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前期乡土小说创作论
——以“瑶沟系列”“和平军旅系列”为中心
2017-02-23杨希帅
杨希帅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阎连科前期乡土小说创作论
——以“瑶沟系列”“和平军旅系列”为中心
杨希帅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乡土审视、农民书写一直是当代作家阎连科写作的重要主题,这也使他成为当代文学乡土小说创作的中坚力量。“瑶沟系列”“和平军旅系列”作为阎连科乡土书写的重要存在,写出了穿梭在乡村与军旅两个不同空间中的农民的生存特性。把阎连科的乡土小说放在新文学乡土小说史中来考察,其小说精神的独特性在于阎连科在批判性与审美性两种乡土审视之外开启了一种平视性的乡土审视,这种平视性的乡土审视的形成又与非知识分子化的写作立场与苦难叙事有着紧密联系。
阎连科;乡土小说;“瑶沟系列”;“和平军旅系列”;非知识分子化;苦难叙事
一、乡村与军旅:两种空间中的农民书写
20世纪90年代,作家阎连科创作了一大批后来被批评家称为“和平军旅系列”的小说。这批小说多半以农民军人为主人公,以军营为人物生活背景,文学批评界一般也将阎连科的这些小说放在中国军事文学的范畴中进行讨论,并且把《夏日落》《中士还乡》和《寻找土地》视为20世纪90年代军事文学的代表作品。但是,正如畅冰冰在《认同失地的彷徨——从阎连科小说中透视农民军人》中所说:“将阎连科‘农民军人’主题小说局限在军事文学范围中进行讨论是不够的,其作品人物固然有军人这一身份,放在阎连科所有作品中宏观来看,他们是‘瑶沟系列’的乡土人情主题的开拓与深化,从‘瑶沟系列’到‘农民军人系列’再到后来的‘耙耧山脉’一系列长篇小说,其内在精神是一脉相承的。”[1]因此,我们可以将“和平军旅系列”小说置于阎连科乡土书写的脉络中,作为“瑶沟系列”乡土审视的延伸来把握其内在精神。
乡土审视、农民书写一直是阎连科写作的重要主题,虽然在“和平军旅系列”中,他把人物生活背景置换成军营,但是他所关注的依然是农民以及乡村苦难。并且,当农民从土地上逃离出去,进入到军营这样一个有别于乡土的世界时,农民与军营将构成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农民军人在乡土世界所形成的生活习惯、思维逻辑、行事风格,将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也因为有了军营这个独特的参照系,农民军人的身份意识才更加清晰。他们虽然身在军营,顶着军人的称谓,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仍然把自己当作农民。同时,作为一名军旅作家,阎连科对“军事文学”这个概念本身是持怀疑态度的。他曾在言谈中表露过这样的观点,“我个人不太赞成‘军事题材’这种说法,这种对小说的归类式划分”,“我认为‘军事文学’这样的提法对文学本身是极大的限制,比如说,《第二十二条军规》,按我们的理解是纯粹的军事文学,但是,它进入文学视野时,人们根本不会去想它是军事文学,当我们说《战争与和平》时,我们决不会说它是‘军事文学的高峰’,而是说它是‘文学的高峰’,也许这是我们局限的一部分”[2]55。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阎连科是不太赞同简单地以题材给文学分类的。在他看来,一切文学的标准都应该是广义的人,而不是狭义的军人,只是作家在创作时关照的对象不一样而已。而对于阎连科自己,他始终关照的对象是农民。即使他把笔触摸到农民军人身上,本质上念念不忘的还是农民的命运,只是把农民的生活空间由乡土世界置换到军队世界,其实是另一种独特的农民书写。
在创作“和平军旅系列”之前,阎连科主要集中创作的是“瑶沟系列”小说。“瑶沟系列”主要由《瑶沟人的梦》《瑶沟的日头》《往返在塬梁》《乡间故事》等6部小说组成。这几部小说从各个方面写出了底层农民的苦难和反抗苦难的历程,后来这几部中篇结集成长篇小说《情感狱》出版。耐人寻味的是,《情感狱》是以主人公青年连科离开农村参军来结尾的。而在“和平军旅系列”中,青年农民离开农村参军恰恰是故事叙述的时间起点。正是因为农村无法给这些人所需要的物质生存保障,所以他们就把参军作为改变命运的一个手段,参军的目的并不是所谓的保家卫国,而是生存危机下选择的一条出路。也就是说,如果农村可以提供给他们舒适温暖的生活,他们是不会选择参军的。可以想象,尽管参军了,他们身上的农民意识和农民习性绝不会因为军人身份而有什么改变,相反,将会如影随形地渗透在他们的生活以及生活的军队世界中,作为生活的逻辑指导着他们的思想与行动,使他们成为穿着军装的农民。于是,“和平军旅系列”小说常常给人这样的印象,即军队世界所强调的国家至上的集体主义政治原则在农民军人身上丝毫没有产生作用和效果,它们无法重塑农民军人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与此相悖的却是,农民思维与乡土逻辑却在军队世界中如鱼得水,最终使军队世界成为乡土世界的一个延伸地带,并服从着乡土逻辑。如此,军队与乡村这两个异质性的世界因为农民军人的参与获得了相应的同一性。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阎连科小说世界的封闭性。
学者梁鸿这样论述村庄逻辑的特点,她说:“村庄逻辑不同于主流政治权利话语,不同于精英知识分子话语,也不同于陈思和所提出的‘民间精神’,它是一个开放的同时又是极为稳定的思维广场,以它对漂浮在民众生活之上的时代主流话语的消化能力和同化能力消解着权力话语形态,从而形成独特的权力表达方式。它虽然有自己的力量和反抗方向,但是却常常受着各种政治话语的挤压并最终受之牵引为之服务,它的力量是内部性的消解,并没有拥有自己真正的公共空间,因为它从来都是历史的‘他者’。它的生存立场使它无法形成真正的理性立场,而表现为对权力的模仿、复制和‘群体性’。”[2]175-176根据梁鸿的论说,村庄逻辑与时代主流话语始终呈现着规训与疏离的双重关系。村庄逻辑无论是对时代主流话语的规训还是疏离,其实都是农民生存危机下的自救之舟。为了能够在军队里获取生存空间,阎连科笔下的农民军人极为巧妙地运用村庄逻辑消解着时代主流话语。正如上文分析的那样,村庄逻辑的极致运用最后可以消解军队世界与乡土世界的异质性,使军队世界成为乡土世界的延伸地带。同样,生存至上的原则也会使农民军人暂时疏离村庄逻辑,从而规训到时代主流话语上。农民军人对时代主流话语的规训往往产生的是悲剧性结果,这成为农民苦难叙事的一个重要环节。“和平军旅系列”对于这种悲剧结果的描写往往集中在农民军人的爱情婚姻方面。《自由落体祭》中春生为了获得提干资格,成为毛选背诵英雄,一直压抑对雪梅的情欲,以至于使自己一度丧失了性能力;《和平战》中郁其林为能够成为城市人,背弃了自己家乡的对象李妮子,娶了市政府打字员吴萍,最终却因为感情不和与城乡差异走向离婚的地步;《四号禁区》中的鸢孩因为必须遵循在职军人不准恋爱的原则,就只能和喜欢的小菊过着地下夫妻式的生活。这些小说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时代主流话语,尤其是军队世界所倡导的生活逻辑对于个人幸福的压制。但是,时代主流话语和军队世界提倡的生活逻辑恰恰是符合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而农民军人对合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规训,以及因为遵循主流话语所产生的悲剧性代价,也说明了农民反抗苦难的悲壮和酷烈。
行文至此,我们一直在谈论的是农民军人在军队世界为摆脱乡村苦难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却没有涉及一旦这种努力失败了,或者对这种努力产生倦怠后农民军人的出路何在。事实上,阎连科的“和平军旅系列”小说有不少篇章是以“还乡”为故事叙述的时间起点,探讨还乡后农民军人在乡土世界中的生存处境。这方面比较知名的作品就有中篇小说《中士还乡》《寻找土地》《寂寞之舞》《大校》,长篇小说《生死晶黄》等。在这些小说中,还乡的农民军人一般是以军队世界的失败者生活在乡土世界的,比如《中士还乡》中的中士,《寂寞之舞》中的郭松刚,《生死晶黄》中的大鹏。他们无论是由于在军队中努力失败而还乡,还是因为厌倦军队、怀念乡土而还乡,重新回到乡土世界中,他们的身份总是尴尬的,他们甚至成为了乡土世界里的“零余人”。当初参军的动机是为了改变命运,他们身上背负的可能不仅仅是家族的使命,甚至是整个村庄的希望。因此,一旦他们在军队世界中没有建树,意味着整个家庭和村庄为他一人所做的牺牲将付诸东流,而这个家庭和村庄在乡土世界的权力和宗法结构的位置将仍然处于屈辱性的位置。所以,他们的失败意味着他们对乡土世界苦难反抗的背离,这种背离与乡土世界的希望是背道而驰的。正因为此,才有了《中士还乡》中士换婚的失败,《生死晶黄》中村人对大鹏还乡后的疏离,《寂寞之舞》中周围人对天才军人郭松刚以“疯子”相待种种叙述。阎连科如此不厌其烦地描写农民军人还乡后的生存处境,一方面再现了乡土世界的权力与宗法结构,与之前创作的“瑶沟系列”小说在主题上得到很好的衔接,另一方面也可以作为阎连科乡土苦难叙事的侧面再现,再次表现了农民反抗苦难的艰难以及他们的生存特性。更重要的是,“还乡”叙事结构呼应了“离乡”的叙事结构,从而很好地沟通了乡土与军队两个世界,看出两个世界的同一与异质。
阎连科以还乡为叙事时间起点的中篇小说中最与众不同的是《大校》。因为它写出了当农民军人摆脱了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以军人角色来自我定位后,重新回到农村所遭遇到的尴尬处境。与所有的农民参军目的一样,大校汪洋最初参军也是为了获得物质生存的保障,而不是保家卫国的军人意识。在军队里,他以农民的毅力和智慧,不断得到各种奖励与荣誉。不过,军队的历练只是使他改变了以往饥饿与屈辱的命运,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却并没有改变他的农民意识,也就是说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己,而非为国。真正使他思想转变的事件是排长李剑之死。李剑是在汪洋即将提干时空降而至的,他的到来使得汪洋提干的希望破灭了。与常理相违背,汪洋并未发泄他的不满,而是更加勤勤恳恳地训练队伍,并且在战争爆发时主动提出参战的请求,以致得到了军队首长的嘉奖。但是,最后到前线参战的却是李剑,并且李剑牺牲在战场上。这样的结局也许早在汪洋的预料之中,因为他所有的作为不过是一场农民智慧的表演。但是,他无法预料的是,李剑之死却改变了他的一生。当他知道李剑是基地司令的儿子,看到李剑遗留下的日记对他的夸奖,他知道了真正的军人是什么样的。因此,善待军装和军营成为他对李剑最好的祭奠。这样,一个真正的军人随着李剑之死诞生了,他从农民彻底转变成了深爱军装、热爱军营的军人。这也是汪洋与自己的故乡、家人产生思想隔阂的开始,这种思想上的隔阂在父亲葬礼上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军人汪洋一心要赶回导弹发射基地,好亲自指挥新型导弹的发射。但是,哥哥汪海一个电话就给他请了假,让他错失了对一个军人来说最重要的时刻。不仅如此,哥哥还利用关系,使得汪洋并未因为没有参与导弹发射得到处分,相反却获得了提升的待遇。所有的这一切,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是索然无味的,因为它并不是靠着自己的奉献与牺牲获得的。因此,他最后婉言谢绝了这次提升。正如小说文本中所说:“如自己人生奋斗中用尽心血浇灌的一棵花果之树,到了收获累累的时候,才知道那桃红李白和杏香橘甜,都是别人挂在树上的一种恩赐,都是别人买来送你的果实,于是,他也就只能深怀遗憾地婉言谢绝。”[3]大校汪洋的遭遇可以说是一场失败性的遭遇,在这场遭遇中,军人面对农民,军人意识面对乡村逻辑,最后得到的是绝望性的失败。由此,阎连科通过《大校》再次告诉我们,身在中国,乡村逻辑无处不在,乡村逻辑的有效性也得到了最好的证明。
从乡村到军队,又从军队到乡村,阎连科写出了穿梭在两个不同空间中的农民的生存特性。无论是军队世界中的农民,还是回到乡土世界中的农民,他们为了生存,或者运用乡村逻辑来消解军队话语,或者放弃乡村逻辑去服从军队话语。服从与消解军队话语的过程,既体现了农民反抗苦难命运的挣扎与努力,也表现了农民作为一个群体所有的劣根性。但是,阅读阎连科小说,读者却不会轻易甚至会不忍对农民军人身上的缺点进行批判,相反却对他们报有充分的理解与同情。这样的阅读感受是和阎连科个人的写作立场有很大关系的。独特的写作立场也是成就他乡土书写独特性的重要原因。这点我们将把它放在整个中国现代乡土书写史中进行考察与谈论。
二、非知识分子化的写作立场与苦难叙事
中国现代文学对于乡土的审视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站在批判性的立场,以冷峻灰色的眼光来观察乡土中国,从而描写乡风乡俗,刻画农民性格,达到把握国民性的目的,为人的启蒙服务。另一种乡土审视是站在歌唱者立场,以诗意温暖的眼光来看待乡村世界,从而描写民俗风情,刻画理想人性,达到为民族性格更新改造提供典范的目的。然而,无论是批判性的乡土书写,还是歌唱性的乡土书写,都可以汇入“改造民族魂灵”这一中国现代文学的总主题中,成为现代中国宏大叙事的参与者。
但是,汇入“改造民族魂灵”这一中国现代文学总主题中的乡土书写也有它自身的缺陷,即对乡土世界的愚昧多有揭露,相应地缺乏对乡土苦难的同情与理解。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大多经历过离乡后还乡,还乡后又离乡这样一个生命历程,并且这一生命轨迹对他们的乡土审视和农民书写产生了极大影响。这批作家青年时代一般都受过西方思想的洗礼,而他们面对的却是一个封闭落后的民族与国家。所以,承载着西方思想的青年人就与他们生活的乡土中国就构成了一种对立紧张的关系,使得他们内心产生一种逃离故乡的紧迫感。因此,现代作家逃离故乡更大程度上是因为精神上与故乡的疏离,而非物质上的疲乏。他们逃离故乡,目的也是为了走向异地,寻求别样的人生。他们一旦精神上得到足够的独立,再次回到故乡,就会讲述一个全新的故事。因为此时,他们的身份已经不是故乡大地上的民众,而是持有启蒙立场的知识分子。所以,在他们组合与剪辑故乡的风物人情,讲述故乡大地时,故事的背后是有一双知识分子的双眼在审视着。有了知识分子眼光的注视,乡土世界与知识分子心目中的未来世界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乡土世界就会成为他们批判的对象。虽然现代文学史上也有废名、沈从文和汪曾祺这样致力于歌颂乡土的现代作家,但是他们的乡土书写与其说展现了一种乡土真实,不如说是他们对未来世界的一种展望。所以,现代作家笔下的乡土世界固然存在着乡土真实,但是由于知识分子立场的介入,他们笔下的乡土世界更多地被贴上了一张愚昧精神世界的象征性标签,少了一份对农村各种精神现象与实在事件的理解。而这或许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乡土书写的一个陷阱或者说缺点。
如果我们把阎连科的乡土书写放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乡土书写史中进行考察,就会发现阎连科的乡土书写是那么独特,独特到我们无法将他汇入乡土书写史的流脉里。因为阎连科对乡土世界的审视既不是批判性的,也不是歌唱性的,而是平视的。作为一个从中原农村走出来的作家,与故乡大地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与中国现代作家一样,阎连科虽然也大致经历了离乡后还乡,还乡后又离乡的生命轨迹。不同的是,阎连科逃离故乡的原因并不是在精神上与故乡疏离,而是故乡在物质条件上无法满足他的生存需要,也就是说阎连科和他笔下的农民军人在精神上是一样的,逃离故乡并不是逃离故乡精神,而是逃离故乡那块多灾多难的土地,逃离那块土地带给自己的苦难人生。因此,阎连科的逃离是对苦难命运的反抗。相反,故乡精神或者说乡土逻辑将会如同情感狱一样制约着他的情感形式、思维逻辑和行为方式。对于阎连科这些基本的判断,我们只要稍微读一下他的长篇散文《我与父辈》,我们就会大致有所认定。
更重要的是,阎连科的乡土书写是一种苦难叙事。在他的苦难叙事里,我们看到自然环境、宗法结构、权力组织等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封闭性的乡土世界。任何想要逃离或者超越这个乡土世界的人,不是走向同化,就是走向失败。“瑶沟系列”中连科的成长史是一部农村青年逃离或者超越土地的运动史,反过来也可以说是农民之子不停息地与命运抗争却不断失败,并在失败中逐渐被乡土世界逻辑同化甚至异化的历史。后来由“瑶沟系列”几个中篇组合成的长篇《情感狱》在结构设计上是很值得注意的。在这部长篇中,阎连科运用的是一种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即每一章的结尾都以连科反抗命运的失败结束,同时也为下一次的命运转机提供一个交代与说明,但是直到最后连科逃离或者超越土地的努力是否能够成功,对于我们仍然是一个未知数。这样的叙事结构可能会给我们一种单调重复之感,可是换个角度思考,我们就会发现这种叙事结构有着非常悲壮的象征意味。也就是说,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和连科的命运构成一种平行暗示关系,它暗示了连科的命运就像一个圆环,兜兜转转以后,最终还是无法逃离乡土世界的控制。因此,在这个意义上,阎连科写出了农民苦难命运的宿命性和悲壮性。既然农民的苦难命运具有宿命性,既然农民反抗苦难的挣扎有种徒劳的悲壮意味,那么,农民在反抗苦难命运过程中所表现的种种人性都应该首先放在农民苦难命运上去言说、思考与评价,而不是高高在上如一个人性评判者断然裁断高低优劣。事实上,阎连科自己正是首先从农民苦难命运出发,来观察乡土世界的种种风俗,农民身上的种种习性。因此,在他的散文笔下,乡土世界中的田野、村落、山脉、河流、森林就不会富有都市人对乡土的诗意想象,而是呈现出一幅哀乐年华的苦涩味道。所以阎连科笔下出现这样的句子也就不足为奇了,“知识分子做了农民,没有谁再说农民长长短短,然他们回城以后,环境变了,地位有了,做农民那段生活成了他倾诉痛苦的资本,且一次次倾诉也从含泪转至自得时,他又有了忧虑所需的悠闲,他也就又开始著书立说深刻起农民的短视了”[4]100,“麻木是农民生存的唯一武器”[4]102-125。这显然是站在农民立场上为农民辩白。
阎连科一再说自己并不是一个知识分子,而是一个农民。这种身份认定,我们认为更多的是一种情感认同,即在阎连科内心与农民有着血浓于水的情感联系。在一篇题为《我是谁》的短文中,阎连科探讨了自己的身份归属问题。当朋友先以作家身份将他介绍给别人时,对方“瞥斜地看我,不知小说某某何何”,“场面尴尬”。后以少校身份介绍他,对方“看着我的便服。笑笑,点了头,握了手,坐了”,“不欢而散”。显然,对于阎连科来说,这次经历是不愉快的。但是,它却使他重新思考“我是谁”的问题。文章的下半部分记叙了自己回到老家受到乡民的热情欢迎,他看到自己的亲人,“终于知道我是谁了”[5]。也就是说阎连科最终把自己的身份明确为故乡大地的一分子,而不是什么少校和作家。从这篇短文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阎连科与故乡大地的血肉联系。不过,阎连科与故乡大地的联系不仅仅体现在情感上,更体现在故乡大地是阎连科创作的源泉和根脉。阎连科说:“小说的根非常多,土地是根,书本是根,那种玄思冥想也是根”,“因为我不是知识分子,我眼中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学问、知识,大多来自于书本,来自于因历史积淀而留下来的纸页,而我所谓的只是更多地来自于经验和感悟,来自书本的不是最重要的。”[2]128因此,我们可以说,阎连科的农民身份认同,一定程度上应该从土地是他创作的根这一角度来解释。阎连科的这种身份认同使他在小说中讲述乡土故事时不得不抱有一种同情之理解的态度。
问题是,阎连科不以知识分子进行自我定位,并不代表他没有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批判性。当他走出农村参军成为军旅作家时,就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是一名纯粹的农民。加上常年居住在城市,他早已超越乡土逻辑,获得全新的现代意识。因此,当阎连科以都市经验来观照乡土世界时,就会与他的农民视角相冲突。这就造成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在对乡土世界有充分理解的同时,又带有一种沉痛不忍的批判。《两程故里》《婚幻》《瑶沟的日头》对农村宗法权力结构的剖析与批判,散文《农民症:贫与愚》《短视说》《说迷信》虽然有着为农民辩驳的倾向,但是落笔之间却也透出批评的意味。因此,乡土记忆与都市经验的交织,知识分子的精神立场和农民出身的原罪记忆的叠加,这多方面的因素造成阎连科总是抱着同情与理解的态度来看待乡土世界中的人以及人的行为,使得他无法对聚焦在农民身上的所谓国民劣根性进行冷眼批判,当然也更不会礼赞。这种既非批判也非礼赞,而是平视的乡土审视,让阎连科成为现代中国乡土书写史的另一个,使他摆脱了现代中国宏大叙事的陷阱,也相应地摆脱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控制,从而能够写出他心里乡土世界的真实。
在理清阎连科乡土书写的独特立场与原因后,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作为另一个的阎连科,其乡土书写除了写出他心里的真实外,还带给了我们什么?毋庸讳言,阎连科的乡土书写致力于乡村苦难的描写,以及对农民为摆脱苦难所做的种种努力的叙述。可以说,阎连科的苦难叙事风格是酷烈的,基调是悲壮的。但是,这种仅仅从农民物质生存角度出发,来逐渐观照农民世界的各领域,包括宗法和权力等的乡土书写是不是过于单调和重复呢?也就是说,阎连科的乡土书写始终关注的是农民形而下的层面,这也就使得他的乡土书写无法得到形而上的提升。当然,致力于农民形而下层面的书写,是河南作家的共同点。阎连科就曾经指出过这一点,他说:“我觉得就民族与最底层人民的苦难来说,应该分为物质层面的苦难和精神层面。河南作家存在的问题可能是关注物质层面多了些,关注精神层面少了些。”[2]125这种文学现象的成因与河南特殊的历史和现实有关,但是就阎连科本人来说,我们以为和他个人的农民观有莫大关系。在阎连科的很多作品里,吃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白馍、大米、饺子这些吃食,是他笔下农民经年的梦想,甚至是逃离土地的一大动机。《大校》中汪洋参军时,想到的是进入军队就可以吃上白馍了。这种想法虽然不崇高,但它反映了一个真实存在,就是物质生存对于农民来说永远是第一位的。酷烈的自然环境、社会中边缘角色的自我认同,使农民只能劳于力。这并非说农民没有精神生活,只是说精神生活是次要的,是为物质生存所服务的。阎连科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来看待农民的,他在《乡村血质》一文中说:“中国的乡村,实质上就是农民聚落在一起,面对苦难淡然地一笑,正如城市在创造中的失落和失落后依旧地创造。”[4]81理解了阎连科的农民观,我们就不难明白它为什么那么孜孜不倦地书写着农民形而下的苦难。然而,当我们阅读阎连科的乡土苦难叙事时,我们除了一遍遍领略一番农民苦难与反抗苦难的酷烈与悲壮之场景,还能获得什么?比如形而上的思考,比如对精神理想的召唤等等。这些东西,我们仍然无法从阎连科的乡土苦难叙述中获得。相反,在阅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那些参与宏大叙事的乡土书时写,我们却可以得到多方面的启迪。无论是批判性的乡土书写,还是歌唱性的乡土书写,都在启示着我们去追寻别样的人生,都有着彼岸性的关怀。而阎连科的乡土书写带给我们的只能是那酷烈与悲壮的乡村苦难,还有活在苦难世界中的人的挣扎。
因此,如何使自己的苦难叙事具有精神上的深广度,成为摆在阎连科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我以为《年月日》《耙耧天歌》《日光流年》等小说的出现,标志着阎连科乡土苦难叙事精神化转向的阶段性成功,而寓言化则是其乡土苦难叙事精神化的一大武器。在阅读《年月日》和《日光流年》时,我们感到阎连科将乡土苦难上升到民族甚至人类的高度上了。比如《日光流年》中三姓村为活过40岁一代代的努力,很容易让人想到《圣经》中的《出埃及记》,从而给人一种神圣庄严的悲壮感。正是从这些小说开始,阎连科一方面致力于小说叙述的寓言性,一方面对历史与现实的介入大大加强。之后的《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四书》《风雅颂》,直到最新长篇《炸裂志》,阎连科逐渐从乡土世界脱离,开始观照更广大的世界,所切入的时间点也离当下越来越近。所有这一切使得阎连科的创作真正具有了大家气象,也把他前后期的小说创作作出了很好的区分。不过,由于我们这里论述的主要是他前期的乡土叙事,因此这些阎连科的后期重要作品就不展开讨论了。
[1]畅冰冰.认同失地的彷徨——从阎连科小说透视农民军人[M]//林建法.阎连科文学研究:第1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73-74.
[2]阎连科,梁鸿.巫婆的红筷子——阎连科、梁鸿对谈录[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3]阎连科.瑶沟人的梦[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248.
[4]阎连科.褐色桎梏[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
[5]阎连科.没有边界的跨越[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99:59-60.
Yan Lianke’s Early Creation of Native Novels—On“Yao Ditch Series”and“Peace Military Series”as the Center
YANG Xi-shua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Local design and farmers’writing have always been an important theme of contemporary writer Yan Lianke’swriting,which alsomakes him the backbone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fiction creation.“Yao Ditch Series”and“Peace Military Series”,as Yan Lianke’s important existence of localwriting,wrote the village and themilitary in two different spacesof the survival characteristicsof farmers.Yan Yanke’s local novels are placed in the history of the novels of the new literature.The uniqueness of the novel spirit lies in the fact that Yan Lianke has opened a kind of local examination in the critical and aesthetic way.And the formation of this kind of flat view of the local examination with the non-intellectualwriting position and suffering narrative are closely linked.
Yan Lianke;local novels;“Yao Ditch Series”;“Peace Military Series”;non-intellectuals;misery narrative
I207.42
:A
:1672-3910(2017)03-0051-06
10.15926/j.cnki.hkdsk.2017.03.009
2016-10-03
杨希帅(1990—),男,河南新乡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