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边缘姿态与见证历史:现代汉诗史书写的海外视野

2017-02-23苏文健

关键词:诗史文学史书写

○苏文健



边缘姿态与见证历史:现代汉诗史书写的海外视野

○苏文健

文学史的书写纠结着来自内部与外部、中心与边缘等多种相互较量的力量。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大陆的新诗史书写与革命、启蒙等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华语语系文学”观念的激荡下,当代美国华人学者自觉站在意识形态的另一边, 以边缘的视角重新观照新诗的发展流变。他们以边缘的身份,注重历史细节的呈现,强调见证历史的历史性与开放性,以此对抗政治一体化的宏大叙事。他们自觉重划现代汉诗史的版图,营造众声喧哗的局面,彰显出现代汉诗史书写及其批评实践的海外视野。

边缘姿态;见证历史;重写诗歌史;华语语系文学;海外视野

在全球学术交流互动日益频仍的情势下,现代汉诗研究的深化越来越不能忽视西方学者,尤其是海外/美国华人学者的声音。当代海外/美国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批评,由于其视野开阔、理论自觉与问题意识突出,为中国大陆的现代汉诗研究提供一个崭新而特别的视角。两者在互动交往中形成良好的学术生态,共同推进现代汉诗研究这一“学术共同体”的完善与深化。与中国大陆相比,海外的研究往往跨越文学史上的时间与空间的区隔,打破森严的学科场域疆界与研究方法壁垒,以整体的眼光观照研究对象。他们作为另一种声音,可以帮助我们有效地“重构现代汉诗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地图”,形成走向跨地域的“中国现代诗学”。在海外视野的冲击下,国内学界能够辩证地以彼岸的立场与视角返观中国大陆此岸的研究与批评,形成两种观照视野互相借镜对观、“相看两不厌”的双向互动。这样可以有效拓展跨文化视野下现代汉诗研究的学术空间与研究路径,深化“重写文学史/诗歌史”的认识,为重构现代汉诗史书写开启一种独特的海外视野。

一 对现代汉诗史书写的重新审视

文学史(literature history)这一概念乃是西方转道日本的舶来品。它以文学史的名义,对中国文学的源流、变迁加以描述。自1904年,福建人林传甲仿制东洋人撰写《中国文学史》讲义以来,文学史的书写就一直纠结着多重复杂的权力话语关系。其中,文学史与民族国家之间的想象建构关系最引入注目,它在塑造历史集体记忆与共识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如果说民族国家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美] 本·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那么,文学史便为这种想象提供了丰富的证据和精彩的内容。文学史与民族国家的这种关系,决定了文学史书写的国家意识形态色彩,决定了它的功利实用主义性质。“文学史是借着科学的手段、以回溯的方式对民族精神的一种塑造,目的在于激发爱国情感和民族主义。”*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页。另外,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西文化之间的碰撞更为激烈,知识分子以文学史书写来呈现主体与外部(西方)世界之间的关系,文学史逐渐成为确证自我身份认同的一种有效手段。“像借镜外国反观自身一样,中国文学史追忆和讲述过去的中国文学,也是在日益增进对以西方为主体的世界文学的了解中进行的,知己知彼,在这里是一个互动的过程,认识世界有多少,认识自己就有多少,因此,中国文学史的编写,从第一页起,就置身在世界文学的语境当中。”*戴燕:《文学史的权力》,第2—3页。文学史对民族精神、国家形象、主体身份意识的塑造,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动荡不安,政治风起云涌、诡谲多变,这些外在因素使得文学史书写面对更加错综复杂的关系。1949年到改革开放,中国大陆“政治一体化”程度不断加剧,接二连三的复杂政治运动给文学话语带来了严重扭曲的他律化现象,对文学史书写形成了制约与收编。此期的文学史书写带有鲜明的国家体制、政治意识形态色彩,即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1951、1953)、蔡仪《中国新文学史讲话》(1952)、张毕来《新文学史纲》(1955)、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1955)、刘绶松《中国文学史初稿》(1956)等具有个人化的史著也不可避免,后来涌现大量的集体撰写的文学史更不在话下。王瑶、丁易等书写的个体文学史在被批判中却出现了所谓的“王瑶模式”“丁易模式”*冯光廉、谭桂林:《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概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8—21页。。这些模式因被后人重复地模仿复制而逐渐失去了其个人色彩,导致了模式化、僵化、呆滞的弊端。1978年以后,在“拨乱反正”思维下,文学史书写(也多表现为集体撰写)努力对以前的书写模式开始了认真的反思与颠覆,“文学主体性”等声浪日益高涨,其书写模式甚至出现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新中国建国后的头30年,文学与政治有着复杂的关系,文学史书写固然不可避免需要处理这些关系,但是史家撰史如何避免被政治的左右,一种审慎的历史意识与研究姿态显得非常必要。80年代中后期以来,随着市场商业经济迅速发展,全球化步伐加速,商业消费主义与海外思潮又给文学史书写带来了新的冲击波,一时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等呼声及其批评实践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这种文学史书写实践随着全球化与市场经济的发展深化而显得更为辩证理性,不管在文学史还是在文学观念、叙述模式等都体现了新的突破。因此,可以说自从有了文学史,文学史就一直处在“重写”之中。

现代文学史书写如此,作为其中重要的一种文类之新诗史书写也有相应的命运*为了行文方便,本文所谓的“现代汉诗史”与“新诗史”概念可以互换,特此说明。20世纪90年代初以前,作为严格意义上的分体新诗史还没有在大陆学界出现,新诗发展历史只能寓于文学史中占据其中一个重要部分。因此,检视相关的文学史书写不失为理解新诗史书写的一条重要路径。。前面说到,文学史(新诗史)从一开始就是大学教育规划的项目,与国家教育体制一直纠缠在一起。1949年以后,国家教育与政治的关系更为密切,文学史与文学观念均受制于思想政治与意识形态,为了适应大学教育需要,这些文学史著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起到了思想教科书的作用。这种文学史建制与国家的思想管辖机关如宣传部、教育部、出版社审核机关等制定的规则息息相关,文学史书写受到来自国家教育体制、意识形态等的深刻影响,因而,集体撰写的文学史带有浓烈的国家政治意识形态色彩自不待言,即使一些个人撰写的文学史著也同样不可避免。一部客观的文学史几乎不可能。无论是个人撰史,还是集体修史都不得不在一个整体写作氛围中进行,即一个时代特有的文学史观、对文学的认识水平、材料积累的程度、叙史模式的发展、国家教育体制的影响以及主流的意识形态背景都无不影响着文学史书写行为。一个最为突出的例子就是1958年底到1959年初,在《诗刊》社和徐迟的建议、组织下,由当时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谢冕、孙绍振、孙玉石、殷晋培、刘登翰、洪子诚六人利用不到一个月的寒假时间,集体编写了《新诗发展概况》*参见谢冕等:《回顾一次写作:<新诗发展概况>的前前后后》,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此书也具有特定时代的烙印,如国家体制组织策划、集体讨论与撰写等,其诗歌观念、书写方式、大学教育和学术制度等都带上特殊的意识形态色彩。这个时期的大多数诗史书写难以摆脱“文学背景+作家、作品”*钱理群:《返观与重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6页。的陈旧框架。正统新诗史(文学史)多为作家、作品、社团、流派、思潮等直线型线索和缺乏立体感的平面化描述,文学史(新诗史)变为文学历史发展规律总结报告书式的“严肃”而“正统”的文体。论者已经指出其中存在的写作模式刻板、僵化等问题:“一般意义上的新诗史写作大都是体大而虑周的带有宏大叙事色彩的书写模式。它们往往涉及新诗发展的诗潮、诗派、诗歌社团、诗人、诗刊、诗作等方方面面,并且由于容量的限制,对相关内容的处理又大都采取简约和概括式的粗略叙述,致使一些新诗史呈现出流水账和总结报告式的泛泛状貌。这也使众多文学史写作基本上都呈现出同一面貌的复制,再加上这种书写模式受到国家教育体制和文化体制的影响与规约,使本来就僵化、刻板、呆滞的文学史体貌又带上教科书或准教科书的说教面孔。”当时最常见的新诗史书写也被简单化,那就是“把迄今为止新诗发展的已有资料按照预定进行各式的组装和拼贴,或者按照流派或‘主义’表面化地划分为若干思潮,再把各个诗人的生平、作品分门别类地进行阶段性的粗疏处理。”*霍俊明:《变动、修辞与想象:中国当代新诗史写作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03、206页。换言之,在特殊年代里书写新诗史,只能在诸多的社会政治、文化、教育、学术体制等外部环境中产生,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国家体制及其意识形态性质,因而其叙述话语、撰史方式、演进逻辑等各方面都受到鲜明的制肘与收编。

其实,新时期以来,随着海内外学术交流日渐频仍,海外相关研究成果在大陆也得到陆续译介,文学史的书写范式及其形态逐渐出现了新变。比如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香港友联出版社,1979年),虽然在香港翻译出版发行,但很快引起国人的关注,其中的文学史观与“道德叙事关怀”批评实践,还有对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张天翼等作家作品的挖掘等给国内学界带来了强烈冲击波。之后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中译本出版,不仅带来了文学的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而且其对文学作品独立自足性的认定,对文学作品审美特性的强调等,都给国内的文学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国门重新打开,伴随着新一轮的西学东渐,国内学界相继出现了如“文学主体性”“二十世纪中国文学”“重写文学史”“中国新文学整体观”等思潮或观念,这除了认为是对建国后头30年“政治一体化”文学史书写模式的反拨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视为对此轮西学东渐潮流的呼应与回响。因此,文学研究与文学史书写海外视野的引介,催发了文学史书写模式多样化、多元化时代的到来。

在整体观、多元化的比较视野下,国内学界真正从“现代汉诗”这个概念书写百年现代汉诗发展史的当推王光明。他独自撰写的《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2003)及合撰的《中国诗歌通史·现代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即是这种诗歌观念产生的重要成果。尤其是前者,以“现代汉诗”这一概念,“以问题穿越历史”的形式,对百年发生在大陆、台湾、香港、澳门及海外的新诗进行了独特的书写,甫一出版就备受好评*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见谢冕的序言及后续大量的评述。。后来有吴思敬等多人合著的《中国诗歌通史·当代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虽然没有出现“现代汉诗”这一称谓,但是其中的历史意识却有比较一致的地方。近来大陆陆续出版的如谢冕总主编的《中国新诗总系》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洪子诚与程光炜总主编的《中国新诗百年大典》30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刘福春编撰的《中国新诗编年史》上下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等则更是体现了这种宏大的历史叙事,其规模之大、其气势之宏伟、其视野之开阔、其经典之意识等,一点不亚于20世纪30年代赵家壁主持编撰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然而,这些研究成果的出版与海外视野的有效刺激是密不可分的。

整体而言,在两岸四地学者互相协商的语境下,破除陈腐的文学史观与叙述模式,追求多元并存、去政治化、去中心化的历史叙事,已经成为新一代新诗史家的自觉追求与共识。在全球学术互动紧密的情势下,新诗研究与新诗史书写的范式得以有效更新转换,促成了新诗史书写的个性化、多元化等众声喧哗的热闹局面。

二 “另一类的历史叙事”——以《持灯的使者》为中心

其实,近年来大陆新史书写及研究取得的重大成果,在海外华人学者那里很早就出现并实践了,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国内的相关研究是受到了海外学者研究成果刺激影响互动对话的结果。如果撇开此前如叶维廉、张错、张明晖等人在现代汉诗批评研究中呈现出来的整体观视野及其比较意识,以及对两岸四地的现代汉诗进行具体的批评实践等不论,那么奚密在1990年代初期出版的如《现代汉诗:1917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Modern Chinese Poetry: Theory and Practice since 1917,1992)以及《现代中国诗选》(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1992)等著作则可视为这种现代汉诗批评研究整体观的全面正式开始的标志。因此,当代美国华人学者较早实践这种文学观念,在具体的研究中努力打通近代、现代、当代的时间分立,打破大陆、台湾、香港、澳门及海外的空间地理区隔,并且践行跨学科、跨文化、跨语际等理论与方法,取得了一系列丰富的研究成果。然而,他们在具体的现代汉诗研究中,还表现出另外一种批评视野与研究观念,即“另一类的历史叙事”*其实,“另一类的历史叙事”,它除了本文论述的“见证历史”理路外,还应该包括旅美学者奚密提出的“从边缘出发”的研究视角。对此,笔者已有另文加以集中论述。,一种“见证历史”(eyewitness history)式的文学史/新诗史叙事观念。

如前所述,已有的中国新诗史都是由专业的研究人员根据过往的历史文献资料撰写而成的。新诗史作为“史”的一种虽然也力求具备“史”的客观、公正、实录等品质,但它又是一种文学批评实践,因而它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如想象性、修辞性与叙事性等特征。如果说具有完备的叙述话语、撰史方式、演进逻辑等学术理性的新诗史书写体现出一种宏大叙事、正统意识与集体记忆的话,那么从见证者、亲历者的视角,重返历史现场并且放大历史细节的亲历者叙事则可以视为是一种个人记忆、“见证历史”的叙事。“见证历史”(eyewitness history)顾名思义即是由亲自参与事件者所撰写的历史。见证历史学在西方有悠久的传统,并曾因其主观性与个人化而一度遭到专业历史学家的质疑。但是在20世纪后期,见证历史又在西方史学界再度兴起,这主要是因为社会变迁的速度急剧加快,从前史家心目中的过去可以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但今日的过去可能只是发生在昨天。这种见证历史的微观史学倾向认为历史是当下刚发生的事,时间的迅速流逝使得人们迫切地把一切历史化与经典化。1990年代以来大陆大量冠以口述史、回忆录、传记等即是这种微观史学的产物。当大学课堂开设了当代史的课程,史家们倾力撰写“当代史”的时候,便几乎无可避免地会牵涉了“见证”的成分;在第二次大战以后,我们可以见到一些非专业性的历史学家,但却一样具有历史涵养的参与者成功地描述了一些他们亲身经历的事件,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是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王宏志:《历史的偶然》,第68页。。很明显,还原事情发生的情境,细节化是这种历史叙事的一个重要指标。这种新诗史的写作是一种“散漫化的,重视细节的,质感较强的”新诗史写作。在此,我们以美国华人学者刘禾编撰的《持灯的使者》*刘禾编:《持灯的使者》,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1年。此书作为牛津大学出版社“今天文学丛书”之一,其他的还有《空白的练习曲:今天诗选1990-1999》(张枣、宋琳编)、《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柏桦著)、《在废墟上:今天小说选1978-1980》(万之编)、《危机中的阐释:“重写”文学史的今天意义》(李陀编)、《另一种声音:今天小说选1990-1998》(李陀编)。为例,分析当代美国华人学者在新诗史研究与书写中呈现出来的历史叙事观念及其研究趋向,以此彰显其与前述国内学界新诗史书写的重复与差异,进而窥见新诗史书写的海外视野。

首先,《持灯的使者》是一部怎么样的书?《持灯的使者》所收录文章一部分是1991年代以来十年间发表在海外复刊的《今天》杂志上“今日旧话”专栏的文章,另一部分是使用了大陆版《沉沦的圣殿》里面十几篇访谈录和当事人的回忆录*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使用的这些文章是:第一编《今天》包括:齐简《诗的往事》、田晓青《十三路沿线》、徐晓《<今天>与我》、郑先《未完成的篇章》、多多《1970-1978北京的地下诗坛》、北岛《彭刚》、宋海泉《白洋淀琐忆》、舒婷《生活、书籍与诗》、阿城《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何京颉《心中的郭路生》、戈小丽《郭路生在杏花村》、崔卫平《郭路生》、徐晓《永远的五月》。第二编《今天说昨天》包括:《北岛访谈录》《芒克访谈录》《彭刚、芒克访谈录》《鄂复明访谈录》《李南访谈录》《马佳访谈录》《林莽访谈录》《王捷访谈录》。附录:《今天编辑部活动大事记》。有些文章仅在篇章题目上略有差异。。《持灯的使者》这部主要由重要当事人的回忆文字和访谈汇集而成的书籍,在常人看来的确很难和一般意义上的新诗史和文学史写作联系起来。虽然这部书没有以文学史命名,但我们还是把它视为文学史处理。类似的“史著”还如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1924)、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史纲要》(1982)、周作人《中国新文学源流》(1932)、曹聚仁《文坛五十年》(1955)等,“原因是它们都能够相当完整,且自成一体地论述了现代文学的历史发展过程,确是能够完成文学史的职责”*王宏志:《历史的偶然》,第2页。。从《持灯的使者》的策划看,比如入选文章、资料的范围、组织、编排的方式等都显示出了一种明确的文学史意识,呈现了一种编者和文章“共谋”所体现的历史叙述的逻辑*洪子诚:《当代诗歌史的书写问题——以<持灯的使者>、<沉沦的圣殿>为例》,《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刘禾在“编者的话”中也这样坦露过这种自觉:

我觉得,把《持灯》的价值仅仅定位在文献资料上,未免有点可惜,因为总体来看,这本集子其实像是一种自觉的写作尝试;而通常意义上的历史文献并不刻意经营写作,也不耐读。《持灯》里的有些篇章则须屡经推敲,才能让人体会其中之深意。因此,我觉得《持灯》和正统文学史写作的关系应该倒过来看,不是《持灯》为文学史提供原始文献,以补充和完善现有的文学史的内容,而是恰好相反,《持灯》的写作迫使我们重新思考现代文学史一贯的前提和假设,因为它所代表的倾向是另一类的历史叙事,一种边缘化的文学史写作。*[美]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第xvi-xvii页。

这种“一贯的前提和假设”确实是所谓“正统文学史”具备的要素,这种质疑与辩驳自有其道理。《持灯的使者》容纳了丰富的历史细节与个体温情。这种文学史写作是一种“散漫的,重视细节的,质感较强的文学史写作”,“这些写作与正统文学史不同,它不以歌颂功德为己任,不以树立经典为目标,而是抱着诚实的、怀疑的态度去审视过去,因此它的叙事是轻松自然的(尽管设计的话题并不那么轻松)、开放的,而不急于下什么结论。”*[美]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第xvii页。很明显,一般的文学史都是严谨、科学的理性规划,它既有一定的体例与叙述方式,也有以概括性语言对经典作家作品的评析,在理性过滤下,这些所谓的“正统文学史”难以接纳更多鲜活生动的历史细节与现场感,因而这种文学史也就缺乏刘禾所谓的“细节”与“质感”。这种具有细节性的“边缘化”的文学史叙事的确彰显了一种新的范式与多样化的书写形态,它迫使文学史研究者思考什么是文学史,什么是历史之类等重要又复杂难解的问题?刘禾在编撰《持灯的使者》的时候,也联系到了1930年代赵家壁主持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这种比照甚是自觉,她指出,当年是在五四新文学几乎被遗忘的时候,赵家壁在上海良友出版公司策划了这套十卷本的《大系》,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拯救了五四文学”,这套由亲历者亲自操刀编撰的《大系》确立了叙事五四文学的框架与路径。在刘禾看来,“迄今为止,正统的现代文学史依旧离不开《大系》最初设立的规则和选目,以及它讲述的关于现代文学的故事。”*[美]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第xix页。关于《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撰过程及其文学史意义,刘禾另在《跨语际实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八章“《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制作”有更为详细的论述,可参考。《大系》的文学史意义及其文化价值有目共睹。《大系》以具体作品、理论资料编选的形式呈现了五四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辉煌成就,在具体的各卷编选导言中,这些亲历者详细地阐述了五四新文学的历史发展轨迹,不仅为五四新文学争取了被承认的“合法性”,而且为后来的文学史叙事确立了一种明确的叙事成规,对后来的文学史书写产生了深远影响。不可否认,《大系》的成功与赵家壁物色并启用各卷编选者有很大关系,他们特殊的身份、地位、学识、影响力等本身就是一种不证自明的权威性。而《持灯的使者》它能够实现这样宏伟的设想吗?或许这还有待时间的检验。《持灯的使者》对新诗史的书写实践给后来者拓宽了前进的道路,为新诗史的范式转换与多样化、开放性带来了诸多有益的尝试。

其次,“细节化”与“见证历史”式的新诗史。当事人以亲历者、见证者的视角对过去发生的文学事件进行“再叙述”,其主观性、修辞性特征自不待言。其实,历史上不乏这种见证新诗史(文学史)的书写范本,比如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新诗·导言》、《中国新文学史纲要》,草川末雨《中国诗坛的昨日今日明日》(即张秀中,北平海音书局,1929年),阮无名《中国新文坛秘录》(南强书局,1933年),蒲风《现代中国诗坛》(诗歌出版社,1938年),曹聚仁《中文坛五十年》(香港新文化,1955年),徐訏《中国现代文学过眼录》(台北时报文化有限公司,1991年)等。这些史著在历史叙事中都突出细节、现场感、质感、个体历史温情等鲜明特征,不仅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历史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注意到历史发展的缝隙细节,而且给人一种亲临其境的鲜活感与立体感。这种史著具有“历史细节(历史肌肉)的弹性”特征,它对历史叙事内部的张力具有开放与聚拢的效用,这是那种理性规范下条分缕析的文学史(新诗史)著所严重缺乏的。《持灯的使者》以诚实的、怀疑的态度审视历史,这种“历史叙述的怀疑、开放的态度和叙事方式,意味着叙述主体的自我约束、自我质疑,对‘单一’论述的警惕,也意味着对‘主题’之外的地域开放,容纳进更多的‘异质’的东西。这就有可能让‘历史’的聚拢与分散,中心与边缘、正统与异端、整体与碎片、必然与偶然等种种情状,以及它们之间混杂、转化的关系得到表现”。*洪子诚:《当代诗歌史的书写问题——以<持灯的使者>、<沉沦的圣殿>为例》。

第一,“强调细节与资料性”的微观历史视野。《持灯的使者》对我们了解后来的“朦胧诗”诗人郭路生(食指)、多多、北岛、芒克、舒婷等的成长过程提供了大量重要的资料,它复活了丰富生动、充满血脉与肌肉的历史细节,呈现出散漫化与日常生活性等气氛。如刘禾所言,“由于《今天》的历史也是整整一代人的历史,因此,我们在《持灯的使者》里读到的不仅仅是围绕《今天》那批有理想、油菜花的诗人作家的故事,还能通过不同作者的手笔感受到一些实实在在的气氛,六十年代的气氛、七十年代的气氛和八十年代的气氛,以及这三个十年之间的不同。……这些气氛贯穿始终,让你产生幻觉,让你经历一次奇特的时间错位,眼前的实实在在一下子显得有点不真实,好像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踩了个空,你突然对眼前熟悉的事物产生怀疑,不由得问,比起诗人和他们的朋友所经历的一切,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是否更真实?”*[美]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第x-xi页。同一事件在不同当事人笔下有不同的叙事,因此,人们在阅读中可以感受到同一事件的不同侧面,这些重复与差异构成了对话或复调的关系,这不仅使得具体细节之间形成互补修正的关系,而且还可以加强这些细节的真实性与历史性。“朦胧诗”从“地下”走到1970年代末的勃兴,曾经轰动一时,到1990年代《今天》在海外的复刊及“今天旧话”专栏,再到2001年文章集结为《持灯的使者》在香港出版,在不同时间段落中,通过对当事人个体记忆的激活,这些举动可以视为是“朦胧诗”内部对并不遥远年代里诗人的传奇与激情进行历史化/集体记忆的复活与自我经典化的努力。然而,在事件迅速产生又倏忽地消逝的信息时代,人们面对“时间的废墟”在记忆与遗忘之间的颉颃抗争,这些事件的当事人尤其会产生一种历史的“焦虑”或“危机意识”。返观现有的当代新诗史,《持灯的使者》披露的大量细节在1980年代的朦胧诗论争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遮蔽、压抑与收编。在刘禾看来,“‘今天’诗风拒绝所谓的透明度,就是拒绝与单一的符号系统或主导意识形态合作,拒绝被征用和被操纵,它的符号作用其实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政治反叛。言语的反叛大于狭义的政治反叛,因为这类反叛的另一面,即它的乌托邦,直接针对着人们的演说行为和日常生活,而不满足于对某个抽象的社会理念的诉求。”*[美]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第xvi页。正统与非正统、官方与民间、中心与边缘、合法与非法等二元对立成为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非此即彼的简单分野。对此,有论者指认,因为时代环境的转换而产生的焦虑危机感,一是关于“异端”的“地下诗歌”性质在“朦胧诗”论争中和其后的历史叙述中被改写、“扭曲”的焦虑,另一种是关于“反叛”(政治上的,语言上的)诗歌的“先锋性”涣散、消失,成为“无害”的艺术的焦虑*洪子诚:《当代诗歌史的书写问题——以<持灯的使者>、<沉沦的圣殿>为例》。。对于这种诗歌史焦虑,刘禾辨析道,“今日”的“先锋文学”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重复五四文学成为“正统”的那种奇迹,先锋的意义就在于与正统的对立。他们企盼的是继续维持其对抗“正统”的精神与姿态,以挽救“先锋”的“沉沦”(不管是何种意义上的)的命运。在消费主义时代,被边缘化的诗歌在公众与政治之间还能够焕发出在狂热的政治革命年代那种“先锋性”力量吗?《持灯的使者》所提供的历史细节的“记忆的伦理”如何辨析,它对新诗史书写是否具有颠覆意义?这些都是当下诗歌界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第二,“游历”与特殊年代的诗歌传播。在“文革” 时期,“地下诗歌”的写作与传播一直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而《持灯的使者》对此就有大量的个体性的历史书写,以此呈现了在特殊年代的诗歌传播生产的细节。

谁是《持灯的使者》的主角?在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即虽然《持灯》里每篇文章的立意是要谈诗人和他们的诗,但文中纠缠被凸显出来的、甚至有点喧宾夺主的白洋淀、杏花村、北京东四胡同里的“七十六号”大杂院、十三路公共汽车沿线、前拐棒胡同十一号等等。这些地点是早期《今天》诗人和地下文学的志愿者们曾经出没或生活过的地方,它们往往在《持灯》的回忆文章中一跃而成为主角,白洋淀尤其如此。*[美]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第xi页。

在此,这些鲜活的历史细节与“历史肌肉的弹性”通过回忆录式或掌故式的书写被释放出来,而习常的当代新诗史在理性的规训下已经把这些温情放逐出去。白洋淀、杏花村、北京东四胡同里的“76号”大杂院、13路公共汽车沿线、前拐棒胡同11号赵一凡寓所等等“诗歌现场”(文学场)的热闹气氛被呈现出来。这些“时间坐标”镌刻着老《今天》当事人的故事,这些气氛正是那特殊年代诗歌写作与诗歌活动的整体情势,这成为我们了解这一段特殊诗歌历史的重要入口。《持灯的使者》也延续了学界对诗人食指的发掘,书中大量披露了食指在地下诗坛被阅读传播的丰富生动细节,这些细节反映出食指诗歌在当时的传播范围与影响力,以及被后来大家塑造出来的诗歌经典化等问题。在1990年代,《诗探索》《沉沦的圣殿》与《持灯的使者》等对食指的发掘与经典化建构显得较为自觉。在此之前,食指基本上属于“被埋葬的诗人”,而在这之后食指不仅被指认为“文革诗歌第一人”,而且被尊为“朦胧诗的一个小小的传统”*李宪瑜:《食指:朦胧诗人的“一个小小的传统”》,《诗探索》1998年第1辑。。在此意义上,这种有意识的发掘与再历史化彰显出的“重写诗歌史”自觉在在可见。“食指现象”作为学界切入“地下诗坛”的一个个案与问题,已经说明了这些细节性的历史再叙事的效用及其限度*关于食指诗歌的经典化建构分析,参见程光炜的《一个被“发掘”的诗人》、张桃洲的《驳杂与共生:“地下诗歌”的限度——以食指为例》,均见《新诗评论》2005年第2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在“今天派”中,北岛、多多和芒克等人以及和食指有过直接或间接接触的人,都谈到了当年食指诗歌的影响。食指诗歌的传播及其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诗人之间的互相“游历”与“传阅”。这与“白洋淀诗群”在后来的新诗史书写中受到青睐相互印证。对文革时期地下诗坛的这种“游历”经验,刘禾认为,“一般来说,研究文学史的人比较看重作家、作品和文学潮流。偶尔也触及作家与作家,作品与作品之间的交换活动,但这些活动往往是被放在形形色色的作家论的框架底下讨论的,因此,只是把它限制于个别作家的个人经验。这种文学史写作暴露出很大的盲点。它不重视‘游历’这一因素,不能把它作为文学发展的必要社会条件来看待,更不能把它上升到普遍的理论层面进行讨论。……这种‘游历’不仅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构成必不可少的传播手段,它根本上是创作的源泉、出发点。‘游历’作为一个动态的概念,有助于我们发现一些通常被正统文学史的框架所遮蔽的现象,比如个人、社会和作品之间究竟是怎样互动的。地下文学这方面表现得尤其突出,但地面文学未必不是这样,只是‘游历’的形式要细加分辨,另当别论。”*[美]刘禾:《编者的话》,《持灯的使者》,第xiii-xiv页。“游历”形式下的交换及流通,不但是特殊时代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而且也是理解中国70年代前后“地下文学”的关键节点。在特殊年代“游历”对文学的发生与传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它在文学史写作中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这种叙述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新诗史过多关注“白洋淀诗群”,而不是以黄翔为代表的贵州“启蒙”诗群的重要原因。

《持灯的使者》让当事人自己“说话”,在“再叙述”中提供了大量被正统新诗史所忽略的历史细节,为文学史打捞了一批被文学史遗忘的失踪者,一定程度上修复了被以往文学史所遮蔽和遗漏的历史真实和一些细节,为诗人的经典化建构与“重写诗歌史”做出了有意义的探索。这种从边缘对抗中心的诗学策略,迫使研究者重新审思新诗史的书写与差异。

三 跨文化语境下现代汉诗史书写的海外视野

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批评话语,是一个多重理论话语的交叉地带。一方面渊源于本土但又迥异于本土传统的批评理路,另一方面又深受异域批评理论的激荡而同国内学人研究路向呈现出某种异质性。“海外学人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过去中国文学研究的封闭单一视角,将跨文化、跨学科、跨语际的研究观念投射到国内,形成了20 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多元边界’、‘双重彼岸’、‘多维比较’;其直接参与及影响所及,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20 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总体格局,且目前已从某种边缘状态向大陆20 世纪中国文学研究的中心地带滑动。”*李凤亮:《海外华人学者批评理论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评论》2006年第3期。这种交叉地带及其形成的海外视野,深刻地影响了大陆学界的相关研究动向:既有研究立场、方法论上的,也有理论观念、学术观点上的。

首先,新诗史书写的中心与边缘问题。历史的书写背后纠缠中心与边缘的复杂权力关系。福柯曾这样指出:“历史的重要任务已不是解释文献”而是“试图通过它重建前人的所作所言,重建过去所发生而如今仅留下印迹的事情;历史力图在文献自身的构成中确定某些单位、某些整体、某些体系和某些关联。”*[法]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6页。也就是说,历史的书写乃是书写主体根据某种观念、判断、意识形态等在文献中重建某种逻辑关联。在这种重建中,不可避免地要带上主体的情感起伏、思想观念与价值判断等主观性的东西。因此,由于不同历史书写主体的介入与实践,势必会产生多种多样化的历史话语,在这些多种话语的碰撞与交织中,想象性、修辞性与主观性是其最突出的文本特征。海登·怀特指出,任何的文学史都是诗性修辞性的,在语言背后隐藏着权力与话语的争斗,“任何特定的话语方式就都是可辩论的了,但不是通过允许意识所说的对世界的评论,而是通过它禁止意识所说的东西,即语言行为本身把自己与言语再现隔离开来的经验领域。说话是一种压抑行为,是语言赋予沉默的经验领域的一种特殊的压抑形式。”*[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27页。在此意义上,刘禾通过对《持灯的使者》的编撰,让这些历史事件当事人的自我“讲述”,自我“说话”,以此对特定诗歌历史进行重新编码。这种“边缘性的文学史”无疑对习常的文学史叙事起到了某种抗衡作用。“朦胧诗”当事人的自我“说话”,无疑对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在当代新诗史中的价值与地位的激烈争论做出了某种回应。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中,洪子诚、刘登翰敏锐地指出,“大致在80年代中期,似乎形成了朦胧诗代表诗人排列的认定。影响认定的因素有:作品发表的时间、方式;作品与当时社会、诗歌主题的切合程度;论争作品引例的‘频率’;重要批评家和当事人的阐释;诗人与当时诗歌运动的关系;各种有关朦胧诗的选本的编选和出版情况;大学文学史和文学理论教科书的的叙述……对朦胧诗‘秩序’的这种建构,显然引发另一些诗人、批评家的质疑。由此,发生了持续不断的改写、重叙的努力。这一过程,一定程度折射了近20年来,‘新诗潮’内部在诗歌观念、诗歌探索方向,和诗人在‘在诗歌场域中的位置等的矛盾’。”*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诗歌史》(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79页。其实,被指认为“朦胧诗”的诗人并不承认这个在当年有点被奚落、被批判意味的标签,他们一直以“今天派”自居。因此,“朦胧诗”这种命名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1980年代诗歌批评界与文学史书写这一“崛起”的“新的美学原则”的某种界定与认识,并在很大意义上影响着后来诗歌史书写的成规。《持灯的使者》等具有丰富历史细节的自我“说话”的资料文本的发掘与出版,对已有诗歌史对“朦胧诗”“地下诗坛”等的认识无疑具有修复、改写或重叙的意义。

其次,“见证历史”的历史性与本质化特征。历史向来秉持“客观、公正、实录”的品质,但是文学史、新诗史又自有其特殊性。文学、诗歌带有极为强烈的主观诗性审美特征,它们的想象性、虚构性与修辞性就决定了文学史(诗歌史)不能定于一尊,应该有多种叙事的书写模式。但是当“朦胧诗”当事人在讲述这些历史细节的同时彰显出一种排他性因素,因而将亲历者“说话”讲述的内容变成历史的、真实的体现了它的本质化倾向。这种讲述中的主观冲动起初或表现为一种“被压抑者”的反抗,但到最后却透露出独尊自我的排他性,这种过于放大历史细节对于历史的意义,值得研究者警惕。其实,从书名“使者”一词就已经初露端倪,此书在诗歌史的建构叙事中把“朦胧诗”(今天派)诗歌提升到当代诗歌起源的位置。比如食指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被放大到是“五六十年代唯一一首能称得上是诗的东西,一个见证性的孤本”,食指“在中国新诗中的地位相当于惠特曼在美国诗歌中的地位”*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第55、53页。。在《持灯的使者》《沉沦的圣殿》的诗歌史书写建构中,他们不仅发掘了一批“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而且有意识凸显了食指与赵一凡对于《今天》的决定性影响,甚至把他们视为启蒙者与先知的角色,将他们视为“少数人的传奇”。“那时候只有一个人被大家公认走在了最前面,用不少人的话说就是‘启蒙诗人’,这个人就是郭璐生。郭璐生可以说是从‘文革’废墟上站起来的第一位歌手,他的诗影响了一代人,其中包括北岛。”“我把他当做我的上帝,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并不在乎他把我带到哪里,事实是,他带到哪儿我都会万死不辞。”等等。这种过度放大某些人与事件的背后,其诗歌史叙事的逻辑结果是,地下诗歌和《今天》以及被认为是继续了“地下诗歌”和《今天》的诗艺传统的部分成为当诗歌的主流,而其他的诗人、作品则有可能被放逐出这个叙事逻辑之外。当事人强调凸显这些历史细节的同时无形中也在排斥其他的诗歌叙事。因此,这种诗歌史叙事是不是一种排他性的另外一种诗歌史霸权呢?“哲学家,甚至知识分子们总是划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把象征着真理和自由的知识领域与权力运作的领域分隔开来,以此确立和提高自己的身份。可是我惊讶地发现,在人文科学里,所有门类的知识的发展都与权力的实施密不可分。”*[法]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1页。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见证者的自我“说话”或自我“讲述”对诗歌史叙事建构的价值与意义自不待言,但研究者也要反思这种带有个人情感、个体经验与认知视角等造成的“排他性”与“本质化”局限,警惕“当事人”站在历史的后见之明对过去事件细节的过度渲染与刻意放大,更要对其中“权力”对抗性力量保持足够的距离与警醒。只有这样,研究者才能够更为客观、公正、理性地触摸历史的纹理,更真实地贴近历史的现场。

最后,新诗史写作模式的多元化与开放性品格。以刘禾为代表的美国华人学者虽然执教于海外,但一直关注中国的文学与理论问题,他们是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的重要传播者与研究者。虽然刘禾的研究专长不在现代汉诗领域,但她的偶尔一撇式的研究观照,却往往给圈内的研究者提供重要的理论方法启示。刘禾参与海外复刊后的《今天》杂志编撰及编就《持灯的使者》一书出版等都可以视为现代汉诗研究的批评实践。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化加剧,文化发展的多样性、多元性已然成为学界的共识。因此,在各种思潮的冲击下,新的文化环境为新诗史书写范式的转换与开放性的历史叙事提供了可能。美国华人学者身处西方批评理论前沿,自觉应用这些理论对中国问题进行阐释与建构,其成功与否可以再讨论,但不失为一种探索尝试,为新诗史、文学研究带来另外一种声音而自有其价值与意义*其实,在《持灯的使者》出版前后,国内出版的具有“见证历史”性质的“新诗史”除前面说到还有:钟鸣《旁观者》三卷(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敬文东《指引与注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芒克《瞧,这些人》(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杨黎《灿烂:第三代人的写作与生活》(青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徐晓《半生为人》(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秦晓宇《七零诗话》(敦煌文艺出版社,2006年)、孙文涛《大地访诗人》(金陵书社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刘春《一个人的诗歌史》三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013年)等等。。台湾学者杨宗翰在撰写台湾新诗史的时候,也曾这样指出:“既然要力求挖掘、重塑读者的(台湾)文学史想像,又怎能不先对诗史/文学史之叙事形式作一彻底、通盘的检讨?譬如不再采取既出各本台湾文学史所惯用之知识传播者(权威!)口吻与全知全能的视点,改将可以引起读者怀疑叙事者(narrator)叙事声音与表述真伪的现代叙事手法带入——这么做肯定会招来过度激进或不切实际之讥,但相较于文学史所叙述、再现之对象的百变面容,尝试向前跨出这一步又何过之有呢?”*杨宗翰:《台湾现代诗史:批判性的阅读》,台北:巨流图书公司,2002年,第347页。美国华人学者与台湾学者都较为重视新诗史书写的边缘力量,得益于全球学术的紧密交流互动。

众所周知,新诗专业研究者撰写新诗史,往往通过某种诗学观念与叙述模式对某历史时段的诗人、作品、思潮、流派、主义、运动等进行理性的归纳与概括,梳理整合出一套相对自圆其说的历史叙事成规,但是作为当事人的主体——诗人——跳将出来自己说话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随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历史语境的转变,更多的诗人以亲历者见证的身份直接参与诗歌史的建构或书写。一批在诗坛活跃的先锋诗人批评家就是个中明证,比如唐晓渡、王家新、欧阳江河、陈东东、于坚、西川、周伦佑、孙文波、臧棣、西渡、柏桦、黄灿然等等。他们中有的人不仅是诗歌运动、诗歌奖、诗选本、诗歌年鉴等活动的重要参与者,而且还是某些重要诗歌观念、诗学概念、诗歌论争、诗歌事件等的重要发起人,这样他们就更好直接地嵌入到诗歌史的叙事序列中,成为诗歌史的一部分。“诗人们是自己来操办一切的。诗人既是诗篇的作者,又是编者和出版者,又是热心和够格的读者,当代诗人还是自己诗歌的批评者……现在,诗歌看起来就像是一门只有诗人才真正关心、才真正说了算的学问和专业。”*陈东东:《片面的看法》,《标准》1996年第1期。《持灯的使者》就可以看作是亲历者直接参与诗歌历史叙事的新诗史,它在叙事模式、话语方法、写作体例、章节框架、诗歌作品选择及其经典化等方面都与习常的新诗史形成迥然有别的区隔。这种具有可读性与文学性的新诗史写作范式的出现,实实在在体现了新历史语境下的文化多元选择与开放性的时代诉求。

综上所述,相较于大陆主流的现代汉诗史书写侧重于意识形态的话语实践,海外华人学者的现代汉诗史书写则着意站在他们的另一边,以边缘的姿态、见证历史等叙事策略,自觉重视历史细节的诗性呈现,营构诗歌内部与外部的文化逻辑辩证关系,以使边缘对中心形成必要的张力。在全球学术互动协商对话的背景下,两岸四地的现代汉诗研究者深入对话沟通,相互激荡切磋,借镜对观,共同给新世纪以来的现代汉诗史书写形成有效刺激,催生出前述诸多风格各异的新诗史著。“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领域中,还没有哪种文类史研究能够具有‘正史’和‘野史’齐头并进、互相促发、不断深入和时有刷新的生动景观……‘重写诗歌史’不仅具有自身的价值,其对于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历史的‘重写’来说,都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突破口。”*何言宏:《重写诗歌史:诗歌研究与诗歌批评》,《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海外华人学者以边缘性视角对“小历史”“小传统”,甚至民间地下等“见证历史”式的细节努力发掘,对增补、改写、甚至重写现代汉诗史带来了现代观照的海外视野。“借异而识同,籍无而得有。”这种借镜对观具有其他单一研究群体所没有的诗学意义,这不仅可以促进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代汉诗)向纵深发展,而且在海外与大陆等多元的话语碰撞中,可以有效推动流散语境下“华语语系文学”学科建制的完善、深化与升级。当然,对于现代汉诗史书写的海外视野中存在的“汉学心态”或一味地把中国经验沦为他们操练异域批评理论的竞技场等问题,我们也应该保持审慎的态度。

【责任编辑 陈 雷】

Marginal Attitude and Eyewitness History:the Overseas Perspective of History Writing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SU Wen-jian

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is mingled with a lot of mutual argument between internal and external,central and marginal and so on.Under the influence of mainstream ideology,the writing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history in mainland is closely linked revolution and enlightenment.Under the concept of “sinophone literature”,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Chinese scholars consciously stand on the other side of ideology and review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from marginal perspective.On the basis of their marginal identity,they pay attention to the 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details,and emphasize the historicity and openness of eyewitness history,so as to counter the grand narrative of political integration.They consciously redraw the map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and create a heteroglossia,which shows an overseas perspective in historical writing and critical practice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marginal attitude;eyewitness history;rewriting poetry history;sinophone literature;overseas perspective

2017-05-10

苏文健,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理论、华语语系文学与文化 (福建 泉州 362021)。

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代际视野下海外华人学者的新诗批评研究”(FJ2016C186);华侨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费项目(14SKBS301)

I226

A

1006-1398(2017)03-0153-12

猜你喜欢

诗史文学史书写
Unwritten 尚未书写
用什么书写呢?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现代视域中文学史著对《红楼梦》经典化的推进(1900—1949)
离婚起诉书写好之后
杜甫《北征》诗中“赋”手法的特色
论晚清史词的“词史”特质
书写春天的“草”
试论杜甫“诗史”在宋代的接受