等小说文类只持续了十年,是因为“‘政治’形式使叙事逻辑服从于短时期的节奏(tempo)[4]24”——如果小说吸引读者的只是当下的政治现实,一旦时过境迁,该小说题材便迎来末日。

进化论的文学史观早在泰纳的《英国文学史》中就有典型的体现,19世纪后半期起,在社会科学领域甚至形成了达尔文主义思潮。莫莱蒂重新看到了它的价值,使它在本世纪在文学研究中复活。韦勒克曾言:“19世纪后半期,全球文学史的理想在进化论的影响下又复活了”。然而“进化论在现代文学史上却没有留下多少痕迹,显然它把文学的演变描绘得与生物的进化过分相似,从而失去了信誉。全球文学史的理想随之衰落。”[5]45莫莱蒂将进化论思想引入文学史研究无疑是容易引起憎恶的,这一文类学层面的科学主义的尝试容易遭到同行的批评,就像1890年布吕纳介的《文学体裁演化论》用机械的生物进化论的观点解释文类的演进,使得此后在法国学界对文类学的讨论“谈虎色变”一样。但是这一对文学演化的动力机制及变化规律的达尔文主义的思考未尝带给我们的启发多于它的缺陷。

二、 世界文学体系论

上个世纪80年代,佛克马等学者进行的文学经典的讨论,使“世界文学”成为一个热议的问题。而随着达姆罗什的《朗文世界文学作品选》和《什么是世界文学?》(WhatisWorldLiterature?)的出版,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在“多元文化主义”和后殖民的文化研究盛行的语境下,当代学者对“世界文学”的定义不仅显示了“去欧洲中心主义”的倾向,也显示了对其流动性和差异性的关注。

莫莱蒂认为当我们在尝试解释“世界文学”的时候,我们面对的两个“世界文学”的概念,一个是18世纪之前的“Weltliteratur”(世界文学),是“多种独立的‘地方’的马赛克式的拼贴;具有很强的内部多样性;主要通过分化而产生新形式”,另一个是18世纪之后的——“世界文学体系”(literary world system),将18世纪作为界限源于莫莱蒂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以资本主义市场的形成为界,那是“国际图书贸易的开端”[2]249。“聚合是文化史的基础[2]245”,聚合与扩散使世界各民族的文学形成“世界文学体系”。这两种趋势被莫莱蒂形象地总结为“树”和“波浪”两种模型,“树”象征了民族文学的发展机制,“波浪”则象征了世界文学的传播机制。这是历史学家在分析世界范畴内,或在更大范围内分析文化的时候两种基本的认知比喻。“树描述了从统一性到多样性的发展:一棵树有很多分支:印欧语系分化成十几种不同语言,波浪却相反:它吞噬了最初的多样性的统一性。”[2]134树状发展需要地理的断裂性,波浪则依赖于地理的连续性。文化史是树和波浪组成的。大卫·达姆罗什曾对这一模型非常赞赏,认为如果“以弗兰科·莫莱蒂提倡的方法将个体文本的详细分析和如短篇小说这类题材延伸开来的‘波浪模式’的研究方法结合起来”,进行跨越国家传统和帝国贸易路线的研究,将会“引出更多课题”[6]。而莫莱蒂与达姆罗什在研究世界文学的维度上有一些相同。在2003年的《什么是世界文学》中,达姆罗什提出:“世界文学必须在多重意义上予以理解……存在于多维空间中,它与以下四个参照系相关: 全球的、区域的、民族的、个人的。而且这些参照系会随着时间而不停地变迁,如此时间便成为第五个维度。在时间的维度中,世界文学不断地被赋形,并不断地变形。”这使我们看到了莫莱蒂“世界文学体系”和达姆罗什的“世界文学”之间的关联,对传统的世界文学观进行了挑战,它们均超越了以文学经典为中心书写世界文学史的传统观念,着眼于全球化时代世界文学的变异性。

莫莱蒂还进一步阐述了世界文学体系的特征——它是整体性和不平等性的结合体。“同资本主义一样,世界文学本身也是不平等的整体……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文学的发展通常受制于它们在整个体系中的位置。”和埃文-佐哈(Itamar Even-Zohar)的“多元系统论”类似,莫莱蒂认为国际文学体系内部也存在中心和边缘之分,表面上这是一种市场机制的作用,实际上也是由世界政治力量的不均衡决定,“中心的小说不断出口到半边缘和边缘区域”,并被树为那里的“样板”,这实际上是一种同化的力量:它把边缘区域的文学吸引到中心小说的轨道上来,干涉了它们的自主发展。但边缘对中心的反向影响“几乎从未发生”。莫莱蒂接下来还说明了边缘地区的文学所受到的外在影响与本民族传统之间的具体作用形式——莫莱蒂认为这也是通往现代性的必经之路:“当一种文化开始向现代小说发展时,它总是外国形式与本土材料之间的妥协。”[2]130具体而言,边缘地区在融入国际文学贸易以后的文学作品是“来自中心的一个情节和来自边缘的一种风格”的化合。

这种中心-边缘结构事实上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观。马克思曾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世界的文学”的概念,是从世界市场和生产消费的世界性论述到精神生产上来,其表述为:“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共同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将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世界的文学”。这种表述的重心在于“世界”,而不是文学,更有学者指出这里的文学其实是广义的“文化”。这里的“世界的文学”只不过是“他们对资产阶级对世界历史所带来的结果所作的客观描述而已”,与歌德式的诗学理想不能混为一谈。莫莱蒂的“世界文学体系”便是以“世界市场”理论为基点的,如上文所述,他选择18世纪为分界点进行小说研究,因为那是国际图书贸易的开端;而在对主流小说文类的曲线图分析中,他的判定依据便是图书市场的流通量。其核心的“世界体系”概念同样源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是对沃勒斯坦的“现代世界体系”理论的忠实继承,莫莱蒂借用了这一理论阐述了因文学作品的流通和图书贸易形成的“文学的世界体系”。世界体系理论的最大特点是以世界体系为基本分析单位。沃勒斯坦认为,人类历史虽然包含着各个不同的部落、种族、民族和民族国家的历史,但这些历史从来不是孤立地发展的,总是相互联系形成一定的“世界性体系”。尤其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形成以后日益扩展,“直至覆盖了全球[7]1”。这一理论糅合了布罗代尔的“中心”与“边缘”的空间二分法:在世界经济的中心形成强国,边缘区形成了弱国,强国之间竞争形成了历史上“争霸”运动,弱国对强国的反抗斗争是为“反帝运动”和“反体系运动”。莫莱蒂引述了托马斯·帕维尔在《小说思考》中的观点,认为分化是小说历史上前15个世纪的驱动力,而自18世纪以来才是聚合的。“文学的世界体系”这一说法的成立正是建立在这种文化“聚合”的意义上,因此新的世界文学——“世界文学体系”是以1800年为起点的(当然,这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而文类、风格从中心国家和地区到边缘的流动也无疑应和了“世界体系”的“中心——边缘”二分法,这一观点则受到了后殖民学者的批判。

三、 世界文学的宏观与定量研究方法

在方法论上,莫莱蒂对传统的文学批评范式进行了革命式的反叛。首先,他提倡宏观分析,认为“读得‘多’是件好事,但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8],“过去的小说理论都把小说缩减为一种基本形式(现实主义、对话体、爱情故事、元小说……)”,因为只注重对经典或曰主导文类的批评,它们抹去了文学史的十分之九——对于作者而言,这是个巨大的损失。进而,他独辟蹊径地提出“远距离阅读”的批评方法。远距离阅读(Distant Reading)是一个带有与“细读”(Close Reading)截然对立的含义的概念。我们不能笼统地将它称为“远距离阅读法”的原因在于,与其视其为一条方法、策略,不如说它是一种概念——一种将关注点由从特殊到普遍、由特别的个案转向更广阔的事实(the large mass of facts)[4]3的思维方式,把研究的焦点从“故事”转移到了“创作背景”(生产和流通)。在《世界文学猜想》中,作者提出了以“远距离阅读”取代“细读”的宏观分析的观点。

而“远距离阅读”是必定要与统计学意义上的定量研究结合的。莫莱蒂在2005年出版《曲线图、地图、树形图——文学史的抽象模型(Graphs, Maps, Trees—Abstract Models for a Literary History)》一书中提供了他的宏观文学史建构在西欧小说范围内的试验模型。如书名所示,这本书分为曲线图、地图和树形图三部分,以小说这一文体为例,分别介绍了量化的(quantitative)、空间的(spatial)和形态学的(morphological)三种文学图表。不同于一般文本批评,这一做法的关键是以大量统计数据为代表的实证的采集,涉及统计学、地理学和生物学模型的相关知识。例如,他在书的第一章通过统计欧洲18至19世纪各个时期的各小说题材的生产数量,发掘了主流小说亚文类(subgenre)演变的潜藏规律,以建立“读者的社会政治地理学(a sociopolitical geography of readers)”。

从莫莱蒂在书中展开的“书籍史”等研究来看,他提倡的以“远距离阅读”取代文本“细读”实际上主要是受到人文学科的一个新趋势——“数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的影响,这是一门以统计学为主导的文理结合的学科,也是MLA(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的一个新的分支。“数字人文”虽然得名不长,但实际上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的量化研究在西方已经有一定的历史,起步于1850年[9]518。目前在欧美国家已经形成多家独立的研究机构和一个国际联盟——“数字人文组织联盟”(The Alliance of Digital Humanities Organizations),而莫莱蒂则是斯坦福大学数字人文研究中心的创始人。

进入信息时代,来自自然科学的定量分析的方法逐渐成为文学研究的辅助工具,如目前已广泛运用的“统计文体学”(stylometry)、“作者归属”研究(authorship attribution)等。数字人文研究的一个重要趋势就是“对海量文献的处理”,关注流通广泛的语料,这种文理结合的研究方法已经延伸到文学、历史等诸多人文学科。借助技术手段搜集并整理大量数据,从中发现文学流通和发展的历史性和地域性规律——这一以宏观分析和定量分析为特征、以统计数据为支撑的研究方法正在文学研究领域发展开来,Matt Jockers新近出版的《宏观分析》(Macro-analysis)便是这一领域发展以来的重要代表作。David Hoover认为这种研究手段在传统的文学研究领域发挥最好,但是随着技术的发展它也在开拓新的领域。在有效利用大量的电子文本和自然语言语料库成为可能之后,定量分析已成为一种“阅读”成千上万的文本的新方法,“甚至有压倒传统阅读模式的可能”[9]519。这一观点与莫莱蒂不谋而合。“远距离阅读”便是一个提倡将文学研究交给计算机的概念,因为数字传媒时代显然已经不同于过去的印刷时代,不仅书籍在出版的数量上超出我们的想象,而且每天生产出来的不计其数的网络文本更是令人眼花缭乱。传统的研究范式似乎已不能满足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莫莱蒂的这种跨学科的尝试,无疑是为解决这种困局的一次探索,在“大数据”时代试验将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结合。但同时,由于这一标榜“科学”、“理性”的信息处理技术与传统的审美批评如隔山岳,以定量分析为核心方法的文学研究也在不停面对质疑之声。

四、 学者们对莫莱蒂理论的回应

(一)关于进化论的文学史观

莫莱蒂进化论的文学史观与作为生物学家的好友阿尔贝托·皮亚扎(Alberto Piazza)的影响不无关联,皮亚扎曾在《曲线图、地图、树形图》一书的《跋》中对莫莱蒂的这种做法进行了细致分析。皮亚扎指出莫莱蒂在认识到“空间的断裂和形态创新之间的关系”这一点非常值得肯定。他认为莫莱蒂将翻译视为与自然选择、遗传漂变(genetic drift)最为相近的文学过程,这种文学传播促进了世界范围内形式的移植,而这种可转移性在生物基因和文学进化中均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同时进化论的模式也限制了莫莱蒂的视野。皮亚扎认为树形图模型对文学研究而言并不是一个最理想的框架,因为它框定了一个线性模式,而复杂的网状模型似乎才更能服人——因为在文学和生物学中,“非线性才是惯例而不是个案”[10]107,在《曲线图、地图、树形图》的对主流文类研究中,有图表显现出了一种文类循环的现象(即一种文类在经历一定周期之后再次成为主流文类的现象),而在定量研究中往往会忽略这一点,这也是所有涉及定量模型的知识领域的局限所在。此外,他还指出在作为写作策略的线索演变树形图中,要论证“突变”是否由自然选择决定,莫莱蒂的问题在于线索的选取和完整性上,为了避免循环论证,对侦探小说及其线索的选取上必须做到尽可能完整和彼此独立。

将进化论引入文学研究是莫莱蒂的一个巨大的创新,它拾起了一项几乎被文学研究者遗忘的理论。Joseph Caroll就曾指出生物学的进化论是被文学理论广泛忽视的概念[12],阿普特也指出达尔文进化论在文学研究中历来声誉不佳[13],自19 世纪以来,进化论作为文学研究方法已是昨日黄花。就其功能而言,莫莱蒂认为“它在历史进程的基础上阐释了现有形式非凡的多样性和复杂性”[2]243,结合了文学理论一直没有做到的形式与历史研究的结合。而将进化论与“世界体系”结合则更具启发性,如上文所述,它描绘了文化史的聚合和分化两种主要形态。

然而自然科学的概念与文学研究的结合很难严丝合缝。“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进化论,都具有经济学或是生物学的科学依据,但他们的不足之处在于以理性观念来批评文学艺术的审美现象,导致了文学本体批评的审美特性的缺失。然而,就进化论本身而言,像皮亚扎所说的那样,莫莱蒂的文学进化论是一项推动人们“改善阅读进化论的视野的动力[11]113”。

(二)关于“世界文学体系”的定义问题

莫莱蒂关于“世界文学体系”的论述是基于资本主义世界市场观点进入对现代以后的“世界文学”的重新定义,这一定义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艾米丽·阿普特(Emily Apter)认为这种理论的核心并不只是提倡一种历史观念,而是要建构新的历史理论体系[14]。它的创新之处不仅在于提出了一种宏观的理论框架,还引入了俄国形式主义托马舍夫斯基的“情节”与时代的叙事风格(这种观念其实一定程度上来自于卢卡契等人)两种观念,使得这种文学进化论更加细化,对卢卡奇和一般形式主义有一定超越。

关于是否可以“世界体系”概念是否适用于世界文学研究上,帕斯卡尔·卡萨诺瓦表达出了质疑。在《作为一个世界的文学》中,她提出了与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不同的“世界结构”的概念,并特别指出“世界体系”“不太适合文化生产的空间”。她虽然赞同莫莱蒂对文学世界体系的整体性和不平等性的归纳,但同时也认为“中心-边缘”这种二分法“模糊”了不平等性,使其变得“中立、委婉”,“没能对依赖程度提供准确的度量”[14]114,因此她更倾向于表述为“统治-被统治”的关系。早在《文字的世界共和国》中,卡萨诺瓦就表现出了文学文化政治的兴趣,她运用“权利关系”来阐释了“文学世界”的大国与小国、中心与边缘之分。显然,“世界体系”和“世界结构”两种概念体现了莫莱蒂和卡萨诺瓦兴趣点的分野——莫莱蒂的工作重点只是客观描述这种不平衡和差异性,而卡萨诺瓦则将焦点转向。

在对“中心-边缘”的划分上,丹麦学者马兹·罗森达尔·汤姆森(MadsRosendahl Thomsen)则提出了另一种批评,他认为“中心的观点是一种简化”,“中心-边缘模式”将焦点集中在“作品的生产和分配上”——掩饰了文学史长期以来创造的事实,而“莫莱蒂没有将临时主导的概念深入到文学地理的领域,而停留在单一文化的研究中”[15]252。汤姆森因而提出了“临时分中心”的概念,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19世纪60到80年代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为代表的俄国小说的繁荣,就“在世界文学史上构成了一个临时分中心”。汤姆森实际上是看到了世界文学体系的流动性,无论它本质上是一种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系,还是一种与殖民主义相关的权力体系,在20世纪,文学的进化都显现出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态势——既有卡萨诺瓦所定义的难以动摇的世界文化首都巴黎,也有不同阶段的临时分中心。这种观点在我们进一步探讨“世界文学经典”的新内涵的时候也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

更尖锐的批评则来自于后殖民理论层面。史书美(Shu-Mei Shih)认为,在反体制反中心的后结构主义浪潮中,莫莱蒂的“中心—边缘”论述仿佛是对体制的渴望的回潮——“体制像被压抑的力量一样弹回来了”[16]。莫莱蒂对西欧以外的文学所知甚少,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西方以外的复杂世界置入“整体化”的论述之中。史书美还指出莫莱蒂的这个论断也不符合中国文学的情况。对于中国文学而言,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区别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二十世纪初期,短篇小说取代长篇小说的霸权一直持续到1940年代。史进一步指出我们因此应该修正杰姆逊的观点:即所谓“长篇小说是现代全球化的文学形式”,而莫莱蒂关于长篇小说的论断就是以杰姆逊的观点为基础的。

埃弗雷·克里斯塔尔(Efrain Kristal)也批评了莫莱蒂整体化的说法,他以西班牙语的美洲文学举例,这类文学并不是以长篇小说文类为主,所以莫莱蒂独尊长篇小说的看法并不能放之四海皆准[17]。对小说这一单一文类的研究也受到了普伦德加斯特的质疑:诗歌也遵循与小说同样的规律吗?[18]莫莱蒂对此做出回应:以现代小说的兴起来阐述世界体系的作用,小说仅是“一个例子,不是模式”[8]136。克里斯塔尔又质疑了其单一向度的“中心—边缘”传播的模式——西班牙语的美洲文学的跨文化交流现象并非是从“中心”走向“边缘”的单行道,而是另有更为复杂的交流方式。莫莱蒂则反驳了形式的多方向的移动,至少据他对于欧洲小说的了解,几乎没有任何重要的形式是根本不运动的,“(不经过中心)从一个边缘到另一个边缘的移动几乎从未听说过;从边缘到中心的运动不那么罕见,但仍然是不常见的”。只有“中心到边缘的移动”[31]最为频繁。

而关于文化混血就只是“外国情节、本土角色,再加上本土的叙事声音”的归纳也未免失之于机械化。按照史书美的观点,这种归纳“预设了一种‘冲击力/冲击力的接受者’的二元关系,将西方视为主动的文化孕生者,而将非西方视为被动的文化接受者——而这种预设极易被反驳,正如克里斯塔尔所说:“文学的动线未必一定是单行道”。

诚然,作为一位意大利裔的学者,莫莱蒂从欧洲大陆来到美国,在北美这片多元文化主义的土地上,“中心—边缘”结构容易被视为“白人政治”。伴随着全球化与第三世界国家的崛起,“世界文学”在美国被预设了一种平等、民主的内涵,一种“政治正确”的世界文学的阐释的典型应该是斯皮瓦克所倡导的“星球化”(planetarity)的思维模式:克服他者的眼光,与区域研究(area study)相结合。而比较文学这一承担了“非殖民”理想的学科在后殖民语境下的尴尬之处,也是被重新定义的“世界文学”所承担“世界主义”的理想付出的代价。但是我们也应反思“世界文学”是否可以忽视“中心”而盲目追求一种平等和“大同”,“中心”真的消失了吗?换言之,我们的学科是否可能被“政治正确性”所绑架。

而换一个角度,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理论来源于他对马克思的世界市场理论的继承。莫莱蒂并不着眼于文学内部批评,而更关注文化和文学市场。他认为文学是“作为社会关系的抽象形式”[8]132——这可能会招致一个强烈的质疑:莫莱蒂更关心的是“世界”还是“文学”。在《世界文学猜想》中,他明确提出:“形式分析就其自身简单的方式而言也是对权力的分析”[8]134。而在《欧洲小说地图(Atlas of the European Novel)(1999)、《世道常情——欧洲文化中的成长小说(The Way of the World—The Bildungsroman in European Culture)》(2000)一再强调社会政治因素是主流文类变化的决定性动力(force)。如马克思对世界文学的定义,莫莱蒂的定义更像是对客观现实的呈现,而非歌德式的“世界文学”的乌托邦理想。在这一意义上,莫莱蒂的“世界文学”事实上更接近于杰姆逊的“全球化文学”概念,一种相对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对世界范围内文学形式流通的描绘体系。

(三)关于世界文学的宏观与定量分析

在宏观分析方面,代表性评价来自华裔学者宋惠慈(Wai Chee Dimock),她肯定了这种将远距离阅读应用于文类批评的做法,但是她不认为这种方法是作者所说的那样是“以少为多”、“凝缩(reduction)”的典型,相反,她更愿意将它视为“一个扩充的过程”[19],一个较传统做法而言更广阔的文学史视野。她肯定了莫莱蒂的比较形态学(comparative morphology)的观点,以可形式化的法则为旨归,尽管在我们过去的认识中,以对文本细节的牺牲为代价构建一个宏观的文学视野是不值得的。虽然如此,但是它确实为文学研究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文学领域是不完整的”,它需要的是一个“基础尽可能广泛、更可能细致、宁可过度随机也不要过度一致”的档案,并“维持一个充实的、不断累积的和不必要统一的记录”。

在量化研究上,学界既既有肯定也有质询。这一方法的典型研究成果是莫莱蒂的书籍史研究。它主要以一定时期小说的生产和流通数量为统计对象,来梳理出不同时期的主流文类,分析出政治变革在主流文类演变中的体现。许多学者认为这一研究非常具有启发性,认为它“在数字和文本细读之间潜在地提供了一个中间立场”。Germaine Warkentin就高度评价了这一文学与历史学研究结合的成果,认为莫莱蒂的书籍史研究优长之处在于不仅考察了文学生产和流通,而且这一工作还是针对特定文类进行的[20]。而Katie Trumpener指出了莫莱蒂极端的科学主义和民粹主义倾向。一方面,研究过分注重数据统计和图表绘制,而较少看重“人的作用”。莫莱蒂在书中夸大了一个“客观的、看不见的手”的作用,他的书籍史研究只有文类,而没有一个作家的名字,仿佛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哪些作家主导了这些小说题材的演变。同时也没有一个小说的名字被提及——他的兴趣点在于描述一个系统性的、宏观的转变,任何特定文本都似乎变得毫不相关。另一方面,单纯以图书市场为参考物实际上使研究者走向了民粹主义——他理所当然地将18世纪的小说建立在“以中产阶级生活为核心”[21]的位置上,而精英阶级、绅士阶层则并没有被提及,这使得这一分析过于简单化——事实上,按照Trumpener的看法,文学文化受复杂的历史和制度因素的影响,往往是无章可循的,是不能仅依靠统计图表分析其规律的。

对于莫莱蒂推崇以“远距离阅读”代替文本细读的做法,大卫·达姆罗什在《什么是世界文学?》中表达了担忧:这种在没有直接阅读经验的情况下撰写世界文学史是很危险的[22]25。John Holbo则从学科的建设方面评价了这种新的研究手段,他使用了一个讽刺性的比喻:“如果文学研究接受了定量研究的转向,它不过是荒谬的托马斯·葛擂硬般的实证主义罢了[23]4”。“会把定量的支持者导向仪式化般的表图、地图和树形图批量甚至是过量的制作,他们将会错失文学作品其阐释的、审美的价值。”这位学者便是论文集ReadingGraphs,Maps,Trees—ResponsetoFrancoMoretti的主编。一方面他认为这种矫枉过正的实证主义做法是对审美批评的扼杀,另一方面他也为它未来在人文学科的发展感到乐观,因为它增进了文学研究领域的“同行合作”。长期以来“缺乏合作”已经成为“人文学科研究的标志”,而“定量研究的工作只能是合作的……需要无止境的搜集数据。”然而,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并不能等而视之——不能要求文学研究的教授们跟数学教授们一样接受同行的研究结论。

五、总结

而莫莱蒂的“世界文学体系”作为重构世界文学思潮中的一个重要理论概念,其进化论的、马克思主义的、跨学科的特征是独出心裁的,尤其是在研究范式的更新上。斯皮瓦克指出:“其理论承诺了种种精良的参考工具。通过使人文学科科学化,进而实现合法化。[24]125”这实际上肯定了莫莱蒂在学科体制化的努力。 2014年,莫莱蒂的新书《距离阅读》(Distant Reading)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批评界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在马克·欧康奈尔(Mark O’Connell)的纽约书评中,他的世界文学理论被高度评价为一种新的范式(paradigm)——计算批评(computational criticism)。人文学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研究范式的更新,正如理查德·罗蒂所言:“从来没有一种健康的人文学科能够历经一二代之后保持不变的。[25]85”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理论是否将会成为本世纪的楷模尚不能立下结论,然而这种新范式为我们扩大了文学研究的视野是确定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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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 荻)

A Study on Moretti′s Theories and Methods of World literature

CUI Yi-f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Coming to the 21st century, a lot of western scholars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have given redefinitions of "world literature" coping with the context of globalization, among which Franco Moretti′s "LiteraryWorld-system" is an important one but hasn′t caught enough attention in China. Focusing on his theories, this paper is a study based on his view of literary history, the concept of literary world-system and his research methods of world literature, with the summarization of the former critique and comments. In conclusion, my study gives a concrete depiction of the inclination of Darwinism in his view of literary history, the thought of Marxism in his literary world-system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acro and quantitative analysis in his research methods.

Moretti; Darwinism; literary world-system; quantitative analysis

2016-08-1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全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理论研究”(项目编号:14JJD750008)。

崔一非,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I109.5

A

1008-2603(2017)01-011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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