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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给制与延安文学:从个人走向集体

2017-02-23田松林

关键词:延安文艺文学

○田松林



供给制与延安文学:从个人走向集体

○田松林

供给制对于延安文学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事实上,供给制不仅是供养延安文人的一种方式,更是生成延安文学的一种经济形态。延安的文学团体、文学刊物、文人生存都以供给制为经济基础,延安文学的生产、流通、接受等各个环节也都受供给制的左右。随着市场的消解,依靠“公家”生存的延安文学与政治的距离无限接近,延安文人的话语空间也受到了影响。因此,当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文人小资产阶级意识在延安爆发时,中国共产党能迅速地加以控制、引导,并构建一种符合文化军队定位的、以集体主义为核心价值观的文学理念。同时,供给制的存在,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延安文学的表现主体与创作形式。

供给制;延安文学;个人主义;集体主义

一般认为,延安文学形态的确是在政治的规约下完成的,众多研究者纷纷也从政治的角度去考察延安文学的流变以及文学规范的形成过程,如袁盛勇的《宿命的召唤——论延安文学意识形态化的形成》、赵卫东的《延安文学体制的生成与确立》等。然而,这种研究视角在取得丰硕成果的同时,也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延安文学形成的复杂性。延安文学虽然与党的意识形态密不可分,并扮演着党方针政策执行者的角色,但延安文学同样也是延安特定文化场域中的产物,它的文学生态环境与当时的国统区、沦陷区和上海孤岛都有很大的不同。其中,最值得我们关注的当属生成延安文学的经济形态。延安的供给制可以说是对我国近代已降形成的市场经济文学机制的一种颠覆,文人的生存方式、文学的生产、流通、接受等各个环节都处于供给制的支配之下,市场对文学的影响几乎消失。市场的“退却”与供给制的“突进”,无疑将给延安文人与文学带来巨大的影响。那么,在新的经济形态下,延安文人的创作心理与创作实践是怎样的?市场的“退却”对延安文学的整体发展有着怎样的影响?延安文学种种规范的确立是否与供给制有关联,它们之间又是怎样互动的?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的辨析与回答,就是将延安文学放置于更为复杂、真切的历史语境中加以考察,这对我们深入理解、认识延安文学有着重要的意义。

1941年2月5日,当生活于国统区的著名戏剧家洪深因生计问题而被迫自尽时,一年前的冼星海刚写信告诉李凌在延安的生活“比起上海、武汉时虽不如,但自由安定,根本不愁生计”,*冼星海:《我学习音乐的经过》,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年,第19页。一年后的奈尔在《“吃”在延安》中也谈道:“延安的吃饭问题的确太容易解决了。”*奈尔:《“吃”在延安》,《解放日报》,1942年3月1日。延安与国统区文人的生存境遇之所以有如此巨大差距,其实并不在于区域间的经济差异,而在于延安的供给制。

供给制在中国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太平天国的“圣库”制度,中国共产党实行供给制则始于1927年的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供给制是一种战时军事共产主义的经济生活制度,即供给范围内的所有人员,都按照一定标准由主管部门统一发放各种生活物资。标准制定的依据较为复杂,如党龄、职务、健康状况、年龄等,因此供给制是种存在一定差异的分配制度。尤其是从1940年开始,延安干部按照等级实行分灶制以后,这种差异就更为明显了。这也为王实味后来创作《野百合花》埋下了伏笔。

供给制的优势之一,就在于能合理利用资源,为供给范围内的成员提供基本的生活保证。这也是抗战期间,许多知识分子踏上去延安漫漫征程的原因之一。艾青去延安之前,曾去询问周恩来,周恩来告诉他说:“像艾青先生这样的人,到我们延安可以安心写作,不愁生活问题”*肖云儒、高杰:《奔向延安》,《文学报》(沪),1992年4月30日,转引自朱鸿召:《延河边的文人们》,上海: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6页。。陈学昭夫妇去延安也有生计上的考虑。重庆物价飞涨,生活艰辛,夫妇俩连自己的“孩子都因无钱医治而死”*金城:《延安交际回忆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6年,第162页。,痛定思痛的他们最终选择了延安。萧军在自己的日记中,更是坦诚地分析了自己离开川渝而选择延安的原因:“我决定明年三月间要走一走了,因为此地无论什么环境——政治,经济——也好像非逼我走不可了。更是经济,我每月固定收入只有四十元(而这报馆又有朝不保夕之势),开销却要一百元。过去靠了一点稿费版税还可支援,自从这孩子一生花了近乎二百元,于是每月就要亏空六十元了。此地物价还每日加高,所以非走不可”。*萧军:《萧军日记补遗》,香港:牛津大学出版,2013年,第260页。同时,延安当局也时常以供给制的优势,作为吸引青年人去延安的筹码。延安自然科学院在《新中华报》上的招生广告就指出:“入学后免收学膳宿费”。*《延安自然科学院招生启事》,《新中华报》,1940年5月17日。抗大、陕公的招生条件与之也相差无几。

来到延安的知识分子,都享受着供给制所提供的待遇,供给的物资几乎涵盖了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了伙食(如每人每天吃多少粮食、多少肉、多少油、多少盐等),被服用品(如每人每年棉衣、衬衣、毛衣、褥子、被子、棉鞋、单鞋、袜子等的数量),个人生活用品(如每人每年牙刷、肥皂、卫生纸、学习用纸、笔、墨等的数量)等等*参见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6卷·财政》,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0—171页。。但供给制的标准并非一成不变,它随着延安经济状况的好坏而上下波动。统一战线建立之初,作为国民政府特别行政特区而存在的延安取得了政治上的合法地位,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着国民政府的各种经济援助,除去每月领取八路军的军费以外,还有各种经济赈济、经济建设等费用。例如,“陕甘宁边区诸多工程项目都是由国民政府财政经费直接或间接援助的,诸如边区难民纺织厂、难民硝皮厂(即难民皮革厂)、边区农具厂等,皆由国民政府中央赈济委员会划拨资金兴建”*朱鸿召:《延安曾经是天堂》,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9页。。所以,此时边区的经济状况相对较好,来到延安的知识分子,也能过着较为惬意的生活,据徐懋庸回忆,“一九三八、一九三九年间,延安的物价很便宜,猪肉每斤只值二角,鸡蛋一角钱可买十来个。所以,这十元的津贴费,是很受用的。我第一次来到延安时,还兼了鲁迅艺术学院的一点课程,此外还有一些稿费,所以,我是很富有的,生活过得很舒服”*徐懋庸:《回忆录·在抗大》,《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2期,第72页。。随着1941年“皖南事变”的发生,国民党对边区实行了全面的经济封锁,边区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知识分子们的生活状况也跟着恶化。1941和1942年是边区经济最困难的时期,“1941年夏,粮食不够吃,我们吃了几个月的煮黑豆和包谷豆。那时每人每月发半根铅笔,我们用铁皮夹上,直到全部用完”,*林伟:《忆自然科学院发展中的一些情况》,《延安自然科学院史》,北京:中国党史出版社,1986年,第434页。自然科学院学生的生活情形,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当时延安知识分子生活实情的一个缩影。

延安知识分子生活质量虽不稳定,但供给制下的他们生活终究得到了保障,相形之下,当时处在薪金制下或者以市场为依托靠卖文为生的国统区知识分子们,却不得不为衣食问题而奋斗、挣扎。1941年12月,西南联大的教授们就曾集体向民国教育部发函表示:“抗战以来,物价逐渐高涨,而国家给予同人等之报酬初则原薪尚有折扣,继则所加不过十分之一二,而物价比战前高至30倍以上。同人薪津每月不及600元,其购买力只等于战前之十七八元,平均五口之家何以自存。”*李何林:《回忆抗战后期的“昆明文协”和募捐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状况》,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213页。著名戏剧家洪深的自杀更是引起了文艺界的震惊。第三厅解散后,在文工会和复旦工作的洪深,经济拮据,“他已经举债三千元,还向文艺奖助金保管委员会借贷了一千元”,但仍然无法渡过难关,不得已只能留下“一切都无办法……经济,如此艰难,不如且归去”*古今、杨春忠编:《洪深年谱长编》,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第259—260页。的遗书而服毒自尽。在1941年到1943年之间,延安的《解放日报》还陆续发表了《救救大后方的青年》《为大后方教授呼吁》《大后方的生活相》《大后方学生的非人生活》等文章,详细描绘了大后方知识分子们缺乏最低生活保障、贫病交迫、不能举炊的艰难生活境遇。再联想到“文协”为救助贫困文人而设立的专项基金,联想到艾青1942年的新年愿望之一就是“希望全国的报章杂志能从元旦起增加稿费”*艾青:《我的希望》,《解放日报》1942年1月1日。,以卖文为生的职业作家的生活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两相对比,在战时特定的历史境遇下,供给制的优势显而易见。

事实上,供给制不仅给延安知识分子带来了基本的物资保障,也带来了新的社会身份——“公家人”,正如草明所言,“‘公家’两个字印入了我的脑海。我们过着供给制的生活,衣、食、住都不用自己筹划”*草明:《只把春来报——一位女作家的自述》,《新文学史料》1996年第2期。。衣食无忧的供给生活,让延安文人“远离”了市场文人的旧有身份,而被纳入了“公家”的体制之内。他们常常被分配到各个机关、学校,如抗大、鲁艺、中央党校、西北公学、自然科学院、马列学院、部队宣传机关等由中国共产党直接领导或创立的单位,正式成为一名党的革命工作者。而作为文人聚集、交流的文艺协会和文化社团,如文抗、美协、剧协、音协、文化俱乐部等,也顺理成章地处于中国共产党的直接领导之下。如成立于1936年的中国文艺协会,其名字就来自于毛泽东的建议。时任总政治部后方政治部宣传处副主任徐梦秋,不仅是该协会的干事会成员之一,还是文艺协会出版部的总负责人。又如,开始由群众自发组织后归文抗延安分会文艺小组领导的文艺小组,其组织条例第四条就明确规定:“文艺小组又应受其直属系统(如军委、中央管理局、边府)文艺组织(如政治部之文艺科,后勤部之文艺室)之领导。”*延安文抗分会文艺小组工作委员会编:《文艺小组工作提纲及其组织条例》,《文艺月报》1941年12月1日,第12期。而由这些机关、团体所出版的文艺刊物,自然也被纳入了“公家”的范畴之内。尤其是在1942年以后,可以说“延安及各根据地的文艺刊物、文艺社团被完全置于各级党委宣传部和由周扬领导的‘鲁艺’和边区文协的机构之内”*王本朝:《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5页。。

由于供给制的影响,文艺刊物的流通和接受方式同样发生了改变。“边区实行供给制,大部分出版物由内部分配,供给给首长、机关、部队和学校,以及分配到个根据地和国统区党组织,只有很少一部分供门市销售和邮购之所需。”*赵晓恩:《延安出版的光辉——〈六十年出版风云散记〉续编》,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1年,第24页。以《文艺月报》为例,萧军在《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就指出,刊物的主要去向是“《月会》会员,各学校、机关、图书馆等”,“总是以不卖为原则”。*萧军:《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文艺月报》1941年12月1日,第12期。质言之,在供给制下的延安文学刊物,取消了市场的销售环节,文学刊物的商品属性几乎被取缔,文学流通的方式由自由交换变成了按需分配。而那一小部分销售份额的读者群体也是可以预见的。《大众习作》是提倡通俗化和大众化的延安文艺刊物,目的是为了帮助和推动广大群众的读书、写字,它的主要对象是:“边区乡级干部,小学教师,工厂、军队、农村的通讯员和广大初学写作者”。*孙国林、曹桂芳:《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引下的延安文艺》,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745页。不难看出,即使是这样的初级读物,他们的受众也是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公家人”,其他文艺刊物的受众也就不难想象了。

诚然,延安文艺刊物并非完全意义上的非卖品,总会有一小部分流入市场,但这却无法改变其非商品的属性,因为它的销售在根本上有违商品经济的基本原则。《文艺月刊》“有时候也卖几份”,但它的销售是不计成本的,总是“成本太高,定价太低”,*萧军:《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文艺月报》第12期。以至于入不敷出。可见,在供给制下,即便是进入市场的文学作品,也不是以赢利为目的的商品。脱离了市场的延安刊物自产自销,但这也给它的发展带来了许多问题。萧军的一席话,揭露了延安刊物在供给制下的尴尬境遇,“这里应该对‘公家’表示感谢,因为在一个时期里,别的刊物全停了,只有这个小报还能活下来”。*萧军:《为本报诞生十二期纪念献辞》,《文艺月报》第12期。延安刊物由于不以盈利为原则,让它们常常面临经费不足的困境,这也让它们更加依赖于“公家”,脱离“公家”的支持,随时都有脱期、合刊甚至停刊的风险。这样的事例在延安刊物中屡见不鲜:与《文艺月刊》相比,《山脉文学》“所需经费,全靠社员每月缴的一角钱会费维持,纸张和油墨均无可靠保证。所以,刊物也不定期,有时半月出一期,有时一个月出一期。”*孙国林、曹桂芳:《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引下的延安文艺》,第715页。须知,供给制下的社员,其自身经费的来源也是“公家”。《歌曲半月刊》在第六期的《本刊紧要启事》中同样透露,“本刊因人力、物力和各种困难,决定从下期起与《中国音乐》合并,改名《音乐月刊》。”*孙国林、曹桂芳:《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引下的延安文艺》,第 781页。

市场经济体制的“消亡”,使得延安文人、文学社团和文学刊物都紧紧依附于提供经费的“公家”。供给制保障了延安文学的生产主体,供给制左右着延安文学的流通情况,供给制同样决定了延安文学的接受对象,可以说,延安文学从生产、流通、接受的全部环节,都由供给制支撑着,延安文学的整个运作机制都以供给制为基础,离开供给制,就不会有现存的延安文学。所以,供给制不仅是延安文人的一种生存方式,更是生成延安文学的经济生态。

在以供给制为基础的经济形态中,延安文学走上了一条与市场经济文学迥然有别的发展道路。文人的生活、文学的传播、文学的接受都不再依赖于市场,然而,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着文人的身份认同、创作心态以及文学的生存空间。

延安文人几乎都有着两套身份系统,一是受五四文化影响的“个人”系统,一是供给制下的“公家人”系统。随着生存体验的变化,延安文人的身份认同常在这两者之间转换、游移,从而造成了延安文学内在的丰富性、复杂性。就研究现状而言,人们往往将延安文人和延安文学从“个人主义”走向“集体主义”的原因,描述为政治“规约”与理论“灌输”的结果,其实,这只是反映出了延安当时的一般现象。实际上,整风前的延安文人,不是全都排斥集体生活,而文艺也绝非都是暴露与批判。延安文人对集体的认同,也常常来自于对供给制下衣食无忧的集体生活的认可。稳定生活让他们在集体中获得了类似于“家”的归宿感。刚来延安不久的丁玲,就在其诗歌《七月的延安》中,表达了对供给制中人们快乐生活的歌颂,“这是乐园 ……没有乞丐/也没有卖笑的女郎……八小时工作/有各种保险”。*丁玲:《七月的延安》,刘润为编:《延安文艺大系·诗歌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5—6页。无独有偶,何其芳在其文章《我歌唱延安》中也有类似的书写,“我走进这个城后首先就嗅着,呼吸着而且满意着这种空气。这里没有失学或者失业的现象。”*何其芳《我歌唱延安》,《何其芳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49页。事实上,无论是丁玲还是何其芳,他们来延安之前的生活是零碎而散乱的,延安“八小时工作/有各种保险”,没有辍学与失业危险的生存体验,对于长期漂泊的他们来说,无疑是慰藉心灵的一剂良药。尤其是与当时国统区文人的生活相对比,延安文人生活的优越性就更加明显了,他们有理由为自己作为一个“公家人”而自豪,为提供生活保障的集体而歌颂,他们也愿意将自己隐默于集体中,“象一个小齿轮在一个巨大的机械里……快活地规律地旋转着”*何其芳《我歌唱延安》,《何其芳文集(第二卷)》,第223页。。反映在文学中,早期延安文人的创作,往往都格调明朗,内容积极,文章都真诚而热烈地赞美与歌颂着他们心中的圣地,如卞之琳的《长治马路》、师田手的《延安》、白原的《延安》等。

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供给制在保障文人生活的同时,也带了等级制和差异性;而过分强调集体意识也会使个人自由受到压抑、文学的独特性遭到消解。当民族主义的热情渐渐冷却,延安的种种缺陷又重新激活了知识分子心中的“个人”身份系统,他们习以为常地用他们所熟知的方式表达他们对现实的关注。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在医院中》、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萧军的《杂文还废不得》等,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应运而生,其实质就是知识分子对等级制的申诉和对个性压抑的反抗。当然,这也在客观上,突出文人与文艺独特性。但这并非意味着知识分子对“公家人”身份的摒弃,恰恰相反,在很大程度上这正是他们作为“公家人”责任感的体现。因为,他们的目的是期望以此“对社会改革的事业起推动的作用,”*艾青:《了解作家,尊重作家》,《解放日报》1942年3月21日。让供养他们的“公家”向前发展。只是他们“公家人”意识的表露,是以知识分子个人意识为外衣的。这与左翼文学对国民党的暴露、否定并不相同。然而,知识分子的文化想象与延安的文化要求发生了严重的错位。他们从“五四”新文学继承而来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方式,显然与延安当局一直努力构建集体话语和革命政权的合法性、权威性不相适应,也与延安为知识分子所塑造的“公家人”身份不相符合。所以,在后来延安整风中,这就成了知识分子急需改造的地方。

1942年,随着延安文艺整风运动的展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文艺的“工农兵”方向最终确立,这次文艺界与延安当局的冲突正式宣告结束。因而,人们往往将这次思想整合的成功,归因于政治对文学的规约。这样的论述正确无疑,但却忽略了供给制对这次思想整顿的效用。

类似于延安文艺整风这样的思想整合,其实在国统区也曾进行过。比较有代表性的有,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所提倡的文化统治政策和抗战时期张道潘所起草的 《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前者要求消除一切反动、颓废、萎靡的文化,后者则对文艺提出了所谓的文艺创作“四原则”和“五要”“六不”的文艺政策。如果说文化统治还只是国民政府带有朦胧意识的文化诉求并未对文艺发展提出具体的举措,那么张道潘的《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就是具体而微的文艺指导方针。“四原则”主要阐述了文艺的目的,即“谋求全国人民的生存”、实事求是地制定“解决问题的方法”、关注民生、“国族至上”;“五要”和“六不”则主要涉及文艺创作的准则、立场、方法等,如“不专写社会黑暗”“不挑拨阶级仇恨”“要以民族的立场而写作”“要用现实的形式”等*张道潘:《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文化先锋》1942年第1卷第5期。。这和毛泽东的《讲话》,在形式和目的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为了保障文艺政策的落实,国民政府还颁布了一系列法令,如1934年的《图书杂志审查办法》、1935年的《出版法》、1936年的“中央广播事业指导委员会组织大纲”,以及皖南事变以后制定的《战时出版品审查办法及禁载标准》《重庆市审查上演剧本补充办法》《修正图书杂志剧本送审须知》《图书送审须知》《书店印刷店管理规则》等。然而,事与愿违,国民政府的两次努力均以失败而告终,究其原因除了国民党执行力不足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民国文学实行的是市场经济的运作机制。

1913年张担任农商部总长,提出原则上撤废公营事业、优先振兴民间企业,侧重以民营资本为主体的利伯维尔场经济体制开始建立,这就弱化了国家对经济的管理,抑制了政府的财政支出,而民营性质的出版业,则决定了文学的“市场利益驱动”运作方式。*参阅李怡等著,《民国政治经济形态与文学》,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年,第2页。“市场利益驱动”的方式,为文学的发展留下了巨大的空间。例如,在1930年代,以幽默为标签的《论语》可谓是大家口诛笔伐的对象。在文化统治论者看来,它是需要被打倒的“文丐主义”的典型;而在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人眼中,在那个急切的时代,“重重压迫,令人已不能喘气,除呻吟叫号而外,能有他乎?”*鲁迅:《致林语堂》,《鲁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87页。面对文艺界左右双方的夹击,《论语》主编不无压力地感叹道:“世人对于《论语》,愤怒诅咒者实在不少,无论左派,第三种人,对《论语》均曾挥其如椽之大笔,大肆诛罚”。*“群言堂”,《论语》1934年9月16日。然而,《论语》杂志并未因众人的申讨而没落,反而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仔细考察可知,这一方面是因为杂志因售价低廉、内容丰富,深受购买力薄弱的读者的追捧。要知道,受世界经济大萧条的影响,1934年左右的中国经济并不景气,民众的购买力普遍不强。另一方面就在于幽默小品文符合当时的文化需求,满足了大多数读者的阅读口味。*参阅倪伟:《“民族”想象与国家统制:1928—1948年南京政府的文艺政策及文学运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87页。其实,无论是原因一还是原因二,都说明了文学的“市场利益驱动”方式,为文学的生存提供了可靠的空间。文学只要有市场,就能生存。

如果说《论语》杂志的事例展现出了“文学生产的商业化机制,以及由此展示的文学脱离思想意识形态的可能性”*倪伟:《“民族”想象与国家统制:1928—1948年南京政府的文艺政策及文学运动》,第189页。,那么,左翼文人在国统区的事例就将这种可能性化成了现实。国民政府对左翼文学的打击可谓不遗余力,无论是文化统制时期还是抗战时期,几乎所有的图书审查条例都是针对左翼文学设立的,其主要手段“除禁止出版自由外,必得封闭反动的左翼书店,焚烧反动的左翼书籍,逮捕反动的左翼作家。”*殷作桢:《文艺统制之理论与实际》,《前途》1934年8月1日第2卷。在如此高强度的压制之下,左翼文学虽然因此而遭受到了一些损害,但却并未被消灭,原因就在于左翼文人们深谙文学的“市场利益驱动”之道,他们常常用利益之盾去抵抗民国政府的政治之矛,为自己赢得生存空间。发生在鲁迅身上的一悖谬现象,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一问题。

众所周知,鲁迅被国民党文化统制政策镇压得最厉害的时候,反而是他发表文章最多的时候。1933年到1935年,伴随着第四次围剿的失败,国民党史无前例地加紧了对文化的统治,然而,鲁迅1933年发表于《申报·自由谈》的杂文共148篇,1934年发表并编入《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的杂文有97篇,1935年发表并录入《且介亭杂文二集》的共48篇,而在1930年至1931年间鲁迅发表的杂文才不到10篇。这一切除了得益于鲁迅善于“钻网”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申报·自由谈》的改革,让报刊销路大开。《申报》是一家民营的商业性质报纸,它发的主要目的是赢利。为了提高销量,《申报》创立了《自由谈》,发表针砭时弊的短文,鲁迅的杂文创作与《申报》改革方向一拍即合。而“《自由谈》改革后对时弊的攻击又使之销量激增,备受欢迎,货摊上包东西用的旧《申报》,《自由谈》部分都被剪掉另外收藏了。”*黄娟:《不自由的“自由谈”——论鲁迅为〈申报·自由谈〉撰文》,汕头大学文学院新国学研究中心主编,《中国左翼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9页。可以说,鲁迅与《申报》的合作,是文学与市场双赢的结果,也正因市场运作机制下存在这种双赢的可能性,才让文学在政治的高压下“挤出”了一丝缝隙。

反观延安文学的运作机制,它的生成基础是供给制。如前所述,供给制其实是一种公有制,文学从生产到接受的每个环节都处于“公家”的领导之下。与以民营经济为基础的市场文学相比较,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几乎取缔了市场的作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由政治—市场—文学,简化为了政治—文学。市场的消失,使得由“市场利益驱动”引发的出版机构和读者多元化的可能性,也随之消失不见,文学不得不直接面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换言之,原本由市场自身“弹性”所争取的文学生存空间,随着市场的消失而变窄了,文学生存空间的大小常常取决于文学的话语方式与意识形态的吻合度。

事实也确实如此。1942年4月15日,中央书记处发布了《中共书记处关于统一延安出版工作的通知》。通知指出:延安出版业“在工作上发生了许多不合中央宣传政策及偏废、重复、无系统、无效能的现象。兹决定中央出版局统一指导、计划、组织全延安各系统一般编辑出版发行工作之责,中央宣传部负统一审查全延安一般出版发行书报之责”。*《中共书记处关于统一延安出版工作的通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3册,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370页。而后,延安的报刊出版情况出现了显著的变化。文艺刊物上,1942年5月以后,艾青主编的《诗刊》,萧军、舒群主编的《谷雨》,先前受“公家”照顾的《文艺月报》以及鲁艺草叶文学社主编的《草叶》都先后停刊。事实上,在“1942年9月以后,延安的文艺刊物全部被取消,直到1948年群众文艺编委会的《群众文艺》出炉,整整6年期间,延安的文艺专刊是空白”*吴敏:《延安文人研究》,香港:香港文汇出版社,2010年,第61页。。而在报纸方面,《解放日报》也随即改版。1942年4月,《解放日报》发表社论《致读者》,文章指出:《解放日报》将要彻底改革,“改革的目的,就是要使解放日报能够成为真正的战斗的党的机关报”*《致读者》,《解放日报》1942年4月1日。。同年9月22日,《解放日报》再发社论《党与党报》强调:“报纸是党的喉舌”,“一切要依照党的意志办事,一言一动一字一句都要顾到党的影响。”*《党与党报》,《解放日报》1942年9月22日。改革后的《解放日报》不仅由“不完全”的党报转型成了“完全”的党报,而且也成了延安唯一的文学作品发表地。这就意味着,此时的延安文人要想继续文学创作之路,其作品必须要符合“公家”的办刊宗旨。由此可见,延安对文艺界思想整顿的高效,是建立在供给制基础之上的,供给制为共产党领导文学提供了有效的途径。

文艺整风以后,延安文人的个人创作与个人表现(尤其是个人表现)都因可能含有小资产阶级属性而被质疑与批判,延安文学无论是表现主题上(“工农兵”方向),还是在创作方式上(集体创作),都纷纷向集体靠拢。然而,值得我们追问的是,延安文学为何要取消“个人”的合法性?表现集体以及集体创作对于延安的必然性又在哪里?笔者认为原因有两个方面,且都与供给制有关。

其一,在文艺理念上,“公家”需要文人放弃个人主义而向集体主义靠拢,以便建立一支革命文艺的军队。如前所述,供给制下的文学和文艺工作者已然成了“公家”的附庸,“公家”有能力引导一场全方位的文艺转向,树立一种与“公家”文学理念相契合的文学观念。而在以毛泽东为首的延安“标准读者”看来,革命文艺本应是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作为“公家人”的知识分子,也应是文化军队中的一名文艺战士以及革命机器中的一颗“齿轮和螺丝钉”。但整风前文艺界出现的问题让延安当局意识到,供给制下受着共产党优待的知识分子们,并未表现出与“齿轮和螺丝钉”定位相符合的价值观念和文学立场,他们依然习惯于以“个人”的立场来强调文艺的特殊性和重要性,并未真正将自己融入集体之中,成为一颗革命机器里合格的“齿轮”或“螺丝钉”。这与延安所需要的文艺军队相距甚远。

为此,延安当局取消了个人艺术的合法性,建构了一种以集体为核心的、与文艺军队理念相契合的文学观念。事实上,延安整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去除知识分子心中的个人主义意识而重新建立集体主义意识。知识分子身上被当做小资产阶级属性受批判的,往往都含有个人主义的影子,而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矛盾也常常被引申为小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矛盾。毛泽东就曾将小资产阶级思想概括为:“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散漫性、自发性这样一些东西”*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艾思奇更是直接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无产阶级(工农兵)思想上的冲突解释为:“小生产者的自私自利和个人主义意识,常常顽固地盘踞在我们头脑里。它和马克思列宁的集体主义思想相矛盾”。*艾思奇:《谈延安文艺工作的立场、态度和任务》,《谷雨》1942年6月15日。丁玲的《在医院中时》被质疑,就是因为丁玲过分认同小资产阶级的立场,而“忘却了她是在写一群互称为‘同志’的人群”,忘却了“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个人命运是不能与集体的命运分离的”,忘却了“对这些‘不行’的人(其实都是叫做‘同志’的人)的进步漠不关心,而高谈个人进步,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反对集体主义的,是在思想上宣传个人主义”*燎荧:《人……在艰苦中生长——评丁玲同志〈在医院中时〉》,《解放日报》1942年6月10日。。文艺整风后,接收改造的知识分子们,也积极地以走进群众、歌颂集体的方式,来消灭心中的个人主义,并重塑自己的文学观念。诗人严辰的转变就极具代表性,他说:“在未来的新社会里,及在今天的新环境里,已经完全是集体主义的了。只有集体才有力量,只有集体才能发展,非个人所能代替的。在诗歌上发现个人的东西,早已不再为人感到兴趣……只有投身在大时代里,和革命的大众站在一起,歌唱大众的东西,才被大众所欢迎。”*严辰:《关于诗歌大众化》,《解放日报》1942年11月1日。随着知识分子们纷纷走向“工农兵”,重回集体的怀抱;随着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评判标准的确立,一种符合文艺军队理念需求的集体主义文学观形成了。

其二,在现实需求层面,延安也急迫地希望知识分子从个人走向集体。供给制让延安文人与延安文艺在成为“公家”附庸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公家”的负担。延安文人积极走进群众、向集体靠拢,更有利于他们发挥文艺的宣传效用,使文艺更好地为革命工作服务。同时,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延安文学的书写内容和创作方式。

“供给制的缺点是生产与消费分开,劳动与收获分开,消费多,收获少,与生产劳动者本身无关,因而生产的比一般劳动者少,消费的则比一般劳动者多,使生产赢利减少。”*《边区机关生产问题初步研究(草稿)》,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七辑,1988年,第503页。简言之,供给制的支柱在于劳动群众,享受供给制的人越多,群众的负担越重。供给制的这种缺陷,也曾让毛泽东都感叹道:“我们要有一批脱离生产事物的革命职业家,我们也要有一批医生、文学艺术工作者及其其他人等,但是这些方面的人绝不能过多,过多就会发生危险。食之者众,生之者寡……是要垮台的”*毛泽东:《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6页。。尤其是在“皖南事变”后,国民党不仅停发了每月的拨款,还实行全面经济封锁,边区的经济形势迅速恶化,供给制的缺陷更是暴露无遗。“我们曾经弄到几乎没有衣穿,没有油吃,没有纸,没有菜,战士没有鞋袜,工作人员在冬天没有被盖”*毛泽东:《抗日时期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2页。;更为糟糕的是,随着救国公粮征收的加重,人民负担也日渐沉重,生产情绪不高。*参阅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六编·财政》,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7、60页;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九编·人民生活》,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9页。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精兵简政”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风风火火地开展着。党的文艺工作“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3年10月19日。文艺作为宣传的利器,急需发挥自己的功效,因此,作为生产主力的劳动者理应成为书写的对象,而鼓动“新民主主义的财政经济主要动力”的“全边区120万人民……的劳动热忱与生产积极性”*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六编·财政》,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0页。也理应成为文艺主题。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看到,戈壁舟兴奋地写下了“我生产了十七石/比我写一篇漂亮的文章/比我发表一个动人的讲演/更能减轻老百姓的负担”*戈壁舟:《我生产了十七石》,刘润为编:《延安文艺大系·诗歌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81页。的诗句;我们才能看到,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第一批符合集体主义美学观的文艺作品几乎都是赞美劳动大众的,如丁玲的《田保霖》、艾青的《吴满有》、秧歌《兄妹开荒》;我们才能看到,以毛泽东为首的延安当局对上述作品的激烈称赞,并认为它们代表着文艺的新方向;我们才能看到,劳动英雄吴满有从一个普通的农民,成为全延安的偶像,以至于他“的木刻肖像被挂在了边区政府的会议室里,和毛泽东的照片并列”;*周海燕:《记忆的政治》,北京:中国发展出版社,2013年,第217页。我们才能看到,初衷就是“为了宣扬生产,表扬劳动英雄”*张庚:《谈秧歌运动的概况》,《群众》1946年6月30日。的秧歌运动,在延安盛行一时……也正因如此,劳动者在边区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劳动的重要性也得到不容置疑的确认,致使劳动者的生产热情空前高涨,并取得了非凡的成效,以至于赵超构惊叹道:“有了劳动英雄,延安产生了在工头的皮鞭之下都不能发生的劳动奇迹。”*赵超构:《延安一月》,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第202页。这一次文艺与大众的成功“合作”,让延安人认识到了集体的伟大,也进一步“证明了毛泽东同志提出的文艺的新方向,是完全正确的。”*《中国新文艺运动中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文献》,《解放日报》1946年6月6日。此时,再去思考延安文艺界所提倡的创作方式,也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启示。

在创作方式上,此时的延安则积极倡导集体写作。对此,许多学者解释为,延安政治对于文艺宣传的急迫需求。*参阅郭国昌:《集体写作与解放区的文学大众化思潮》,《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年第5期;袁盛勇《集体创作与后期延安文艺戏剧作品的形成——以〈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庄〉》的创制为中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3期。这当然是正确的,只是他们并未进一步挖掘:向谁宣传?为何急迫?其实,只要我们对集体创作的特点稍加考察,就能发现问题的关键仍在供给制。

集体创作虽是在延安时期被规范化、体制化,但肇始于左翼“革命文学”的集体创作最先流行之地却是苏区。究其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苏区缺乏能独立创作的知识分子,但更为重要的还是在于,集体创作能很好地做到群众化,“能深入群众,抓住群众的心坎和脉搏,使群众得到深刻不忘的印象”。*雷铁鸣:《戏剧运动在陕北》,《解放》1937年6月28日。相对于知识分子个人创作与群众的隔膜和距离,集体创作让间隔在传播者与受众的间“墙”消失了。集体创作的这种优点,对于急需将自己的政治理念输送给群众的苏区共产党来说,无疑是最为理想的文艺创作方式。如前所述,“皖南事变”后,延安严峻的经济形势,再也没有空间让延安知识分子像以前一样沉醉于自我表现或“关门提高”或“演大戏”, 而急需他们走出自己逼仄的空间,与群众相结合,鼓励群众生产,真正发挥自己“军队”与“武器”的效用。在苏区就取得良好效果的集体创作“传统”,自然就再次被大力提倡。

对于知识分子而言,集体创作也是避免创作中的个人主义倾向,使作品符合大众审美需求的有效途径。知识分子要真正去除以个人主义为特征的小资产阶级属性,使作品被群众所接受,就必须“被大众所化,融合在大众中间,成为大众的一员,不再称大众为‘他们’,而骄傲地和他们在一起称为‘我们’”*严辰:《关于诗歌大众化》,《解放日报》1942年11月1日。。然而,带有“原罪”意识的知识分子明白,思想改造是一项长久性、艰巨性的任务,所以写作时常常患得患失地质疑自己,“能正确处理主题与人物吗?能保证作品不发生毛病吗?”*任桂林:《从〈三大祝家庄〉的创作谈到平剧改革问题》,《解放日报》1943年9月8日。知识分子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使得组织群众进行集体创作成为最合逻辑的创作方式。因为,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看来,集体创作是消除个人化的有效手段,正如周扬所言:“文艺工作者表现新的、工农的人物,一个最麻烦的问题,就是常常自觉或不自觉地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语言感情去表现工农,要在艺术作品中完全摆脱‘学生腔’、‘洋八股’,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除了要求文艺工作者深入群众生活,向工农群众直接学习以外,与工农干部在艺术工作中合作,从这合作中向他们学习,是一个比较易行,而又有效的方法。”*周扬:《关于政策与艺术——〈同志,你走错了路〉序言》,《解放日报》1945年6月2日。

集体创作的这些优势,让延安当局意识到这是通过艺术形式将党的方针政策传达给群众的最有效手段之一,也是让延安知识分子向工农兵学习,走工农兵路线的最好方式之一。因而,集体创作在延安得到了广泛地提倡,仅在1944年《解放日报》上,就发表了周扬的《关于艺术与政策——〈同志,你走错了路〉序》,任桂林的《从〈三打祝家庄〉的创作谈平剧改造问题》,陈波儿的《集体导演的经验》,马可的《群众是怎样创作的》《〈减租〉是怎样创作的》,李卓然的《总结剧团下乡经验奖励优秀剧作》等一系列宣传和推广集体创作的文章。伴随着创作经验的推广,延安也产生了许多集体创作的作品,如秧歌中的《张治国》《钟万才起家》,戏剧中的《三打祝家庄》《逼上梁山》,歌剧中的《白毛女》《刘胡兰》等。而随着集体创作作品的经典化,集体创作的文学生产方式也慢慢被规范化、体制化,成为延安文学重要特点之一。不难看出,延安建立新文学范式的过程,其实质就是个人文学向集体文学、党的文学转化的过程。而在此过程中,供给制的影响不容小觑,无论是文人思想从个人到集体的转变,还是文艺主题从个人到集体的置换,都与它息息相关。

总之,在延安文学从“个人走向集体”的过程中,并非只受到了政治的影响,供给制的“助推”作用也不可忽视。延安文学新的审美范式、评判标准、书写内容、创作方式的确立,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它的影响。在供给制中,延安知识分子的身份不再单纯,他们首先是党的工作者(“公家人”),然后才是文学生产者(作者);文学创作也不再特殊,其首先应该是党的工作,然后才是文化工作。文学对“公家”的依附,也在一定程度上拉近了政治与文学的“距离”,并加快了延安文学转变为党的文学的步伐,从而使文学创作的个性在某种程度上被弱化。然而,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也正是这样的经济形态,为文学大众化的实现,为文学创作与革命实际的结合,提供了可能性。

【责任编辑 陈 雷】

From Individual to Collective :The Supply System and Yan’an Literature

TIEN Song-lin

The supply system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Yan’an literature.In fact,the supply system is not only a way to support the literati in Yan’an,but also an economic form of Yan’an literature.The literary groups,literary periodicals and literati lives in Yan’an are all based on the supply system,and the production,circulation and acceptance of Yan’an literature are also influenced by the supply system.With the digestion of the market,the Yan’an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are so close to each other that the discourse space of the literati is also affected.Therefore,when taking individualism as the core of the petty bourgeoisie consciousness broke out in Yan’an,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an quickly control it and give a guidance to it and build a literary ideas of cultural orientation taking collectivism as the core values and conforming to the army collectivism.At the same time,the existence of the supply system,to some extent,affected the main body and creative forms of Yan’an literature.

the supply system;Yan’an literature;individualism;collectivism

2016-04-20

田松林,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延安文学(陕西 西安 71006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 “延安文艺史料学研究”(11XZW015);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延安文艺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11&ZD113)

I206.6

A

1006-1398(2017)03-01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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